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鎮(zhèn)變遷和流浪者的言語
——《一句頂一萬句》主題解析

陳鐳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文化所，北京 100101）

□茅盾文學獎作品研究

鄉(xiāng)鎮(zhèn)變遷和流浪者的言語
——《一句頂一萬句》主題解析

陳鐳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文化所，北京 100101）

《一句頂一萬句》微妙地折射出中國鄉(xiāng)鎮(zhèn)近百年的變遷，特別是在變化的生存環(huán)境中，人們感受世界、認識自我的方式正在發(fā)生變化。當故鄉(xiāng)已無法回去，家族變得若即若離的時候，當基督教的上帝和夫子之道都不能撫慰心靈的時候，人們該如何認出并說出自己，被言說的這個 “我”又該如何與他人相遇。

劉震云； 《一句頂一萬句》；現(xiàn)代性

《一句頂一萬句》是一部用明清小說筆觸寫成的 “反傳奇”作品，劉震云自評為 “寫作以來，寫得最好的一部書”、“自個兒愿意送人的一本書”[1]，這部小說卻不迎合一般讀者的趣味，敘述人的講述拖拖拉拉、有始無終，主人公吳摩西 （楊百順）、曹青娥、牛愛國的處境可能與普通民眾相同，但他們平凡又有點執(zhí)拗的人生缺少傳奇性。中國老百姓從戲臺到紙本再到今天的網(wǎng)絡文學，喜歡的大多是充滿 “虛假意識形態(tài)”的演義、神魔、公案、世情、才子佳人……對他們自己平淡人生的冷靜審視，盡管模擬了家長里短式的絮叨，仍屬于從他們中間走出來、試圖回去的知識分子?！兑痪漤斠蝗f句》展示了正在進行現(xiàn)代性轉變的鄉(xiāng)鎮(zhèn)，其中一部分人是如何從宗族社會和家庭生產中擺脫出來，在復雜的社會關系中重新確認自己，開始回答 “是誰，從哪兒來，到哪兒去”[2]的提問（“摩西”的意義所在），正因為這極難回答，吳摩西們才覺得哪知我心者、能頂一萬句的 “一句”始終找不到。小說容納的思想內涵頗多，本文圍繞這一中心問題，擇其要者分述于下。

一、鄉(xiāng)鎮(zhèn)的變遷

《一句頂一萬句》上卷的故事大致發(fā)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以前，書中交代吳摩西在私塾讀過五年 《論語》，曾有機會進入縣長辦的新學，經(jīng)過一番磨難之后流落他鄉(xiāng)；下卷牛愛國 （外孫）生活的個體經(jīng)濟繁榮、“洗浴城”、“美食城”出現(xiàn)的時代，距吳摩西定居咸陽約七十年。有評論家認為 《一句頂一萬句》是一種 “去歷史化”的另類敘述，沒有寫出農民與土地的關系、階級斗爭激化，“現(xiàn)代以來的中國文學要抵達這種 ‘無歷史’的狀態(tài)并不容易，讀讀那些影響卓著的文學作品，無不是以意識到的歷史深度來確認作品厚重分量。一個沒有戰(zhàn)爭、沒有動亂、沒有革命、甚至沒有政治斗爭的 ‘現(xiàn)代中國歷史’，幾乎是不可能的歷史，但劉震云居然就這樣來書寫中國現(xiàn)代鄉(xiāng)村的歷史。準確地說，是無歷史的賤民個人的生活史”。[3]在筆者看來，《一句頂一萬句》上卷截選的年代特意與戰(zhàn)爭、瘟疫保持了一些距離，但它并沒有形成所謂“大歷史/個人史”的對立，作品呈現(xiàn)出豐富的社會圖景，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吳摩西漂泊異鄉(xiāng)的緣由。

