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四論“丁玲精神”

涂途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100029）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四論“丁玲精神”

涂途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北京 100029）

丁玲是我國著名的革命文藝家，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的杰出代表。她在一生的創(chuàng)作活動和言行中，始終貫穿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和“見善則遷，有過則改”的寶貴品性。這是丁玲精神的體現(xiàn)，是其精神特質(zhì)的一個重要方面。

丁玲；作家；優(yōu)秀傳統(tǒng)；“丁玲精神”

丁玲不但是中國革命文藝家的著名代表，還是中華民族核心價值觀和優(yōu)秀傳統(tǒng)集中體現(xiàn)的佼佼者。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博大精深、涉及方方面面，而在丁玲的整個生涯和創(chuàng)作中，尤其突出地表現(xiàn)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和“見善則遷，有過則改”等可歌可泣的精神。

“富貴不能淫”

丁玲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難忘的巾幗新女性，是我國杰出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藝戰(zhàn)士，是延安精神名副其實的體現(xiàn)者。她的身上，集中顯露和張揚著中華民族的崇高品性和美德，其中，“富貴不能淫”的精神是其精神特質(zhì)的一個重要方面。

從1927年處女作《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發(fā)表后一舉成名，到1931年參加“左聯(lián)”，再到歷盡千辛萬苦從魑魅魍魎的魔掌中逃到陜北根據(jù)地，隨后經(jīng)過延安整風和土地改革運動，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并很快被國外翻譯成10多種不同的文字，丁玲的名字幾乎家喻戶曉。建國前夕，在全國第一次“文代會”上，丁玲當選為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黨組組長，又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并被委任為新創(chuàng)刊的《文藝報》主編。接著，又籌辦成立中央文學研究所并任所長，從《文藝報》調(diào)任《人民文學》任副主編。這一時期，她的聲譽達到一個新的高峰，成為當時國內(nèi)外的知名人士和著名作家、社會活動家?？梢哉f，她有過顯赫，也有過輝煌。但是，丁玲從來沒有居功自恃、不可一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一片冰心。

1952年3月15日，正當丁玲在莫斯科參加果戈里逝世100周年活動之際，傳來了蘇聯(lián)部長會議關(guān)于授予《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斯大林獎金的喜訊。她對記者發(fā)表談話，一再表示：“我是一個渺小的人，只做了很少很少的一點工作，可是我卻得到無數(shù)次和無法計算的從人民那里來的報酬和鼓勵。其中也包含著蘇聯(lián)人民對于我的鼓勵和幫助?！薄斑@個光榮是給中國所有作家和中國人民的。這是對全體中國人民和作家的鼓勵?！盵1]299在給陳明的信中，她又說：“我得到斯大林獎，想必你早已知道了。在莫斯科當然有許多人向我慶賀，每天都聽到這樣的話，你當然也高興得很。可是我總覺得沉重。我一定還要寫出更好的作品才行！”[2]291從丁玲當時的言行中，不難看出她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反而是不滿足于已取得的成績和貢獻，決心“要寫出更好的作品”。

在籌辦和創(chuàng)建中央文學研究所并擔任所長的幾年間，丁玲像在陜北八路軍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當主任時那樣，不但是“一位天才領(lǐng)袖”，還是一位可愛可信的大姐和可親可敬的母親。她把自己看作是“和街道派出所所長同一級別”，事必躬親、不分巨細，從研究所的開辦經(jīng)費、選址、辦所宗旨、聘請教師，到每一個學員，每一個工作人員的學習、生活中的實際困難，都關(guān)懷備至，體貼入微。她對年輕的學員們（其中后來大都成為著名的文藝家）諄諄教導(dǎo)：“一個花盆種不出大樹，要成為一棵大樹，地下的根發(fā)展得很深，吸收土壤的養(yǎng)分，才能長大，所以我希望不要把零碎的不扎實的東西拿出來。我是這樣講，看你們怎樣的去理解，因為各人的理解方式不同，所以在學習時，有人得到的多，也有人得到的少。假如，個人不吸收，僅憑自己知道的一點點，就去寫，這是不對的。”[3]75她是這樣對人說的，也是這樣身體力行做的。

