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

立春以后，我開始鄭重地關注起自己的身體、思想以及情緒的變化。我嘗試通過鏡子、尺子、稱重器、還有朋友的眼神——去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這些細微改變。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當我翻出十多年前的照片，發(fā)現(xiàn)當初臉龐的輪廓已經(jīng)徹底地被時間篡改。對此，我興趣濃郁，甚至很想搞清楚——在這過程中時間在我臉上到底置換過哪些細節(jié)。

事情最初是從我爸給我測量身高獲得的靈感。開春后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讓我赤腳，挺直脊梁貼緊門板，然后用角尺抵住我的腦袋，又在角尺底下劃條刻痕。年復一年，門板上這些深深淺淺的刻痕不斷長高?？毯壑g長短不均的間距顯示出我成長的軌跡，以至于后面他完成這件工作已經(jīng)相當吃力，每每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將角尺架上我頭頂。

我爸的這個行動，讓我發(fā)現(xiàn)許多事物的改變都是在春天中悄悄進行。新生命受孕，植物抽芽，風變暖和，情欲萌生，它們借助春天上升的力量滿足自我。我相信，人始終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自然運行規(guī)律中，每個人如愿以償接受生老病死。而我便常常通過身體的這些變化——感受自然的細微之處，恰當我的身體或情緒出現(xiàn)輕微紊亂，便閉目冥想，在清明與黑暗之中，試圖找尋人與自然的隱蔽通道，自然與人緊緊抱在一起，彼此不分。通過自然的補給與調節(jié)，我覺得沒有什么疾病與負面能量能夠擾亂我的心智以及本來安定的生活。

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身體每個細胞里都潛藏著一個關于春夏秋冬、陰晴雨雪的顯示器，每當冬去春來，皴裂的嘴唇又開始光滑紅潤了，讓人醉臥不安的潰瘍又開始平復了。根據(jù)細微的知覺，我判斷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春氣浮動，自己和春天之間，始終串聯(lián)著一個巨大連通器。我在連通器的此端，深切地感受著彼端的一切。

此前，夜里總是被寒氣擾醒。睡眠像一只被風浪掀動的帆船。身體輾轉反側，床板咯吱作響，在整個過程中，人好像患了神經(jīng)衰弱癥一樣難受，然而，所有的這些不適，都在春天里消失殆盡了，窗外隱隱的春意，導致我開始觸摸到床的柔軟，體會到來自于夢河的暖氣與香味，以及身體被床榻所貼緊的那種甸實感與快慰。

春天于我的影響，遠遠不止這些，在這個季節(jié)，除了身體開始應和起春天的節(jié)奏以外，最關鍵的一點，是整個頭腦意識也漸漸地扭轉方向。

時在冬日，整個人對待外面的事物常常是持拒絕態(tài)度的，人被嚴實地包裹在厚厚的棉襖里，手腳都藏縮袖底，你只想安安靜靜地坐在屋子里烤火。冬夜，我時常招呼朋友去師大的操場鍛煉身體，可是卻幾乎沒有哪次不遭到朋友的委婉拒絕，他們一致認為，冬天最好是能夠把自己藏起來，盡量砍斷自己與外面事物的絲絲縷縷與枝枝蔓蔓。這樣一來，許多的可能就在他們手上給徹底掐斷了，存在于他們身體里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敏銳知覺就被徹徹底底封固了。