吳摩西 （楊百順）生活的延津有著豐富的趨向現(xiàn)代世界的特征，首先是商業(yè)化和社會分工的細化。小說上卷浩繁的人物組成了一個頗為復雜的社會網(wǎng)絡，涉及農業(yè)、商業(yè)、教育、鐵路運輸、準工業(yè)的工場作坊、大小公務員、各種小手工業(yè)、各種飲食服務，還有營利、非營利的戲班以及教會、當鋪、藥堂等等。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職業(yè)分類里，沒有提到的可能只有采礦和建筑兩類。盡管這時沒有建立真正的工廠，還保留了某些實物交易（如楊百順替人殺豬，獲得豬下水作為報酬），作品塑造的延津已經(jīng)容納了不同的服務種類，進行著頻繁的商品交換。主人公先后干過賣豆腐、殺豬、染布、竹業(yè)、挑水、扛貨、準公務員、賣饅頭、販蔥、賣熟食等行當，跟殺豬師傅鬧翻之后，他一度想當個佃農，因為冬季沒有東家招長工而作罷。作品描寫了大量農耕之外的農民，這不能說是非寫實或 “去歷史化”，恰恰是社會分化的結果。正如費孝通 《江村經(jīng)濟》寫到的，由于土地上的產出只能供給基本溫飽，農民必須從事不同類型的副業(yè)或雇傭勞動來增加收入，包括種植經(jīng)濟作物、畜牧、漁業(yè)以及非農業(yè)的運輸、手工業(yè)、小買賣等等，市鎮(zhèn)上也基本都是非農業(yè)人口。由于人口大量增長和階級關系激化，近代以來自耕農為主的單一經(jīng)濟結構逐漸被破壞，大量喪失生產資料的農民變?yōu)楣蛡騽趧恿?。社會分工的細化和職業(yè)流動，促使楊百順們與更多不同類型的人打交道，對他們來說正是一個在交換和交往中重新確認自身價值的過程。

宗族、家庭對個人的控制減弱。在農業(yè)社會，家庭是基本的社會單元和生產單位，實現(xiàn)著勞動力的再生產和社會再生產。近代中國的宗法社會，對個人的控制尤其嚴密：

交通不便，農民居于鄉(xiāng)里，足跡所到不出數(shù)十里外，其日常生活，對于政治從無密切之關系，終生或未見一州縣官……其堪注意之點，則家族裁制之力，遠過于政治權力，幼年時期，無論何事決于父母，中年分家自立門戶，負有家室子女之累，扶助族人親友之誼，人生一世，不受家族影響，自由決定取舍者，為事無幾。自由人之在中國，蓋不甚多。[4]

作品在多個人物的故事中寫到了與家庭、宗族式生產的矛盾，特別是外來人口對原有農村一體化結構的破壞，如同一篇人類學觀察：故事開端的老裴受不了娘家哥擺布，想殺他，途中偶遇被趕出來找羊的少年楊百順而打消了這個念頭；楊氏三兄弟中，老大楊百業(yè)希望通過結婚、分家來擺脫老楊的控制，不愿白磨豆腐；老三楊百利做了鐵路上的司爐工人；楊百順因受到不平等待遇，對父兄怨恨到了起殺心的程度，最終離家出走；作為 “無產化”的閑散勞動力，楊百順沒有經(jīng)濟能力娶老婆，只好接受縣城寡婦吳香香的條件，改姓 “吳”入贅，而吳香香招贅的真實目的則是：通過在縣政府跑腿的楊百順，擺脫前夫姜家的控制、繼續(xù)占有原屬于姜家的饅頭房。在 《江村經(jīng)濟》考察的江蘇吳江縣，夫家為寡婦招贅的新女婿必須改姓前夫的姓，在整個家族中處于最低的位置[5]，中原地區(qū)的河南延津或許風俗有別，這一角色實際的經(jīng)濟、社會地位不會有太大差異。然而小說里楊百順不但沒有改姓“姜”，反而持刀大鬧延津城，逼使姜家讓出了對饅頭房和孩子的所有權。這一主題的描繪延續(xù)到下卷曹青娥 （巧玲）的故事，巧玲是曹滿倉買來做女兒的，類似的收養(yǎng)行為通常要得到族人的承認，甚至會付出一些經(jīng)濟補償，因為這實際上損害了族人（例如原本應當過繼的叔伯兄弟的兒子）的經(jīng)濟利益，何況收養(yǎng)的還是一個將會外嫁的女孩。書中寫到曹滿倉的弟弟處心積慮想要過繼一個孩子給他，但最終從延津來的拐賣兒童取代了親侄子。作品三分之二的篇幅圍繞這兩個更名改姓、終老異鄉(xiāng)的延津人來寫，他倆都沒有繼承自己家族的小產業(yè)，重組成一種非血緣的親密關系 （巧玲是吳摩西的繼女、最能 “說得著”的一個人，她被曹滿倉夫婦收養(yǎng)，又一次組成非血緣的親人關系），他們都促使另一家庭與宗族的關系變得松散。

