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不高興,她也就懶得理我。有我在的地方,她盡量不靠近,一副很高傲的樣子。我想如果可以的話,其實她很希望我不要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墒俏覀冎挥幸皇乙粡d,廁所和廚房擠在一個小陽臺上,她要是不做飯,不上廁所,肯定不能老呆在那兩個只能容一個人豎著或者蹲著的空間里。更何況,她是那么愛看電視,盡管這時候我拿著遙控器,還霸占著看電視的最佳位置,她還是朝我走了過來。我用余光發(fā)現(xiàn),走過來時,她并沒有看我。她別著臉看著電視機的方向,但她又無法做到對我視而不見,因此她故意把臉上的高傲加厚,以此來保護她的自尊。
我的快意開始往上膨脹。我要讓她在我的情緒影響下心情變壞,既然她讓我不高興了,我就不能讓她高興。在這一室一廳的房子里,我有一個兩平方不到的私人空間,它在我們共同擁有的那間臥室靠窗戶的墻角,我在那里放了一臺電腦。一般情況下,我在家的時候都待在那個地方。我在那里上網(wǎng),在那里煲電話,通常情況下,也能找到一種擁有隱私的感覺。但是今天我心情很壞,這種情況下那個空間就實在是太小了,它連容下你的身體都那么有限,又怎么能容得下你的惱怒呢?更何況,它的旁邊,就是我和她共用的那一張床,那床上有她的氣場,我要是不想給憋壞,就得到外面去,到客廳去,那里畢竟稍寬些。因此我搶先占領(lǐng)了我并不喜歡的電視機。
她選擇了旁邊的單人沙發(fā)坐下,眼睛始終盯著電視畫面。她咳嗽了一聲,我知道她其實很想說話,但又礙于面子。我還知道她很想說“你不是不愛看電視嗎”或者是“新聞聯(lián)播馬上開始了”。她愛看新聞聯(lián)播。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我們的老百姓對這個節(jié)目的盲目狂熱。他們因為視野有限,而把自己的求知欲寄托于這個節(jié)目。他們的求知欲卻又僅僅是建立在虛榮心之上的,似乎能從那里知道些國際國內(nèi)的事情,平庸的人也不平庸了,閑下來的時候能從嘴里蹦出些國際國內(nèi)的話題,自己就顯得與眾不同。她嘲笑過我,說我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我反過去嘲笑她說,你倒是很關(guān)心國家大事,可哪一件歸你管了?
她很看重人的等級,而且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做一個上等人。她曾經(jīng)因為我為她網(wǎng)購的一個包裹上寫著“徐麗平女士”而幸福得不得了,因為在她需要我解釋“女士”一詞的時候,我對她說,“女士”就是女人的尊稱。而她又那么堅信,受不受人尊重跟等級有關(guān)。
現(xiàn)在,徐麗平女士已經(jīng)有些沉不住氣了,因為離新聞聯(lián)播開始只差兩分鐘了。而我卻在有事沒事地換臺。我無心看電視,所以哪個臺都不能讓我停下來多看一眼。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惹徐麗平女士生氣,最好能讓她大光其火。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正在說貓的節(jié)目,畫面上全是貓。我生氣的原因不正是因為貓嗎,所以就停了下來。節(jié)目在說,這些貓跟埃及法老王貓很相像,懷疑它們其實就是埃及法老王貓的后裔。畫面上除了貓還有金字塔,而那些貓,跟我從路上撿回來,現(xiàn)在又被徐麗平女士攆出門去的那只很相似。
徐麗平女士無心看貓。又或許她也是因為貓而怒氣沖天也說不定。她沖我斷喝了一聲,把遙控器給我!她應(yīng)該是準(zhǔn)備跟我大干一場的,她全身的表情都暴露了這一點。我原本也以為自己會跟她大干一場,但奇怪的是,我卻顯得相當(dāng)冷靜。我說,你看清楚了,你攆走的是一只埃及法老王貓。她或許被我的“法老”一詞給鎮(zhèn)住了,突然收起火焰去看電視畫面。但我卻突然把電視關(guān)掉,扔了遙控器。我要出門了,我要去找貓。她沖我氣洶洶問,你去哪里?我說,我去找我的埃及法老王貓。
并不是說我的生活中必須要有只貓,當(dāng)初我撿它回來只是因為它在流浪,又正好被我撞見,現(xiàn)在我要去找它,也只是因為它已經(jīng)進了我家,而且已經(jīng)被我看成是家庭的一員。像前面兩次一樣,我在小區(qū)的各個角落里尋找。天色已經(jīng)很暗,為了讓別人明白我只是在尋找一只貓,我一路上都喊著它的名字,碰上個人,我就打聽。盡管我知道別人并不一定愛理會我,但我還是要假裝打聽。轉(zhuǎn)幾圈都沒找到,我就像前兩次那樣失去了興趣。我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那么熱切地希望找到它,雖然我敢肯定如果它立即出現(xiàn),我就會立即激動起來,就會再一次把它當(dāng)寶貝一樣抱回家,但它要是不出現(xiàn),我其實也并不會要死要活。也就是說,我已經(jīng)懷疑自己為這只貓動怒的意義了。
它的確是個麻煩。況且我家又并不具備養(yǎng)寵物的條件。
既然是這樣,我就不再到那些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叫喚了。我像小區(qū)里那些不把新聞聯(lián)播看得很重要的老太太一樣轉(zhuǎn)著圈兒。她們是為了鍛煉身體,我卻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不斷有人投來目光,因為她們都不認識我。老太太并不一律都慈祥,尤其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你侵略了她們的空間的時候。小區(qū)里凡空出來的空間都是她們的,寬的地方她們跳舞,窄的地方她們散步,花草樹木都跟她們親,卻跟我保持著一種距離——像老太太們一樣跟我保持著一種距離。我很能理解這種距離,這個小區(qū)是她們的。而我,不過是暫時租住在這里,一個過客而已。于是我決定還是回家。
新聞聯(lián)播還沒結(jié)束,正在播國際那一塊,說的都是別的國家如何的亂。我瞟了徐麗平女士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正看著我。她竟然能放下那么重要的節(jié)目不看,而關(guān)心我是否找著了貓。不過我并不因此而感動,我都懶得搭理她。找沒找著,她看一眼就明白了,還用問嗎?但她其實是想問另一個問題:埃及法老王貓是啥貓?她顯然相信我剛才的瞎扯了。我感覺到一種捉弄人的快感。如果繼續(xù),將會給我?guī)頍o比的快樂。于是我說,埃及法老王貓就是皇家貓,連人都要崇拜的貓。她的臉色驟然巨變。她問,那……瑞瑞……真那么名貴?我把我的視線斜斜的拖得很長。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不是真為徐麗平女士攆走了那只叫瑞瑞的貓而光火,我光火的是她的那種不著調(diào)。她現(xiàn)在正在為自己攆走了一只名貓而惶惶然,因為她是那么景仰名貴。盡管她只是一個保潔工,每天在一家保潔公司被人派到這里抹窗戶,那里擦地板,但這并不影響她向往上等人的生活。她像一只站在井里的青蛙,看著井口那棵果樹,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只要跳一跳就能摘到樹上的果子。她買那些樣式時尚但質(zhì)量一般和做工粗糙的衣服,她總以為只要衣服樣式時尚,她自己也就變時尚了。她每天穿著那些花哨卻總能看到線頭的衣服,脖子上掛一個劣質(zhì)的看起來卻閃閃發(fā)亮的掛件,就以為自己離上等人的距離近了。她還很高興接受一些自作多情的人的施舍,把一些舊衣服帶回家,第二天就穿到身上去。那些雖說是舊衣服,但質(zhì)地確實比她自己買的那些要好些。她喋喋不休地告訴我,那家人都是什么樣的人,家里如何氣派,這衣服又賣得多貴。她很為那幾件舊衣服驕傲,也為自己能得到那樣的人的施舍而自豪。那些舊衣服她穿起來并不一定合身,但她很愛穿,似乎一旦穿上,她也就成為自己景仰的那種人了。我很奇怪,她怎么就從來沒能從鏡子里看出自己的不和諧來,衣服(不論是她自己買的,還是別人施舍的)跟她這個人的不和諧,它們永遠都在嘲笑她,嘲笑她的皮膚粗糙打皺,而且永遠都是泥巴的顏色,嘲笑她的指甲永遠都洗不干凈,嘲笑她那張土里吧唧的滿是太陽斑的臉。endprint
