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墻都擋不住心的自由

楊文豐

一

什么是墻？

建筑學(xué)認(rèn)為，墻是由磚石等砌成以承架房頂或隔開內(nèi)外的建筑體，是建筑物豎直方向的主要構(gòu)件，用以承重、圍護(hù)或分隔空間，還具隔熱、保溫與隔聲等功能。

墻是怎樣出現(xiàn)的？難于考證。先人生活在荒地野山，擋寒風(fēng)，防獸襲，會想到筑墻。那時的墻，該是不太堅固，材料很原生態(tài)，環(huán)保得很。

那時，那堵處女墻一筑就，就明白地宣告與空間的勢不兩立。日月遞嬗，并非盡善盡美的人性介入，使內(nèi)涵再平淡的墻，也生動豐滿起來，走向高深莫測。

比如，這墻除主防御，多與封建集權(quán)、道德倫理攀親?！熬钩?，臣事君”的封建等級觀念隱入宮墻。幾度封建王朝夕照紅的古都北京，那故宮太和殿，不但當(dāng)時是全城最高的建筑，連圍墻，當(dāng)年也是最厚重的。

中國風(fēng)水講求宅第聚氣，靠“墻”圍合。中國園林，由實而虛，宜漏宜磨，從雅尊時，入藝術(shù)佳境。游蘇州園林，我就有此等體驗，那園林空間構(gòu)成的“壺中天地”、“一拳石勝太華千尋，一勺水絕江河萬里”的意境，“內(nèi)向自省”的園林空間，恰好符合“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融匯著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xué)、美學(xué)。

《墨子》說“墻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四合院影壁象征男權(quán)，屏風(fēng)欲隔離女眷。這墻，與中國家庭的關(guān)系，著實頗為微妙。

不久前，我在挪威峽灣畔的小木屋別墅小住數(shù)日，方知道人是大可以使墻幻化的。何有此說？原來，那三角形的小木屋，由原木構(gòu)筑的墻或屋頂，彼此相連，墻是屋頂，屋頂亦是墻——對這屋頂，你能說不是墻嗎？夕陽越西下，連著屋子墻根的影子就拖得越長，這究竟是屋頂之影？還是墻影？你能夠區(qū)分嗎？

以我建筑門外漢觀之，古今中外的墻，歸攏起來，無非是純實體墻、半虛半實墻和純虛之墻這三類。

純實體墻是唯有物理功能的墻；半虛半實的墻又包括兩種：其一是由實寓虛的墻，如園林藝術(shù)追求的虛幻墻體，其二是依實求虛之墻，如獄墻，旨在對囚犯施予精神禁錮；純虛之墻則是精神的墻，所有的專制政治、精神煉獄，都?xì)w入精神之墻。

任何墻，都站在特定國土上，或高或低，都含文化因素，或淡或濃，使你有了不必暴露在穹廬下大野上的可能性。

墻，不論是堅硬，還是粗糙，本質(zhì)上，都封閉僵化，都有“黑箱”之嫌。

人在圍墻，陷入黑箱……

這些墻思墻想，不是空穴來風(fēng)，而是與我不久前考察的柏林墻直接相關(guān)。

二

假如要在全球范圍內(nèi)評選二十世紀(jì)對人類世界影響最大的建筑，我有理由認(rèn)為，非柏林墻莫屬。

到德國柏林的人，大都想看看柏林墻。為看柏林墻，我查閱過不少海內(nèi)外的相關(guān)資料。

德國朋友告訴我，筑柏林墻，既為阻攔東德人逃往西德，也是冷戰(zhàn)時期東西方兩股政治勢力對壘的化身。

柏林墻是在夜間筑的，一夜功夫就筑成了！

那是1961年8月13日，星期天，自午夜開始，東柏林的邊界就被軍隊和警察徹底封鎖。與西柏林接壤的東柏林街道上，所有燈光突然熄滅，無數(shù)軍車燈照亮了東西柏林邊界。數(shù)萬名東德士兵，趁夜色筑墻，僅用六小時，就在東西柏林四十三公里長的邊界并且屬東柏林的領(lǐng)土上，筑起了一堵長達(dá)一百五十六公里的墻。

這就是柏林墻！

從衛(wèi)星上鳥瞰，這尾瘦長曲折的游蛇，就是以“中國長城第二”作工程代號的柏林墻，東德的長城！

盡管柏林墻是在一夜間筑就的，卻經(jīng)過充分的“前戲”；與這個塵世上所有的政治權(quán)謀出籠前一樣，都動機詭異，試試探探，生怕不小心觸動哪根敏感的神經(jīng)。

最早在1961年6月15日，東德統(tǒng)一社會黨總書記、國務(wù)委員會主席烏布利希在國際記者會上宣稱：“沒有人想要建造一堵墻”！這是“墻”首次浮出水面，是為筑墻放出的探測信號。他的電話記錄顯示赫魯曉夫也有意建一堵墻，但擔(dān)心西方強烈抵制，主意搖擺。赫魯曉夫最終堅定筑墻之心，是后來感覺美國對筑墻似乎并不反對。8月12日，東德政府突然頒布修筑圍墻的指令，8月13日柏林墻宣告筑成。

