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險到如今——香濤筆記體小說

中國的土地上出現保險，是貿易發(fā)展的內在需要，是中外交流的自然而然。直到幾百年后，中國試圖加入WTO，保險業(yè)的開放仍然那么自然而然地最先、最大敞開開放的大門。這是一種宿命，也是行業(yè)特性使然。中國的保險毫無疑問，屬于舶來品，所以它與世界聯系最緊密。這是一種商業(yè)機制，也更像一條紐帶，它把古老的變幻的中國與世界連在一起，歷經百年風雨，似乎暗淡過，但一經開始，就再沒有完全斷開。

讓人好奇的是，中國保險業(yè)從無到有，再到現如今可以說得上是發(fā)展得方興未艾，這期間到底經歷了哪些故事？恐怕也只有親歷者，以及足夠了解這段歷史的人才能把故事講述得生動且透徹。作者香濤是資深行業(yè)官員，熟稔中國保險業(yè)的成長史，他在百忙之中奮筆疾書才有這一筆記體小說的問世。他作為故事的講述者，把那些具有代表性的事件，把那些精彩的片段按照歷史的脈絡整理成集，以小說的形式娓娓道來，講述了中國保險業(yè)自19世紀到如今的發(fā)展歷程。《金融理財》雜志摘錄了《保險到如今》中的一篇文章，之后會持續(xù)刊登后續(xù)的文章以饗讀者。

第六篇 回老家·外資保險在中國

有關外資保險和中國民族保險業(yè)的關系，是近些年來一個很熱門的話題，這種探討是有益的，對中國金融業(yè)、保險業(yè)的發(fā)展有好處。相信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這樣的話題會一直熱下去。

20年前，記得這么一件事，研究生畢業(yè)來到中國保監(jiān)會上班，導師聽說我到保監(jiān)會工作，笑著說，那你會有很多機會了解外國保險公司啊。外國保險公司，在當時很多國人的眼睛里，充滿著神秘感。報到后，完成的第一項領導交辦的任務，就是參與籌備一個加入WTO的國際保險業(yè)研討會，時任保監(jiān)會主席馬永偉將出席致辭。研討的重點，也是當時社會關注的焦點，是外資保險在入世之后的進入中國和市場競爭。這個趨勢被形象地比喻為“狼來了”。馬永偉后來在研討會上這樣說：“入世之后，中國保監(jiān)會將加快保險法制化建設步伐，逐步改善監(jiān)管，推動保險公司轉變經營觀念和管理模式，提高競爭能力。”

20世紀初和前葉，在清末和民國時期，“狼”其實早就來過了，而且那個時期外資保險對中國人民的壓榨、對民族保險業(yè)的傾軋、對中國財富的掠奪、對中國經濟的肆意破壞，至今仍讓許多人記憶猶新，恍如昨日?，F如今，要打開國門，歡迎那些龐然大物進來，歡迎那些老牌的保險巨頭進來，讓那些歷史書上的神秘的名字變成中國保險市場的一分子、同行，能不緊張嗎？馬永偉在講話中，談了不少外資進入中國市場的益處，他還特別強調：“關于加入WTO之后，中國保險市場的準入原則，我們將按照審慎原則加以考慮，以維護國內被保險人的利益，保持國內金融保險體系穩(wěn)定。依法監(jiān)管，依法審批?！彼陌l(fā)言顯然是要盡力打消國內保險同行們的擔心。但實事求是說，那次召開于香山飯店的會議，始終籠罩著一片凝重。

那個時候，解放前一批保險界的老人身體仍然硬朗，比如林震峰、王恩韶、金瑞麒等等。他們也關注著保險業(yè)開放這個大舉動。2015年仙逝、享年95歲的王恩韶老先生，曾在解放前擔任英國保險有限公司中國分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2005年因為拍攝一部保險宣傳片，曾經采訪過這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他感慨地說：“幾十年前外資保險在中國，有很多特權，國內的保險公司根本沒辦法競爭它們。但是，外資保險逼著我們學習保險經營，才有了一大批民族保險企業(yè)和保險專業(yè)人才?，F在的開放，對我們是大好事，機會難得?！?/p>