她站在鏡子前換衣服。自從她來到城里,就養(yǎng)成了城里人的習(xí)慣,回家就換上家居服。有的城里人也會穿著家居服到外面走,那一般都是些不太講究的,上街買個醬油或者醋什么的,就不愿意換來換去麻煩??尚禧惼脚坎皇悄菢拥?,她講究,即使出門到樓下,也一定要穿上正式的著裝。
她肯定是要去找那只叫瑞瑞的貓,因為現(xiàn)在那只貓的身價變了。之前她只不過把它看成一只土貓,現(xiàn)在它是一只埃及法老王貓了。即使她并不愿意真的相信,但也寧愿假裝糊涂,因為她去找貓的時候,就能讓小區(qū)里好多人都知道,她養(yǎng)了一只名貓,現(xiàn)在它不見了。
十年前,徐麗平女士毅然賣掉了我們家的那間老房,用賣房得來的錢到鎮(zhèn)上租了個門面做起了生意。從那以后,她就為自己樹立了一個遠大理想,一定要混成個城里人。為了實現(xiàn)她的理想,她把我也拉上,她自作主張地為了我選擇了一個目標(biāo):考上大學(xué),以后爭取一個穩(wěn)定工作。她像只狡猾的狐貍,左手打著她的算盤,右手按著我的計算器。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初二了,而且成績平平。在這之前,我并沒有為自己的未來做過認真思考。我像絕大多數(shù)胸?zé)o大志的農(nóng)村姑娘一樣得過且過,心里只想著混完初中就到廣東打工去??匆娔切膹V東回來就變得與眾不同的姑娘們,我就覺得那是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biāo)了。也就是說,她為我打算得太晚了。
但她看不見這一點,或者說她根本就不打算看見這一點。她腦子里只有她的理想,別的她都視而不見。她想當(dāng)然地提著一些自認為會被看好的禮物去找我的各科老師,希望他們變成那些禮物的奴隸,為我補課。她對他們說,我家內(nèi)內(nèi)必須考上大學(xué)。我上學(xué)的時候她本來為我起名叫瑞瑞的,但不知道是報名時老師沒聽清楚,還是她沒說清楚,報名冊上我的名字變成了內(nèi)內(nèi)。她知道的時候也不晚,但老師說叫內(nèi)內(nèi)其實比叫瑞瑞好,因為內(nèi)內(nèi)這樣的名兒特別。既然是這樣,她便認可了這個名字。就像那時候認可這個名字一樣,這時候,她也認可老師提出的關(guān)于課余時間補課的建議,并且很樂意交補課費。
我們的中學(xué)就在鎮(zhèn)上,那時候,學(xué)校的不良補課風(fēng)氣還沒能侵襲到這樣的地方,我們的老師們都還保持著純潔。每天認真上課,認真修改作業(yè),有時間打打小麻將而已??梢哉f,是徐麗平女士提醒了他們。當(dāng)我的幾位老師收下她交來的補課費,在每天放學(xué)后和周末的下午為我額外安排輔導(dǎo)時間后,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這其實也是一條生財之道。緊接著,他們就想起自己其實也聽說過城里的那些老師天天為學(xué)生補課,一個月補課費要高出工資幾倍。然后,他們就發(fā)現(xiàn)班里的學(xué)生們其實個個都需要補課。再然后,我的伙伴就日漸多了起來。
這時候,徐麗平女士又不踏實了。她覺得如果一個老師要輔導(dǎo)幾十個學(xué)生的話,那她的內(nèi)內(nèi)就分不到多少東西了。她將我轉(zhuǎn)了校。就像當(dāng)初賣房子她不跟人商量一樣,將我轉(zhuǎn)校她也沒跟人商量,就連我,她也沒問過我愿不愿轉(zhuǎn),或者愿意轉(zhuǎn)到哪一個。她總喜歡自作主張。
她把我轉(zhuǎn)到了一個靠縣城很近的私立學(xué)校。那時候,私立學(xué)校剛剛興起,據(jù)說那樣的學(xué)校對教師要求更嚴格,對學(xué)生也管得更緊。還據(jù)說私立學(xué)校比公立學(xué)校更看重升學(xué)率,因為升學(xué)率是他們的生存之本。所以盡管私立學(xué)校收費高,她也決然地把我轉(zhuǎn)到了那里。
她對我說,你必須把成績提起來,因為你今后必須考上大學(xué)。她沒給我退路,就像她從來也不給自己退路一樣。她是我母親,我是她的產(chǎn)品,她希望我從平裝變成精裝有什么錯?因此,我也像她那樣對自己說,你必須專心致志,必須刻苦勤奮。
那個私立學(xué)校雖然離縣城比較近,但并沒有近到可以看得見縣城的燈光的地步。它實際上處在一個比較荒蕪的地方,四周只有一些散落的農(nóng)戶和莊稼。也就是說,它其實很適合教學(xué),老師和學(xué)生們即使想荒廢時間,也沒處荒廢去。不過,有些時候事情也并不那么簡單,畢竟來這里上學(xué)的也并不都像我一樣帶著一個重大的使命,或者說并不都像我一樣把父母的指望當(dāng)成重大使命。學(xué)校的大墻關(guān)得住身體,卻關(guān)不住荷爾蒙。很多人開始嘗試著談戀愛,而且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要比上課和做功課有意思很多很多。于是,我也開始收到情書。它們有時候藏在我語文書里,有時候又夾在我數(shù)學(xué)書里。除此之外,我還總是要碰上一對眼睛,不論我從操場走過,還是從教室里出來,甚至是在女廁所門口。寫情書的那個男生跟我同班,他其實大可不必那么麻煩。所以,他后來不寫情書了,晚上直接到女生寢室門口叫我,說有事要跟我講。我當(dāng)然知道他要講什么,所以我不會出來。但他不罷休,老在寢室門口吵吵。這樣我就不得不出來了,因為別人已經(jīng)有意見了。
可我很害羞。這是我最沒出息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身體里哪來那么多難為情,跟陌生人說話我要緊張要臉紅,跟半生不熟的人說話我也要緊張也要臉紅,不管他們是男是女。從小就這樣,長大了也還這樣。如果沒這個毛病,我完全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他,我沒時間玩,因為我必須把成績提起來,不是提一點,而是提很多,要提到能考上重點高中,因為必須考上重點高中,才有可能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我還可以告訴他,我沒他那么自由,我身上背負著使命,我不能辜負了母親。但實際上我什么都沒說成,我在寢室門透出的燈光下把臉紅得像給潑了一盆豬血,舌頭扭得發(fā)痛,也沒把我想表達的意思表達出來。要命的還不是這個,而是那家伙想當(dāng)然地把我的難為情看成是扭扭捏捏,看成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這樣就沒完沒了了。
這樣一來,我自然是要受到嚴重影響了。我每天都在被迫分心,就像我被迫來這個學(xué)校一樣。成績不要指望提高了,反而下降得讓徐麗平女士瞠目結(jié)舌。于是,她跑到學(xué)校找我們校長。在她看來,她交了那么多錢,就有權(quán)要求學(xué)校給予我相等價值的貨,因為她做生意講究的就是這個,別人給她一塊錢,她決不只拿九毛錢的貨。等她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后,她便找到了給我寫情書那個男生,并且狠狠地給了他兩嘴巴。她打出了他的鼻血,又沖著他奪目的臉吐了一泡口水。她問他,你以為你是哪個?不管她的內(nèi)內(nèi)未來如何,她都得先把她看得更高,只有這樣,她才能堅決地制止一些阻擋她的內(nèi)內(nèi)朝著高處走去的苗頭。他怎么能讓我分心呢?怎么能誘惑我去走歪路呢?他活該。endprint
