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賓于 （孝觀）與魯迅的文字交考察

熊飛宇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0047）

鄭賓于 （1898-1986年），學(xué)名孝觀，偶用筆名 “冰魚”，今重慶酉陽人，以 《中國文學(xué)流變史》三卷名世。1924年，因雷峰塔與魯迅通過文字結(jié)緣，其后亦有書信往返。有關(guān)兩人的交往，目前尚無專文介紹，現(xiàn)就此略作考述。

1924年9月25日，年久失修的雷峰塔轟然倒塌。聞聽此事，魯迅感由心生，乃作 《論雷峰塔的倒掉》，刊于同年11月17日北京 《語絲》周刊第一期。該文早已騰播眾口，茲不贅引。不過，文章卻就雷峰塔是否即保俶塔，引發(fā)一場討論。12月24日，《京報副刊》第19號發(fā)表鄭孝觀的《雷峯 （筆者注：峯，今峰字，下同）塔與保叔（筆者注：叔，即今俶字，下同）塔》，其文如下：

讀魯迅先生在 《語絲》第一號上發(fā)表 《論雷峯塔的倒掉》一文，加以看書時逐漸留心不知不覺得來的些須材料，就成功了今日這篇文字。

前幾年看 《水涌金山寺》一齣戲的時候，常常聽著人叢中說：那是許仙呀！那是法海呀！那是白蛇精呀？ （按：此處問號亦當(dāng)為嘆號）那是青蛇精呀！除是戲劇中的一種傳說外，別的一些也聽不著什么。只是看戲的時候，覺得那白蛇精變的白蛇娘娘著實可憐！青蛇精變的丫頭子非常可怕！因為那白蛇娘娘對于許仙的愛情非常熱烈，雖受法海許多磨煉，他對于許仙的傾慕?jīng)]有絲毫的灰心。那丫頭子則不然，見他的娘娘受了法海的苦處，竟以為是許仙做出來的事，不知道積恨法海，而且?guī)追瑤状蔚囊⒕鹪S仙而置之死！他的娘娘屢次勸阻他，他還恨恨地躍躍欲試！這種情節(jié)的表現(xiàn)，尤其是在后半的 “斷橋相會”一齣中，更可明瞭的看出。至于許仙么？又可憫，又可笑。憫者在其乞憐于法海之時，一方則畏他的W（按：W即wife的縮略）白蛇娘娘之威，一方又怕法海不肯庇護他的身子，愁眉輾轉(zhuǎn)，那里還有男子氣象！其實那時的許仙已癡了！已失去知覺了！心身不能自主了！白蛇娘娘簡直是 “求之不得”，那還有害他之理！

至于法海，不特多事，而且可鄙！離散人的婚姻，存心不良，該得何罪！況且一方又要取得許仙的感謝！

上面的一段話，是我從看戲中得來的感觸。至于白蛇娘娘的始末，我實在不得深知。因為 《義妖傳》我還未曾問津。

現(xiàn)在要入 “雷峰塔”的本身了。究竟“雷峰塔”是否即 “保叔 （俶）塔”？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先引魯迅先生的話，然后才按部就班予以解釋。

魯先生論 “雷峰塔的倒掉”（按：此處當(dāng)是 “魯先生 《論雷峰塔的倒掉》”，恐排印有誤）一文中說：那時我惟一的希望，就在這 “雷峰塔”的倒掉。后來我長大了，到杭州，看見這破破爛爛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來我看看書，說杭州又叫這塔作 “保叔塔”。其實應(yīng)該寫作 “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那么，里面當(dāng)然沒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但魯先生末后的附記又說：

這篇東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做的。今天孫伏園來，我便將草稿給他看。他說，“雷峰塔”并非就是 “保叔塔”。那么，大約是我記錯的了，然而我確乎早知道 “雷峰塔”下并無白娘娘。現(xiàn)在既經(jīng)前記者先生指點，知道這一節(jié)并非得于所看之書，則當(dāng)時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聲明，并且更正。十一月三日。