老先生的見解，是對一段歷史的注釋。

本系列開篇介紹了中國出現的最早的保險機構，那就是一家外資保險機構——諫當保安行。在撰寫本系列的過程中，還進一步弄清了“諫當保安行”名字大致的由來?！爸G當”是其英語名稱“Canton”的中文譯音，“保安”與今天的保安不是一個意思，通指安全、保險。行，如開篇介紹的“十三行”一樣，是當時廣州以及南方周近商業(yè)貿易機構的稱號。

1805年廣州“諫當保安行”成立之后，外資保險公司進入中國市場的歷史，是很令人深思的。自此至中華民國成立的106年時間里，遍及世界上十幾個國家的近200家保險機構，來到中國，開設總分機構。如此多的保險商，對中國近代貿易、金融發(fā)展都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其中，有些機構竟與中國產生了割不斷的淵源。

至今在中國的保險界，流傳著一個美國保險商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堪稱教科書級。

100年多前的1919年，從軍隊退伍的美國小伙子科尼利斯·范德爾·斯塔爾（Corneliors Vander Starr，當時人稱C·V·史帶，以下稱“史帶”）爭取到太平洋郵輪公司外派機會，來到上海，由此展開了一段在中國保險業(yè)的華麗冒險，締造了一家外資保險公司在華的百年傳奇。在朋友的介紹下，風華正茂的史帶進入上海美豐銀行分管保險業(yè)務，代理美國普益保險公司在華業(yè)務?；趯ΡｋU業(yè)務的逐漸熟識，并在上海積累了“第一桶金”后，史帶在1919年12月12日果斷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保險公司，并將其命名為美亞保險（AAU，American Asia tic Underwriters）。1931年，史帶利用美亞保險的賠款準備金，創(chuàng)立了友邦人壽保險公司（Asia Life Insurance Company）。中文取名友邦，顯示了史帶本人對中國國情的諳熟于心和商人的精明，寓意就是要和中國搭建友誼的橋梁，成為中國的“友邦”。一個商業(yè)保險公司，自然不可能決定美國的外交戰(zhàn)略，但是作為美國在華經營的保險機構，能有這樣的見識和頭腦，實屬不易。友邦也成為第一家面向中國人的外資人壽保險公司。當時在華的外國保險公司基本都排斥中國本地人加入管理團隊，然而據說史帶不但聘請了幾位杰出的中國人加入董事會，如總經理費孟福，此君后來寫出了我國第一本保險營銷學專著《人壽保險招徠學》。而且公司員工幾乎是清一色的中國人，他啟用了很多知曉本地需求、有著本地關系的華人開展業(yè)務 。自此友邦生意風生水起，到1934年，其業(yè)務量占中國保險總收入的 30%以上；至1936年底公司保單準備金720萬元，有效保額6000萬元，其中華人投保占90%，大半業(yè)務來自中國市場。史帶眼光敏銳，抓住難得的商機把外灘17號（今中山東一路）字林大樓租下來作為辦公大樓。此后，因為日軍侵華和內戰(zhàn)爆發(fā)，史帶只能關閉大陸業(yè)務，移師香港。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時隔近半個世紀之后，友邦重回內地。1992年9月25日，美國國際集團（AIG）的全資子公司友邦保險（AIA） 獲得一紙牌照，成為中國大陸首家獲發(fā)人壽和非人壽業(yè)務營業(yè)執(zhí)照的外資保險機構。友邦率先打開中國壽險的大門！

1998年5月13日，友邦人壽保險公司在外灘17號“友邦大廈” 舉行啟用儀式，標志著友邦保險真正回到了60多年前的老宅。這家與中國保險業(yè)百年淵源的保險公司打出的海報只有三個字“回老家”。