她只好又把我轉(zhuǎn)回到原來的學(xué)校。她認為還是把我放在她的視線之內(nèi)要安全些,她可以盯緊我。
她在我面前哭了一個晚上。她一邊流著沒完沒了的淚,一邊說著沒完沒了的“必須”。
她說,我們這輩子必須住進城里去。
她說,不只是住進城里去,我們必須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有戶口。
她說,我們必須像真正的城市人那樣生活,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樣到城里住一間破房子,每天挑個菜擔(dān)子去賣菜,或者就是推個板車賣水果。
聽起來,好像她也很被動,也像我一樣是在執(zhí)行另外一個人的使命,但她跟我不一樣。我因為被動而總是不夠堅定,但她是堅定的。她的使命感比我強。
她說,所以你必須考上大學(xué),因為你這輩子必須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每月必須有一份不錯的工資,必須能保證今后有錢買一間房子。
我被她這些“必須”壓迫得喘不過氣來,而那一年我又正好是中考,所以,我再一次無可奈何地傷害了她。我連普通的高中都沒考上。
我想她應(yīng)該認了吧,別再固執(zhí)了,人可以有很多種活法,何必非認準(zhǔn)一種不可呢?可她偏不。
她竟然為我選擇了高費高中。
她的錢來得并不容易。她是這么說的,也是我親眼看見的。她為了能多賺錢,已經(jīng)嘗試著換了兩種生意,如果這一種生意還是不如她想象的那么能掙錢的話,她還打算換第三種。她對賺錢滿腔熱忱,卻又缺乏一個精明的大腦,因此她顯得比別人要辛苦得多。她怕我看不見她的辛苦,專門提醒我,自己為了賺錢累死累活。她要我明白,她給的希望跟別的母親的不一樣,重量不一樣。而就因為這個,我沒有選擇逃避的權(quán)利,再重我也得扛著。如果我不想被壓死,就只有咬牙努力。
我們在縣城里租了一個單間,屋角放個電磁爐煮飯。她為了能監(jiān)督我,白天在鎮(zhèn)上賺錢,天黑前就趕回縣城來。第二天天沒亮便起床收拾好我一天的飯,又趕回鎮(zhèn)里去賺錢。我要是想心安理得地吃她做的飯,我就得做到問心無愧。因此我像她希望的那樣努力,我給自己加作業(yè)量加鐘點,我用一雙充血的眼睛去看我敬愛的老師們,去看那些對于我來說并無吸引力的題目。我的頭發(fā)一天天變得枯黃干燥,但我的功課卻像徐麗平女士希望的那樣一天天好了起來。為此,她很高興。即使我的頭發(fā)變得枯黃干燥她也很高興。
三年后,我如她所愿考上了大學(xué)。她看起來像是松了一口氣。她帶著我到各個親戚家去走,像一個炫耀自己的寶貝的孩子那樣到處跟人說我,說我考上大學(xué)了。我們那些有限的親戚里,確實只有為數(shù)極少的一兩個考上了大學(xué),我是第三個。但徐麗平女士認為,這并不像考試按考分排名次,因為我比那兩個要晚生一些年頭,他們排在前頭只是因為他們先出生而已,她依然是把我當(dāng)?shù)谝豢创?。我家?nèi)內(nèi)聰明,雖說初中的時候成績很差,但高中的時候用心一點就把大學(xué)考上了。她對親戚們說。她還說,你們當(dāng)初說我讓她上高費高中是把錢往水里扔,結(jié)果怎樣?我就清楚,我的錢,沒有打水漂的,我從來就曉得我們家內(nèi)內(nèi)不是個笨娃。她滿臉驕傲,而且因為高興而不需要掩飾。親戚們帶著嫉妒恭維我,也恭維她,也有真心仰慕的,那種目光更能催生人的虛榮心。我在收獲著這些的時候也膨脹著虛榮心,同時也漸漸理解,她為什么要樹立一個遠大抱負了。
我原本以為,這下我也應(yīng)該松口氣了。我上的是師大,如果不出差錯,四年后,我回到縣里做個中學(xué)教師,就算圓滿完成她的心愿了。我們再共同努力幾個年頭,湊點錢在縣城買一間房,就算功德圓滿了??晌覜]想到她的理想會升級,而且升級得那么快,我的四年大學(xué)還沒念完,她就把“城”的標(biāo)準(zhǔn)提高到了市級了。
我們起碼要住在市里,如果你不能在省城工作的話。住縣城哪能算城里人呢?不還是農(nóng)村嗎?她說。
你也不看看,從鎮(zhèn)上搬縣城來的人,大把大把有的是。她說。她總是不喜歡跟大多數(shù)站在一起,總要一個人標(biāo)新立異。
于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不得不在市里參加各種招考,凡是市里的招考都要參加。就在我像只瞎眼蒼蠅一樣到處亂撞的時候,她把她的生意轉(zhuǎn)讓給了別人,來到了市里。她做事情總是不留后路,她那么喜歡背水一戰(zhàn)。她像只類人猿一樣攤著兩手,說,我在鎮(zhèn)上已經(jīng)沒有生意了,我現(xiàn)在來靠你過日子了。她說,你必須在這里找到一份工作,要不然,我們怎么活下去?她還是那么喜歡說“必須”。她用一個又一個的“必須”把我往懸崖上推,我搖搖欲墜地站在她用“必須”壘成的墊腳石上拼命抓住著崖壁,拼命往上攀,可我好不容易攀上一個巖頭,卻又看到了另一個巖頭。
她從她的積蓄里拿出一點錢來租了一間房子,并且安心住了下來。我們又睡到了一張床上。我記得除了大學(xué)四年時間和上私立學(xué)校那有限的一學(xué)期以外,我們一直就是這么睡的。因為這個,我的身體每發(fā)生一毫米的變化都被她監(jiān)控著。我沒有秘密可言。雖說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從她的身體里剝離出來了,但似乎一直都沒有被剪斷臍帶。二十多年來,我雖然并不需要用臍帶汲取營養(yǎng),但它依然牢固地存在著。她操控著臍帶,隨時把我掌握在手中,她把她的欲望通過臍帶壓進我的身體,讓我有效地分擔(dān)它的重量。她是全天下最狡猾的母親,她讓你離開她的子宮卻又并不剪斷臍帶,她可以在你的身上任意播種她的愿望。她是個聰明的莊稼人,廣種,絕不會顆粒無收。
可是如果我都從子宮里爬出來了,還要被臍帶拴著,那我爬出來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無數(shù)次地被這個問題煩惱,卻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她雖說跟我連著臍帶,卻似乎感知不到我的心思,我那顆心誕生于她的身體,她卻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蛘哒f,她裝作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因為她只顧自己,她只服從于她的心——我這顆心的母親。
一張雙人床,她睡一邊,我睡一邊。我希望睡沙發(fā),她不讓。
你要是嫌棄我,那就讓我睡沙發(fā)好了。她說。她這是在拿話堵我,她知道我不會那么做。
我不能表示我嫌棄她,因為她是我母親。為了保留一點可憐的距離,我一直側(cè)著身體,拿背對著她。一具正在老去的身體,跟一具正在成熟的身體并排躺在一張床上,還是同性,又并非同性戀,我覺得很不自在??伤齾s側(cè)過身來沖著我的背,把那種已經(jīng)不被一個成人看好的母親的體味逼近我的鼻子。endprint
她說,我今天在街上隨便逛了逛,這個城市我很喜歡,我覺得我們的選擇是對的。她把她的想法強加給我,就說是“我們的選擇”。
我說,別把鍋蓋揭早了,我還沒找到工作。
她說,你可不要泄氣啊,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我說,你不住在市里就活不了嗎?