吳摩西的漫游歷程還有學徒和工場作坊階段。殺豬老曾對待楊百順 （吳摩西）的方式，已超越了當時一般的行會師傅水平 （學徒通常沒有工資，師傅供給食宿和少量零用錢，可任意打罵學徒，支使各種勞役）[6]，不但沒有特別嚴厲的家長式人身控制，還能每殺一次豬分給他一點豬下水，比在老楊家中磨豆腐要實惠。楊百順雖然也說過 “確實不賴”，但最終表現(xiàn)出對師傅/學徒 （幫工）制度的不滿。之后他到延津鄰縣的染布作坊工作，書中描繪染坊的十幾個伙計來自四省五地，均為流動的雇傭勞動者，但這種生產關系并未表現(xiàn)出 “資本主義萌芽”的優(yōu)越性，實為半學徒制，楊百順承擔的換水工作有怠工的空間。與殺豬不同的是：在染坊沒有 “出師”的那一天，單靠伙計們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轉變?yōu)樾I(yè)主的，即使成為 “染布師傅”也只是高級熟練工人。這時的楊百順已經(jīng)完全脫離楊家莊，徹底 “無產化”，再也沒有回過他出生的村莊。

在經(jīng)歷了 “家庭生產—手工業(yè)學徒—工場伙計”的轉變之后，楊百順意外地成為 “準公務員”。在類似民間狂歡節(jié)的社火表演里，他顛倒自己的社會角色，出色地扮演了 “閻羅”，被喜歡戲曲的縣長叫去縣政府種菜，兼為其他差員打雜。小說不僅寫了楊百順這樣的流動人口被納入公務員階層 （楊百利就讀的新學也是作為 “預備役”公務員學校開設的），還描繪了幾任延津縣長對鄉(xiāng)鎮(zhèn)的不同影響（辦新學、搞公共服務、處理與教會的關系等等，政府的力量前所未有地延伸至底層），漫畫式地寫到官場形狀，小縣城與民國總理的關聯(lián)以及官員的私生活 （同性戀）。這些社會圖景源自同一個現(xiàn)代性轉變，即民族國家的興起，楊百順們接受新式教育的機會和進入政府工作的職業(yè)機會，看似因為幾任縣長喜歡辦學、講演、戲曲的個人愛好，實際上緣自政府機構擴大，拓寬了底層民眾轉變?yōu)橹虚g階層的通道。

《一句頂一萬句》由祖孫三代 （吳摩西、曹青娥、牛愛國）的故事連貫而成，微妙地折射出中國鄉(xiāng)鎮(zhèn)近百年的變遷，特別是在變化的生存環(huán)境中，人們感受世界、認識自我的方式正在發(fā)生變化。吳摩西不同階段的漫游經(jīng)歷以及曹青娥、牛愛國的遠行是精心設計的，并非完全脫離 “大歷史”的 “個人史”。而另一方面，劉震云的作品不是對社會的鏡式反映，也沒有卷入一些更復雜的社會學問題。例如，他沒有把吳摩西對家庭、宗族、師傅的反對以及對個人認同感的不斷追求，與接觸外來宗教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直接掛鉤。吳摩西雖然當過意大利傳教士詹善仆的徒弟，但后者影響他的方式并非教義，老詹不但傳教生涯頗為失敗，晚年還很喜劇地以鄰家大爺?shù)目谖嵌皇侵鞯拿x開導吳摩西[7]。如果吳摩西的個人史有所謂 “現(xiàn)代性轉變”的話，這斷斷不能與 “新教倫理”的命題對接；同樣，從他并不成功的染布工場生涯，也不能得出他日漸理性的思維來自新的生產關系這樣的結論；作家為底層的吳摩西設計了一段在私塾讀過五年 《論語》、頗不尋常的教育背景，并用 “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眾”來為不善說話的人物點睛，但也不能就此認為吳摩西日后的個性與理性是一種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生力量；又或者，以上三種元素混雜起來，都只是 “楊百順”變成 “吳摩西”的種種因由之一。美國歷史學家黃宗智曾作出判斷：近代中國農村的分化演變、大量雇用勞動力出現(xiàn)，并沒有導致真正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出現(xiàn)，只是一種 “準無產化”，農場的實際生產效率仍然不高，這與傳統(tǒng)的 “本土資本主義萌芽被帝國主義入侵阻斷”一說不同[8]。無論這一結論是否正確，社會分化和雇傭勞動力大量出現(xiàn)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歷史現(xiàn)象，它帶來的對個人的影響和沖擊是可以想見的，即使是今天，鄉(xiāng)鎮(zhèn)的現(xiàn)代衍變也沒有最終完成。劉震云小說的重點并不在于回答社會學或歷史的難題，而是把這近百年的鄉(xiāng)鎮(zhèn)變遷連在一起，把底層民眾的內心生活呈現(xiàn)出來。在小說末尾牛愛國的故事里，作家關注的問題延伸至親密關系的轉變之上，這在牛愛國的祖輩吳摩西那代人的生活里，甚至還沒有構成一個問題。