可一旦外面春氣上升，人的心里又開始蠢蠢欲動，在心里，特別有想做表演家的沖動，并且你時時刻刻深信自己就是一個出色的表演家。也就在這個春天，我嘗試著讓自己完成一樁特殊的演技，元宵節(jié)后，我的一個好友搬動住所，喬遷之喜，她在家里宴請賓客，以示慶祝，為給大家?guī)硪稽c愉悅，于是我毛遂自薦，興致勃勃地下到廚房。捏起袖管，抓起鍋鏟，但事實上，卻極有可能把庖廚弄得烏煙瘴氣的，將飯菜燒得面目可憎、一塌糊涂。因為這可算是我的一樁處女宴了，我當然不能對朋友告白，說出真相。以前我媽給我做飯，后來，我又在飯館酒店食堂蹭飯多年，新鮮的魚肉、花豆、菜蔬，它們是如何變成膾炙人口的美味，于我來說，確實不解。盡管以前爸媽做飯我袖手旁觀，但等到自己親自上陣，依然免不了兩股戰(zhàn)戰(zhàn)?？墒俏野l(fā)達的神經(jīng)末梢卻深切地感受到屋子外面的十丈春天，燕子的呢喃，桃紅柳綠。春天讓我對待所有事物的態(tài)度徹底改變了，我覺得世界與我，此時是完全是相關的、在場的，即使自己沒有辦法以一個主人的角色介入，至少，我也應該參與進去，所有事物都伸開了手臂，攬我入懷，而我，自然也該以吹面不寒楊柳風的態(tài)度回敬春天。春天不僅是一個萬物生發(fā)，美人與流言以及情欲繁殖的季節(jié)，同時它也讓各種事物之間建立起了廣泛的、密切的聯(lián)系。

老死不相往來的冤家，在春天漸漸和好了，一種平時在某人看來難以接受的口味，現(xiàn)在也開始受到舌頭與腸胃的青睞，一個曾經(jīng)被持有偏見多年的城市，在春天也開始綻放顏色，我覺得春天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它能夠在所有事物之間重新洗牌，推倒重來。過去的一切規(guī)范，固化的思維現(xiàn)在都被它一拳打亂了，一個嶄新的秩序，悄悄得到建立。而我借助于春天強大的神秘力量，在大堆的食料面前，手腳也漸漸從容起來。我開始以一個大廚的身份面對所有，盡管毫無經(jīng)驗，可是依舊把花菜燒肉啦，清炒淮山啦，蓮藕燉湯啦，爆炒青菜啦，紅燒鯽魚啦，憑借以往從《隨園食單》里獵取那一點點經(jīng)驗燒得讓朋友們沒有理由不佩服我手藝的嫻熟、專業(yè)與老道。

從此點說來，春天對所有事物的塑造力絕對不容小覷，有關于個人的癖好、性格、審美觀、感知能力，它們或多或少地都受到春天的影響，并且影響總是無形無象，無名無臭，平常出現(xiàn)在你感官意識里的春天。說白了，僅僅是春天的一小部分罷了，另外，還有更多的，沒法琢磨的春天，充斥天地，把控一切，也正因為這一部分神秘春天的存在，更加使春這個季節(jié)神圣、迷人、蘊含豐富。

可以說，這種虛與實，有形與無形的組合，加深了春天的層次，它讓你覺得春天并非單獨的一所房子，房子之上，還有門，有窗，有簾子，有種種抵達外界的通道。

我很希望自己所在的生活環(huán)境也裝扮得和春天一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參差的，錯落的，因為只有這樣，生活才能夠體現(xiàn)出它的巨大活力與鮮明個性。

因此，我每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如若可以感受到此地人的生活里也有務虛的、懶散的、貌似虛妄的、不求進取的、神秘的、匪夷所思的成分。我的內心便往往難以按捺住歡喜，并且很有住下來的打算，而對待那種一覽無余的、干燥的、堅硬的、被規(guī)定好的生活，我卻常常是哈欠連天，我發(fā)現(xiàn)與它們周旋久了，類似于胸悶、氣短、皮膚干燥等等身體與思想疾病就會糾纏我，而生活里那些貌似不務實際、百無一用、神奇玄幻的東西，恰好是一粒舒心丸。它給生活帶來了春天的某種氣息，很好地平衡著生活里的那些結結實實，方方正正，平平整整的的事物。endprint

