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聲音
正月到了下旬的時候,天空中的蝶雪像突然長大了一般,變成了紛紛揚揚的大白蝶,并且在馬場的天空中整整飛翔了三天三夜。雪下得真大啊,看起來大地是多么空曠,聽起來周圍是多么安寧,感覺又是多么舒服啊!地上的積雪已經(jīng)達到了兩尺,這時院子里的果樹和外面那些楊樹、榆樹已被幾天前的小雪和隨之而來的這場大雪壓彎了腰,有的則掛著粗粗的冰凌。
有時候,我也會站在屋檐下靜靜地待上好長一陣子,無所事事地觀看下雪,或者走到院子里呆上一陣,讓雪花落在頭上身上。岳母心疼地叫我進房子,可我就是回答說不進,那一刻我想讓伊犁的雪知道,這個冬天有我這樣一個人來到了這里,有我這樣一個人喜歡它們,喜歡呆在這里看它們漫天滿地地落。
這時候,往往連續(xù)一個星期——甚至十天半月——都沒有人在馬場的小路和野地上走動。房子外的溫度已經(jīng)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連呼出來的氣息都結(jié)成冰了,但是我們的生活依然像所有的馬場人一樣清靜和休閑。那些日子,我常常一整天守候在保持著旺火的爐子前,時不時地翻動著上面烤著的幾片饃饃,或者躺在被爐火烘得熱乎乎的大炕上,一邊吃著烤熱了的饃饃,一邊看著電視,和他們東一搭西一搭地聊著話兒。也經(jīng)常喝點兒散酒,有時是桑椹酒或者玫瑰香,小矮桌上的菜大都是入冬前十來天便已宰好臘干的鴨子或者鵝,有時也有羊肉,還有地窖里拿出的洋芋、青蘿卜和大白菜,明月或者她媽媽偶爾也會炒上一份大盤雞。我正好坐在窗前,嚼著熏馬肉的時候我放下筷子,抬起頭,微微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熏馬肉歷經(jīng)秋冬兩季釋放出來的時間的香味,偶爾在他們的笑聲里睜開眼睛,看見灰白的窗外雪花像揪面片子一樣飄落,呷一口伊犁老窖,酒香里我品味到了一種夢寐以求的真正的安寧。
通常和我一起喝酒談天的是慈祥且對我略有偏心的老岳父和有點兒大大咧咧的光旭(那些日子我多么懷念??!如今,岳父已經(jīng)八十多高齡了,患了中風,臥床已經(jīng)四五年,冬天喝酒就只有光旭和我了,真的我無比懷念),我常常在抿下一口酒夾了一塊肉之后,邊咀嚼邊悠閑地抬頭仰望房頂。這時候,我看見了屋頂灰黑的葦席和椽木,眼光往下時我又看見了墻壁上的石灰墻一窩一窩地露出的泥坯。我輕輕地撥著壁爐里的火,偶爾添加幾塊柴禾或者牛羊糞餅,竟然感到十分自然和愜意。盡管冬日里沒有春天鮮艷的花朵,但是這溫暖的火就是好看的花朵,這里的維吾爾族人不是有句諺語嗎,他們說“火是冬天里的花朵”,比喻多么形象,多么準確。冬天燒火爐的感覺比城里放暖氣的感受不知要好多少,暖氣盡管很方便,但是房子里太干燥悶熱,燒火爐的時候,爐上放著一壺清水,房子暖和的時候,壺里的水也“噗噗噗”地開了,水沸騰后彌漫的蒸氣正好中和了房子里的干燥。就是燒火爐吧,也有燒煤炭和燒牛羊糞餅的區(qū)別,燒煤炭空氣帶著一種硫味兒,有點難聞,還不安全,燒牛羊糞餅?zāi)?,房子里彌漫著一種淡淡的草熏的味兒。這是另一種焚香閱讀的表現(xiàn),牛羊糞餅慢慢燃燒分解,手中的《瓦爾登湖》或者《沙郡歲月》一頁一頁地慢慢翻過,草熏味兒給溫暖的家再增添一股自然溫馨的氛圍,這氛圍又讓我們懷想家園是多么避世遙遠,讓我們想起一些原初的東西。按照李奧帕德的自然沉思,“如果你不記得暖氣來自何處,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一塊劈開的好櫟木放在壁爐的柴架上”。盡管我在城里的惡習不會到達如此地步,但我也的確這樣做了。偶爾我還會走出房門踩著嗄沙沙響的厚雪去院里提水,手里拿著點燃的柴火先把被冰封凍的水龍頭烤暖,接著擰開開關(guān)便看到了白花花的水流,伴隨著“嘩嘩嘩”的流水聲。