二、流浪：鄉(xiāng)關何處

《一句頂一萬句》由 “出延津記”、“回延津記”兩部分組成，卻講述了一個流浪的主題，因為吳摩西再也沒有回延津，下卷曹青娥、牛愛國 “回延津”只是去尋訪一個陌生的縣城，延津已不再是故鄉(xiāng)。楊百順七十年前的出走被作家賦予了摩西出埃及一般的意義，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戰(zhàn)爭和赤地千里的大饑饉之前，他已經(jīng)流浪到了陜西咸陽，他可能是社會分化之后第一代出延津的人。

吳摩西精神上的疑惑、痛苦、孤獨都與人的分離、流浪有關?！兑痪漤斠蝗f句》的出版者把這部作品包裝成 “中國人的千年孤獨”[9]，其實孤獨對中國人來說只是這一百年的事。劉震云關注了從鄉(xiāng)鎮(zhèn)走出的現(xiàn)代流浪者之孤獨，其抵抗 “影響的焦慮”的野心，不在于跟馬爾克斯競爭，倒是在 “流浪”這個主題上與 《尤利西斯》呼應。他用 “摩西”來形容楊百順的故事，似乎是向喬伊斯致敬——后者正是用奧德修斯的流浪來結構現(xiàn)代人布盧姆在都柏林街頭的一日漫游。劉震云寫到兩個重要人物想要殺人，在偶遇并父親般救助了一位少年之后冷靜下來，這與 《尤利西斯》中布盧姆與斯蒂芬的關系近似；吳摩西、牛愛國都遭遇了妻子的不忠，這也是喬伊斯為布盧姆設計的一種身份。

劉震云寫出了一部鄉(xiāng)鎮(zhèn)版的現(xiàn)代漫游記，但它的故事結構沒有真正與 《出埃及記》對應，可以把摩西與吳摩西稍作比較：摩西在出埃及之前放過四十年的羊，《舊約》把他刻畫成一個笨嘴笨舌、對自己能否當好先知充滿疑慮的人。他的兄長亞倫能言善辯，經(jīng)常扮演以色列人實際上的指揮者，也曾犯下拜金牛的大錯；吳摩西同樣是放羊出身，心事重重、不善言辭。其弟楊百利能說會道，是一個善于 “噴空”（一種天馬行空的胡侃）的人，后來依附于工業(yè)文明的象征——火車。在 《舊約》中，先知摩西沒能走到耶和華應許之地 “流淌著奶和蜜”的迦南，這一代以色列人大都死在路上，由摩西的接班人約書亞帶領后人實現(xiàn)最初的夢想；吳摩西同樣沒有找到問題的答案或者那個 “說得著”的人，最終他在精神上而非血緣上的第二、三代人繼續(xù)著這種尋找，像先輩一樣遠行。延津人出走之事被賦予了非常高的意義，他與摩西出埃及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流浪是對個人價值和認同感的追尋，與宗教信仰無關，沒有與神的復雜對話。他的流浪全然是現(xiàn)代的、個人主義的，傳教士詹善仆打動他的是一名異鄉(xiāng)客的理想主義激情，包括那從未實現(xiàn)的偉大教堂的圖紙：