她說,你傻呀,人往高處走啊。
她說,工作一定要找,找不到就不要放手。
她說,明天我也去找份事情做,掙份菜錢也行。
她倒是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真找到了一家保潔公司,做起了清潔工。既然她都安下心來了,我就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只能瞎著眼繼續(xù)撞墻,一頭撞這里,一頭撞那里,把頭撞出了許多洞,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間小學(xué)的面試通知。試了一堂課,說,可以試用。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的仇恨,因為她對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這份工作表示出輕視。當(dāng)我終于通過試用期,正兒八經(jīng)拿到了那個小學(xué)的教師資格后,我的歡天喜地卻在她近乎無情的目光下一點一點變冷。我都能聽到冷水滴落到熱鐵上時發(fā)出的“咝咝咝”聲,還有青煙裊裊冒起。徐麗平女士就那么看著我一點一點由熱變冷,然后才說,你一個大學(xué)生才當(dāng)了個小學(xué)教師,也值得那么高興?她說,你千萬別讓別人曉得你不過是做了個小學(xué)教師,臊皮。我知道她說的這個“別人”,是她的那些親戚朋友,還有我的那些同學(xué)和朋友。她明確表示,親戚們知道了臊她,我那些同學(xué)和朋友知道了,臊我,但臊我也等于臊她。
她最后表現(xiàn)出無比的大度,說,先做著吧,有合適的機會再考別的。
仇恨并不是這個時候才長出來的,它應(yīng)該很早以前就出生了。它是我和徐麗平女士的孩子,她是它父親,我是它母親。出生后它像私生子一樣被我藏著掖著,今天,徐麗平女士不小心就把遮蔽物掀開了。我在事實面前無話可說,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嘬著嘴,我拼命讓自己保持冷靜,我不能讓自己沖上去抓扯徐麗平女士,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即使我對她充滿仇恨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我試著用一種僅僅顯得嚴肅的態(tài)度告訴她,找一份她所說的穩(wěn)定的工作很不容易,雖說看起來機會很多,但想爭取這些機會的人要遠比機會本身多出好幾百倍,我已經(jīng)盡力了。我還告訴她,我是按她的所謂穩(wěn)定的標(biāo)準(zhǔn)去努力的,公務(wù)員不行,教師也是拿國家財政撥款的。我說如果她不再要求一定要穩(wěn)定,我可以不做小學(xué)教師。我說如果她能為我提供后臺,她要我去做市長都行。可是她卻意識不到這一點,她反而在記恨我對她的嘲笑。她擺著一副至高無上不容侵犯的表情,她罵我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她嚴肅地落著淚,表現(xiàn)出對我的巨大失望。
她那具由內(nèi)而外都與城市格格不入的身體在抑制不住地顫抖,她說我明明知道她是土里長的石頭生的,還跟她說“后臺”。不能說她糊涂,她還知道自己是土里長的石頭生的。她就像一棵不著調(diào)的莊稼,誰都知道它長在農(nóng)村才有前途,它卻向往著城市的花園。它把腳從柔軟而又充滿營養(yǎng)的泥土里拔出來,盲目而無畏地踏上水泥大道。它走得很艱難,但它從來沒想到過要回去,它只是一味地埋怨別人不能如它所愿地幫上大忙。她連挖苦帶諷刺地說你要是能做上市長我跪你跟前拿舌頭替你洗腳。她為了能做一個她認為的上等人,甘愿下賤,我真為自己有這樣的一個母親而羞恥,我如果不能重新選擇一位母親,那我就必須離她遠點。
于是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決定離開她。
衣柜門上掛著塊穿衣鏡,我老在鏡子里看見自己。如果是平時,我倒是很喜歡看看鏡子的,但今天不行。我討厭看到鏡子里那個長得太像徐麗平女士的家伙,我不愿接受這個模樣。后來那塊鏡子在我和徐麗平女士的抓扯中破了。因為她要阻止我收拾東西離她而去,我又執(zhí)意要那么做,最后她不得不狠狠地甩了我?guī)讉€嘴巴,我的鼻血濺到了鏡子上,我又不能還手打自己的母親,就只好拿臺燈去打鏡子。鏡子尖叫一聲后,我就看到了像閃電或者像樹根一樣的裂痕。
后來我們都哭起來。一老一少,又長得那么像的兩個女人,各自找一塊地方,用自己的方式哭泣。
我只能放棄離開她的打算。她說,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撂下你不管,我一個人拉扯著你那么艱難都沒有那么想過,你長大了翅膀長硬了就想把我撂下,你太沒良心了。
我們到離我那個小學(xué)近一些的地方重新租了一間房子,她又在附近找了一家保潔公司,就算安頓下來了。沒過多久,她又在附近看中了一套兩室的房子,并用她的全部積蓄交了首付,要我負責(zé)每月的按揭款。她都不讓我發(fā)表意見,就先拿話堵我的嘴。她說,你不是討厭跟我睡一張床嗎,這個是兩室,以后,你就自己住一個房間。她說,別人買房全靠自己呢,你有我給你付首付款,應(yīng)該知福。
緊是緊巴點兒,但我們生活上節(jié)約點兒,咬咬牙,就過去了。最后她說。
時間過去很久以后,她抱回了一只貓。它不是那只叫瑞瑞的貓,可她硬說是。你看它哪一點長得跟瑞瑞不一樣?她說。其實她也知道那并不是瑞瑞,但她得意于自己找到了一只跟瑞瑞一模一樣的貓,而且把它帶了回來。我說,它雖說跟瑞瑞長得一模一樣,但它不是瑞瑞。她說,它絕對就是瑞瑞。
貓?zhí)拥轿萁?,緊張地看著我們,我們卻在為它是不是瑞瑞而爭吵。那只叫瑞瑞的貓,名字是我起的,因為我當(dāng)時想討好徐麗平女士,我說你不是一直埋怨我把你給起的名字弄丟了嗎?這回,我們把它找回來。我不討好她,她就不會容忍我把貓留下來,因為據(jù)她說她討厭一切長毛的東西。因為要吃肉,所以她才能容忍豬,而養(yǎng)只貓,卻一點好處都沒有。她說養(yǎng)牛能犁地,養(yǎng)狗能看家,要是在農(nóng)村,養(yǎng)只貓也還可以捉耗子,可這城里的樓房里又沒有耗子。我為了這只貓巴結(jié)著她,我說城里人都喜歡養(yǎng)寵物,你現(xiàn)在也是城里人了,養(yǎng)只寵物也是正常的。
現(xiàn)在,她卻主動帶回來一只貓,而且硬把它叫瑞瑞??雌饋?,是她在巴結(jié)我討好我。但我明白她其實是在討好另一種東西,一種我說不清楚的東西。
她問我,你肯定它是只名貓?
但真相是它其實就是一只普通貓,一種遍地都可以看見的最普通的貓,包括那只叫瑞瑞的貓也一樣。即使它們真就是埃及法老王貓的后裔,它們也無法變得名貴,因為它們太多了,誰都知道,物是以稀為貴的。endprint
我說,我沒說瑞瑞是名貓。
她說,你說了的。
我說,那是你自己說的。
她聲音大起來,你不說它是名貓,我為啥要那樣說?