魯迅先生因為忘記了所看之書，所以被孫先生一反詰遂疑自己有誤，特地附文更正，“雷峯塔”并非就是 “保俶塔”。但是魯迅先生確乎知道 “雷峯塔”下并無白娘娘是毫無疑義的，于此也可見他自信心的堅決。

我現(xiàn)在敢武斷的說，魯迅先生謂 “雷峯塔”就是 “保俶塔”，完全是對的?？聪旅妫?/p>

考明季朱國楨的 《涌幢小品》第十四卷 “錢俶”條云：錢忠懿王俶，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宋太宗端拱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卒，剛一甲子，復(fù)與父元瓘卒日同，人皆異之。杭州有 “保俶塔”，因俶入朝，恐其被留，作此以保之。稱名者，尊天子也。今誤為 “保叔”，不知者有“保叔緣何不保夫”之句。

《錢塘縣志》第十七卷 《吳越世家》亦云，俶卒年六十，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至是八月二十四日卒，復(fù)與元瓘卒日同，人皆異之。

《吳越世家》之語，全同 《涌幢小品》上半，惜后文沒有說及 “雷峯塔”或“保俶塔”的名稱與關(guān)系。我想古書中記載杭州有 “保俶塔”的，恐怕以 《涌幢小品》為最早罷！魯迅先生說，“后來我看看書”，說杭州人又叫這塔作保叔塔，不知魯迅先生現(xiàn)在能否憶及就是我所說的《涌幢小品》？

但是，在另一方面考證的結(jié)果，“雷峰塔”的名稱，不僅僅只是 “雷峰塔”和“保俶塔”的兩個，直是 （按：現(xiàn)多用“真是”）五花八門，尚有多種；并志其歷史及附近景物的關(guān)系如下。

《錢塘縣志》卷二 “山川”類云：“雷峯”又名 “迴峰”，在南屏山對。一云，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號迴峰先生，“迴”“雷”音近致訛；一云，郡人雷就于此築庵。又稱 “中峰”，見林和靖詩。峰有塔，吳越王妃建，俗稱 “王妃塔”；又以地產(chǎn)黃木皮，遂訛 “黃皮塔”。 《方輿勝覽》云，塔在黃皮園，昔有人于塔下劚得小條石刻 《華嚴(yán)經(jīng)》，小楷絕佳，蓋筑塔時藏以壓勝者。下為宋張循王真珠園，有珍珠泉，韓侂胄南園。紹興后，名園別圃多在此，稱極盛焉。頻湖為藕花居，有中丞王公國安祠，名藕花書院。

在這個地方，我們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共計有 “雷峯”“廻 （筆者注：廻，即今迴字）峯”“中峯”“王妃塔”“黃皮塔” （“王” “黃”音近致訛）等五個名稱，再加上 “保俶塔”，總共得六個名稱了。像似這一種的傳說，豈不是竟把事實變作神話了嗎？

考林和靖的集子中載有 《中峯行樂卻望北山因而成詠》，和 《中峯》的兩首五律，皆與 《縣志》所說有關(guān)?，F(xiàn)在單把他的 《中峰》詩寫出來作為參考的資料，因為其他那一首，更是沒有和 “雷峰”發(fā)生親密性質(zhì)的。

中峯一徑分，盤折上幽云。

夕照前村見，秋濤隔嶺聞。

長松含古翠，衰藥動微薰。

自愛蘇門嘯，懷賢思不群。

這一首詩，不過僅僅足以表示 “中峯”那個東西和形勢景致而已，其他固無甚可取處。

現(xiàn)在好了，誠然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雷峯塔”是倒掉了！因為魯迅先生的文章作在 “雷峯塔”之倒掉以后，猶不能夠證明其即為 “保俶塔”，而被毫無依據(jù)的孫伏園先生無形中占了勝利，所以我現(xiàn)在再舉兩個例子在下面證明，使之鐵案如山，毫不可移！

有署名 “春風(fēng)”的，在 《上海時報》上關(guān)于 “雷峯塔的倒掉”曾發(fā)表一篇文章，《東方雜志》把他節(jié)錄出來，題為《劫后的雷峯塔》，茲照鈔如下。 （東方雜志二十一卷第十八號。）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一句半 （按：“句”當(dāng)為 “點”），西湖雷峯塔忽自傾圮，時正新督理孫傳芳氏率兵蒞城。里人皆奔赴督署左近，瞻望威儀。歸后，始悉此變，咸相顧驚嘆，有湖山猶是，風(fēng)景已非之慨！