1958年初在《人民日報》和《文藝報》同時發(fā)表的周揚的長篇講話《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中，用了相當多的篇幅批判丁玲的所謂“一本書主義”，把它上綱上線到是“兩種世界觀的斗爭，是對待文藝事業(yè)的兩種根本不同的態(tài)度”，是“野心家們?yōu)榱死瓟n青年作為供他們驅(qū)使的工具，竟不惜利用青年的弱點，利用他們?nèi)鄙俳?jīng)驗和好勝心來向他們灌輸驕傲的思想，引導(dǎo)他們走上反動的道路”[4]。當時我在蘇聯(lián)莫斯科大學學習，細讀后大為吃驚，又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文中批判的一大批包括丁玲在內(nèi)的文藝家，都是我們當時敬佩和崇拜的對象，他們怎么可能會突然反黨、反社會主義呢？丁玲一向的為文、為人，給我們的感覺一直是正氣凜然、正大光明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榮獲斯大林文學獎，引起了全世界的關(guān)注，大大提高了新中國的文學聲譽，它的作者為何要引導(dǎo)青年“走上反動的道路”呢？與我們同住一個宿舍的蘇聯(lián)和其他國家的同學，更是對此議論紛紛、義憤填膺，認為教導(dǎo)青年作家、藝術(shù)家刻苦努力，創(chuàng)作出有份量有影響的作品，早出名、早作貢獻，完全是正確、合理的，根本談不上有什么錯誤和罪過。他們覺得這種做法既不合情合理，又荒唐可笑！多年后的事實證明，所謂丁玲提倡“一本書主義”，完全是牽強附會、子虛烏有。丁玲不過是遭到捏造、誣陷、迫害和打擊罷了。

無數(shù)的事實說明，丁玲經(jīng)受了榮華富貴的嚴峻考驗，沒有使名譽、地位和金錢削弱和擾亂自己的意志。著名詩人朱子奇在《臨澧女笑在人間》的詩中贊頌：“中華兒女多奇才，/美名遠揚海內(nèi)外。/人品作品皆榜樣，/發(fā)揚光大照萬代！”[5]233他還說：“丁玲的名字，不僅屬于中國，也屬于世界。丁玲的名字，不僅屬于過去和現(xiàn)在，也屬于未來?！盵5]233是的，丁玲精神“不僅屬于中國，也屬于世界”，“不僅屬于過去和現(xiàn)在，也屬于未來”，我們有責任和義務(wù)，將丁玲精神發(fā)揚光大，代代相傳，傳播到全世界，弘揚到未來。

“貧賤不能移”

丁玲是一位偉大的具有傳奇性的新女性，是一個歷經(jīng)榮辱沉浮、“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考驗，幾度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革命作家。歐陽修曾經(jīng)寫道：“毀譽不干其守，饑寒不累其心，此眾人以為難，而君子以為易?！保ā端兔貢┧尉龤w太學序》）在丁玲的人生歷程中，既有過輝煌燦爛的高峰，也經(jīng)歷了曲折、低谷和磨難?？伤凇吧木薮舐洳睢敝?，在荊棘叢生、風霜雨雪和毀譽、苦難中，在長期受懷疑、歧視，備受打擊的歲月中，仍然保持了清心寡欲、“交親零落鬢如絲，兩袖清風一束詩”的可敬可貴風貌，堅守著一貫的信仰和追求。

丁玲逝世后，陳明曾公開宣布過他們的家底。他無可奈何地說，他們根本無財產(chǎn)可言。建國后丁玲一直不拿工資，僅靠陳明的工資和她的稿費收入生活。已往的一些積蓄買了大翔鳳的一座房子，這是最大的一筆財產(chǎn)，剩下的便貼補了北大荒10多年的生活。丁玲最大的一筆收入是斯大林文學獎金共5萬盧布，全部捐給了全國婦聯(lián)兒童福利部，用于兒童福利事業(yè)。1955年以后，丁玲沒有了稿費收入；1958年以后，陳明的工資也變成了一個月28元的生活費，后來改為30元。陳明摘帽以后有了工資，可幾年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住“牛棚”，每人每月又只發(fā)15元生活費。離開秦城監(jiān)獄到山西長治市郊區(qū)嶂頭村定居時，補發(fā)給陳明1萬多元工資，但他們拿給大隊買拖拉機了。也就是從這時候起，陳明又有了工資，丁玲每個月也有80元生活費。兩人每月有200多元收入，就覺得很富裕了。1979年他們回北京后，搬進木樨地新居時，還從人民文學出版社預(yù)支2 000元稿費，買了客廳的沙發(fā)。丁玲彌留時囑咐，給孫女和外孫各1萬元，用去了那短短幾年中積蓄的一半。