我感覺到她很巴望聽到謊言,而不是真相。于是我說,你想它是就是吧。她很不滿意我的回答,她大聲說啥叫想它是就是呢?你就說是不是。她在謊言與真相間搖搖晃晃,所以她需要我給她力量。
我只好說,是。
盡管我提醒她這只貓并不像流浪貓,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留了下來,并且固執(zhí)地把瑞瑞這個名字強加于它。貓為了表示抗議,嚎了一個晚上。被它吵得一個晚上沒睡好覺的徐麗平女士兩眼充血,上班路上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哈欠。我的學(xué)校和她的保潔公司在一個方向,每天早上我們都要一起走上一段路。我其實很不喜歡跟她走在一起,我害怕在這個時候碰上熟人,害怕別人知道她是我媽。但她每天都一定要跟我走在一起,要么她等我,要么讓我等她,反正得一起出門,一起走完那段路。
今天她在這段路上遇上了一個熟人。嚴格意義上說,只是她把別人當(dāng)成了熟人,因為看起來別人并不是怎么認識她,或者說,是不想被人知道她認識她。但是既然她那么熱情,別人也只好應(yīng)酬一下,反正打一個哈哈也不需要花很長時間。別人并沒有問她眼睛為什么紅了,她主動說的。她說你看我眼睛是不是很紅?昨晚沒睡好覺,給貓吵的。我家那貓,叫春。別人說,哦——你養(yǎng)了貓啊。她說,是呢,我養(yǎng)了只王貓,埃及王貓。別人就把眼睛睜得很大,啊呀感嘆,眼珠子轉(zhuǎn)了幾圈,大概是在尋思那應(yīng)該是一種什么樣的貓。她便解釋說,名貓,很貴的。別人還在哦啊感嘆,她便跟她說再見走了。
然后她開始跟我說那人,說她是個孤老太,她的衛(wèi)生是由她的那家保潔公司定期去做,每星期公司就派一個人去替她打掃一次。她說她去過兩次,所以跟她很熟。
我感覺她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養(yǎng)了一只埃及法老王貓。她終于從我這里把“埃及法老王貓”記全了以后,很快就說順口了。晚飯后,她的電話就會響起來,來電話的都是因為看見了她的未接電話。她狡猾地讓她的電話變成了傳呼機,這樣不管打多少電話都是別人買電話費。像她剛買了房那會兒一樣,她傳呼的幾乎都是鄉(xiāng)下的親戚,當(dāng)親戚們把電話打回來的時候,她就跟他們說貓。她說我整天就侍候一只貓哩。她說是別人送我們家內(nèi)內(nèi)的一只貓,埃及法老王貓啊,貴得很,所以比侍候人還要麻煩。剛買了房那會兒,她就跟親戚們說了好久的房,現(xiàn)在,她決定要說很久的貓。她要向那些親戚宣布,她過上城里人的生活了。她告訴過他們,等明年年底交了房,她就把戶口遷上來,她從此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她要讓他們明白,她跟他們不一樣,她比他們都強,都值得驕傲,都值得羨慕嫉妒恨。
可她說的多半是假話,我聽她說著那些假話心里就急,因為我知道謊言一旦被揭穿就會帶來無比的尷尬。但她不怕。她似乎準(zhǔn)備了金鐘罩鐵布衫,不但不難為情,反而擺一副類似于正義的面孔對我說,他們要是打電話給你,你千萬別亂說話。她怕我當(dāng)叛徒,怕我向親戚們揭穿她的謊言。她一直把我當(dāng)成她的同黨,一個總是思想動搖總有叛變企圖的同黨。
我尋思了很久,大約明白了她為什么當(dāng)著我的面公然撒謊而不臉紅,或許她把她的撒謊歸罪于我了。如果我很出息,她就不需要撒謊,正是因為我沒出息,所以她不得不那么做。如果是這樣,那我揭穿她的謊言就比她撒謊更可惡。既如此,我便沒有資格指責(zé)她了。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自己多努力一點,竭盡全力地幫助她朝著理想更靠近一些。
我做了一份家教,每天放學(xué)后還可以掙一百塊錢。這樣算起來,這份工作比我正經(jīng)的那份工作掙錢還多些,所以我?guī)缀跸嘈?,我和徐麗平女士的生活即將好起來了?/p>
但是其實不然,徐麗平女士突然又多了許多憂慮。那天晚上我做完家教回到家,她說起了她的憂慮。原因是她那天下午突然發(fā)生了肚子痛的事情,而且據(jù)她說,差點把她痛死了。她向我詳細描述了當(dāng)時的情形,說她當(dāng)時正在工作,正站在窗臺上擦窗玻璃,肚子突然像被玻璃劃著了那樣痛了一下,接著就痛個沒完。就像她吞了一肚子玻璃碴,胃一個勁兒地搓著玻璃碴,一個勁兒地讓她痛。她拼命忍著,卻怎么也忍不住。她痛得汗水像下雨,就從窗戶上摔下來了。旁邊的同事看見了,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主婦才過來了。主婦要打120,她沒讓。她說我只是肚子痛,你要有藥的話給我吃點就行。主婦忙為她找來一種藥片,又為她倒來一杯水,她吃了藥,才慢慢好了。肚子好些后,她又繼續(xù)干活,等活干完,她的肚子就全好了。
這件事情給她提了個醒,她得出結(jié)論:她不能生病。
我生不起病。她說。
我不像你有醫(yī)保。她說。
她因為自己不像我有醫(yī)保而唉聲嘆氣,她說這就是她為什么一定要我有份不錯的工作的原因,她說級別高的醫(yī)保也高,就她今天擦窗戶那家,兩口子的級別都很高,所以他們生病都不用自己掏錢。國家拿錢給他們治病,他們啥病都生得起。她在提醒我,我不能滿足于現(xiàn)狀,我還應(yīng)該為高級別的醫(yī)保而奮斗。
既然我現(xiàn)在的狀況還不能讓她滿意,那我剛穿到身上的這件新T恤就應(yīng)該受到她的攻擊。她遠遠的伸過手來,怕臟似的用兩個指頭拈住它抖兩下,說,我們現(xiàn)在沒條件買新衣服。我們要還房貸,還要付房租,還要吃飯。你又不是工資很高。她要我明白,我們的目標(biāo)不是只管身上漂亮。但我覺得起碼的體面應(yīng)該有,畢竟我每天要面對那么多干凈漂亮的城市學(xué)生,還有那么多整齊的同事,甚至是那么一個城里的小學(xué)。我只不過是用我今天做家教的其中的五十塊錢換來了這件被放進了花車的處理品,因為我覺得它即使是處理品也要比我身上的和衣柜里的T恤好一些。我試了試合適就穿著沒脫下來。我也知道自己做家教不單是為了買衣服,我只打算花這一個五十,下面的五十我都會交給徐麗平女士存起來??墒切禧惼脚空J為我是在撒謊,她不相信我會只花掉這一個五十,她寧可相信我花掉一個五十就會接著花掉第二個五十,因為我看上了這一件衣服,就會接著看上另一件。更何況,五十塊件一件T恤,在她看來是很貴的。她列數(shù)了她的所有衣服,沒有一件是超過五十的,最貴的一件就是三十二塊。她說當(dāng)時人家給的底線是三十五,她都硬跟人家殺掉了三塊錢。她覺得她不得不提醒我,我們要想住進新房子里去,就還要面臨拿什么錢來裝修的問題,如果我為了漂亮而忘記了這一點,我們就只能推遲住進新房子里去的時間,如果我忘乎所以,甚至有可能等不到住進去享受一下就被迫把它賣掉。因為拖延的時間越長變數(shù)就越大,誰也不能保證她不會生一場病,今天她的身體已經(jīng)給她發(fā)信號了。她這些年來都沒認真生過一場病,但這并不表明她一輩子都不會認真生病。更何況她認為我不需要衣服打扮也很漂亮,因此也就沒必要去跟人家比穿著,最主要的是沒必要去花那些冤枉錢。endprint
只有長得不如人的人才需要衣服去裝扮。她說。
再有就是快老了的人,像我這樣的,再不穿就沒機會穿了的人,是可以考慮一下買衣服的。她狡猾地說。
那只遭到徐麗平女士綁架,被迫叫作瑞瑞的貓,一直坐在一邊看著我們。它一聲不吭,不發(fā)表任何意見。它在我們家吃得很差,這些天好像瘦了。
然而有一天,徐麗平女士卻因為我買了一斤貓糧回來而大動肝火,她在這筆小得可憐的花銷面前提出了一個巨大的問題,你就沒有想過我們還要裝修房子?我覺得她實在是小題大做,所以我提醒她,這斤貓糧才花掉五塊錢。沒想到她非但不慚愧,反而火氣更大,她質(zhì)問我,難道五塊錢就不是錢?