這一年,新房子還沒有蓋。新房子蓋好那是兩年后的事情了。而我們那時候住的房子在馬場上的確屬于比較破舊的房子之一,但是因為我們在這么寒冷的冬天從遙遠的南方回來了,老老少少一家人聚合在一起,歡聲笑語就是一種暖流,所以雖然寒冷,房子雖然破舊,但是我們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種幸福和溫暖。
這年冬天,這樣悠閑的日子我們只度過了兩天之后,便感到了房頂上的沉重壓力——厚厚的積雪已把葦席和泥土混成的房頂壓得沉甸甸的,大家都在擔心,害怕雪再大會把泥土培成的房子壓塌了。幸好第三天雪變小了,變成了星星粒粒稀稀落落的小冰晶,時而也全部顯停,這時候,我們便走出房子來瞧瞧。我們看見,高高的雪堆滿了磚砌圍墻,像一夜之間誰給我們加了一道白色掩體,足足有十五厘米高。院子里的積雪已大約有兩尺多厚,雪凍成的冰凌倒掛在果樹枝上,倒掛在房檐下,房子頂上的積雪也有一尺多厚。是該掃掉房頂上的積雪的時候了,要不,雪再下大屋子就有倒塌的危險。老人還告訴我,有幾個懶人,雪在房子頂上積壓很厚的時候沒有掃掉,化雪了,草泥做的房頂上雪水全滲進了房子。這時候,我們必須首先保住整座房子,辦法是戴上棉手套,先拿來梯子直靠房頂,然后爬上去用木推子推,再用掃把掃。那天,我和光旭、天祥都上了房頂,岳父母和明月繞到后院墻邊,岳父母在房子底下指揮,明月也上了一把梯子,把我們推過去的積雪用木鏟子鏟下來,然后再用大掃把清掃干凈。推下的雪堆在抵地時發(fā)出“嘭嘭”的聲音,每推下一堆都有一種輕松感。這一次,我們從房頂上鏟下來的積雪成了一道足有一米寬、二尺高、三十米長的銀色長城。接下來便是爬犁子在發(fā)揮作用了,銀色長城被爬犁子一趟又一趟地推運到院門外,終于與院子里的積雪基本持平。
我們在房頂上掃雪的時候,四周的鄰居也在房頂上勞動著,互相之間說笑,討論著這雪下得多大積得多厚,一堆一堆的雪在落地時發(fā)出蓬蓬的聲響,四面都聽得到。本來還覺得冷的身體,半個小時后就微微發(fā)熱,看著雪,聞著雪,推著雪,呼吸著大平灘加烏爾山上吹下來的清涼新鮮的風,只覺得頭腦清爽,精神振奮。若干年后我很難再掃一次雪了,因為許多時間都在南方,冬天的時光很難再看到雪。在寒冷的冬天里爬上房頂掃雪,左鄰右舍談?wù)撝?,聞著雪的味道,看著雪的飛揚,吹著天山雪風,那是多么值得留戀的一幕?。?/p>
房子的危險解除了,下一步便是打掃門前的積雪,一直掃到院門口,沉重的積雪在掃雪板的一推一掃的連續(xù)動作下終于挪到兩邊,在院門口回頭看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有一條銀渠一樣的小路直通門口。接著,我們又從院門口掃到廁所,為的是減少我們?nèi)鐜穆闊ndprint
接下來,便是開通屋外的道路了。拉開院門,我才看見積雪已經(jīng)把門封到了一半高,雪墻外的路上已經(jīng)有幾個鄰居在自家院門前鏟雪,他們揮舞著鐵锨揚雪的手臂一上一下地動作著。門口的雪還很暄,不怎么瓷實,幾個人從院門口往外推,居然很輕松地就開辟出了一條雪道,最終也把院門口與院外的路連通了。然后,我們一人一把鐵锨,把雪道擴大延長并且跟左鄰右舍的門口連通,最后跟門前的大路連接上。雪積得很多很厚,但是我覺得這雪在已經(jīng)恢復了瓦藍的天空襯托下,顯得特溫暖、特溫柔,把寥廓的馬場裝扮成了一片令人賞心悅目的銀色世界。
這年冬天,我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房子或者院子里度過的。在北方過冬與在南方過冬的確有天壤之別,北方的冬天真正是嚴寒和大雪的固有范圍。在北方過冬你不能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到處瞎跑冒險,更多的時候你只能夠像我所說的呆在房子里,聊天喝酒吃菜打牌什么的,就連晚上拉尿也只能在炕腳邊放上一個尿盆。
