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很小,大概也就十一二歲吧。也不知什么原因,總是很孤單,日日與書相伴。雖然除了幾本翻爛的小人書外,我并沒有屬于自己的書。幸運的是媽媽也酷愛讀書,盡管那個年代的書并不如現(xiàn)在名目繁多,但媽媽總會帶回一些好書,對我,就是至上的安慰了。
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媽媽從單位圖書館借回來的《魯迅全集》了。其實那個年齡的我是不可能理解魯迅先生極理性的世界的,除了覺得先生的言辭給我隱隱的痛快外,更因為書中出現(xiàn)的那些紅筆的劃痕。劃痕極細致,像小心的波浪托在先生文字下面,旁邊間或有眉批的文字,也是很娟秀的紅筆。記得在魯迅先生關(guān)于有缺點的戰(zhàn)士和完美的蒼蠅旁有這樣一段眉批:蒼蠅們和習慣蒼蠅們的人們覆蓋世界的時候,我已看不見了戰(zhàn)士。那纖纖秀秀的文字所顯示出的隱忍的悲涼和先生匕首投槍般冷如雪峰峰巔的憤懣那么相稱,仿佛執(zhí)手面對蒼黃世界的一對藍色戀人,那種相互耀照的美使小小的我心儀。靜靜看著它們的時候,我仿佛和眉批者有了共同的隱私——在呼吸和血液里翻開另一個人內(nèi)心思想的脈動,覺得靜靜的幸福。
忍不住問媽媽那個眉批的人,媽媽說,這是毛阿姨的丈夫?qū)懙?。毛阿姨住在我們家拐角一個深深的小巷子里,她的丈夫張是我們學校的校長。這以后我靜默的少年世界便多出一個人,從此便可以常??匆姀垙奈壹业拈T前走過,年近四十歲,高高的個子,一副黑框的眼鏡在他白皙的臉上,細小的眼睛溫良地閃在鏡片后面。他有時對我笑笑,像對任何一個鄰居的孩子。他并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暗角已經(jīng)走過了他的眉批和劃痕,他更不知道我在那些文字中所看到的呼吸和血液使我把他當成了親人之外的一個親人——秘密的同志。因為他的不知道,這一切便意味深長。
張和他的家雖然在我們的大院里,但他和毛阿姨總是離人群很遠。有時,我路過他家關(guān)緊的木板院門,在想,不知張在哪里行走呢,總是在很遠的地方吧。
有一次媽媽負責發(fā)電影票,毛阿姨出差去了,媽媽說她不想給她家送去。我從飯桌旁站起來說,我去吧。推開他家大院的木門,院子里靜悄悄的,種滿西紅柿、辣椒和豆角的院子在正午的陽光里敞開著,我有一種隱隱的激動和緊張。我敲房間的門,久久沒有人聲。推門進屋,正準備把票放在外間的小圓桌上便離開,那個時代,鄰里之間互送東西,遇到家中無人時,進門把東西留屋里是常有的事情。正往桌上放電影票,里間的門開了,張走了出來,我感到有一種隱隱的慌亂,不是來自我,而是來自張。我沒有看張的臉,對他說,媽媽要我來送毛阿姨的電影票。同時我看見了那個女人,潮紅的臉,坐在凌亂的床上打理著凌亂的頭發(fā),那個女人不是毛阿姨。
我不了解毛阿姨,據(jù)說她不漂亮,而且很晚才結(jié)婚,這都是大人們說的。我知道里間的那個女人是張學校的語文教師,課講得極好。她的兒子比我高一年級,剛剛在全省的作文競賽中獲了獎。當然,在那個年齡,我雖然不像大人們所想象的那么一無所知,但對很多事情依然是想不通的?;氐郊液?,大人們都午休了,我靜靜地翻開那本《魯迅全集》,看著那小溪般的紅線上娟秀的眉批,心里覺得無邊的悲傷,那個中午巨大地堵在我的心里,久久揮之不去。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些隱隱的擔心,不知道是為張還是為毛阿姨。
從此之后,遠遠地看見張,我總是用一個孩子的方式盡量自然地躲開,為了不使他難堪。張永遠都不會知道,在那些眉批的秘密聯(lián)合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埋藏著對她而言無比巨大的秘密和她所感到的悲傷。