塔凡五層，皆用方磗砌成。磗長一尺六寸許，闊八寸，厚二寸。一端有小孔，約較銅元略大，深二寸許，每孔藏經(jīng)一卷。有大批乞丐及貧民多人，日往峯上，檢拾磗石經(jīng)卷。好事者爭向購取，每經(jīng)初僅索值二角，二三日來，已漲至二十元。經(jīng)名 《陀羅尼》，闊二寸，長三尺余，字跡娟秀，頗具晉唐小楷神韻。

塔為吳越王妃黃氏所建，故亦名黃妃塔，所云盧妃者，譌也。至今已一千一百余年，五代古物，一旦傾廢，可勝嘅哉！

在此文中得到的新知識是比較的最多，而尤為重要是經(jīng)的名稱叫 《陀羅尼》，塔的名稱叫 “黃妃塔”，又有叫作 “盧妃塔”的。合起前面的6個，總共是有8個了，塔的名稱。真是神話之神話。

孫儆廬①孫儆廬（1883-1958年），名世偉，字俶仁，浙江紹興人，南社成員，中華民國政治人物。君又在 《東方雜志》二十一卷第十八號上作了一篇 《雷峯塔得經(jīng)記》。關(guān)于 “雷峯塔”的討論，比較上文尤詳，他說：

甲子八月二十七日，雷峰塔傾。塔為吳越忠懿王妃黃氏建。西湖十景之一，余惜之而往覘焉。塔以甎建，甎一端有孔，中藏 《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jīng)》一卷，長營造尺七尺六寸，闊□ （按：此字不清，據(jù)孫儆廬原文，為“二”）寸五分。卷端題曰：“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國王錢俶，造此經(jīng)八萬四千卷，捨入西關(guān)甎塔永充供養(yǎng)，乙亥八日紀(jì)?！鳖}后有方圖，圖一女子禮佛，疑黃妃者。圖后為經(jīng)，凡二千七十一行，行十字。印刻工整，宋板書之□ （按：此字不清，據(jù)原文為 “高”）曾規(guī)矩，乃于今日見之。經(jīng)為白□ （按：此字不清，據(jù)原文為“棉”）紙，韜以黃綾，完整者不多見，間亦有之。南方卑濕，非敦煌石室比，納經(jīng)甎腹，丸泥封其口，紙壽之永，雖不及晉唐亦足詫矣?！?（按：此字不清，據(jù)原文為 “讀”）《忠懿王黃妃塔記》，斯塔之建，費緡錢六百萬，所以奉藏佛螺髻髪。塔成，鐫 《華嚴(yán)》諸經(jīng)，圍繞八面。而不言甎腹藏經(jīng)事?！段宕贰?，《十國春秋》，他之載籍，亦無言者。閱千年而塔崩，而此軼事乃暴于世，使吾人猶能想見當(dāng)時佛法之盛。獨惜此八萬四千卷同為一經(jīng)，已入 《大藏阿含部》，當(dāng)時不知備眾本，以存人間已逸之書于今，為可憾也。十年前，塔頂所鐫 《華嚴(yán)經(jīng)》石殘墜于風(fēng)，近寺僧拓之，余得一紙。今又得斯經(jīng)三卷，并藏之。世界之成住壞空，應(yīng)作如是觀，區(qū)區(qū)斯經(jīng)云乎哉！斯塔云乎哉！塔名黃妃。近處產(chǎn)黃木皮，訛稱黃皮塔。俗稱雷峯塔，云以雷氏居是峯得名。又謂南屏之西，山勢回抱，本名回峯，雷回音近致誤。嗚呼！是塔建自宋開寶八年，歷今九百五十年矣，塔已傾矣，而名猶粉紛聚訟，亦可笑也。