在幾家院墻外的雪地上走動的時候,我偶爾看見有戴著棉帽子、穿著羊皮大衣的牧民,抱著一大捆的苞谷稈走進羊圈,這么寒冷的天氣里,我聽到了他們呼吸時發(fā)出的“吭哧吭哧”聲。陽光普照著加烏爾山的平緩的山脊,可以清楚地看見飛翔在藍色天空中的鳥兒。而在那些冰凌高掛的楊樹榆樹枝上,活躍著一群一群正在叫得更加歡快、蹦跳得也更加歡快的麻雀。就個體而言,麻雀們對一棵樹是施加不了任何影響的,但作為群體而言,它們揮舞的小翅膀可以產(chǎn)生一種震顫的作用,把枯枝上的雪都震下來,雪花在陽光下飄散,仿佛首飾加工店里飛揚的銀屑,或者像閃光的塵土。它們在這些樹上嘰嘰喳喳地討論牧民手里的苞谷稈會不會藏著一些苞谷殘粒。這些熱鬧而獨特的聲音足以讓周圍的一切豎起耳朵,接著它們又制造了一場飛揚的銀屑,在銀屑還沒完全落地時,它們又一下子飛到對面的幾棵樹上對我進行評頭品足——因為它們發(fā)現(xiàn)我竟然在這么寒冷的天氣里戴著一副眼鏡,而鏡片早被一層霜花遮得有點朦朧了。這些穿著單薄眼睛銳利的小不點們,也許只有它們才覺得這個冬天并不寒冷——冬天里也是有很多機會可以覓到食物的。有一天,我和明月已經(jīng)在院子里掃出了泡菜壇子般大的一片空地,用短棒支起了一個直徑足有一米的篩子,撒上了一把麥粒,但是當我看到這些南方幾乎已經(jīng)絕跡的小不點們,此刻正毫不畏懼地沖破寒冷的包圍,勇敢地進入我們布置的天羅地網(wǎng)并開始起勁啄食時,我竟然完全放棄了我們的陰謀,沒有把那根短棒拉下來。有一刻我在想,人類并不見得常常就是聰明的,他們看似周全得滴水不漏并有已經(jīng)執(zhí)意要施行的智謀,在那些弱小的敵人面前卻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威力。麻雀們吃完麥粒后,若無其事輕輕松松地嘰嘰喳喳打鬧了一番,完全不想知道站在門后偷偷窺視著它們的我們——肯定的,它們也不知道我們剛剛改變了一個意欲顛覆它們命運的罪惡計劃。它們打鬧一會兒后,仿佛比賽一般,短小的翅膀發(fā)出“撲棱撲棱”的聲音,又爭先恐后地疾飛到院外的那片雪壓冰掛的楊樹林上去了。
有時,鳥的聲音也會持續(xù)到夜里,給冰冷的黑暗燃上一點可以想象的火光。我通常聽到的聲音是貓頭鷹的叫聲,叫聲響起在午夜兩三點左右,從南面挨近河灘公路的那片林子里傳過來,“咕——咕——咕”的聲音,越過河灘和白楊林,給我送來一種悠遠和空曠,但又不顯得飄忽,仿佛一套高級家庭音響獲得的效果——實際上,整個馬場的東西南北都有不高的山梁,住戶又顯得相對的集中,于是,如果我站在后山的加烏爾山梁上遙看馬場,它的確就是一間潔白空曠的大房子,而在里面發(fā)出的各種聲音,又讓我覺得是在大房子里配置了一套高級家庭音響。這些活動和聲音深入到了草原的盡可以遠的角落,它們和自然界以及人類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和諧一致的。至于一般人認為不夠動聽的貓頭鷹的聲音,我認為它恰巧是音響的某首歌里傳出來的一個獨具魅力的女中音獨唱。奇妙的是這種獨唱并不吵擾人的睡覺,以我而論,許多次我聽到這聲音,覺得天山腹地里這座老馬場是多么寂寥和靜謐,深夜有這曲自天山腳下的曠遠的音樂陪伴,真是長夜漫漫,境界高遠,何不盡意睡眠?這樣想著,促成了我的第二次酣然入夢。
銀白雪原
冬天已經(jīng)進入了三九的序曲,房子外的溫度也已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這樣的溫度在南方人的耳朵里聽起來是駭然的,但是我卻感覺到它的寒冷程度跟南方的零度差不多。
