王寧
哲學與文化
也談“后理論時代”的理論狀況及我們的對策
王寧
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說,我們這個時代可稱為一個“后理論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文學和文化理論在西方遇到了困境,對此,中國學者張江有所洞察,并提出了自己的獨特見解。作者在細讀張江論文的基礎(chǔ)上指出,自黑格爾和康德以后的西方文學理論家并不志在創(chuàng)立一個體系,而是選取自己的獨特視角對這一體系的不完善之處進行質(zhì)疑和修補。他們不屑于對已有的理論進行重復(fù)性的描述,而是試圖從新的視角對之質(zhì)疑和批判,往往是矯枉過正,通過一些走極端的看法來吸引同行的注意和反應(yīng)。在“后理論時代”,文學理論的批判鋒芒有所減弱,但是更重視經(jīng)驗研究。此外,“后理論時代”的來臨也為中國文學理論走向前臺發(fā)揮更為重要的作用鋪平了道路。
“后理論時代”;文學理論;“過度闡釋”;中國文論
當我們在一個“后理論時代”侈談文學理論時,顯然會被人們認為“不合時宜”,人們會用驚異的眼光看著你,然后問到,即使在西方,廣義的文化理論也早已被人宣布“死亡”了,更遑論文學理論了,難道它在中國還有市場嗎?其實恰恰與其相反,就在文學或文化理論在西方陷入江河日下之境地時,它在中國仍然吸引著從事文學理論批評工作的學者們的興趣,即使像張江這樣長期從事行政工作的政府官員也依然對文學理論充滿了興趣,在閱讀了大量文學和理論著作后,他仍能靜下心來認真思考一些理論問題,并對當下西方文學理論遇到的困境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近日在朋友的推薦下,我仔細拜讀了他的大作《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①張江:《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的辨識——兼及中國文論建設(shè)》,《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第4-37頁。本文所引該文只在括號中注明頁碼。結(jié)合他在《中國社會科學報》(二〇一四年六月十六日)上的訪談,我不禁感到驚異:他對當代西方文論發(fā)展態(tài)勢的把握基本上是準確的,雖然跟進的節(jié)拍稍慢了一點,但對其所遇到的困境卻切中肯綮。尤其令人稱道的是,他自覺地結(jié)合西方文學理論在中國的接受和應(yīng)用之成敗得失,從中國學者的立場提出自己的獨特看法,我認為這是令人欽佩的,同時也使我們這些以專事西方文學和文論研究的學者汗顏!
無疑,讀完張江的文章和訪談,我覺得他的分析和質(zhì)疑確實是頗有道理的,提出的見解也是十分中肯的,它向我們專事西方文學理論研究的學者提出了這樣的問題:當代西方文論遇到了如此的困境,我們該怎么辦?我們能為我們的西方同行提出一些良方嗎?同時,他也向國內(nèi)從事文學理論批評的學者提出了更為尖銳的問題:我們是否仍要像過去那樣緊跟著別人亦步亦趨?或是干脆走向另一個極端,推倒從西方引進的那套理論話語體系,重建中國自己的理論話語?我想這兩種態(tài)度都是不可取的,至少在當下也是行不通的。面對西方的強勢理論話語,我們不得不采取跟進的方式,但跟進絕不是盲從,而是通過我們的獨立思考發(fā)表我們的批判性意見,這樣的對話才能使我們的西方同行從內(nèi)心中感到欽佩。反之,那種人云亦云的老調(diào)重彈,或僅止于翻譯介紹式的闡釋,至多讓我們的西方同行把你視為一個接受者或信徒,他們不會從內(nèi)心里對你有任何欽佩和尊敬的。我自己通過多年來的國際交流和與西方同行的對話深有體會。那么我們面對這種態(tài)勢應(yīng)該怎么辦?我想,讀一讀張江的長篇論文和訪談,至少會對我們的理論研究和探索產(chǎn)生某種啟發(fā),同時也會激勵我們在他提出質(zhì)疑的地方進一步向前邁進。這就是我寫這篇回應(yīng)文章的目的。
在朋友的推薦下,我首先讀到的是他的訪談,在這篇訪談中,張江頻繁地使用了這樣幾個關(guān)鍵的術(shù)語:“強制闡釋”、“場外征用”,雖然高度概括但也不無幾分主觀色彩的斷語,但面對西方文論中的極端性特征,張江也采用了某種不無偏激的態(tài)度予以質(zhì)疑,以便起到令人振聾發(fā)聵的作用。尤其是他針對當下中國文論話語的無所適從所提出的建設(shè)性意見,更是激勵我們?nèi)ミM行新的探索。而他在建構(gòu)自己的理論話語時,則使用了“本體闡釋”這個術(shù)語。當然,僅僅讀他的訪談并不能了解他的全部觀點,我又細讀了他的長篇論文,因為該文洋洋灑灑,既有宏觀的理論描述,又不乏個案分析,確實就當代西方文論,尤其是其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中的若干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獨特看法。