這墻，真是砌得夠快??！現(xiàn)在想，這墻是只配在夜間砌的。這似有些微妙，砌這墻是不太光彩的，底氣不足，只能偷偷摸摸地干。光天化日筑這墻，會遭遇圍觀，招徠人民猜測，事情不透明就不值得信任。

月黑風(fēng)高筑圍墻，武力焉能不上場？柏林墻就這樣造成了既成事實，強加于世。

三

我第一次看到柏林墻，是在柏林波茨坦廣場。

2013年7月26日，中午，柏林熾烈的陽光猶帶銅鑼般的悶響，風(fēng)，染了些中國式秋意。剛剛在瑞士ETH完成建筑師學(xué)業(yè)的兒子晴川，引領(lǐng)著我和他母親走近波茨坦廣場的柏林墻。

第一眼，我只感覺這約百米長的殘墻，并不連續(xù)，還色彩斑駁，令人詫異，感慨中，意識欲斷還連。當(dāng)時想，德國人民留一段殘墻，是為自己能夠更好地省思?xì)v史吧。德國人民不像日本政客，對齷齪歷史總是欲蓋彌彰，加以否定。

我突然舉起左手，去撫摸這歷史滄桑的墻，剛感到有些粘軟，就聽見在為我拍照的晴川大聲說：“爸爸，不要碰墻！墻上全是口香糖！”

我不禁端詳起眼前的墻來，哦，這墻上色彩斑駁，一團(tuán)團(tuán)高高低低、重重疊疊、色雜泛綠的，真是口香糖。墻面，幾乎粘滿口香糖。

這被人咀嚼、被人唾棄的東西！

極像日前我在法國看過的印象派油畫表面那團(tuán)團(tuán)塊塊凹凸厚實的油彩。

人，出于什么動機，要將口香糖粘上柏林墻呢？還如此之多！是隨意所為？還是“別有用心”？

翌日上午，我又看了另一段柏林墻，東柏林墻。

東柏林墻長得多，連連綿綿，同樣高約四米、厚約一尺，卻已變成壁畫墻，墻上畫滿了五彩繽紛的畫。

那天的陽光同樣熱烈，還無風(fēng)。我們偶爾才躲入墻根陰影，為能更好地看畫，更多時候都是站在墻以東公路的一側(cè)。這眼前的公路，按中國人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資本主義道路。endprint

和波茨坦廣場柏林墻那邊一樣，這邊游人也不多。匆匆而過的人，對這墻，甚至表情冷漠——我頗感失望。

這段東柏林墻，墻面雖然幾乎被畫占滿，但同樣粘有口香糖，盡管粘得不算多。

這口香糖與柏林墻究竟存在何種聯(lián)系？這是否表明：民眾，對曾為重大政治象征的柏林墻，在表達(dá)鄙視？

佛說：若世界是一堵墻壁，心則是回音壁。

歷史永遠(yuǎn)是公正的，任何聲音都會在歷史的回音壁產(chǎn)生回響，你罵它，你咒它，回過來的最后一聲永遠(yuǎn)不是你的。

墻以什么心態(tài)待你，你就會以同樣的心態(tài)應(yīng)答墻。正所謂愛出者愛返，歹往者歹來。

四

或許，水波動得過于自由是危險，要筑堤；風(fēng)刮得太生猛，也是問題，也要筑墻。柏林墻的聳起也絕非偶然——是權(quán)力需筑這墻，精神系統(tǒng)需筑這墻，制度體制需筑這墻，還必須筑得固若金湯，密不透風(fēng)……

那天看東柏林墻，我發(fā)現(xiàn)，東西德之間本來早已存在界河的，叫施普雷河，然而東德還是在己方河岸加筑了墻，于界河的水道，則置以柵欄。

看過界河，我步入“軍事隔離帶”，它設(shè)置在近乎平行的兩堵柏林墻間。這片被民間稱作的“死亡地帶”，仍在散發(fā)死亡氣息，猶聞冤魂哭泣。腳踩在當(dāng)年鋪地的沙子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起來相當(dāng)吃力，更難于奔跑。想當(dāng)年，這片死亡地帶，了無遮掩，完全敞開在槍口之下，逃亡者即使插翅也難以逃離。

當(dāng)年，除東德邊防軍，除翻上墻者，百姓是看不見到這片“死亡地帶”的。人民看到的，只有面前的墻。

當(dāng)年，筑出的這死亡地帶的墻，要求能抵擋住車輛的撞擊，這與其說是極盡防御之能事，不如說是在表達(dá)極度的恐懼，大大超乎建筑學(xué)的意義。

真可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該榮膺普利茲克建筑獎的偉大建筑啊，這柏林墻！

五

這墻被筑起后，對自然生態(tài)和民眾精神生態(tài)是如何施行殘殺的？還待深入省察。

墻筑就兩年后，西方一位政界大員在柏林墻前發(fā)表“我是柏林人”的演說，說出了這一句名言：“自由有許多困難，民主亦非完美，然而我們從未建造一堵墻把我們的人民關(guān)在里面，不準(zhǔn)他們離開我們。”