溫暖是一種營養(yǎng)元素,在合適的溫度里當然就可以培養(yǎng)出世界上排名第一的懶蟲。那些天的早晨,仿佛我母親一樣慈愛的岳母,在我們醒來之前已到廚房里生起爐子架起柴火,在為我們做早餐的同時,也在為雞群拌食了。而老岳父和我們,還有大舅子天祥、小舅子光旭夫婦還鉆在各自的被窩里。室內(nèi)爐火正旺,我和明月只露出半個頭,懷孕的明月還在酣睡,習慣早醒的我則一動不動地躺在炕上,睜著眼睛望著房頂想著事情。房內(nèi)的掛鐘“滴答滴答”地為我們數(shù)算著時光,我側(cè)耳傾聽,除了偶爾傳來岳母在廚房里弄響的鍋碗聲外,我們誰都沒有起來。那些天,我們簡直無事可干,除了我實在忍無可忍在十一點多起來看書然后吃岳母一門心思做好的早餐外,包括明月在內(nèi)的其他人每天都睡到十二點以后。其時刺眼的陽光已經(jīng)在雪原上普照三四個小時了,房外響起了一群麻雀的激烈吵鬧聲——冬天的時光是多么寂靜啊。
其實,只要我們披上一件羊皮大衣,在這樣的低溫度里上到后山的大平灘牧場也是比較適宜的。此刻,往日的牧場是一片銀白雪原,大雪已將所有無關(guān)的細節(jié)掩埋,暴露出來的就是理所當然的了。連綿起伏一片銀白的牧場讓我想起南方成規(guī)模的蔬菜大棚,或者更確切地說像古代大軍正在安營扎寨,那些屹立在邊緣的林帶樹叢剛好就是部隊的旗幟。銀色的雪原在我估摸不低于三級的西北風里鼓蕩飄逸著,山丘上最高點迎風的一面不時地在一陣陣疾風的掃蕩下旋起飛揚出一片片的雪沫,疾風過后,那旋起雪沫的地方就留下了一彎看上去顯得非常細膩的螺紋。
據(jù)我觀察,老馬場冬天的風總是充滿了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力。從我們房子的角度看過去,風有時候經(jīng)過左邊潘家的草棚,發(fā)出鵝被人抓住時的叫聲;有一次,風還把右邊陳家大兒媳晾在曬衣桿上的一條褲衩和一副胸罩刮跑,掛到了后邊李家老三晾在屋檐下的一條內(nèi)褲上,后來還是李家老三叫他女兒送回去的。最凌厲的大風要數(shù)大平灘上的,有好幾次,我和光旭騎著摩托車上山,越過加烏爾山到了冰雪覆蓋的大平灘上,這時天色陰沉,但是大地一片銀白閃亮,這就是我們遇上光線不好時大自然發(fā)出的燈光,它為我們上山下坡照明。但是大風凜冽迅疾得讓我們幾乎喘不過氣來,行駛時車輪扎進松軟的雪地里,幸虧是順風,油門都不用扭,掛了三檔還被推得飛快,兩人都只好低低地伏在車上,光旭用足了力氣攥住車把不敢放松,我則死死摟著他不敢放手。到了夜里,我聽到了從加烏爾山上吹下來的風,一下一下撞擊著屋后院的那三棵白楊樹身上,發(fā)出一陣一陣長拉風箱的轟鳴聲,讓我感覺到屋后面仿佛有一個巨大的火爐,有人在憋足了力氣替我們鼓風生火,于是,在那些漫長冬夜里,我感覺到的再也不是狂風可能掀開屋頂?shù)捏@恐,而是陷入了對一個溫暖火爐的熱切想象中。endprint
關(guān)于老馬場的風,在后來我還產(chǎn)生了一段專門的記憶。那是2008年冬天的一個上午,我正在我南方的房子陽臺上閑坐,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有點像北方即將下雪前的天氣。風很大,陽臺旁邊的那棵梧桐樹被吹得朝東南方向大幅度傾歪,我知道,這是一年一度的最強烈的西北風來了。但是與多年前不同的是,我感覺到這一陣陣的西北風是從北疆吹過來的,也就是從伊犁河谷那邊吹過來的,它集合了馬場山頂上通常達到四五級的大風,一路越過天山、祁連山、秦嶺和南嶺,最后吹到我在南方的家的陽臺上。我熟悉這風里被集合在一起的馬場上空的那一股風,它還是虎嘯龍吟,裹著馬場后山草原上的雪意,也裹著馬場院子里的氣息。