首先,張文開宗明義地指出,當代西方文學理論處于一種困境中,“當代西方文論提供給我們的絕不是一套完美無缺的真理,而僅僅是一條摸索實踐的軌跡記錄。這意味著,它自身還存在種種缺憾和局限?!保ǖ?頁)其實這不僅是他個人的看法,許多曾熱情歡呼文學理論的黃金時代的西方學者對此也早有洞悉。我本人在近五年里也發(fā)表了大量著述,就當前我們所處于的“后理論時代”作了描述和分析。①見王寧《“后理論時代”的文學與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論文《“后理論時代”的文化理論》,《文景》2005年第3期;《“后理論時代”西方理論思潮的走向》,《外國文學》2005年第3期;《穿越“理論”之間:“后理論時代”的理論思潮和文化建構(gòu)》,臺灣《中央大學人文學報》,第32期(2007年10月);《“后理論時代”中國文論的國際化走向和理論建構(gòu)》,《北京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再論“后理論時代”的西方文論態(tài)勢及走向》,《學術(shù)月刊》2013年第5期;《“后理論時代”的理論風云:走向后人文主義》,《文藝理論研究》2013年第6期。此處不再贅言。我這里僅想再次論證,為什么我要將這一時代定義為“后理論時代”?我們的西方同行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無獨有偶,就在我和我的中國同行們開始感到困惑時,也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英國的一些從事文學和文化理論研究的學者先行了一步,他們于一九九六年七月四-六日聚集在格拉斯哥大學,舉行了一個探討理論衰落之后狀況的研討會,會后的精選論文結(jié)集由愛丁堡大學出版社出版,取名為《后理論:批評理論的新方向》(Post-Theory:New Directions in Criticism,一九九九)。②見Laclau,Ernesto.“Preface”,in Martin McQuillan,Graeme Macdonald,Robin Purves and Stephen Thomson eds.Post-Theory:New Directions in Criticis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99。這大概是“后理論”這一術(shù)語最早出現(xiàn)在文學理論批評界的時間,但是與我后來的理解和描述所不同的是,那本書中所討論的后理論主要是指德里達等人代表的后結(jié)構(gòu)主義批評理論,并沒有在整個國際文論界廣泛被人們使用。再加之他們討論的是廣義的文化理論,并非局限于文學理論,因為在他們看來,純正的文學理論已經(jīng)不存在,在文學批評界大行其道的恰恰是那些來自其他學科的批評理論(critical theory),或曰“理論”(theory)。即使是喬納森·卡勒這位曾經(jīng)的結(jié)構(gòu)主義詩學的闡釋者,也在其討論解構(gòu)主義的著作中避免使用文學理論這個術(shù)語,而是用“文本理論”或“理論”。因而在該書編者及各位作者看來,當下的理論已失去了以往的那種活力和穿透性,它逐漸變得崇尚經(jīng)驗,注重反思和質(zhì)疑自身,而不再像以往那樣充分彰顯其批判鋒芒了。因而難怪不少人認為,理論已經(jīng)衰落,甚至死亡。這就是早期的理論研究者對“后理論”的描述和界定。而我本人提出的“后理論”概念則與他們的描述有所不同,可是當時由于資料的缺乏,我竟然對他們舉辦的那個研討會全然不知,但我提出的“后理論”則主要受到另一事件的啟發(fā)和激勵。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對理論的未來憂心忡忡者依然大有人在,而且其態(tài)度越來越悲觀。這尤其體現(xiàn)在畢生從事文學理論和文化批評的英國文學理論家和馬克思主義文化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的著作中。在他那部曾在理論界引起軒然大波的《理論之后》(After Theory)開篇,伊格爾頓就發(fā)出了這樣的哀嘆:“文化理論的黃金時代早已過去。