然而,事情還是敗露了。那個女教師在她丈夫深夜的拳腳下,說是張強迫的。張一言不發(fā)地被送進了監(jiān)獄。我隱隱覺得張是愛那個女老師的,盡管她也不漂亮,但她笑時的眉眼間有一種一閃而過的靈氣,那是非人間的一種輕靈,張或許想握住這光?在那個作風不好比殺人更恥辱的年代,我想他一定感到了比他的罪名和坐牢更大的恥辱和悲傷,因為這關(guān)聯(lián)著背叛。我不知道他那時是否還有能力想到蒼蠅。
這事成為縣城的一大新聞,人們,特別是女人們紛紛議論,早就看出了他心術(shù)不正。但毛阿姨卻出奇地鎮(zhèn)靜,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依舊靜悄悄地上下班,去探監(jiān)時,她還送去了新織好的毛衣和自家院里的新鮮蔬菜。那些一心想等著她的眼淚和哭訴的人們失望之余,把準備好的同情和安撫的話變成了一句:這個賤女人,就怕找不上男人。
我看著毛阿姨來去的背影,希望她更有力量些。我想,毛阿姨之所以如此鎮(zhèn)定是明白這世上誰是真正的親人,也許正是在喧囂塵世之外那些靜靜的眉批建立了他們之間不僅僅是血肉意義上的真正的親人關(guān)系。而這種感情所需要的意志力,特別是那個年代,是一個女人真正成為女人后才能懂得的。我曾想站出來對這事發(fā)言,但我十二歲的證詞能證明誰,可能傷害誰呢?也許只能讓大人的世界和張尷尬,而我也將被徹底地拋出十二歲。我躲在整個事件之外,想著人世的莫測,我知道了所有的路都會走出很遠。
我就是從那一行行眉批點劃和這個事件中走出了自己的童年。從張的行為,他妻子和情人各自的行為中走出了盤根問底的童年,從此,再也無法走回去了。
后來,張搬走了,和毛阿姨一起走出了我們的巷道。我也像眾人一樣忘記了此事。但以后很多年里,只要看到陌生書頁上和眉批和劃痕,我就會想起那本《魯迅全集》和張遠遠走來的樣子,還有毛阿姨。
周作人先生在《北京的茶食》里說:“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看到這段話,特別是看到周先生把“必要的”和“無用的”指成一體,不知怎么想起媽媽的黑白照片了。十七八歲的媽媽極美,豐腴的蛋形臉,清白的眼睛,亮直的黑發(fā),微微側(cè)身坦率明亮地對我笑著。我暗想媽媽照這張黑白照片時,站在我這個觀望位置上的人會是誰呢?一定是有一個人的吧,否則媽媽怎么笑得眼睛里都泛出水光了呢?
然而六七歲的我,是不懂欣賞十七八歲飽滿、充溢的美的,它只代表我急不可待的成長方向。真正讓我感到媽媽流光溢彩的,是媽媽修長的頸項間那串圓白的珠子項鏈?,F(xiàn)在想來,媽媽那串項鏈絕不是珍珠類的貴重物品,或也就只是街頭小攤上隨處可買的幾角錢一串的塑料珠子。媽媽那時雖然上著銀行學校,也不過是農(nóng)民的女兒。但對幼小的我,在青藍統(tǒng)一的色彩和裝飾上失卻性別的年代,那串珠子的美是與價格無關(guān)的。它使我獨自在家的時間,常常失魂落魄地四處探索著,總想媽媽或許在上班與學習會的間隙把它藏在了哪個地方。它秘密地在那個地方等著我,要我去發(fā)現(xiàn)并重現(xiàn)它的光彩,像媽媽緩緩失卻的青春在我身體里及時重現(xiàn)。endprint
我童年記憶里另一個擺設(shè)是一對裝茶葉的瓷罐。那是一對淳樸而精致的瓷罐,罐底用紅字印著產(chǎn)地:江西景德鎮(zhèn)。罐面藍綠略灰,這底色上裝飾著金灰色彎彎的S形線條。罐面的藍綠色被上下兩條淡黃的裝飾條攔著,淡黃的裝飾條不是很直,有些溢出的樣子,里面等距離的點著灰紫的小點,像是剛剛點上去的。蓋也是淡黃的,裝飾著金灰的S形和裝飾條上相同的灰紫的小點。蓋是空心的,童年的我常常拿了細布,小小的手指從空洞里探進去,擦拭落進的灰塵。藍灰的罐面用深紫的細線框出兩面扁圓的空白,上面分別畫著一個小姐和一個少年。小姐梳著高高的發(fā)髻,瓷白的臉上點成一點的黑眼睛渺遠而陌生地對著我看。小姐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坐著,又像不敢用力坐,怕壓壞了那凳。