由此兩篇文章看起來，我們肯定的說：8個名稱的 “雷峯塔”儘可割去7個，實實在在就是 “保俶塔”，或是割掉6個，也稱 “黃妃塔”。因為上面雖說僅是兩篇短文，卻是記載的事實。這叫做“水落石出”，又叫做 “撥開云霧見青天”。好了好了！ “雷峯塔”就是 “保俶塔”了！ 《涌幢小品》說的話到現(xiàn)在證實了！并且從前叫作 “雷峯塔”的還錯了！到了這個時候，我才要正式地請孫伏園先生來證明所謂 “雷峯塔并非就是保俶塔”者，究從那里見來？

可措 （按：“措”當(dāng)作 “惜”）我們住在北方，對于 “雷峯塔”的倒掉，未曾親自寓目。

而今 “塔”雖倒掉，往后一天一天的銷滅了；可是 “塔”的真姓名從此顯露出來，不致于再有 “以訛傳訛”的事情發(fā)生了。最靠得住的是 “雷峰塔”的磗，每一塊中都有 《陀羅尼經(jīng)》一卷，一塊一塊的都能自訴，說他是 “保俶塔”，或 “黃妃塔”。我想最善逞辯的人，也不能夠否認(rèn)。

還有一件事情與孫敬 （按：“敬”，前文作 “儆”，此處有誤）廬和春風(fēng)二君實地試驗的說話不一致，而足以與□ （按：此字不清，疑是 “別”）說互相印證者，現(xiàn)在也把他舉出來，庶幾免掉遺漏的弊病。

《錢塘縣志》第二十七卷 《列女傳》：

△忠懿俶妃，孫氏，名太真。性端重而聰慧。每延□ （按：此字不清，疑是“接”）姻親諸宗屬，皆盡恩禮。好學(xué)讀書，通 《毛詩》，《魯論》之義。尚儉約，非受參謁宴會，未嘗為盛飾。俶之征□ （按：此字不清，疑是 “金”）陵也，孫居國城內(nèi)，時遣內(nèi)侍撫問諸將及從征將帥之家，外凜畏奉如王旨。漢乾佑二年，承制拜夫人，周顯德末，勅封吳越賢德夫人，宋進(jìn)封賢德順睦夫人，開寶九年，隨俶入覲，勅封吳越國王妃。

孫君根據(jù) 《黃妃塔記》及女子 《禮佛圖》，謂錢俶妃姓黃，塔為黃妃建，故名“黃妃塔”，春風(fēng)君也有同樣的說話，可知此事非虛矣。然而 《縣志》所載，則謂其姓孫氏，名太真。不特異姓，而且有名，這是與前說不適合的地方。

《涌幢小品》說，“因俶入朝，恐其被留，作此以保之?！笨h志載 “開寶九年，隨俶入覲，勅封吳越國王妃。”兩說實足相互證明也。謂其名 “保俶塔”者，此說是唯一的理由。至于縣志為甚么說俶妃姓孫氏，名太真。這是我此刻不能解答的，我希望后此或者也能夠解釋出來好了。孫儆廬本 《黃妃塔記》之言，謂塔為吳越忠懿王妃黃氏建，到底可不可信，還是疑問。因為塔記及經(jīng)中并無塔為黃妃所建云云故也。且題后之圖，未必即為黃妃，說是孫妃盧妃，也未始不可。據(jù) 《陀羅尼經(jīng)》卷端題 “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國王錢俶，造此經(jīng)八萬四千卷，捨入西關(guān)甎塔永充供養(yǎng)，乙亥八月紀(jì)”之文，則 《涌幢小品》之言為不謬?；蛞蝈X俶與其妃同時入覲而建塔，故亦呼 “保俶塔”為 “黃妃塔”歟？

我因為好奇的原故，想在 《錢塘縣志》中找到所謂許仙，法海，白娘娘，丫鬟等一干人，殊不知竟至落空；但是在三十卷 《仙釋》傳里面，得了這樣的兩個人。

宋徐立之，學(xué)老子，隱于雷峯，自比冥鴻霧豹。又有劉簔衣者，築希彝道場在峯下。

《山川·雷峯》下亦云，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號迴峰先生；一云郡人雷就，于此築庵。