我不是不理解她,為了她那個迅速把戶口遷進城里來的理想,她已經(jīng)把我們的生活水平降低到了不能再降低的程度。五塊錢可以買一大堆爛菜葉,也可以買十個饅頭,但現(xiàn)在我用它買了一斤貓糧。
它就是只貓,哪有權(quán)利比我們吃得更好?她說。
我說,這貓糧并不比飯更好,只不過貓吃起來味道比白飯好而已。
她說,你管它吃起來味道好不好,它有吃的就行了。
我深為那位被綁架者感到委屈,徐麗平女士那么看好它,可以為了得到它而冒背負小偷名聲的險,可到頭來她并不認真對待它。我也被徐麗平女士綁架,她也一樣的不認真對等我,但我是她的孩子,她有權(quán)利這么做。但它是只貓,它非但不是她生的,而且跟她八竿子打不著,就因為它生得像那只被她攆出門去的貓,而那只貓又有可能是只名貓,它就遭到了她的綁架。
吃了很久白飯的冒牌瑞瑞,對我給它買回來的廉價貓糧愛得發(fā)瘋。它像牛一樣打著響鼻,又像豬一樣狂吞,它都等不及嚼碎,直接往下咽,有時候就卡住了,伸著脖子噎得要死過去一樣,這就使它丟失了一只貓的全部矜持和尊嚴。以至于徐麗平女士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它吃的只是五塊錢一斤的東西,以她對貓的了解,她只相信以傲慢著稱的貓只會對一塊肉或者一條魚卑躬屈膝,而絕對不是一些魚形的面疙瘩。而且由于怒氣蒙蔽了她的心,她也不愿意聽我解釋。她寧可相信我騙了她,也不相信那貓糧只值五塊錢。她踢翻了貓碗,把貓也嚇跑了。她痛恨我對她撒謊,也痛恨我為這只貓花錢。因為痛恨,她免不了眼淚直閃。她一臉的悲憤,好像她是喜兒,我是黃世仁。喜兒沖著黃世仁悲聲質(zhì)問,我們還要裝房子啊,哪個給你權(quán)利亂花錢了?
我也很悲憤。明明我才是喜兒,她才是黃世仁。她因為是母親,十年來她一直把她的理想壓在我頭上,十年后,她又不容分說地把一套房子的重量強壓給了我。是母親的身份給了她壓榨我的權(quán)利。二十年的房貸全落在我一個人頭上。我不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都只能看見自己彎著腰背負著她的理想的樣子,而她卻在后面舉著條鞭子,我一旦懈怠她就抽我的小腿。就這樣她還要跟我說裝修,我才二十多歲,我覺得我承受不了。所以我要沖她咆哮,我說你少跟我說裝修,就那房子我得還二十年的貸款,這二十年里我每個月的工資都得交給銀行,二十年后,我是四十歲!我得提醒她,我很害怕這個“二十年”,它意味著我的全部青春,意味著一個女人一生的整個有效期??墒撬灿兴惚P,她現(xiàn)在快五十了,除去她嫁人前的二十年不算,她也搭進了近三十年的時間,就是說她也搭進了一個女人一生的整個有效期。她抹起了眼淚,說我沒良心。她質(zhì)問我,你只曉得你的二十年,你為啥子就看不見我的三十年呢?她說,我不光前面搭進去了三十年,往后我還得搭,你把工資拿來還貸,你吃啥子,不得我掙錢來糊你的嘴嗎?她說,你才搭進去二十年,我搭進去的是一輩子。因為這個,她又開始埋怨我不思上進。她原本指望我發(fā)憤圖強的,可我看起來卻安于現(xiàn)狀。情況是顯然的,如果我出息了,她就不用那么累,更不用搭進一輩子,甚至可以拿后半輩子來享受。因為我沒出息,她才不得不去做保潔工,天天爬窗戶,替人洗馬桶。她對自己的那份工作深惡痛絕,她惡心那些馬桶,她覺得洗那些粘著黃色大便的馬桶比抓豬糞牛糞往地里施肥要惡心得多,她現(xiàn)在提起來還想反胃。她擔(dān)心自己哪一天從窗戶上摔下去,不管樓層多高,她都認定自己經(jīng)不起那一摔。要是摔死了,她這輩子就不劃算了,要是沒摔死,那她這輩子就更不劃算了。她說,我要是摔殘了,就得拖累你半輩子。我累了半輩子,一天好日子沒舍得過,到頭來摔成個癱子,想過好日子也沒法過了。
而我卻不想輕易給予她理解,在她抹著淚控訴的時候,我甚至惡意地幸災(zāi)樂禍。不僅如此,我還惡毒地罵她活該。我說這都是因為你自不量力,你住著鄉(xiāng)下那間房子,種著莊稼,即使不種莊稼,在小鎮(zhèn)上做個小生意,日子起碼是輕松的。但你非要做城里人,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苦那么累,還要把我也拉進去,讓我跟你一起受苦受累,你不是活該是啥子?
她打了我。是兩個耳光,左邊一個,右邊一個。由于我沒有防備,她打得很準(zhǔn),她那雙勞動人民的手足夠敏捷,兩個耳光一個都沒有閃失。我的臉迅速變得滾燙而且緊繃,我知道它很紅,正在腫起來。我們的戰(zhàn)斗因為這兩個耳光而出現(xiàn)了暫時的停頓,一小會兒的愣怔過后,我決定還擊。即使她是我的母親,我也要還擊。半秒鐘之內(nèi),我已經(jīng)做出了重大決定:還擊了她,我就不再認她這個母親。去她的城里人,去她的房子,去她的出息,我要自我,我要平靜的呼吸,我要……
我用的是我的指甲。我的肉體是她給的,但指甲是后來我自己長的,從她子宮里帶出來的那一小點指甲早都給剪掉了。我不想用她給予的肉或者骨頭去還擊她,我怕它們會害怕它們的母親,那樣的話我就很難達到目的了。指甲是我自己的,它絕對服從于我,因為我才是它的母親。徐麗平女士以為打了我,戰(zhàn)斗就該結(jié)束了,她甚至都開始收拾戰(zhàn)場了。她迅速抹干凈了臉上的全部眼淚,她準(zhǔn)備了一臉正義,準(zhǔn)備歇口氣再來教育我。殊不知,在這種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我的指甲已經(jīng)迅速長出很長。它們受我意志的支配,迅速長得很長,而且足夠尖利。于是,她也是在一種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挨了我的還擊。我也是兩下,左一下右一下,兩下都沒有閃失。不同的只是我用的是指甲,它們在徐麗平女士的臉上犁出很深的槽,一邊四條,鮮艷奪目。endprint
徐麗平女士給我的突然襲擊弄傻了,她像我所做的那樣,拿手去摸臉,結(jié)果摸到了血。
我的指甲滿載而歸,它們每一個都吃到了一口徐麗平女士的皮肉。它們帶著戰(zhàn)利品和我一起走進房間,我開始收拾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衣服。我決定離開,從今以后再也不認得徐麗平女士。
最初的傻勁過去,徐麗平女士終于還是瘋了。她用腳踢開了門,舉著一雙帶血的手上來抓扯我。她不能讓敵人逃掉,因此她抓住我的頭發(fā),想用這種方式報復(fù),同時留下我。我當(dāng)然不能由著她,我既然剛才都還擊了,現(xiàn)在就沒有理由不還擊。我還用我的指甲。我像貓一樣揮著鋒利的爪子,而她,扯掉了我的大把大把的頭發(fā)。不知道她為什么不用指甲,她一直在喊,你抓爛我的臉了,我怎么去見人!我想她大概是怕我不好去見人,所以才沒用指甲。但她抓掉了我的好多頭發(fā),難道頭發(fā)抓掉了就不怕見人嗎?她為自己養(yǎng)了一個不長良心的孩子而絕望,她說我是要挨雷劈的。到這時候她還想著她的房子,她說我要是給雷劈了,那房子的貸款誰來還,她說她已經(jīng)老了,一個月已經(jīng)找不來兩千塊錢了。最后她說,你要是丟下我不管,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
我們的第二次大戰(zhàn)在她的絕望中停了火,她做出的姿態(tài)是,只要我不走,怎么打她刨她都行。她已經(jīng)滿臉是血,我的指甲一點也沒留情,因為它們是我生的而不是她生的。她做好了往樓下跳的準(zhǔn)備,而我卻猶豫了。我一猶豫,她就表示,只要我不撂下她不管,她可以不計較我的良心。而我,在看到她滿臉的血以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可以接受和好了。我雖然也掉了很多頭發(fā),但戰(zhàn)果顯然還是傾向于我的。