當我在朋友家展示過廚藝，洋洋自得了好幾天以后，朋友又有邀請，不過這次是去她那里喝茶，同時坐對面的還有一個曾經(jīng)做時裝走秀的朋友，不過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徹徹底底退出了這個聲色犬馬的行當。頭腳等粗，走路搖晃，聲如洪鐘，我們坐在春天的陽臺上沖泡普洱。茶壺里的煙氣蒸染到窗戶玻璃上，隔在窗子外面的春天形象模糊，模糊到幾乎要被人遺忘的程度。中途我解手去，無意間轉到隔壁空屋子，屋子后面有個小小走廊，臨街?？繅κ且痪叨兰o八十年代很流行的梳妝鏡，花梨木的，鏡面呈橢圓形。我很好奇，不明就里，為何梳妝臺要從臥室搬出來。后來，對鏡子推敲許久，突然，發(fā)現(xiàn)鏡子里，除我以外，在我身后五十米的距離，還有兩個高高大大的石獅子，威風凜凜地蹲踞在對面某個大門兩側。這時我才恍然過來……盡管這種生活的虛與神秘，給我?guī)砹四撤N程度的悚懼，但同時它也使一條街上對門的兩種看似不相關事物之間建立起了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至少，在車馬喧囂以外，還有這么多有趣的東西存在著，填補著街道上下的空洞。

我覺得“虛”與“空”截然不同，虛并非沒有，它既隱蔽，又開放，它時常以消極的方式入世，繁衍著“虛構”、“虛與委蛇”、“虛情假意”、“虛文浮禮”、“虛張聲勢”、“虛懷若谷”、“虛心”等等同類，它們努力建造著自己與外界事物的種種有趣的聯(lián)系，中國式的、中庸式的、遺世獨立的、四兩撥千斤的、孔孟的、老莊的，它們制造著各種美麗緣分，調節(jié)著人的中樞神經(jīng)，消滅生活里的種種乏味事物。試想一下，生活如果僅僅只是梳妝啦，如廁啦，吃飯啦，工作啦，洗碗啦，洗浴啦，求職啦，更衣啦，睡覺啦，這樣一來，生活不過是在一個的方寸大小的世界里展開著。假如在這些實實在在的日常事物里，也有著閑聊啦，撒謊啦，嗑瓜子啦，發(fā)愣啦，求仙問卦啦，“歪擺臺門”啦，門上明鏡高懸啦，插艾草啦，拜月啦，將瓦片藏枕頭底下給孩子壓驚啦等等無意義卻挺有意思的事情存在，生活的真實性與層次感則必將擴大十倍，生活的空間也必將放大十百萬千，你與世界的聯(lián)系，也必將變得密切；生活也將和春天一樣，神秘十足、暗中發(fā)力、受人敬畏。

可是，總有人無聊透頂、千方百計、專心致志地試圖消滅這類虛妄的、難以咂摸的、無意義的東西。它們試圖通過科學、種種理論、公式，進而詮釋、剖析、解構這些東西與不是東西的東西。他們試圖在生活的每個零部件上一一貼上諸如用途、產(chǎn)地、材質、保質期等等標簽，試圖讓所有事物身份明確，背景詳實，至于打噴嚏啦、抓癢啦、看星星啦、放屁啦這些無意義，又說不出所以然的事便統(tǒng)統(tǒng)可以拖出去槍斃了。

說實話，我對用于推算立春的那個公式向來就很反感，它的繁縟程度確實有妨礙春天本身的神秘性。盡管，曾經(jīng)我也是祖國的花朵，接受過光榮的九年義務教育，解過不少于十籮筐的數(shù)學題。對于這門科學，老師成天耳邊嘮叨，早已經(jīng)建立起有關于它的深厚信仰：公式幾乎是探求一切答案的通路。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天道在運行中，充滿著某種神秘力量，它遠遠不是一兩個公式所能夠概括的。

今年立春，比往年任何時候都早。在年前，立春這個事件就已經(jīng)早早收場，按照民間的說法，這多少有些不甚吉利：它被戴上了寡婦年的帽子，若翻黃歷，必定可以看到不宜嫁娶的醒目字樣。盡管算命先生曾經(jīng)不止十次諄諄告誡過我：立春之日，最好是裝聾作啞，不宜見光，不宜發(fā)聲，躲在暗處，默默無聞。今年我卻很無奈地，被一團團五顏六色的亮光籠罩，這些光亮在我的前后四方撲朔迷離。幸好，一切都并非來自于春日里的天光，而是舞臺上下的一簇簇聚光燈。不僅如此，在我嗓子里，還連續(xù)不斷地回蕩著轟轟聲響。幸好，這些聲音被巨大的音響拉伸，放大，早已經(jīng)不再是獨屬于我了。我被社長欽點擔當晚會主持，通過話筒，我一遍又一遍贊美春天，念誦有關于春天的詩句，似乎有意在吸引春天的目光。然而舞臺上最容易讓我感受到氤氳春氣的，卻是關于傣族舞蹈《林間的少女》的主角。二十出頭的美人通體緊裹著翠綠色綢布，酥軟的身體蓬勃、飽脹、扭動、一字排開，像一種讓人窒息的沉香。煙氣在屋子里繚繞。春天給予人的感受便是這樣水蛇般的身體。它讓你在即將昏睡時血液里升騰起一股無形的力量。