雅克·拉康、克羅德·列維-斯特勞斯、路易·阿爾杜塞、羅蘭·巴爾特和米歇爾·福柯的開拓性著述已經(jīng)遠離我們幾十年了。甚至雷蒙德·威廉斯、露絲·伊瑞格里、皮埃爾·布爾迪厄、朱麗亞·克里斯蒂娃、雅克·德里達、愛萊娜·西克蘇、于爾根·哈貝馬斯、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和愛德華·賽義德早期的那些具有開拓意義的著述也遠離我們多年了?!雹賂erry 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5,p.1.5.這方面可見Critical Inquiry,Vol.30,No.這確實是我們當時面臨的事實。但令人們不解的是,為什么曾經(jīng)以文學理論起家并熱情為之奔波的文學理論家伊格爾頓要發(fā)出上述哀嘆?而且他為什么要在討論理論問題時把自己曾經(jīng)熱情鼓吹和闡述的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改為“文化理論”(cultural theory)這個更為寬泛的術(shù)語?我想這是他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無奈選擇。誠然,對于伊格爾頓的這一態(tài)度,不同的理論家自然作出了不同的反應(yīng),尤其在理論界和文化界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反應(yīng)當推二〇〇四年美國的跨學科理論刊物《批評探索》(Critical Inquiry)推出的一組文章。②(Winter 2004),尤其是刊載于該期的一組短文。二〇〇三年十月十一-十二日,《批評探索》編委會在芝加哥舉行了會議,討論了該刊的未來發(fā)展方向,同時也討論了批評理論在跨學科諸領(lǐng)域的狀況。這組文章實際上就是該刊編委會對“理論的死亡”所作的集體回應(yīng)。
當然,在西方文論界,對伊格爾頓“旋風”保持沉默者也不在少數(shù),甚至一些有影響的文論家也在不同的場合做出了輕描淡寫的反應(yīng)。例如,卡勒的反應(yīng)就是保持沉默,他在出版于二〇〇七年的專題研究文集《理論中的文學性》(The Literary in Theory)中,除了在導論的注釋中淡淡地提及《理論之后》外,甚至連其作者的名字都未提及。③Jonathan Culler,The Literary in Theory,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Introduction,”pp.1-19.但他卻在多處強調(diào),“理論并沒有死亡”,它與文學已經(jīng)融為一體,也即討論文學離不開理論的視角,而理論本身已經(jīng)在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大潮沖擊下成了碎片。西方文論家早已失去了構(gòu)建完整的理論體系的熱情和雄心,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從各自不同的角度選取一個切入點,將自己的觀點推向極端,這樣其隱含的真理和謬誤均一目了然:真理可為后人發(fā)揚光大,謬誤也能引起后來者質(zhì)疑和進行新的建構(gòu)。對他們來說,受到同行理論家的“沉默”之待遇則意味著失敗和無價值。我認為,張江的文章也敏銳地看出了這一點,然而,他卻不僅止于這種宏觀的描述,他還通過對一些理論的個案之用于文學批評的成敗得失提出了他的具體質(zhì)疑。例如,他通過比較閱讀李白的詩《早發(fā)白帝城》以及弗萊徹的英文譯文(第17-18頁),試圖說明漢語中的獨特意蘊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若要翻譯就只能背叛原文。這便證明了德里達的名言:翻譯是不可能的(impossible),但同時又是不得已而為之的(inevitable)。西方文論中的一些精辟論點產(chǎn)生于西方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實踐,它們?nèi)艚?jīng)過翻譯的中介勢必失去一些東西,但是既然中國的文學理論界如饑似渴般地需要外來的理論沖擊,我們也就不得已而為之地通過翻譯大量引進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著作。同樣,中國的理論觀點要進入西方話語則更難,除了翻譯會使之失去一部分東西外,西方學界是否會像我們那樣熱情地予以接受則更是一個問號。因此,我完全同意張江的意見,在大量引進之后,我們應(yīng)該通過批判性的揚棄,立足于自己的建構(gòu)。關(guān)于這一點我后面還要討論。