相傳之所謂法海許仙，也許是這一類的事情輾轉(zhuǎn)附會而成今說罷。暇時當(dāng)檢《義妖傳》，看他所說究竟有無依據(jù)。

鄭文作于1924年12月18日，其后附說：

“《語絲》的第一號，我從前沒有見面過，因為已經(jīng)賣缺了。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的晚上，承錢玄同先生寄給我一份，于是始得與 《語絲》的一號覿面。及讀魯迅先生附記孫伏園先生的話，我心里就頗致不滿，總以為我自己所知道的是對的，所以竟敢倉卒中寫成此文。其余我所不知道的，也就只好不知道了。特地附志于此，并且聲謝錢玄同先生?！?0日，又有 “孝觀再附”：“今天馬叔平先生告訴我說，‘雷峯塔與保俶塔實在是兩個。雷峯塔是在西湖的旁邊。保俶塔是在西湖的山頂上，塔式很新，恐怕是后人重建的。倒掉的塔實在就是雷峯塔。西湖邊居住的人相傳都是如此說的?！蚁氪苏f也未見得可靠，因為相傳的說話頗有許多靠不住的地方，或者，那山頂上之新塔，是因為后人的附會而始建起來的。觀 《錢塘縣志》及已經(jīng)倒掉的雷峯塔中的陳跡，便可解釋這個疑誤了。并志其異說如此。孫伏園先生的話，也許是根據(jù)西湖邊居住人民的一種傳說罷?！瘪R叔平者，即馬衡（1881-1955年），時任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考古研究室主任兼導(dǎo)師。該文發(fā)表時，有“伏園敬案”——“鄭先生所舉證據(jù)非常確鑿，我不但不想來推翻并且也無法來推翻。不過我的話也不是 ‘毫無根據(jù)’，卻的確 ‘是根據(jù)西湖邊居住人民的一種傳說’的，而且這種傳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了杭州一般人的常識了。譬如你跳下滬杭鐵路的杭州城站，叫一輛洋車到雷峯塔去，他一定規(guī)規(guī)矩矩的拉你到雷峯塔，決不會拉你到保叔塔去的。反過來，你叫一乘轎子到保叔塔去，他也一定規(guī)規(guī)矩矩的抬你到保叔塔，決不會抬你到雷峯塔去的。因為杭州的車夫和轎夫已都有這種常識了。我并且可以再引兩部新近出版的書來作證。圖書集成公司的 《西湖指南》和錢唐 （按： ‘錢唐’當(dāng)作 ‘錢塘’）楊祚昌的 《游杭紀(jì)略》里都并舉雷峯保叔二塔。后一部的 ‘雷峯’條下是這樣說：‘在凈慈寺前，昔有雷姓築庵居此，因名。又稱曰中峯，曰回峯。吳越王妃黃氏就其處筑塔，曰雷峯塔，亦名黃妃塔，或訛呼黃皮塔。凡五級，與保叔塔遙對，而高大過之。舊題十景 “雷峰夕照”即此?！?‘寶石山’條下則這樣說：‘一名石甑山，一名巨石山，高六十三丈，周十三里，有壽星石，保叔塔，一勺泉，來風(fēng)亭。西為巾子峰，又西為保稷山?！鼻耙徊康?“雷峯塔”條下是這樣說： “吳越王妃黃氏建，以藏佛螺髻髪，亦名黃妃塔，訛為黃皮塔……。’但于 ‘保叔塔’條下則是這樣說：‘在寶石山頂，吳越時建，凡九級，宋咸平中重修，減去二級?！┿y云，原名寶所，□誤保叔。 《西河詩話》云，保叔者寶石之訛，蓋以山得名也?！昧撕昧耍F(xiàn)在弄明白了，雷峯塔是雷峯塔，保叔塔是寶石塔之訛。我到底是錯了，但我到底是根據(jù) ‘俗’，根據(jù)‘常識’，根據(jù) ‘西湖邊居住人民的一種傳說’的。我在末了恭恭敬敬的向魯鄭二先生道歉?！蔽淖种?，尚有插圖一：《未倒時之雷峯塔》，插圖二：《雷峯塔之既倒》，插圖三： 《雷峯塔內(nèi)藏經(jīng)全卷》六幅。