一旦立春，我覺得頭腦、神經(jīng)以及心臟都應該束之高閣了。它們感受事物的能力固然是敏銳的、發(fā)達的，但是它們與外界所建立起來的聯(lián)系卻總是繁縟的、瑣碎的，不如血液與色聲香味的關系那么直接、簡單、從容。有趣的勞倫斯曾經(jīng)有過一個關于“血液”的神秘哲學，他說：除了大腦和神經(jīng)，還有另一個意識活動的中心：即血液的意識，他獨立于普通的思想意識而存在于我們身上。我覺得這個血液的意識才是捕捉春天的利器。春天就這樣一點點地滲透到血液里，花香與泥土以及脂粉的香味在血液里自由來往著。

我是在贛州涌金門的夜色里，深切感受到這一點的，時間在大年初五，月夜之下，我與幾個美貌如花的女子在夜色里散步。我覺得那個夜晚，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立春，溫風如酒。江面、對岸、林中、石壁，以及古城墻上的古風，新鮮的風，隨時隨刻都可能傳到我們四周。這些風表面柔滑，身影稍縱即逝。因此，我不得不打開我的另外一個“血液意識”。將這些來往的風死死捕捉住。直到現(xiàn)在，那個夜晚的風，還在我的記憶里延續(xù)著它們的溫暖與生命。盡管溫暖有一部分是來自于那些美貌如花的麗人。她們的言笑一度讓我懷疑起自己是否就是當年的玄宗。這里面既有我當年的同學，也有現(xiàn)在的紅顏知己。她們和春風一樣，使人迷醉。

同樣也就是那個春風沉醉的晚上，某個細節(jié)，為我后面判斷春天的濃度提供了有力參照。高高的古城墻后面，橫著稀稀疏疏的枝條。光禿兮，頎長兮，當我三月十號路過環(huán)湖路，看到摟粗的槐樹與楊柳，開始濃妝淡抹，我便覺得山河在日漸豐滿。與此相反，女人卻在逐漸變細，變瘦，變得婀娜，身體的線條漸漸顯山露水。當我躺在床上，想著這個春天緊裹在女人們身體上的衣服，像剝竹筍似的一件件剝下來，我就會趕緊翻身躍起，因為我很害怕那些衣服把我壓得近乎窒息。

前天清早，我睡在八樓。隔時有木門的撞擊聲在我的夢境中挖空了一塊。醒來以后，我趕緊下床，發(fā)現(xiàn)外面刮起了大風。洗浴間的木門在大風里沒有能力把持住重心?？偸欠磸偷匕l(fā)出乒乓的聲音。乍暖還寒的天氣，屋子里因為這聲音而被什么東西鑿空了，我內心也是一片空曠。endprint

不過我卻在下樓梯時，目睹了真正意義上的春光。春光既不是亂花漸欲迷人眼，也不是明媚、透亮、燦爛等等詞匯所能夠形容的，它是一種源于自然的光亮。去除了一切人為的修飾。在我與春光目遇之前。我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只發(fā)著橘紅色光的電燈泡。它被我下樓窸窸窣窣的聲音驚動。迅速地散發(fā)光芒，昏暗狹隘的樓道頓時被它撐開?？梢哉f，這種光，整天與我為伴，白天，我通過它敲鍵盤、看電腦屏幕，晚上，我靠它晚餐、讀書、審閱稿件，它與我朝夕為伴，形影不離。久之，我也便只有依靠這一類光，去辨別事物，判斷是非。可是，在這個早上，當我下樓的腳步逐漸輕盈。燈泡隨即就熄滅了，樓道的花窗里開始有一片一片的菱形的白光從春天里涌入。因為這些自然的光，讓我感覺到樓道里也塞滿了春天。