確實,如張江所言,當代西方文學理論提供給我們的并非一個完整的體系,這也許正是西方文論發(fā)展的一個重要特征。自黑格爾和康德以后的西方文學理論家并不志在創(chuàng)立一個體系,而是選取自己的獨特視角對這一體系的不完善之處進行質(zhì)疑和修補。他們不屑于對已有的理論進行重復(fù)性的描述,而是試圖從新的視角對之質(zhì)疑和批判,往往是矯枉過正,通過一些走極端的看法來吸引同行的注意和反應(yīng)。這就是在西方治學與在國內(nèi)治學的差異之所在。因為在他們看來,西方文學理論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已經(jīng)逐步形成一個相對完備的體系,如同美國文論家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中所高度概括的四個方向:模仿論、實用論、表現(xiàn)論和客觀論。所有后來的理論發(fā)展不是對上述四種理論形態(tài)的質(zhì)疑和批判就是對之的修補和完善。任何懷有建立體系之勃勃野心的人都會被認為自不量力。所以他們的理論著述與張江的期待是不同的,他們不可能去在別人已經(jīng)建好的大廈旁邊另立門戶,而只能就現(xiàn)有的理論提出可能的質(zhì)疑和修正,以便提出自己可能有所新意的“一孔之見”。正如哈羅德·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中所表現(xiàn)的無奈一樣:前人理論的巨大陰影使得當代人無所適從,唯一所能做的就是采取一種“弒父”的手段對前輩大師進行攻擊,只有“殺死”這些“象征的父輩”后來者才能脫穎而出。而他們要想提出新的理論建構(gòu)就勢必從解讀文本開始,于是也就有了張江所稱的“強制闡釋”。當然闡釋者針對一部作品自有闡釋的自由,并不存在所謂的“強制闡釋”,倒是我們這些讀者感到他們的強勢話語咄咄逼人,如同一種“強制闡釋”一般。但是倘若接受者不去接受和推廣它,這種“強制闡釋”就無所謂強勢了。因此我倒更傾向于用另一術(shù)語“過度闡釋”來表達這種理論闡釋。但不管是“強制闡釋”還是“過度闡釋”,畢竟闡釋者提出的闡釋只是一家之言,并不能強加于別人,關(guān)鍵是后來的人們怎么看待他們的闡釋:將其當作金科玉律而大為推廣呢,還是對其保持批判性的揚棄?在中國的語境下,正像張江所意識到的,我們的批評家已經(jīng)全然丟棄了中國固有的理論批評話語,而是一味玩弄西方引進的理論話語,寫出了一些令人感到牽強附會的文本闡釋的文章。我以為這才是問題的癥結(jié)。
張江還通過對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尤其是其“俄狄浦斯情結(jié)”說的質(zhì)疑告誡我們:“將根據(jù)西方神話和傳說而生成的理論作為普遍適用的批評方法和模式,無限制地推廣到所有民族的文學和批評,會生出極大的謬誤?!保ǖ冖陉P(guān)于那場討論的修改版文字,見Umberto Eco,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with Richard Rorty,Jonathan Culler and Christine Brooke-Rose,edited by Stefan Collini.2-23頁)這一點倒是十分中肯的。確實弗洛伊德的理論得自于他對古典文學名著的閱讀,也許解釋西方文學作品還行得通,或可以作為一種可能的解釋,但是若用于解釋所有民族/國別的文學就遇到一個語境化的問題。對此我也曾做過許多嘗試,①見王寧《文學與精神分析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這里無須贅言。我這里僅就我所謂的“過度闡釋”作一些闡發(fā)。