當陳明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到北大荒去“勞動鍛煉”時，丁玲主動提出也到北大荒與陳明一起生活、勞動。她說：“我去北大荒，并不是組織上給我的處分。我被批判后，我自己認為我不能留在北京關(guān)門寫作，不能離開群眾遠離人民生活。組織上批判我，處分我，撤銷工作，不給工資，我都可以承擔，但是開除黨籍，這意味著我與人民的隔離，這是我絕對不能忍受的。但是我只有拿勇氣和毅力去逐漸改變這種處境。于是我要求到人民的最底層，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和勞動人民一起，取得他們的了解和諒解，于是我要求到北大荒去，這是不可能被拒絕的?！盵3]95

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里，丁玲和陳明患難與共、相濡以沫。在農(nóng)場里“安家落戶”，他們白天養(yǎng)雞、種菜、割麥、喂豬，晚上辦識字班，當掃盲教員，輔導(dǎo)文藝活動。他倆每月的糧食標準是31斤，自己吃不完就送給別人。冬天吃的菜就是“老三樣”：蘿卜、土豆、白菜，而且都是凍過的，加上一點辣椒煮熟，便是“美味佳肴”。他們相互支持、互相勉勵：“要堅定地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自己、相信時間，歷史會做出最后的結(jié)論，要活下去！高瞻遠矚，為共產(chǎn)主義實現(xiàn)而活，為我們的孩子們而活，為我們的未來而活！”[1]269當年湯原農(nóng)場黨委組織干事兼黨委秘書寧文成便見證說：“從1959年至1963年的5年間，我奉命寫過不少‘丁玲表現(xiàn)’的報告，平均半年一次。在寫材料前，我都向眾多的干部、工人、黨員調(diào)查過，綜合他們對丁玲的看法是：身處逆境而對黨無怨，遭受磨難而信仰彌堅，心中裝著黨，堅信黨；他忍受著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折磨，忍受著屈辱，保持著堅定的革命氣節(jié)……”[6]432

貧窮和卑賤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丁玲的信仰，丁玲的追求、氣質(zhì)、個性。“水可干而不可奪濕，火可滅而不可奪熱，金可柔而不可奪重，石可破而不可奪堅?！薄岸×峋瘛比缤?、火、金、石般濕、熱、重、堅，永遠會保留自我鮮活的本性和特性。丁玲的老戰(zhàn)友、著名詩人劉漢在《獻詩：遙遙的回憶》中深情地呼喚：“丁玲丁玲丁玲/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鈴鐸/掛在遼闊的天空/風暴一次次把它搖響/霹靂擊中它/聲音更響/丁玲丁玲丁玲……”[7]8是的,丁玲這個巨大的“鈴鐸”,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狂風暴雨、驚濤駭浪，但每一次洗滌和錘煉，都使她更加明亮、更加響亮。

“威武不能屈”

丁玲出生在一個破落衰敗的封建大家庭，4歲喪父，靠母親一人維持全家生計，勉強度日。她年輕時就是一個“少年叛逆者”，在“五四”運動的影響下，接受了反帝反封建思想，反對和抗拒封建包辦婚姻。在母親和一批先進女性的教育和感召下，她走上了自立自強、追求光明、追求革命的道路，如饑似渴地愛好革命新文學。受到一批共產(chǎn)黨人的指引和熏陶，她在上海加入左翼作家聯(lián)盟。但是好景不長，1931年2月7日，丁玲的丈夫胡也頻與柔石、殷夫、李偉森、馮鏗5位左聯(lián)作家一起被捕后，立即被秘密殺害于上海龍華警備司令部。丁玲帶著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孤苦伶仃地一人獨立生活，生計維艱，常常為無錢購買奶粉和食品而愁眉不展。但她卻拒不給傾向不好的報刊寫稿。有一份名為《真善美》的雜志，準備出一期“女作家專號”，請她撰稿并稱“稿費從優(yōu)，可以預(yù)支”，可丁玲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賣稿子，不賣‘女’字！”1932年3月，由陽翰笙介紹，她被批準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墒牵诙甑?月她便被叛徒馮達出賣，遭到國民黨特務(wù)綁架，送往南京秘密關(guān)押。她在3年多的軟禁中，在敵人的軟硬兼施、威迫利誘的魍魎世界里，不屈不撓、不卑不亢，最終在黨和各方面進步人士的營救下，才逃離虎口，到達陜北革命根據(jù)地。