接近一個世紀的時光，史帶和他創(chuàng)立的保險公司神奇般地沒有倒閉，上海外灘的那棟大樓雖經世事滄桑、戰(zhàn)爭戰(zhàn)火、文革風云卻依然不倒，風云際會中國改革開放的關鍵時刻史帶的后繼者格林伯格先生積極助力中美關系，所有的歷史淵源交匯成了20世紀一段令人驚嘆的保險傳說，仿佛一幕令人感慨萬端的穿越劇！

考察清末乃至民國時期外資保險業(yè)，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資料很少，研究泛泛。其根本原因在于，這段時期政府對金融業(yè)的管理極其薄弱。留存下來的一些資料，大致是當年一些行業(yè)公會和年鑒的搜集，其真?zhèn)魏茈y驗證。

之所以在幾十年后，當中國政府決定再次敞開國門，歡迎那些外資保險“回老家”或者來中國“安新家”的時候，行業(yè)人士惴惴不安，“狼來了”的記憶并非無中生有。鴉片戰(zhàn)爭后，上海開埠，外商云集，洋行林立，外商保險公司紛紛委托洋行代理業(yè)務，隨后陸續(xù)設立上海分公司或中國總分公司、遠東分公司。到清末，上海設立過的外資保險機構計有14個國家161家公司，1912～1941年達到19個國家227家公司。日軍占領上海時期數字下降為有7個國家60家公司，抗戰(zhàn)勝利后到解放前合計有6個國家65家保險公司。這些外資保險公司依托世界列強侵華特權優(yōu)勢，依托母公司雄厚的資金實力，依托在華銀行等金融機構的影響力和財力，在當時中國保險市場上縱橫馳騁，處于絕對的強勢地位。多數外資保險公司資本金充足，經營穩(wěn)定。大量效益好、風險低的保險業(yè)務，幾乎被外資保險完全壟斷。由于外資保險公司薪水可觀，眾多中國保險人才聚集于外資保險機構。更主要的是，無論是清政府，還是民國時期各個政府組織，都沒有對保險市場進行有效的監(jiān)管，即使后來設立了一些機構進行管理，也非常薄弱，始終處于放任失控的狀態(tài)。補充一點，清王朝因為基本沒有金融監(jiān)管的概念，外資金融機構到中國做生意根本沒有任何限制，直到1908年清政府才有了《銀行通行則例》，這是中國第一部由國家頒發(fā)的專門管理金融機構的法令。民國時期開始考慮制定保險法規(guī)，但最終不了了之，沒有真正落地執(zhí)行。其實，就是頒布實施了，對外資保險是否能夠一視同仁、中外一致，從當時的時局看恐怕是不可能的。外資保險對中國國家財富的掠奪，幾乎到了肆意妄為的地步，大量銀元和黃金外流；聚斂了大筆的國民健康、養(yǎng)老、意外等的儲蓄性資金，而真正承擔的理賠并不對應，而且隨著戰(zhàn)爭事故以及國內動蕩等因素的影響，大量保險金被侵吞和席卷。筆者試圖查找出當時全國范圍里面這些數目究竟是多少，哪怕是一個粗粗的統(tǒng)計，然而非常遺憾，找不到。

可以想見，一個國家，連溫飽生存都難以保障了，誰還會關心保險理賠這等事情呢？如果連政府都沒有監(jiān)管這些財大氣粗的洋保險，平民百姓就只有任人宰割、欺凌的份了。像前面提及的美亞保險創(chuàng)始人史帶先生，先后在中國獨資或者與人合辦保險機構達到四五個，在沒有監(jiān)管之下，其閃轉騰挪，以及獲取的財富，難以估量。

歷史的沉重，是用無數的生命逝去、無盡的財富損失堆積成的。這也是半個多世紀后，即使馬永偉那樣的保險監(jiān)管高層反復講解保險業(yè)開放的益處多多、穩(wěn)妥有序，縈繞在保險業(yè)人士心中的擔憂，仍然成為當時不可遏制的行業(yè)心理和輿論壓力。