對于此文，魯迅自然感會于心。同日，作 《致鄭孝觀》，刊于12月27日 《京報副刊》：孝觀先生：

我的無聊的小文，竟引出一篇大作，至于將記者先生打退，使其先 “敬案”而后 “道歉”，感甚，佩甚。

我幼時并沒有見過 《涌幢小品》；回想起來，所見的似乎是 《西湖游覽志》及《志馀》，明嘉靖中田汝成作?？上н@書我現(xiàn)在沒有了，所以無從覆案。我想，在那里面，或者還可以得到一點關(guān)于雷峰塔的材料罷。

魯迅。二十四日。

后來，魯迅在編輯 《集外集拾遺》時，又加“案”云：“我在 《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說這就是保俶塔，而伏園以為不然。鄭孝觀先生遂作 《雷峰塔與保俶塔》一文，據(jù) 《涌幢小品》等書，證明以這為保俶塔者蓋近是。文載二十四日副刊中，甚長，不能具引。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三日，補記。”[1]

魯迅先生編 “集外集拾遺”加案語的時候，距發(fā)表有關(guān)雷峰塔文章時，已隔11年了，可見魯迅先生對于一個小問題也極為注意。

此后，兩人仍有筆墨往來。據(jù) 《魯迅日記》，1927年1月10日上午，“得鄭孝觀信，六日福州發(fā)，午后復(fù)”[2]2。之所以發(fā)自福州，是因為鄭賓于時（1926-1927年）在福州協(xié)和大學(xué)，任國文教授[3]。又1927年2月24日下午，“得鄭賓于信”[2]9。關(guān)于這兩次的通信，鄭賓于在1983年8月25日復(fù)熊融 （陳夢熊）函時，曾說明其 “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教書的問題”，但 “原信早已遺失”[4]。

鄭賓于在1929年秋回川。8月26日，即去拜訪吳虞，談及 “魯迅與顧劼 （按：‘劼’當(dāng)作‘頡’）剛大反對，至極不相容”[5]。魯迅與顧頡剛的交惡，在廈門大學(xué)時已幾近公開，鄭賓于想必有所耳聞。不過，鄭賓于與顧頡剛也是亦師亦友。在北大期間，鄭賓于曾先后參加歌謠研究會、風(fēng)俗調(diào)查會和方言研究會，兩人在學(xué)問上多有請益和切磋。1925年5月1日，鄭賓于作 《〈畿輔通志〉中的孟姜女》；7月23日，作 《孟姜女在 〈元曲選〉中的傳說》；9月27日，作 《〈廣列女傳〉中的杞植妻和杞梁妻》；10月27日，作 《〈哭泉孟姜女祠記〉及其他》，以此就正于顧頡剛。后來，顧頡剛在編著 《孟姜女故事研究集》時，將其 《孟姜女在〈元曲選〉中的傳說》，收入第二冊，國立廣州中山大學(xué)語言歷史學(xué)研究所1929年出版；其余3篇，收入第三冊，1928年出版 （第二冊的出版因故晚于第三冊）。1927年1月，顧頡剛、容肇祖、潘家洵來福州，購買圖書和風(fēng)俗物品，并商談廈門大學(xué)的國學(xué)研究院和協(xié)和大學(xué)的國學(xué)系，合組為更大規(guī)模的 “閩學(xué)會”。陰歷正月六七左右，陳錫襄和鄭賓于應(yīng)邀去廈門，假座廈門青年會，決議辦法六條。但無果而終[6]。

1956年，時值魯迅逝世20周年，鄭賓于作《我和魯迅先生的一段文字因緣》，刊于 《草地》10月號增刊。《草地》為四川省文聯(lián)主辦的文藝月刊，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1956年7月創(chuàng)刊，1959年9月終刊。作者回顧了兩人的文字之交：

當(dāng)一九二四年西湖雷峰塔倒掉的時候，魯迅先生在 《語絲》（按：原文在涉及書名時，均無書名號）第一號上發(fā)表了《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文中說：“雷峰塔應(yīng)該寫作 ‘保俶塔’，是錢王的兒子造的?！薄昂贾萑擞纸羞@塔作保叔塔。”魯迅先生把文章交給孫伏園先生看，伏園說：“雷峰塔并非就是保俶塔?！濒斞赶壬卮鸬溃骸澳敲?，大約我是記錯了！……”