我甚至聽到了被風裹來的岳父岳母的說話聲,他們正在商量著等雪停之后去趕莫爾鄉(xiāng)巴扎。這是真的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趕緊打了個電話過去,那邊岳父說我們正準備出門呢,你是咋知道的?我說,是馬場的風告訴我的,馬場的風剛剛來過我這兒了。啥?馬場的風剛給你捎話?岳父在那邊哈哈大笑(可惜,這種爽朗的笑聲在2009年以后再也聽不到了,自從老岳父中風臥床后,生活不能自理,說話也難以成句,神智也有些糊涂),扭頭將我的笑話轉(zhuǎn)告了岳母,我聽到電話那頭岳母說岳父,你咋不相信哩,曉陽沒說錯呀,風是可以捎話的。岳母當年從南方漂泊到大西北,吃了很多苦,閱歷自然很豐富,她是不會亂說話的,她說馬場的風能捎話,那馬場的風就是真的能捎話。
風作為信子的偉大是它無所不到,無所不能。而到達南方的西北風已經(jīng)沒有大西北特別是伊犁的西北風那樣潔凈、純粹和冰冷了,也難怪,當西北風呼嘯著刮過一道道山嶺,漫過一片片平川時,風中早已裹挾、沾染了太多的煙塵、人聲和眾生百相,成為江河下游一樣的東西,而江河的源頭與現(xiàn)階段處于入??诘南掠危鼈冇兄嗝创蟮膮^(qū)別吶。
在遼闊的銀白雪原上攀爬時,剛好有凜冽的風吹在高聳的雪嶺上,連綿的雪嶺仿佛隨風起伏的氈帳,我正在起揚的氈帳里尋找。而這種尋找或者攀爬還讓我多次印證了某部電影里的畫面:及膝的積雪在腳底下“嚓”的一聲就陷出了一個深深的洞窩,腳從雪洞里拔出來是要一點力氣的,通常還需要雙手在雪地上摸索一塊稍為踏實的地方,然后撐在雪地上使自己升起來,雙手當然已經(jīng)戴上了暖和的皮手套,這樣接下來在雪地上的行走就成了爬行。而偶爾發(fā)現(xiàn)的動物足跡留下的小窟窿,見出野兔或者其他小東西跋涉的艱辛。
繼續(xù)跋涉時,我呼出的氣息在眉毛、睫毛以及眼鏡片上結(jié)成了一層冰花,這樣我不得不經(jīng)常用手抹掉那些冰花,以保證我的視線不被遮擋。老岳父曾經(jīng)告訴我,這時候身上的衣服最好有紅色,這樣才不至于被那些勤勞的獵人當作冬天出來尋找食物的野獸。這天,我從通往后山的牧道一直爬至第一座山丘的后面也就是北面,寒風也一直勁吹著我的頭臉,但是棉帽子的作用也是很明顯的,它確保了我的腦袋不至于被寒風吹徹。
后來我一直記住這年冬天,我坐在被白雪嚴嚴地覆蓋著的后山草原上,心境莊嚴,目光單純而遙遠。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大平灘草原是多么寥廓而又寂靜啊,天空中的陽光閃著耀眼的星輝,毫無遮擋地注射在雪地上,在清潔而徹骨的風里我看到天空中那種仿佛永遠都是透明的蔚藍,那種仿佛可以跳進去洗澡的澄凈的蔚藍。我曾經(jīng)多次舉著相機對著這種蔚藍向山頂或者天空拍攝,在相機里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蔚藍顯得非常遼遠而又清純,我曾叫明月走到這種背景里拍照,洗出來的照片人的形象在這種蔚藍里顯得立體感非常突出,這是南方從來沒有出現(xiàn)的景象。這種立體感極強的蔚藍讓我深深地著了迷,多少個天晴風止的日子,我總是站在渾圓的草山上長長地向天空凝望。我還發(fā)覺,當我長久地凝望著空中的時候,我就有一種自己也已經(jīng)被蔚藍了起來的感覺。這種感覺告訴我,這里有一種純凈的生活正在等待著你,你來到這里是多么的聰明和幸運,這種生活不正是你多少次在夢境里追求過的嗎?一直讓你煩惱憂心的煙霧和喧嘩沒有逃竄到這里,長年累月讓你加班加點碼那些枯燥無味的八股文字的生活不在這里,而是一直呆在別的天空和土地上。你能夠越過那些逼逼仄仄的地方來到這么遼遠蒼茫的地方,這已經(jīng)說明你的內(nèi)心有著一種幾乎就是遁世的清醒和頑強的思想,也說明了這里有著幾乎已經(jīng)被人遺忘但又是只有智者才能夠品味得到的穿越了白茫茫的蕭索的寧靜。