也應當承認，外資保險進入中國，給中國的經濟發(fā)展、金融業(yè)提升、保險業(yè)興盛，在客觀上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來自英國、美國、日本、荷蘭、瑞士、丹麥、意大利、挪威、蘇俄以及新西蘭、印度、菲律賓、奧地利等等國家的保險機構，仿佛在中國土地上展開了一場“保險奧運會”，大家同場競技，盡管沒有裁判，但卻各有各的特色，發(fā)展壯大，互比高低。像美商旗昌洋行所創(chuàng)設揚子保險公司（Yangtsze Insurance Association），誕生于同治元年（1862年），總公司設于上海，同時在香港、倫敦、紐約、新加坡設分公司，在中國各口岸建代理處30多家，經營水險、火險、意外險及汽車險。業(yè)務由旗昌洋行總代理，專營旗昌輪船公司的船貨保險，幾乎壟斷了長江的運輸險業(yè)務，是外商在上海早期保險業(yè)中頗具實力的公司之一。民國30年（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被日軍勒令停止。

外資保險機構把保險經營的基本模式、主要險種、企業(yè)管理、人員培訓等，帶給了中國人，可以算是一種行業(yè)啟蒙，為當時的中國財經界培養(yǎng)了一大批懂保險、會經營的專業(yè)人才。這批人才，逐漸獨當一面，促進了民族保險業(yè)的快速發(fā)展。這些人中間的有不少人士，直到新中國成立乃至改革開放之后，依然在為中國保險業(yè)工作。2004年以來，中國保險學會啟動了一項工程，用文字和視頻記錄下這些耄耋老人的回憶和親述。

200年前，面對外資保險公司的進入，沒落的大清帝國要么實行海禁，誰都不許進來，閉關鎖國，要么隨便進來，毫無管理和監(jiān)督。一個極其沒落的封建王朝，在任何一個領域都呈現任人宰割的局面。這是一個典型的反面例證，金融安全關系到國計民生，缺乏監(jiān)管的金融市場危機四伏。對外資開放的清末，就因對金融市場沒有任何監(jiān)管，曾發(fā)生五次波及經濟全局的金融危機，即1866年因美國南北戰(zhàn)爭、太平天國戰(zhàn)爭引起的風潮、1883年的倒賬風潮、1897年的貼票風潮、1910年的橡膠股票風潮和1911年革命時期的錢莊倒閉風潮。這些風潮，像颶風一樣，肆意摧毀中國當時各種類型的工商、制造、金融等產業(yè)，哀鴻遍野。如今我們在經典老電影上看到的許多場景，其實就是政府監(jiān)管缺位和帝國主義侵略者肆意掠奪的真實景象，蔣氏政權治下的中國可謂千瘡百孔。

200年后，中國共產黨人把握時代發(fā)展的難得機遇，以最大的勇氣開啟改革開放的新征程。在引進外資保險機構的過程中，正視差距，以法制建設為至要，以科學監(jiān)管為手段，以提升自己為目標，走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保險業(yè)開放道路，此后幾十年的發(fā)展已經證明，這個時代的開放并沒有把民族保險業(yè)擊垮，而是大大受益于開放，受益于多元化的市場主體競爭，中國人民保險集團公司、中國人壽集團公司等都已經成為世界500強。關于這一點，本系列今后還會專門論及，在此不贅述。

歷史常常會有貌似驚人的相似。但百年的風雨滄桑，相似中又決然不同。20世紀后半期，中國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改革開放的大路。這份眼光、魄力和智慧，不是什么教科書上的，不是導師先覺教授我們的，是歷史留下的沉痛教訓，并且賜予后人奮發(fā)圖強的信心和力量。

去年一個仲春時節(jié)的傍晚，漫步上海外灘，注視著當年的字林大樓今天的友邦大廈，在夕陽中籠罩著凝重和流光溢彩，忽然從心底升騰起許多的感嘆，腦海中浮現眾多的歷史畫面。再望眼整個外灘，繁華與喧囂侵浸下，不知道承載了上海灘多少金融傳說和保險故事，以及那些曾經在此出沒的“洋面孔”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