如此，我的感官世界一旦豐富起來，春天也開始無所不在了。我感覺自己與春天的關系，就像水上的木筏，水位上漲，木筏也隨之上升。如果再細致點，春天就可能被放大得更加入微。因為我的細致、敏銳、清醒，以及與春天的感情如火如荼，讓我無意間發(fā)現(xiàn)：關于我與某個女人的流言在網(wǎng)絡上蔓延著。一個網(wǎng)友隱姓埋名，每天在吃喝拉撒睡以外，便在博客里絮絮叨叨地編撰我與某個女人的情史，有關于兩人的見面啦，接吻啦，戀愛啦，送禮物啦，一同在街道旁的小店里吃羊肉串啦。故事講述得有板有眼。它如影隨形，精確著，放大著，深化著我的記憶，似乎非得在我以外，制造出一個更加真實的我。這讓本身相對虛假的、模糊的、清白的、沒有緋聞的我至于慚愧，感到羞恥，無臉見人。然而我依舊照常吃飯、睡覺、穿衣、走路、大聲朗誦詩歌，對于故事里的我始終不管不顧，因為我覺得網(wǎng)絡太大了。許多人，我與他們完全陌生，在陌生人里，流言傳著傳著，就散了，散布流言的人也覺得無聊，沒有了意義，不再傳了。沒想到對方卻開始變換招數(shù)，有的放矢，居然對我的師長、同學、知己、文友一網(wǎng)打盡，狠下毒手，企圖使我身敗名裂。他每天堅持在他們當中，串門、招呼、發(fā)紙條、留下腳印。如此，我便隱隱地感覺到惶恐、憤怒、焦躁、寢食不安。我很擔心那些胡說八道的東西顛覆平時千辛萬苦所獲得的聲譽、榮耀，讓朋友們誤以為平時老實巴交的我，原來這么風流、重色、不講規(guī)矩。流言原本是無所謂的，它在廣闊的，無垠的春天里蔓延著，像蜂蝶般紛紛擾擾，嗡嗡哼哼。然而那些廣闊土地對我一無所知，流言也像風一樣，僅僅是一些呼呼作響、浩浩蕩蕩的清風與熏風罷了。真正讓流言成為流言的，是我的那些朋友、親戚、師長，恰當流言吹送到他們的耳朵里，流言才開始發(fā)揮作用，釋放毒素，侵蝕、瓦解我的形象。

因為流言的存在，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別人的作品，有關于面子、帽子、身份、榮耀、成績、聲望、位置，它們平常緊緊粘貼在我額頭上，為我添光增彩，與我同呼吸，榮辱與共，與血液、發(fā)膚、靈魂共處，作為我身體的一部分，讓我耀武揚威，只不過，它們隨時可能被吹落，背叛我、遠離我。而我，卻因為曾經(jīng)對它們過于迷戀，心有掛礙，每每心有恐怖。

現(xiàn)在，流言像風一樣，使我更加清楚了身上的那些累贅的，隨時可能脫離我與拋下我，使我身敗名裂的成分，特別是每當我翻出十多年前照片，發(fā)現(xiàn)當初臉面的輪廓，已經(jīng)徹徹底底被時間篡改一通，對于這種種改變，我興趣濃郁，甚至也很想搞清楚，在這個過程中，時間在我臉上——到底置換過哪些細節(jié)，恰巧在這個春天，有關我與某個女人的流言使這些細節(jié)順勢浮出水面：對于面子啦，帽子啦，身份啦，榮耀啦，聲望的認識我也因此而更加透徹，我真心但愿哪天能將這些虛妄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甩掉，好讓我站在春天里，更加實在，虔誠、輕快、自由、敏銳、光彩煥發(fā)，從而，與春天打成一片。

朱強，作家，現(xiàn)居南昌。主要著作有隨筆集《秋水長天》、《生活在江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