吳摩西要離開傷心之地；這時吳摩西想起師傅老詹生前講經(jīng)時說過的一段話，亞伯拉罕離開了本地和親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吳摩西與亞伯拉罕不同，吳摩西離開本地和親族，離開傷心之地，卻無處可去，也無人指引。[10]

劉震云在講述吳摩西、曹青娥、牛愛國的故事之時，用一種近乎粗暴的方式將其中斷：吳摩西剛剛顯露了一點令人驚嘆的水滸人物氣息，就遭遇妻子的不忠、被人拐走巧玲，在悲傷和茫然無措中踏上了去寶雞的火車，上卷至此結束；曹青娥 （巧玲）直到養(yǎng)母晚年才真正與她溝通，直到自己晚年才開始與兒子牛愛國溝通，然而她在 “爹呀”的呼喊中離世，留下牛愛國們無法猜透的遺言；牛愛國飽受妻子不忠、朋友無情的痛苦，在路邊餐館遇到有夫之婦章楚紅，最有故事性的段落即將展開，作家卻安排了一場牛愛國的內心掙扎，最后他想尋那“說得著”的情人已尋不得。書中還寫到一些重要又很含混的細節(jié)——教堂圖紙背后的兩行字、多個人物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包括章楚紅的那句話。這些略有些猶太色彩或者說卡夫卡色彩的含混、破碎、中斷正是小說的優(yōu)點之一。吳摩西們舍棄了穩(wěn)定生活，沉醉于有些神秘的不確定的尋找，仿佛在持續(xù)的精神流浪中才能找到自己的根基。作家中斷敘述，只是為了返回塵世，為下一次的漂泊尋找理由，“這不是一道裂縫，它是實際上無所不在、從未獲得承認的不可能的標志：不可能群居，不可能獨居，不可能解決這種不可能”[11]。

如果回到社會學視角的 “外部研究”，《一句頂一萬句》呈現(xiàn)的流浪可以從身體和精神兩個層面來探討：從身體上講，農民的無產化是一個不斷擴大的趨勢，他們脫離家庭和小農經(jīng)濟，進入小縣城、大都市，如今要步入異鄉(xiāng)的各種 “園區(qū)”，服務于資本主義體系的 “世界工廠”。資本突破了地域限制，根據(jù)市場需求在全世界尋找生產資料和勞動力，資本的流動造成了各種漫游者。對于從鄉(xiāng)鎮(zhèn)走出來的漫游者而言，盡管這是一次勇敢的變革，他們卻被歷史推到了一種既不想回去，又沒有被城市充分接納的 “半無產化”狀態(tài)。這些漫游者已經(jīng)被冠以工人之名、滲透到城市生活的各個角落，卻無法成為市民階層的主體之一，在教育、福利、醫(yī)療、文化等諸多方面受到不平等待遇。他們只能在農村人的城市——縣城獲得較為平等的身份，因為這里絕大多數(shù)的家庭剛剛脫離或者尚未完全脫離農業(yè)生產。從精神上講，流浪也許來源于諸神退隱的現(xiàn)代世界里，人們普遍的、無法克服的 “無根性”，但對這一特定群體而言，他們昨天還都生活在家族的懷抱中 （還有與祖先冥冥之中的精神交流），今天就要把決斷權握在自己手里，無法勘定自身位置的困惑更加突出。在多數(shù)時候，他們會選擇擁抱更高階層的意識形態(tài)，把城市中蔓延的各種關于成功的神話變成生活信仰。

《一句頂一萬句》沒有直接寫出這種處境，吳摩西在咸陽定居下來的事被一筆帶過，曹青娥生活在比延津更小的山西沁源縣鄉(xiāng)下，牛愛國住在沁源縣城，開車拉貨掙錢，但實際上 “回不去”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他們都還在尋找自己脆弱的根基。吳摩西出走后將遭遇中國的大動蕩，他比今天的漫游者更容易改變自己的社會階層，同時抗戰(zhàn)也會把大量的城市人向邊緣地區(qū)和鄉(xiāng)鎮(zhèn)遷移，社會生活將重新洗牌。書中提到他在咸陽以賣熟食為生、斬斷了與家族的全部聯(lián)系，只惦記 “說得著”的巧玲，這對中國農民來說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第二代的曹青娥在河南延津生活五年，經(jīng)歷了生父、繼父撫養(yǎng)的階段，又被拐賣到山西襄垣縣，跟養(yǎng)父母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最后嫁到沁源縣，直到去世。她似乎不存在 “無產化”問題，但 “從哪里來”的困惑更加嚴重，臨終呼喊的父親吳摩西只是一個跟她毫無血緣關系的人。第三代的牛愛國開著車滿世界地替人拉貨，故事的結尾他開始滿世界地尋找一個在路邊餐館偶遇的年輕女人。《一句頂一萬句》自始至終也沒有告訴我們，人物迷戀的、能頂一萬句的那些知心話分別是什么，因為這樣的認同和慰藉是很不容易找到的。