正如劉白羽說過的：如果說丁玲前半生的坎坷，是來自敵人陣營，而后半生的坎坷，卻來自自己陣營，這是不能不令人唏噓惋惜的。這是一段沉重的長期的個人受苦受難史，又是令人難忘的值得永遠銘記的悲壯典型事例。從1955年被誣陷為“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1957年反右中被打成“右派”并開除黨籍，面對大小會的批判斗爭、口誅筆伐，“殺氣騰騰，蠻橫無理”，丁玲與陳明一起，不斷地向有關(guān)部門申訴冤屈，據(jù)理力爭，說明事實真相。她先后正式遞交了《我的檢討》《重大事實的辯證》《辯證材料的補充》《我對周揚同志的意見》，以及一再給中宣部黨委會寫信等等，披肝瀝膽、實事求是，苦心孤詣、力排眾議。

當“文化大革命”開始，要拆散丁玲和陳明，將他們分別關(guān)押在兩地，去接受“革命群眾專政”時，丁玲想到的是：“我決不能投降，不能沉淪下去。死是比較容易的，而生卻很難；死是比較舒服的，而生卻是多么痛苦呵！但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盡管我已于1957年底被開除了黨籍，十一年多了。我一直是這樣認識，這樣要求自己和對待一切的），我只能繼續(xù)走這條沒有盡頭的艱險的道路，我總得從死里求生呵！”[8]289不久，她和陳明雙雙被投進秦城監(jiān)獄的單人牢房，一關(guān)就是5年。關(guān)于這段沒有自由的日子，丁玲后來卻輕松地說：“我倒是‘感謝’‘四人幫’，他們把我抓進監(jiān)獄。我在這個時候倒真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從頭讀到尾。嘿，這是多么好的一部書！它打開了我的眼界，使我懂得許多東西。它是一部講政治經(jīng)濟學、科學社會主義和哲學的書，是一部百科全書，但我當時的的確確也還是當文學書看的。”[6]457在難以置信的冤屈和囚禁中，她忍辱負重、堅忍不拔，無所畏懼、信心百倍，樹立了不畏強暴、不屈從于任何強大威勢的形象和風范。

1978年春，當她得知中組部開始平反冤假錯案后，就又開始寫申訴材料。陳明回憶說，材料寫好后，丁玲首先想到了當時在中組部工作的胡耀邦，“因為過去和他接觸過，比較熟悉，認為他這個人很正派，很公正”[2]253。為此，陳明特意跑了一趟北京，打聽到胡耀邦住處后，直接找到他家。但胡耀邦那天不在家，陳明就把申訴材料留下了。過了幾天，中組部一位同志約見陳明，告訴他，胡耀邦同志對丁玲向來關(guān)心，會好好處理的，你就放心吧。陳明回到嶂頭村后不久，公社黨委書記就來通知丁玲，說是根據(jù)中共中央11號文件的規(guī)定和山西省委的指示，決定給她摘掉右派分子帽子。

但是，當時在徹底為丁玲平反這個問題上，仍然存在很大的阻力。1978年12月10日，丁玲寫信給正在北京申訴的陳明說：“我們20來年都在底下，我們帶有泥土氣，就是人民群眾的感情。我們長時期受壓迫，但要有一種抗壓的味兒。我們是直的、硬的，不是曲的、軟的?！盵6]506陳明說，丁玲就是有點不服氣，為什么許多人都能回北京，偏偏我就不能回？于是就向中組部提出申請，說她身體不好，要回北京看病。幾經(jīng)努力，中組部終于同意了他們的請求。丁玲在回到北京的第二天，就給中國作協(xié)黨組寫出了《我的請求》，請求盡快恢復(fù)她中斷了20多年的黨籍。幾個月后，作協(xié)“復(fù)查辦公室”送來了《關(guān)于丁玲同志右派問題的復(fù)查結(jié)論》，仍然認為丁玲1933年被國民黨逮捕后在南京有變節(jié)行為。直到1984年，中組部才發(fā)出《關(guān)于為丁玲同志恢復(fù)名譽的通知》。當天，丁玲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說：“我寫文章已經(jīng)60年了，可是，到今天我才第一次感到我的文字是不夠用的，我從腦子里找不到最合適的字眼來準確地、充分地表達現(xiàn)在的感情。這種感情如風馳云涌。如果不講，不叫，我就無法平定我這種深沉而又激蕩的心情。”[4]294幾十年的沉冤，最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恢復(fù)了歷史本來面目。