有時候我就想,智者或者多思者的思想里肯定留存著一種蕭索和寂寞的因子,不是他們天生就渴望這種蕭索和寂寞,而是他們不得不進行的沉思催生了這種現(xiàn)代人不甚喜歡的元素。
當我這種感覺如雪原上的一股微風吹拂漫漶至周圍的時候,我聽到了雪原上的另一種聲音,正在由遠而近,由單純的清唱變成組合的和弦,最后以合奏的方式水浪一般涌過來。那是一種清脆悅耳的馬鈴聲和著數(shù)個婦女兒童的喧嘩聲的組合,我感覺到那就是一場模擬流水聲和鳥兒鳴叫聲的音樂劇剛剛響起的前奏——在這片空曠的雪原上,這種聲音是我們聽覺的唯一。當我們還無法看見聲源的時候,腦海中常常會浮起一種新奇的幻覺,這時候空曠的雪原給了我們無盡的想象空間,時間也仿佛在以一種你能感覺到的方式進行訴說。這真是一種細膩而絕美的體驗。
當我想象中的聲源終于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并且或強或弱地進入我的視線時,出現(xiàn)在我前方的是一架馬拉爬犁,童話般運動著向我走來,幾個穿紅著綠、懷里摟著個四五歲小孩的哈薩克族婦女正在上面縱聲說笑,這個懷里的小孩和那個懷里的小孩也在嬉戲打鬧。不用猜測,這是山上一個家族的人們,她們非常清楚地記得今天是莫乎爾鄉(xiāng)的巴扎日。現(xiàn)在她們已經(jīng)吃過早餐,正在計劃著到巴扎上購回些啥貨物,她們在寒冷冬日以這種草原才有的方式傾注了她們的全部思緒和祈禱,一天的生活在此刻達到了一個高潮。獨特的哈薩克族語言讓我感覺出這片雪原與北中國其他任何一片雪原的區(qū)別是如此的清晰而且強烈。上午的陽光在起伏的銀色山巒間金光閃亮,山下白雪覆蓋的小屋頂冒起縷縷炊煙,燃燒牛糞羊糞的味道以及煤炭的味道隱隱約約。這種寂寞的塞外雪原生活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他們也會認為這是美的,但是以我在這兒居住歲月得到的經(jīng)驗揣測,人們包括山上的哈薩克人們不一定覺得這些寒冷的冬天是美的,甚至不會覺得這個地方任何一個季節(jié)是美的,他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習慣了這些徹骨的寒冷和日升日降草青草黃的歲月。我已經(jīng)在這兒居住了許多歲月,也慢慢習慣了這些寂寞的日子,所以我也是以平常心來看待這些草原上的人們的,我的心里有平靜或者不平靜的想法只有我知道,如今我默默地棲居在馬場上,埋頭敲打我的鍵盤,是因為我要把這些想法記錄下來作為我的紀念。
如今長長的十年終于過去了,我在老馬場的第一個冬天也因為我那些看似毫無意義的觀察和走動而增添了無比活泛的靈趣。后來許多年,許多個冬天,我在老馬場上繼續(xù)生活,繼續(xù)寫下關(guān)于老馬場的文字。在我的心目中,馬場的冬天始終是美的,美得平常和寂寞。我也想到,在這個偏僻的牧區(qū),在這些憨厚的人們當中,如果我不做一些記述或者言說,那又有誰知道這兒的寂寞和美麗?明月也覺得我做的很對,因為她在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寂寞了許多年,也覺得這里很美麗。當然,我也不奢望這兒發(fā)現(xiàn)我正在寫作的人們對我有什么贊譽,我只知道生活中因為這個冬天而增添一些今生難忘的記憶。
梁曉陽,作家,現(xiàn)居廣西北流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吉爾尕朗河兩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