多年前,在英國劍橋大學曾有過關(guān)于闡釋與過度闡釋的一場討論,也即圍繞著名的符號學大師和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家翁貝特·艾柯(Umberto Eco)在劍橋大學所作的三場“坦納講座”(Tanner Lectures)展開的激烈討論。參加討論的四位世界頂級理論家和演說家確實一展風采:艾柯的極具魅力的講演發(fā)揮了他的這一觀點:“作品的意圖”如何設(shè)定可能的闡釋限制。隨后,美國著名的后哲學家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結(jié)構(gòu)主義和解構(gòu)主義理論家喬納森·卡勒以及小說家兼批評家克里斯蒂納·布魯克-羅斯(Christine Brooke-Rose),則從各自的不同角度挑戰(zhàn)了艾柯的這一論斷,并詳細闡述了自己獨特的立場。2應(yīng)該說,他們所爭辯的那種闡釋依然是局限于西方文化語境內(nèi)部的闡釋,并沒有跨越東西方文化傳統(tǒng)的疆界。但是它依然對于理論的傳播、變形乃至重構(gòu)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這里僅以解構(gòu)主義在美國的傳播和重構(gòu)為例。
眾所周知,德里達的解構(gòu)主義在美國的傳播和接受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三位學者的努力:加亞特里·斯皮瓦克、喬納森·卡勒和希利斯·米勒。斯皮瓦克的功績在于她以一種近似理論闡釋式的翻譯方法再現(xiàn)了德里達的重要著作《論文字學》的精神,從而使得那些看不懂德里達的法文原著的讀者,通過查閱她的英譯文就能對德里達的晦澀內(nèi)容有所理解。德里達生前在和我的一次交談中也提到斯皮瓦克的翻譯,當我問到他是如何看待斯皮瓦克對他的《論文字學》的翻譯時,他笑著說:“她作為譯者有她自己的理解,我的著作已經(jīng)發(fā)表我也就無法施加任何影響了?!笨ɡ談t是英語文論界對德里達的思想理解最為透徹并闡釋最為恰當?shù)拿绹恼摷?,但是卡勒的闡釋已經(jīng)超出了翻譯的界限,加進了諸多理論發(fā)揮的成分,因此只能算作是一種過度的闡釋,或類似張江所謂的“強制闡釋”。通過他的闡釋,德里達的理論在美國乃至英語世界搖身一變成了一種大多用于文學批評的理論。這也正是為什么德里達在法國遠不如在美國影響大,在法語世界遠不如在英語和漢語世界那么受歡迎,在哲學界遠不如在文學理論界受人尊重的原因所在。但是在卡勒看來,這種過度闡釋也自有其存在的合法性,并且甚至對一種理論的創(chuàng)新有著重要的意義,因此卡勒為自己作了這樣的辯護:
闡釋本身并不需要辯護,因為它總是伴隨著我們而存在,但是也像大多數(shù)知識活動一樣,只有當闡釋走入極端時才有意義。不痛不癢的闡釋往往發(fā)出的是一種共識,盡管在某些情況下具有價值,但是卻無甚意義。①Jonathan Culler,“In Defence of Overinterpretation,”in 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p.110,115.
同樣,張江的文章若不是對當代西方文論提出了具有挑戰(zhàn)意義的質(zhì)疑我也不會去花時間讀它,更不會花費篇幅對之進行回應(yīng)了。我想這就是他文章的批評價值所在,因為有時對之保持沉默甚至是一種更為殘忍的扼殺。當然,在這里,卡勒作為一位理論闡釋者,并不反對一般的闡釋,但他對平淡無味的闡釋確實毫無興趣,他所感興趣的正是那些走極端的因而能夠引起爭論的闡釋。在他看來,一種理論闡釋只有被推到了極端,其所隱含的真理和謬誤才會同時顯示出來,而讀者則有著自己的判斷和選擇。針對艾柯的批評,他甚至“以子之矛”攻其之盾,從艾柯的那些引起人們廣泛興趣的符號學理論以及一些意義含混的小說人物的塑造中,發(fā)現(xiàn)了諸多的“過度闡釋”因素。關(guān)于這一點,他進一步發(fā)揮道:
許多“極端的”闡釋,也像許多不痛不癢的闡釋一樣,無疑是無甚影響的,因為它們被判定為不具有說服力,或冗繁無趣,或者與論題無關(guān)或本身無聊,但是如果它們真的走到了極端的話,那么在我看來,它們就有了更好的機會,也即可以揭示那些先前無人關(guān)注或思考過的因果關(guān)系或隱含意義,而僅僅盡力使闡釋保持“穩(wěn)健”或平和的做法則無法達到這種境地。②
因此,在卡勒看來,被人們認為是“過度闡釋”的那些能夠引起爭議的闡釋的力量,就在于這樣幾個方面:
如果闡釋是對文本的意圖進行重新建構(gòu)的話,那么這些就成了不會導致這種重構(gòu)的問題了;它們會問這個文本有何意圖,它是如何帶有這種意圖的,它又是如何與其他文本以及其他實踐相關(guān)聯(lián)的;它隱藏或壓抑了什么;它推進了什么,或是與什么相關(guān)聯(lián)?,F(xiàn)代批評理論中的許多最有意義的形式會問的恰恰不是作品考慮了什么,而倒是它忘記了什么,不是它說了什么,而是它認為什么是理所當然的。③Jonathan Culler,“In Defence of Overinterpretation,”in 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p.110,115.