這對瓷罐在西北常年灰白的天地間,在我們郁暗的俄式房屋和清貧的生活里,裝著我童年對絢麗色彩的全部向往。
媽媽常常是把裝了半罐茶葉的瓷罐放在暗角的低床上的。而我總是等媽媽上班后,拿了那罐,踩著方凳,把它移到爸爸做的兩只壘起的棗紅大木箱上。也許是那時的我對色彩的一種本能理解吧:木箱寬厚粗重如嘆息般的懷舊氣味,恰好襯著瓷罐的精致,它似從木箱上升,絢爛地收攏著溫和凄美的尾音。那木箱的一角下午能照到陽光,陽光斜斜地照亮了瓷罐的一面,把它小小的影子打在箱面上,瓷罐高高在上孤零零地顯出細致的光影——溫柔得讓人心碎。選擇這個位置,除了一進房門就能讓我的目光有所安慰之外,也許還夾雜著作為小小女性的我所展示的虛榮吧。這自然和周作人先生所言的那種自在的“裝點”有些隔膜了。
瓷罐被我和媽媽來回移了幾次之后,媽媽警告我說:那箱是不穩(wěn)的。很聽話的我自然是不會當面反駁媽媽的,但每每聽到媽媽的腳步漸遠到聽不見時,我又踩上木凳,把瓷罐移向我的地方。等媽媽回來了,想起高高在上的瓷罐,我的心便如它一般高懸著,又暗暗希望媽媽沒有看見。對此,媽媽沒有說什么,自己移回它。而我又帶著惴惴的反抗之心移到箱頂,周而復(fù)始的,像一場絕不妥協(xié)的戰(zhàn)斗似的。
一次和弟弟打鬧,弟弟的身子重重地碰上木箱,那瓷罐掉下來摔碎了。一直記得那絢麗的瓷片四散在磨損失色的紅漆地板上的樣子。之后我就固執(zhí)地坐在門外的風里等媽媽回家。當我滿心委屈和愧疚迎向暮色里的媽媽,并鼓足勇氣,嚴肅認真地對媽媽說:我做了一件壞事……也許因著我認真認錯的態(tài)度,媽媽竟沒有責怪我,只是另一只瓷罐再也沒用來裝茶葉,也沒有做裝飾,而是被媽媽鎖進了抽屜。這是個大人的世界,他們擁有抽屜和鎖?,F(xiàn)在想想,不知那瓷器來自何方,那個年代那么精致的一只瓷器對剛剛?cè)畾q的媽媽或者也是有意味的吧。
以后的世界便開始紛繁了,充滿了夸張的狂喜和五彩繽紛。鮮艷的物事迅速刺進人們的眼睛,又迅疾離去。早已從媽媽的抽屜里出土了的另一只瓷罐已顯得陳舊了。但我卻看中了它,并暗暗想,它也許就是我能夠從以往帶走的唯一一件實物了。那時我已談戀愛,卻與他相隔數(shù)百里,常常是半年才能見一面。有一次去他宿舍,我?guī)狭诉@只瓷罐,放在他書桌上,說是放茶葉的。他笑笑說挺好看的,是古董了呢。他并不知曉這瓷罐的歷史和我靜靜陪伴的用心。當談了六年戀愛的我們各奔東西時,我沒想到那個瓷罐。
很久以后,我已從大西北漫天飛雪轉(zhuǎn)入亞熱帶無邊暖陽。接他的信息,說是要結(jié)婚了,心里起伏了幾下,又想:他是應(yīng)該幸福的。
有一晚夜里驚覺,不知怎么就想到那個瓷罐,想它在清冷的夜色里暗暗站在他與她的房間里,是不是會感到陌生的、隔絕的冷呢?為此,我竟徹夜不眠了。
也真想不到心竟會這樣牽絆于小小的擺設(shè)。
小時候,獨自在家的時間很少,因為有奶奶,奶奶總是在家的。偶然的一個下午,奶奶出門而沒帶我,自己突然有了別的孩子掛在脖子上的那串鑰匙,那種幸福是隱秘而巨大的。那樣的時間,我總是很吝嗇地不邀一個朋友,我要徹底地獨自在家。
我還記得那個下午的俄式房間:厚厚的土墻配上小小的窗,使整個房間有一種甜蜜曖昧的暗,厚厚的地板,媽媽上班時忘記拿的藍色圍巾掛在床沿。我小小的腳步響在這曾發(fā)出無數(shù)腳步聲的木地板上,房間空蕩蕩的,親人們都離開了,而他們的呼吸在我童年的墻與墻之間飄蕩著,從未有過的清晰——那么多空間包圍著我。那么多親密的空間;那么多時間,整整一個下午。我是像從偷來的時間里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家,一切都帶著熟悉的陌生,在親人們離家的空氣里,我感到與他們從未有過的親近——他們的氣息就在我的呼吸里。我安安靜靜地四處走動著,像一個哈薩克牧民國王般巡視自己無遮攔的草場,又像一個朋友黃昏時唱的那首歌的歌名——《重歸蘇連托》。