這堵阻隔自由的墻，真是像一把刀，將本來相同的環(huán)境生態(tài)一刀就切出大異。粼粼水波樣的月光，被墻頭一切為二。陽光的向背，使墻東墻西從此不同涼熱。藤蘿遭攔腰斬斷。連河道的水老鼠竄行也不再自由。

這墻，形同一把鋸，將一個城市鋸成東西兩段。西柏林工作的東柏林人從此不能去上班，不少家庭從此被拆散。墻成了情人劫，那些如膠似漆的情侶，一覺夢醒就無法赴對岸與另一半擁抱，也難再隔河顧盼，再深的情懷、情緣，也唯有深藏心底。

然而，這墻，對生命再阻隔再殘害，對風(fēng)雨陽光飛鳥的翅膀和夜鶯的歌唱再阻擋再阻礙，也沒有辦法阻擋“千百萬人/比風(fēng)更自由的思想/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比時間更漫長的愿望”（艾青：《墻》）。

那些向往西德自由的人，他們是不懼東德邊防軍必須射殺任何試圖越墻者的命令的；他們清楚，東德政府強行頒發(fā)的《開槍射擊令》，是明確認(rèn)定凡穿越圍墻者皆是罪犯、叛徒的，是明白東德邊防軍“使用你的武器時不要猶豫，即使違反邊境禁令者是婦女和兒童”的。

他們以挖地道、潛水、利用汽車強行高速沖過檢查站等方式，越境逃亡。

1979年一個夜晚，東德有戶家庭的后院突然升起個巨大的熱氣球。氣球的吊籃內(nèi)有兩個家庭——兩對夫婦、四個孩子。

這個熱氣球飄過柏林墻上空時，目瞪口呆的東德邊防軍，還算記得開槍射擊。逃亡者操縱熱氣球一下子就上升到二千八百米以上高空，二十八分鐘后，緊急落地。但究竟是落在東德還是西德？他們不曉得，更不敢貿(mào)然走出熱氣球，他們已經(jīng)沒有勇氣來親自揭曉自己的命運了……驚恐之中度過整整二十四小時后，遠(yuǎn)處有腳步聲傳來，來人揭開氣球，說出的是他們渴望已久的話：“你們自由了，這里是西德的領(lǐng)土?！?/p>

可是，許多逃亡者沒有他們這么幸運。

1962年8月17日，十八歲的彼得·費查在攀至圍墻頂部時被槍擊，成了攀墻被殺的第一人。當(dāng)時，西柏林那邊，邊防兵馬上投出急救包，警察急忙上墻施行急救，東面卻無任何人敢伸救援之手。這一幕被西方記者攝入鏡頭，廣為傳揚，轟動冷戰(zhàn)時期。

在那冷酷的年月，攀墻危險，騎墻就更是無法想象。我想，這個世界騎墻派盛行，唯獨這墻頭除外。

當(dāng)然，在水下騎墻倒還是有可能的，只是你未必還能潛到河里……

這就是政治。黑暗的政治筑墻，使人無法安全近墻，即便光天化日……

今天，誰也不愿提當(dāng)年逃離者被殺的情景了。可憐那些死難者，連成為“標(biāo)本”的機會也沒有。這些人，誰都不會奢想日后會因生者的憐憫而可能恢復(fù)名義上的尊嚴(yán)，但這對亡靈又有何用？他們喪失了生命，而我們?nèi)匀换钪?/p>

任何墻都擋不住心的自由。官方統(tǒng)計，筑墻后，成功逃入西柏林者達(dá)5043人，3221人被逮捕，260人受傷，死難者239人。

六

站在柏林墻前，我不禁想象，那些年月，即便這墻附近不響槍聲，民眾非要經(jīng)過墻不可時，也定然小心翼翼、心懷恐懼。假如不想翻墻，誰都避墻唯恐不及。這堵恐怖的鼠疫墻！

我們這世界，最富魅力的還是時間，不動聲色中已改變一切。隨著時間流逝，有些人對柏林墻，是否開始容忍、認(rèn)同了？對墻，熟視無睹見怪不怪了？甚至不能理智辨識這墻了？果真如此，我只能說：“你，被墻奴役了！”

柏林人、德國人，果真也應(yīng)驗“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一聯(lián)中國古詩嗎？

七

離開柏林墻后，我一直在想：天下的監(jiān)獄，本質(zhì)上是否都等同于墻？

為了回答這個看似天真、實則嚴(yán)酷的問題，我考察了二戰(zhàn)期間納粹設(shè)立的“達(dá)豪集中營”。這座集中營，囚室狹窄，四壁肅立，陰森無情。誰說這監(jiān)獄不是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