三、陌生的言語

就像小說題目所示，劉震云這部作品是關于說話的故事?！耙痪漤斠蝗f句”的潛臺詞是：如果“說不著”，一萬句也不頂用；尋找 “說得著”之人的潛臺詞則是周圍的人大多說不著了。周圍的人都說不著？這恰恰是傳統(tǒng)社會發(fā)生分化之后，個體生成的標志。傳統(tǒng)鄉(xiāng)鎮(zhèn)有著狹小的生活圈子、生活空間和生產半徑，同族人、同姓人組成一個村子是常有的事。在這狹小的農業(yè)社區(qū)里，生產方式大致相同，公共事務由德高望重者主持，新聞事件被整個圈子共享，圈子里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對他人產生影響，而整個鄉(xiāng)鎮(zhèn)有某種統(tǒng)一的文化個性，阻止圈內人的個性發(fā)展和向外部發(fā)展。在宗族或宗教奠定基本秩序的社會里，個人說不說得著，原本不是一個問題。然而這種情況在鄉(xiāng)鎮(zhèn)的現(xiàn)代進程中被瓦解，書中吳摩西對喊喪人羅長禮的崇拜，幾乎就是一個顛覆語言秩序的隱喻：羅長禮本是個五短身材的麻子，在賣醋這一行中做得比較差，釀出來的醋容易長白毛、泛酸，但他一旦扮演起喊喪的角色，便氣勢如虹，把客人安排得井井有條，仿佛擁有了某種話語權和個性自由 （吳摩西喜歡舞社火，通過扮演“閻羅”獲得了在縣政府打雜的機會，同樣是從原有的社會角色中解脫出來）。“喊喪人”還在劉震云的其他作品中出現(xiàn)：《手機》里主持人嚴守一的大哥嚴守禮在老家?guī)腿藢懞皢试~，某喪主家的四個兒子都是不孝之人，嚴守禮決定 “有一說一”地諷刺他們，被四人揪住毆打，嚴守禮搬出在京城掌管媒體話語權的弟弟，威懾住眾人。此后喊喪生意反而興旺，因為村民認定，膽敢請他的團隊來喊喪，即是問心無愧的孝子?！昂皢省边@種儀式化、節(jié)日化的行為，本是用來宣布死者、生者都是集體的、社會的、互動的，現(xiàn)在卻成為羅長禮、嚴守禮實現(xiàn)自我價值、在村里說得起話的一個途徑。吳摩西對羅長禮的崇拜滲透了對個性自由的向往，他在斷了與所有親人的聯(lián)系、徹底離開延津之后，決定用 “羅長禮”這個名字度過此生。

“說不著”代表了大量不同性情的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從鄉(xiāng)鎮(zhèn)誕生。吳摩西起初只是覺得家里和殺豬師傅對他不公，在縣城的手工工場里，他感到了更大交流的困難——十幾個伙計分成六個小團體，同鄉(xiāng)之間說不著，陌生人反而結成好搭檔，染坊老板更是一個極難溝通的人，他對管家和伙計的最大威懾力就是不說話、盯著人看。下卷牛愛國的故事發(fā)生在當代，“說不著”的問題同樣嚴重，起先說得著的幾個熟人 （馮文修、杜青海、曾志遠、陳奎一、李克智）隨著故事推進，漸漸都說不著了，這表明說話人自己對世界的感受、認知在不斷調整，只要現(xiàn)代世界的變化永不止息，“說不著”就會成為一個難以消除的心理問題。