這種過度的闡釋之積極的結(jié)果便是帶來了一個“新的開始”,一種理論在另一文化語境中產(chǎn)生更加有影響力的變體。可以說,德里達的解構(gòu)主義在英語世界的傳播和接受就直接受益于卡勒的“過度”闡釋,再加上斯皮瓦克的“闡釋式”翻譯,以及米勒在具體文本分析中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而獲得了更大的影響力和更廣泛的傳播。在上述三位理論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解構(gòu)主義走出了法蘭西,在美國乃至整個英語世界成為獨樹一幟的批評流派,而德里達的直接參與更是使得這一理論在美國獲得了持續(xù)的生命。德里達的理論之進入中國可以說也是依靠英語的中介。
2Jonathan Culler,“In Defence of Overinterpretation,”in Interpretation and Overinterpretation,p.110,115.
現(xiàn)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張江的文章是如何為國內(nèi)文論界指明方向的。如果說他對西方理論的質(zhì)疑已經(jīng)有不少國內(nèi)外同行做過,那么他的這部分應(yīng)該說更對我們有啟發(fā)和指導作用。在對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提出質(zhì)疑并作出分析后,張江回過頭來觀照國內(nèi)文論界的現(xiàn)狀,提出了重建中國文論的三個策略:(1)全方位回歸中國文學實踐;(2)堅持民族化方向;(3)外部研究與內(nèi)部研究的辯證統(tǒng)一。如果說前兩者是大的方向和方針的話,最后一個則告訴我們該如何進行具體操作。
關(guān)于第一個策略,張文認為:“當前中國文學理論建設(shè)最迫切、最根本的任務(wù),是重新校正長期以來被顛倒的理論和實踐的關(guān)系,拋棄一切對外來先驗理論的過分倚重,讓學術(shù)興奮點由對西方理論的追逐回到對實踐的梳理,讓理論的來路重歸文學實踐?!保ǖ?9頁)我以為這是十分必要的。實際上,面對文學理論的危機,西方一些理論大家也表現(xiàn)出擔心:他們一方面眼看著理論的跨學科性和泛文化性愈演愈烈而無可奈何,但另一方面確實也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以促使文學理論返回到對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例如,伊格爾頓在哀嘆“文化理論的黃金時代已成為過去”的同時,又呼吁人們返回到“前理論的天真爛漫時代”(an age of pre-theoretical innocence)。①Terry Eagleton,After Theory.London:Penguin Books,2005,p.1.卡勒近年來也重新拾起早被他拋棄的“文學理論”這一術(shù)語,按照他二〇一一年在中國一所高校的講演中所指出的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的方向,大致可以概括為這樣六個方向:(1)敘事學的復(fù)興;(2)更多地談?wù)摰吕镞_而較少談?wù)摳?潞屠?;?)倫理學的轉(zhuǎn)向;(4)生態(tài)批評;(5)后人文研究;(6)審美的回歸。②Cf.Jonathan Culler,“Literary Theory Today,”2011年10月25日在清華大學的講演。細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這六個方向都與文學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而性別理論、后殖民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理論這些帶有鮮明意識形態(tài)特征的理論卻不在他歸納的范圍。顯然,卡勒的這個帶有“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描述試圖把漫無邊際的理論拉回到文學理論的軌道上來,和張江所擔心的文學理論偏離文學批評實踐不謀而合。
關(guān)于第二個問題或策略,張文總結(jié)道:“時代變了,語境變了,中國文學的表現(xiàn)方式也變了,甚至漢語本身也發(fā)生了巨大的歷史變異。在此情勢下,用中國古典文論套用今天的文學實踐,其荒謬不遜于對西方文論的生搬硬套?!保ǖ?4頁)在這里,張江正好說出了問題的兩個極端:其一是對西方文論概念和術(shù)語的生搬硬套,“強制性”地用來闡釋中國文學現(xiàn)象,這一點他是堅決反對的;其二便是反其道而行之,用中國古典文論來套用今天的文學實踐,這在他看來也是“荒謬”的。那么人們便問道,他所主張的是怎樣一種批評闡釋呢?