走完了一切敞開的部分,我覺得自己該向隱秘處進軍了,于是我開始翻媽媽的抽屜、衣櫥以及一切平常難得翻到的不屬于我的領(lǐng)地。細細地看著爸爸的小小的紅色收音機,媽媽的黃銅頂針、幾片遺漏的藥片、疊得歪斜的一張發(fā)票、小手電、手絹……一一看過之后,我把歪斜的發(fā)票仍舊疊回歪斜——我并不準備幫媽媽收拾它們,甚至也不想讓媽媽知道我的這一游。然而,那收音機、那發(fā)票、那手電們是知道的,它們從此帶上了我的氣息。而那時的我,也是以童話中小布頭的心境與它們相遇的,盡管在此之前我早就見過它們,但其中的意蘊是不同的——我秘密地分享了與它們的接觸,這些與父母生命相關(guān)的東西使我有一種親密的感動。像我以后在詩歌中與自然分享著茂密的森林、翻開的蟻穴、磨損的窗沿和艱難生活的人們臉上和肌肉的紋理里顯出的順從、忍耐和全部隱名埋姓的巨大生存。我一直想,是童年獨自在家的經(jīng)歷使我接近了詩歌——懷著感動一個人翻看世界。
長大了,去上學,然后工作,離父母的家愈來愈遠。然而每次回家,獨自在家的時間,我總是下意識恍恍惚惚地一一翻遍家里所有敞開和關(guān)著的部分,甚至包括廚房放炊具的八仙桌的小抽屜。我看見我不在家時爸爸新買的俄式銅湯匙。媽媽新添置的按摩器放在媽媽床角的柜子里面。奶奶古老的銅梳妝盒里還是齊整地擺著碎布、一根我用過的頭繩,還有用了一半的裁剪用的滑粉筆,我小時的一張照片。變化了的就是多了一張我新寄回來的近照——翻著翻著,我像是從這些平常和物件中觸到了家人的生活和我不在時從他們身上流逝的時間——一切變化了和未變化的,而在這熟悉的氣味里,我的心才從千里萬里之外回到了家。像是這些童年就熟稔的、帶著親人氣息的東西把我一點一點認領(lǐng)出來,無聲無息地一路把我?guī)Щ氐搅送辏刮倚睦锍錆M對過去時間的憂傷和能夠回家的溫暖——這種愛沒有絲毫的戲劇性,它平淡得無法表達。
在以后的歲月里,我也有了不能稱之為家的居所。我的抽屜里放滿了各種東西:證件、筆記本、家信和從海邊拾來的外表粗糙內(nèi)部華美的鮑魚的殼。獨自在家的時間延長到無數(shù)個空洞的早晨和漫長的下午,然而,除了找什么東西和抽屜太滿必須燒掉一些過去的東西外,再很難有心情翻它們了——因為我的抽屜對我而言沒有歷史和隱秘嗎?想家的時候,也常常想起家里的抽屜們。我不知道抽屜代表了家的哪一部分,也無從想象將來我的孩子有一天打開我的抽屜時會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是啊,會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現(xiàn)在,父母的抽屜遠得無法再翻,也不知什么時候我會回家,一直走回到童年。但我知道,這次的回去已經(jīng)不完整了,親愛的奶奶離開了我,在我不在家的時候,她等我的日子太長。時間擋住了一條歸去的路,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一成不變地等待我的世界失陷了,當我還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后方就開始模糊起來。這使我想起朋友的一句詩:“三十歲/銅鑼敲響四面八方?!笨吹竭@句詩時我哭了,我感到隱忍的悲哀——有些東西不會再為我敞開了,它逝去得那么迅捷和悠忽,甚至根本沒有銅鑼之聲的鏗鏘。
很久之后收到媽媽的信,說她和爸爸結(jié)婚三十年來第一次完全在兩人世界里生活。我突然覺得,我濫用獨自在家的權(quán)力媽媽是知道的,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翻出過在我那個年齡不應(yīng)翻出的東西。
安歌,詩人,現(xiàn)居??凇V饕饔小吨参镉洝?、《陽光的首都》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