從微觀的視角來看，“一句頂一萬句”的問題還在于：為什么是那一句？為什么說話人要苦心尋找藏匿于時間之中、微茫不可尋的信息？在多個人物的故事里，被尋找的其實不是在當下可以說著話的知心朋友 （既然是知心朋友，又怎會遍尋不著？）。曹青娥兩次回延津尋找吳摩西，牛愛國去求證母親和姥爺?shù)淖詈笠痪湓?，牛愛國尋找章楚紅……這些行為都超越了說說知心話的范疇，他們大多是在尋找自己這一生中關鍵的印記，這些人和事都是自我賴以確認的基礎。如果說，曹青娥尋找吳摩西還是出于對繼父的親情或 “說得著”這個基本原因，那么她尋找當年拐賣她的老尤，從新鄉(xiāng)到長垣到開封一直找了二十多天，又不是出于復仇，則充分說明了那些偶然的印記對于自我形成有何等重要的意義。這些事物在他人看來或者在更宏大的意義網(wǎng)絡里面，可能并不十分重要，對我們自己而言卻是極其微妙、隱秘的東西，尋找和重溫它們成為了一種人生的文學化活動，作家只不過是恰好擁有訴諸文字的能力罷了。理查德·羅蒂借弗洛伊德學說分析過這種隱藏于人類思維中的詩的功能，“由于每一個人都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在實現(xiàn)其個人的幻想，因此，人類生活中有別于其他動物的一個部分，就在于人會為了達到象征的目的，而在后來的生活中使用早先碰到的每一個特殊的人、物、情境、事件和字詞。這過程就等于是對過去碰到的這些事物加以重新描述，從而對它們說：‘我曾欲其如是?！盵12]我們平常對知心朋友最愛說的正是一些秘而不宣的私人事件，對這些事物的重新描述是一種理解自我、從時間中暫時解脫出來的文學化活動，擁有文字才能的作家則恰好是獲得了較多聽眾的那一類人，這種文學化活動對經(jīng)歷各種人生苦痛的我們有無窮的吸引力。在小說中，曹青娥數(shù)次講述一個關于沒有頭、沒有面目的爹的惡夢，這一情節(jié)以及她與繼母晚年的和解都是這部作品極其動人的部分。

當故鄉(xiāng)已經(jīng)無法回去，家族變得若即若離的時候，當基督教的上帝和夫子之道都不能撫慰心靈的時候，人們該如何認出并說出自己，被言說的這個“我”又該如何與他人相遇？在過去的時代里，“我”并不只屬于我，或者首先不屬于我，當人生的意義由我自己來判斷、理解之時，它仍然不完全取決于我自己，而是與世界聯(lián)系、對話的產物。那些過去時代的或美好或壓抑的文化傳統(tǒng)仍在延續(xù)，只不過削弱了它們的力量，而新的傳統(tǒng)還沒有形成。如果要恰如其分地說出我們自己，可能會用到他人毫不在意的細節(jié)、他人頗為陌生的言語、他人并不認可的評判標準，在絕大部分沒有知心人傾聽的時刻留給旁人去猜謎。另一方面對傾聽者而言，有相似境遇固然可以更好地理解他人，但更多時候首先要尊重這種陌生性。

劉震云的作品本身可以看做是一次傾聽并重新說出的努力，說出的既是別人的故事也他自己的故事，同時還是思考歷史的結果。他試圖在語言風格上繼承一些明清小說的市井風、達到 “遒勁”的語言效果，又在敘述上分出許多枝節(jié)，使用重復、延宕的寫作技巧。這樣混合的手法與他想表達的東西相對應，都屬于一個新舊傳統(tǒng)混雜的時代。劉震云多數(shù)時候選用了受限制的第三人稱敘述，極為小心地進行心理描寫——這些有限的描寫也都能通過人物之口轉述，并不是直接為人物代言，這體現(xiàn)了他對那種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知識分子的批判態(tài)度。不過這樣一來，小說的表現(xiàn)力似乎有所不足，他在曹青娥的故事里不得不多次使用夢境、囈語來表現(xiàn)人物的潛意識。在我看來，這一部分恰恰比吳摩西和牛愛國的故事更加動人，即使選用了較為傳統(tǒng)的敘述視角，人物內心也有可以進一步開掘的空間。

[1]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是我寫得最好的書[N].大河報，2009-03-17.

[2][7][10]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94、144—14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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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江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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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652（2014）01-0047-06

2013-10-13

陳 鐳，男，四川成都人，博士（博士后），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文藝學、文化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