有鑒于此,張江提出的第三個問題或策略便是,在論述了西方文論中曾經(jīng)歷的內(nèi)外部轉(zhuǎn)向后,針對中國的文論界現(xiàn)狀指出:“融入世界,與西方平等對話,這種企望本身無可指責。但是對話的前提必須是,我們的理論與西方相比要有異質(zhì)性,有獨特價值?!保ǖ?7頁)也即他所謂的“外部研究與內(nèi)部研究的辯證統(tǒng)一”,至于如何統(tǒng)一法,如何才能實現(xiàn)中國文論話語的重建,可能限于實踐和篇幅,他并沒有作詳細闡發(fā)。這應(yīng)該說是該文的一個缺憾。但是他的訪談卻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
這篇訪談的標題為“當代文論重建路徑——由‘強制闡釋’到‘本體闡釋’”。我在前文中已經(jīng)就“強制闡釋”問題作過分析,此處集中討論張江建構(gòu)的“本體闡釋”。按照張江的解釋:
確切表達,“本體闡釋”是以文本為核心的文學闡釋,是讓文學理論回歸文學的闡釋?!氨倔w闡釋”以文本的自在行為為依據(jù)。原始文本具有自在行,是以精神形態(tài)自在的獨立本體,是闡釋的對象?!氨倔w闡釋”包含多個層次,闡釋的邊界規(guī)約本體闡釋的正當范圍?!氨倔w闡釋”遵循正確的認識路線,從文本出發(fā)而不是從理論出發(fā)?!氨倔w闡釋”拒絕前置立場和結(jié)論,一切判斷和結(jié)論生成于闡釋之后。“本體闡釋”拒絕無約束推衍。多文本闡釋的積累,可以抽象為理論,上升為規(guī)律。
總之一句話,就是要使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理論”返回到它的出發(fā)點,也即返回對文學現(xiàn)象的考察研究,而非用于解釋各種文化和社會現(xiàn)象。這一點和我所描述的“后理論時代”的文學理論狀況基本一致,也即在“后理論時代”,理論將失去其大而無當、無所不能的功能,但是它將返回對文學現(xiàn)象的解釋和研究上,它也許會喪失以往的批判鋒芒,但卻會帶有更多的經(jīng)驗研究色彩和分析闡釋的成分。也就是說,理論應(yīng)該果斷地回到它應(yīng)該安身立命的地方,而不應(yīng)該像過去那樣包打天下。
在闡述“后理論時代”的特征時,我想特別強調(diào)指出的是,“后理論時代”的來臨,雖然標志著文學理論在西方的衰落,但并不意味著它在其他地方也處于衰落的境地,可以說它為非西方文論從邊緣步入中心進而與處于強勢的西方文論平等對話鋪平了道路。但是正如張江所言,對話要有一定的資格,也即“我們的理論與西方相比要有異質(zhì)性,有獨特價值”。那么這種異質(zhì)性如何產(chǎn)生呢?一味跟進別人便喪失了自我,而對別人的成果全然不顧、全部依賴自己提出的一套理論,這至少在現(xiàn)在是無法實現(xiàn)的,更無法讓別人認可并接受你。那么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跟進西方的同時加進本土的東西,使得西方的強勢話語的“純正性”變得不純,接下來在與西方理論進行對話的過程中對之進行改造或重構(gòu)。我認為這是我們中國的文學理論面對西方的強勢話語所能采取的有效策略。這也是我近十多年來通過與西方學界的交流和對話而不斷地削弱西方中心主義強勢話語的一點嘗試,不知張江以為如何?