魯迅先生的論斷本來沒有錯，可能因為忘掉所看之書的原故，被伏園一詰，便疑自己有誤了。我于是根據(jù)明季朱國楨《涌幢小品》第十四卷和 《錢塘縣志》第十七卷 《吳越世家》的記載，反駁孫伏園先生，證明魯迅先生的說法是對的?！队看毙∑贰氛f：

錢忠懿王俶，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宋太宗端拱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卒，剛一甲子，復(fù)與父元瓘卒日同，人皆異之。杭州有保俶塔，因俶入朝，恐其被留，作此以保之。稱名者，尊天子也。今誤為保叔，不知者，有 “保叔緣何不保夫”之句。

《吳越世家》說：

俶卒年六十。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至是八月二十四日卒，復(fù)與元瓘卒日同，人皆異之。

《錢塘縣志·山川類》又說：

雷峰又名迴峰，郡人雷就于此筑庵，又稱中峰，見林和靖詩。峰有塔，吳越王妃建，俗稱王妃塔。又以地產(chǎn)黃木皮，遂訛為黃皮塔。

《錢塘縣志·方輿覽勝》云：

塔在黃皮園，昔有人于塔下劚得小條石刻 《華嚴(yán)經(jīng)》，小楷絕佳，蓋筑塔時藏以壓勝者。

雷峰塔是于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一時半倒掉的。塔磚長一尺六寸許，闊八寸，厚二寸，一端有小孔，約較當(dāng)十銅元略大，深二寸許，每孔藏經(jīng)一卷，大批乞丐及貧民，日往雷峰附近撿拾磚中經(jīng)卷，好事者爭相購取。每經(jīng)初僅索值二角，漸后漲至二三十元。經(jīng)名 “陀羅尼”，闊二寸，長三尺余，字跡娟好，頗有晉唐小楷的神韻。卷端題有 “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國王錢俶，造此經(jīng)八萬四千卷，舍入西關(guān)磚塔，永充供養(yǎng)。乙亥八月記?！鳖}后有一女子禮佛圖，疑即所謂王妃也。圖后為經(jīng)，凡二七一行，行十字，印刻工整，仿佛宋版書字樣。

根據(jù)這些事實，可以大膽地斷定雷峰塔就是保俶塔。那個寶石山上的塔 （此塔至今未倒），本來叫做寶石塔，后來以訛傳訛為保俶塔了。最靠得住的證據(jù)是雷峰塔的每塊磚都藏有 “陀羅尼”經(jīng)一卷，一塊一塊都自訴它們是保俶塔，或者黃妃塔。我想，雖有善于逞辯的人，也是不能夠否認(rèn)的。

所謂黃妃塔，實在就是 “王妃塔”的訛傳?！跺X塘縣志·列女傳》說：“漢乾佑二年，忠懿俶妃孫氏，承制拜夫人，周顯德末年，勅封吳越賢德夫人，開寶九年，隨俶入覲，勅封吳越國王妃?！?/p>

然則，我說雷峰塔就是保俶塔，鐵證如山，這還不是事實么？1924年12月18日，文章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了。孫伏園先生加以敬案道： “鄭先生所舉非常確鑿，我不但不想來推翻，并且無法來推翻。……好了，好了，現(xiàn)在弄明白了。我在末了，恭恭敬敬的向魯鄭二先生道歉。”