接下來,她開始檢討。雖然是檢討,但她同時還是在罵我。她說你個狗日的,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娘是心頭煩才對你冒火呢,你倒好,還敢還我的手,把我抓成這樣。她說,你個遭雷劈的,就沒想想,我們就靠你做個家教,和我每天給人洗馬桶,要哪年月才湊得起裝修房子的錢啦?我就是被這件事情惹得心煩,才對你冒火呢。我們要是錢寬裕的話,我會吝嗇那五塊錢?她說,我打你是不對,但那并不說明我不心疼你。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心疼你,還不心疼我身上的肉嗎?她說,我是不該打你,但我正是因為心疼你才要打你,因為你不爭氣,不跟我一條心。我們靠不了別人,我們只能靠自己,你靠我,我靠你。我們要一條心,一起努力,把日子過成別人羨慕的日子,不要讓別人低看我們。我是因為你不懂事才打你的。
她說了很多。
她用檢討和對我的埋怨炮轟了我的反動思想,她把它們轟炸成碎片散落一地,我就變回去了,變成了原來那個還算孝順的內(nèi)內(nèi)。于是我內(nèi)疚起來。我打了一碗鹽開水,拿了棉簽放到她跟前,我希望她洗洗她的臉。她接受了,而且像個孩子那樣撒著嬌要我為她洗。我拿起棉簽蘸上鹽水,小心地抹著我的戰(zhàn)利品。我一邊洗她一邊咝咝吸氣,表示她很痛。這樣一來我的內(nèi)疚就加深了,我一邊洗一邊吹著氣,希望她能減輕一些痛苦。洗完她的指甲傷,我便開始梳理自己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掉得可怕,而且頭皮也痛得夸張。這樣我就覺得抵消了一些罪惡,心里就好受一些。
幸好你的頭發(fā)厚。她說。都是你個沒良心的做下的好事,你要是不抓我的臉,我也不會扯你的頭發(fā)。她把我掉頭發(fā)的責(zé)任也推給了我。
她說,我明天出門,別人問我臉上是咋回事,我怎么說???
她說,我就說貓抓的。
她說,我總不能說我是挨自家姑娘抓的。
既然睜著眼睛就免不了尷尬,我們就關(guān)了燈,做出睡覺的樣子。這樣對誰都有好處,我不想說話就可以不說,她想說話,也不用擔(dān)心我看見她的表情。她提出,我們還要像以往一樣同心協(xié)力為她那個理想奮斗,我沉默著接受了她的意見。最后她提出,你看能不能在你的朋友或者同事們那里借來點兒錢。她表示她也去試試。她既不想推遲住進新房子,也不愿意住毛坯房,那我們就只有想借錢的辦法。
然而這年頭借個錢比殺個人還難。殺個人,只需要你有勇氣就夠了,而借個錢,不光得你有勇氣,還得別人也有膽量。你有勇氣開口,別人也沒膽量借給你。因此,我不想讓她失望都沒辦法。當(dāng)然,她跟我一樣沒有收獲。讓她失望的不光是我,也得算上她。這樣她就不好怪我了。不過,她還是向我提出質(zhì)問:難道我還得回到鄉(xiāng)下去找親戚們借錢?我想她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那么做的,以我對她的了解,我寧可相信她到天橋下去下跪乞求,也不相信她會去找親戚們借錢。但看起來她的確已經(jīng)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她正脫著衣服,中途卻發(fā)起了傻。她的手停留在第二顆扣子上,眼睛看著離她一米遠的地面,自言自語地說,只怕我真得回鄉(xiāng)下找親戚們借錢。
她顯得很可憐,很無助無奈,還有一種被逼良為娼的憤慨。她一直都很要強,又似乎一直都被一個什么人逼著,非要比親戚朋友們都強,這一下要她回去求人借錢,實在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但是,她的面前沒有別的路可走,她只有回頭去找親戚們。要怪,也只能怪她太自不量力。別人都腳踏實地,走一步看一步,她卻先就把目標(biāo)定到最遠處,而且一個人不管不顧地朝前跑,跑了很遠的路,才發(fā)現(xiàn)那個目標(biāo)離自己依然很遠,而且有高山河流阻隔。憑她的能耐,她一個人顯然過不去。她必須倒回去,去找親戚朋友們幫她一把。然而,她認為這樣的話是要挨嘲笑的,他們會滿嘴諷刺地問她,你不是跑得最快嗎,怎么現(xiàn)在又回來了?
但即使這樣,她也得回去。因為相對于理想來說,被嘲笑一回其實算不了什么。
三天后,她回去了。走的時候表情有些悲壯,好像她是去就義。她沖我說了一些類似于遺囑的話,什么好好上班,好好做家教,飯就在家里吃,別吃外面那些東西,別亂花錢。
就這樣,她消失了整整一周。我不能不說,這一周是我二十多年來最幸福的時光,但我卻有些想她。她在的時候我覺得我的世界那么逼窄,可她真走了,我又覺得少了點兒什么。
她算得上是小有收獲。但她并不見得高興。她一進門就跟我訴說她借錢的艱難和辛酸,親戚們都不那么樂意,因為她們的錢都不閑。即使暫時還存在銀行里,那也是像孩子一樣訂過了終身,并且已經(jīng)看好了嫁娶日子的。他們把它借給她了,就極有可能耽誤了嫁娶。有的甚至害怕徐麗平女士還不起,那樣的話,他們的錢就打水漂了。但徐麗平既然回去了,就是要借到錢才能回來的。更何況,他們還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她。他們說誰相信啊,你也會沒錢?他們說,我們沒錢別人信,說你沒錢,誰也不會相信的。他們說,沒錢能到市里買房子嗎?他們說,沒錢你敢去過城市生活?既然他們盡情地嘲笑過她了,哪能不借錢給她呢?徐麗平女士哪能讓你們白白嘲笑呢?不過,他們似乎并不認這個賬,他們想白嘲笑一回就算了。如果他們想賴賬,徐麗平女士也只能干瞪眼。所以,她采取了另一套措施,那就是謙虛和恭維。徐麗平女士不是一向都驕傲嗎,這一回她變得謙虛了,而且謙虛得都沒法說。她極盡所能地恭維他們,極盡所能地貶低自己來取悅于他們,差不多就是死乞白賴了。后來,還是她答應(yīng)寫借條,定好還錢日期,并保證逾期不還,按每天多少錢加滯納金,才算把錢借到手了。endprint
由于她的不容易,我的無用就被襯托了出來。我給她燒了一盆洗腳水讓她泡泡腳,我還表現(xiàn)出一副很羞愧很自卑的樣子。這樣,她多少可以得到一些寬慰。
由于錢不多,在裝修房子的問題上,徐麗平只能以保證最低價格來勉強維持起碼的體面。在這件事情上,我稍顯得有些用處。我會網(wǎng)購,從主材到配件我全在網(wǎng)上購買,而且能找到全網(wǎng)最低的價格而看起來又還不錯的貨。她負責(zé)找裝修游擊隊。房子不大,她借來的那點兒錢總算勉強應(yīng)付下來了。我又在網(wǎng)上買了幾樣簡單的家具,我們就急急忙忙搬進去了。
新房子里味道很重,我們住在里頭的時候就把窗戶和門全打開。盡管天氣已經(jīng)變冷了,我們晚上睡覺也不關(guān)窗戶。夜里很冷,她就擠到我的床上來。雖然對于我來說,能心甘情愿受這份凍就是因為我終于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和床了,但我還是忍受了她。她說,過一陣氣味兒沒了就可以關(guān)著窗戶睡覺了,那時候我就不會來擠你了。她說,你以為我喜歡跟你擠呀?她說我就是喜歡跟你擠也得慢慢學(xué)會自己一個人睡呀,到時候你嫁了人,你的床上睡著我女婿,我還能來跟你擠?她因為終于在城里擁有了自己的房子,心情舒暢,所以跟我說話的時候便用了玩笑的口吻。而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兩人擠一起我也能從她那里得到好處,畢竟她在榨取我的體溫的時候,我也在榨取她的體溫。
吃過晚飯,她提議我們也去小區(qū)里散個步,并且還要帶上那只埃及法老王貓。她不知什么時候?qū)iT為它買了一條繩子,卻不知道該怎么套上去。我拿過來研究一番,給貓?zhí)咨狭?。可貓不?xí)慣被繩子套著,不走。我對徐麗平女士說,要不我們就不帶它了。她說,不行,一定要帶上它,我養(yǎng)它就是為了這時候能讓它跟我們一起散步呢,城里人散步時不都帶只狗啊貓的嗎?