幾年前,天津人民出版社一次性將蜚聲美國批評界的耶魯批評家的四部代表性著作中文版推出,①這四部著作為:保爾·德曼《閱讀的語言》,沈勇譯;杰弗里·哈特曼《荒野中的批評》,張德興譯;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fù)》,王宏圖譯;哈羅德·布魯姆《誤讀圖示》,朱立元、陳克明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我當時為此還專門寫了一篇書評。②見王寧《耶魯批評家對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啟示》,《中國圖書評論》2008年第11期。雖然在今天看來,“耶魯學派”或“耶魯批評家”們叱咤風云的時代早已成為歷史,但無論如何,從當下文學批評的角度來看,對除了德里達這位公認的理論大師之外的上述四位耶魯批評家的研究,應(yīng)該是既有著批評史的學術(shù)價值,同時也更有著批評探索的理論意義,尤其對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理論化和國際化而言,就更是如此。眾所周知,美國的解構(gòu)主義批評“耶魯學派”早先都是從事浪漫主義詩歌或小說研究的重要批評家,因此他們對新批評的那套細讀和文本分析方法掌握得十分嫻熟,對文本的闡釋絲毫不使人有“隔靴搔癢”之感。盡管他們(例如德曼、哈特曼和布魯姆專事浪漫主義詩歌研究,米勒主要研究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主要研究的并不是當下最為走紅的作家或文學現(xiàn)象,但是他們卻致力于在理論視角和批評方法上更新,因而其研究實績依然對后來的批評家和研究者有所啟發(fā)。同時也使得年輕的美國文學批評在長期以來在歐洲中心主義占主導地位的國際文論界,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耶魯批評家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則在于,盡管他們大都專注文本閱讀,但也并非不重視理論,即使米勒受過現(xiàn)象學哲學的嚴格訓練,但他的批評和理論闡釋也大都基于對文學文本的仔細閱讀。他們往往通過對文本的仔細閱讀和批評性闡釋來彰顯其理論背景,而不是一開始就打出某種理論的旗號。仔細閱讀這幾本專著以及他們的另一些著述,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批評傾向并不像一般人所認為的那樣是一致的:德曼和米勒是堅定的解構(gòu)主義者,而布魯姆和哈特曼只是解構(gòu)主義批評的同路人,而且有時還是其激烈的批評者。如今四位批評家后來都由于各自的原因而各奔東西:德曼于八十年代初去世,米勒于八十年代中后期去了加州任教,哈特曼于九十年代后期退休,只有布魯姆至今仍執(zhí)教耶魯,但他早已與解構(gòu)分道揚鑣。他和米勒是當年的耶魯批評家中仍活躍于美國文壇的兩位大家:布魯姆在當今的美國文學界和理論界一般被人們認為是保守派的一位領(lǐng)軍人物,是各種文化批評流派的對立面和批判者;而米勒則與時俱進,不斷地改變自己的理論視角和批評方法,廣泛涉獵全球化時代的文學和文化現(xiàn)象,同時又堅守解構(gòu)的閱讀和批評原則。在這四位當年的耶魯批評家中,德曼和米勒曾一度對馬克思主義有著興趣,并在自己的著述中寫下了一些批評性文字,至今仍為學界所討論和研究。總之,耶魯批評家對我們中國文論家重建中國批評話語的嘗試的最終啟示就在于理論建構(gòu)的學術(shù)化,文學批評的理論化,文學闡釋的文本化,立足于文學文本的閱讀和對文學現(xiàn)象的考察和分析,通過闡釋來提出自己的理論建構(gòu),而非那種一開始就擺出一副建構(gòu)宏大理論體系的架勢。這樣就使得他們的理論著作讀起來也像文學作品那樣文采飛揚,頗有幾分美感。我想,中國的文學理論話語的建構(gòu)應(yīng)該從中得到啟示。中國的文學理論要走向世界,中國的文學研究要在國際學界發(fā)出自己的獨特聲音,從而改變世界文學版圖上中國文學的邊緣地位。我認為我們需要一大批諸如耶魯批評家那樣的博學理論家和研究者。對此我期待著。
王寧,文學博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清華大學比較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拉丁美洲科學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