考鄭賓于一生①關(guān)于鄭賓于的生平，筆者曾撰有兩文：《〈中國文學(xué)流變史〉作者鄭賓于生平考略》和《〈魯迅全集·集外集拾遺〉“鄭孝觀（賓于）”注釋補正》，并有《鄭賓于著作選》編竣。，早年與蔡元培、胡適、張競生、陳垣、董作賓、羅根澤、魏建功、潘梓年等均有交際，堪稱勝友如云；然自回成都之后，卻不見容，不得已輾轉(zhuǎn)于成都師大、成都公學(xué)、成都大學(xué)、四川大學(xué)、建國中學(xué)、賓萌公學(xué)、尚志學(xué)院，并曾遠(yuǎn)赴雅安。1949年后，任教于列五中學(xué)；1959年，進(jìn)入四川文史研究館，可謂半生寥落；而其文字亦多有不傳?；蛟S正因為如此，學(xué)界對其生平事跡，知之甚少。這一點，從 《魯迅全集》的注釋中，也可見出。如1981年版的 《魯迅全集》，其相關(guān)者有二：第7卷第233頁的注釋為：“鄭孝觀，后改名賓于，四川酉陽人。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畢業(yè)，曾任北京中法大學(xué)講師?！钡?5卷第488頁的注釋為：“鄭孝觀又名賓于，四川酉陽人。曾為北京大學(xué)國文系研究生。”在復(fù)熊融的信中，鄭賓于對此作過糾正，言 “其生于戊戌政變那年的正月中旬，即1898年2月。其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研究生，不是 ‘國文系’。在北京時任教于國立中俄大學(xué)，不是 ‘中法大學(xué)’”[4]。至2005年版 《魯迅全集》，新的注釋為：“鄭孝觀（1898-？），后改名賓于，今重慶酉陽人。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畢業(yè)，曾任北京中俄大學(xué)講師”（第7卷， 第243-244頁）。 又 “鄭孝觀 （1898-？），又名賓于，四川酉陽人。曾為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研究生。1927年在福州協(xié)和大學(xué)任教”（第17卷，第163頁）。兩說雖較1981年版準(zhǔn)確，但缺卒年。2009年12月，《魯迅大辭典》問世，這是“許多學(xué)者經(jīng)過多年努力而成的重大成果”“是一部質(zhì)量很高非常有用可以傳之久遠(yuǎn)的大書”[7]，內(nèi)有“鄭孝觀”的詞條：“鄭孝觀 （1898-？）又名鄭賓于，四川酉陽人。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研究生。1924年魯迅在 《京報副刊》發(fā)表 《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其中說雷峰塔就是保俶塔。當(dāng)時 《京報》編輯孫伏園認(rèn)為此說不確。魯迅為慎重起見，將孫伏園的意見寫成附記，置于文末。鄭孝觀讀后，據(jù)明代朱國楨的 《涌幢小品》等書，寫成 《雷峰塔與保俶塔》一文，認(rèn)為魯迅的意見是正確的?！毒﹫蟾笨房龃宋臅r，編者孫伏園在按語中，亦認(rèn)為‘鄭先生所舉證據(jù)非常確鑿’，實則非是。1927年在福州協(xié)和大學(xué)任教時，曾兩次致函魯迅，魯迅于同年1月10日復(fù)信一封，內(nèi)容不詳?！盵8]不過，這段文字可商榷者甚多。首先，《論雷峰塔的倒掉》不是發(fā)表于 《京報副刊》；其次，《雷峰塔與保俶塔》也非鄭文原題；至于“實則非是”，則難明其所指。以此觀之，有關(guān)魯、鄭二人的交往，即便是作為魯迅研究的一部分，仍有待于正本清源，詳其始末。

[1]魯迅先生紀(jì)念委員會.魯迅全集（第七卷）·集外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243.

[2]魯迅.魯迅日記[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

[3]汪毅夫.閩臺區(qū)域社會研究[M].廈門：鷺江出版社，2004：243.

[4]熊融.《魯迅日記》涉及人物生卒年份、籍貫和生平注釋補正（續(xù)二）[J].魯迅研究月刊，1983(10)：23.

[5]吳虞.吳虞日記（下）[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468.

[6]陳錫襄.閩學(xué)會的經(jīng)過[J].國立第一中山大學(xué)語言歷史學(xué)研究所周刊，1927（7）：169.

[7]顧農(nóng).《魯迅大辭典》若干條目評析[N].中華讀書報，2010-04-14（10）.

[8]《魯迅大辭典》編委會.魯迅大辭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714-715.

[9]趙獻(xiàn)濤.魯迅的雜文與雜學(xué)[J].長江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