我只好抱著它出門。我并不反對抱一只貓,實際上我很喜歡抱貓。進了電梯,她就叫我把它放下來,她說要讓它好好感受一下電梯。然后她又說起了親戚們,她說他們大多數(shù)人雖說見過電梯,但從來沒想過哪一天自己也能住進電梯樓。她因為自己住進了電梯樓而驕傲自滿,而看不起那些沒有遠大理想的親戚。她說,等條件再好些,我把他們都請上來耍耍,讓他們也來享受一下。我知道她其實是為了向他們炫耀一下,但我沒有戳穿她。
下到樓底,我把繩子交給她。
你為啥不牽?她問。
我說,還是你牽吧,我不用牽。
她笑起來,說你個鬼姑娘,意思是說你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我還需要裝是吧?
我說,你真聰明。
我們母女倆難得這么和睦舒心,都是因為終于在這城市里有了自家的新房子。她不住地仰著頭往上看,并不好好散步。我問她看啥子呢,她說她看我們家。我看我們家在哪里。她說。我們家在十五樓,她仰著脖子從一樓一層一層往上數(shù),直數(shù)得脖子發(fā)酸,眼睛發(fā)花。但她并不打算停下,她還要從樓頂往下數(shù)。她說她剛才眼睛數(shù)花了,數(shù)半天也沒找著我們的家在哪里。我說,只要我們回去的時候它在就行,這下你不用找到它在哪里。她卻犟,硬要找到它在哪里。無奈,我只好找一些參照物,幫助她找到了我們的家。
然后,她才開始好好散步。她牽著貓,由于貓不像狗那樣可以好好走,它隨時都覺得脖子被套著不舒服,所以總是想往后掙或者就往前奔。這樣,她也就只能有一步?jīng)]一步地走。小區(qū)里散步的人不多,因為像我們這樣著急住進來的人也不多,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把能碰上的人都看得金貴,每遇上個人,她都要跟人打招呼。反正飯后沒事,大家也樂意站下來說上兩句話。她問別人牽的狗多大了,別人問她牽的貓多大了。貓和狗一見面就要打,狗顯得很憨,傻乎乎追,貓?zhí)觾刹酵蝗晦D(zhuǎn)身就舞起了爪子,狗鼻子給抓痛了,嘰嘰叫,貓全身毛發(fā)炸起,嗚嗚嘟噥。狗的主人說,這貓兇哩。徐麗平女士說,是嘍,這貓是名貓啊,叫埃及法老王貓。我家姑娘說的。她心虛,拉上我壯膽——即使別人識破了謊言,她也已經(jīng)把責(zé)任推給我了。別人大概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貓,因為從她這里長了見識,便把眼睛睜得雪亮,不過看完了貓,他又懷疑了,便來看我,說,我還以為就是只土貓呢。我心里虛得很,趕緊抱了貓走開。徐麗平跟上來,說,你走那么快搞哪樣,不是散步嗎?
我說,你以后少跟人說它是埃及法老王貓。
她故作天真地問,為啥?
我不吭聲,我想我都不用再說什么。
她卻說,怕啥,我家的貓,我想說它是啥貓就是啥貓,別人管得著嗎?
我想她說得也有道理,如果讓這只貓叫埃及法老王貓能讓她心情愉快的話,為什么不可以呢?
回家的時候,因為貓不能好好地走,她還把它抱了起來。這可是一個很大的轉(zhuǎn)變,因此我很驚訝。我問她,喂,你不怕貓了?她沒吱聲,我只能自以為是地猜想,可能是因為這只貓給她帶來了城里人的感受,她原諒它長了一身的毛。
她在電梯里跟我說,我明天就回去。她說,我得回去想辦法掙錢來還賬。她說,我想過了,我還回鎮(zhèn)上去做生意,那里又有親戚,地頭也熟,差個錢缺個子兒啥的,都找得到人幫忙。
第二天上午,我把她送到了汽車站。買好了票,還有二十分鐘時間,我們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她說,還是要發(fā)奮,你年紀(jì)輕輕的,哪能就混吃等死呢?
我說,我盡量發(fā)奮。
她說,我走了,你最好還是關(guān)著窗戶睡,別讓小偷鉆進去,嚇?biāo)懒四恪?/p>
我說,關(guān)著會甲醛中毒的,我寧愿小偷鉆進去,反正我們家里也沒啥可偷的。
她說,你傻呀,那會嚇?biāo)滥愕?,小偷都拿著刀?/p>
我說,他拿著刀也沒關(guān)系,如果他長得帥,我就對他說,我會考慮跟他談朋友。
她打了我一下,沒個正經(jīng)。
我嬉皮笑臉,說,你放心去掙錢吧,家和姑娘我都替你保護好,你還完錢回來,我保證她們都好好的。
她說,還有貓。
我說,對,還有我們家的埃及法老王貓。
過了幾天,她打電話來說,她的生意已經(jīng)開張了,說她又找人借了點兒錢,門面也是賒著的。她說現(xiàn)在山里的人都搬鎮(zhèn)上住來了,鎮(zhèn)上比前些年更熱鬧了,生意也更好做了。
又過了一陣兒,她摸黑來到了城里。說是搭熟人的便車上來的,來看看我,連夜就要趕回去,因為她不能耽誤了生意。她帶來了一塊臘肉和一些蔬菜什么的,對我說,這陣兒沒那陣兒緊張了,要我還是適當(dāng)?shù)匕鸦锸抽_好一點。她還給貓帶來了一些魚干兒,她說是小孩子們下河撈的,她找他們要來曬干的。她說開始他們不干,她說她要拿去喂一只埃及法老王貓,他們就干了。說這話的時候,她同時表露著一種捉弄了人的開心。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原因,我覺得她氣色比在城里那會兒好了很多。我又想起了莊稼,莊稼長在鄉(xiāng)下總是要比長在城市里精神得多。
(本文插圖:芭蕉)
王華,作家,現(xiàn)居貴陽。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天上沒有云朵》、長篇小說《橋溪莊》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