1985年春，年過耄耋的丁玲回到延安，與圍在身邊的一批青年對話時，有人向她提問：“苦難的20幾年的逆境，你是怎樣熬過來的？”她坦蕩直截了當?shù)卣f：“我為什么能熬過來，而且活得很好呢？這不止是因為我堅信社會主義優(yōu)于資本主義，堅信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復(fù)雜斗爭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核心力量始終是健康可靠的，而且還因為我走到哪里，到處都可看到純樸善良的人民和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事業(yè)，走到哪里生活都是熱烘烘的。即使在單人牢房里，精神上也沒有那種凄凄涼涼的情緒。20年沒有拿過一文錢工資，有一段時間連生活費也沒有。但在群眾里面，我得到了比金錢還珍貴的友誼。我生活在底層，和勞動人民在一起，我遇見過實事求是、正直、勤勞、高尚的人。我從他們那里得到很多同情，很多關(guān)心，很多鼓勵，很多愛，因此我更愛他們。”[7]185

丁玲不僅是新型的花木蘭、“大丈夫”、“君子”，還是一位值得稱道的“硬漢子”?！澳雷嬔匀缋松?，莫言遷客似沙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睆亩×峋裰?，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位“中華民族最優(yōu)秀女戰(zhàn)士”的百折不撓、百煉成鋼，“千淘萬漉”、沙里藏金。在2004年10月于湖南臨澧家鄉(xiāng)召開的紀念丁玲誕辰100周年的研討會上，內(nèi)蒙古著名詩人賈漫在一首詩中寫道：“丁玲！丁玲！/百年苦難長途跋涉的駝鈴/丁玲！丁玲！/太平盛世居安思危的警鐘/丁玲！丁玲！/玉石粉碎結(jié)成透明的晶瑩”[8]612。這是一首對丁玲精神最好的贊歌！

“見善則遷，見過則改”

丁玲精神不僅僅是剛烈、剛毅的凜然正氣和情操，還是剛?cè)嵯酀⒔潋溄湓?、虛懷若谷的崇高品質(zhì)，是胸懷坦蕩、剛正不阿，永不滿足、永遠向前看的奮發(fā)向上情懷。俗話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倍×崛缤械臍v史文化名人一樣，不可能超越時代的局限和個人的缺陷。作為新時代、新社會的“君子”“大丈夫”，丁玲絕不隱諱自我的缺點和錯誤，更不會陽奉陰違、嫁禍于人。她敢于擔當、敢于揚棄過往，善于聽取別人的意見，有錯即改，而且是自覺自愿、主動認識自己的錯誤并盡可能及時改正。這是中華民族提倡的傳統(tǒng)美德“見善則遷，見過則改”，也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大法寶之一——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優(yōu)良黨風。

早在《“三八”節(jié)有感》中，丁玲就坦誠地說：“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別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但我卻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她抵抗不了社會一切的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人都有一部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與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奮斗或卷入庸俗）……”[8]228當1942年延安整風時期包括《“三八”節(jié)有感》等作品受到批評和指責時，她能以大局為重，嚴格地要求自己，反省其中的“自以為是”，檢查某些“失敗的原因”，還主動地登門去聽取賀龍、毛澤東等人的意見，“痛痛快快洗一個澡，然后輕裝上陣，以利再戰(zhàn)”[6]174。

1952年《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榮獲斯大林文學二等獎，她不但將獎金全部捐獻，還寫信給中央文學研究所第一期第一班學員，誠懇地要求學員們給這部作品找出錯誤：“哪怕一點點地方也好，一段也好，不一定全部。”[6]300她自己將其中的一章重讀，“邊讀邊發(fā)現(xiàn)了里面有很多不通順的句子，不恰當?shù)淖郑吞?，文得不好的字。我心里很難過。我過去也并不是粗制濫造，也不是粗心大意，而是因為我是半路出家，自修的原因。我做學生的時候，就沒有人校正我，我就這樣習慣了。”“我現(xiàn)在下決心要修改它（大的修改不可能），至少要把文字上修改得少些缺點或錯誤?！薄澳銈儾皇窃趯W語言學嗎！那末就拿我的書本挑挑岔，我歡迎你們幫助我找錯處。”[6]300她為文學研究所樹立了良好的學風、文風、校風，影響了新中國的幾代作家。

到了晚年，丁玲徹底平反，恢復(fù)工作，1982年，她閱讀了李存葆撰寫的中篇小說《高山下的花環(huán)》，十分高興，不斷向中外親朋好友和來訪者推薦介紹。隨后，又在當時召開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發(fā)言，肯定它“確實是個好作品”，同時，又感到它“最大的不足之處，是沒有把該寫的地方都寫出來，沒有寫夠”[6]644。這篇即席講話經(jīng)過整理后以《我讀〈高山下的花環(huán)〉》為題，發(fā)表在《紅旗》雜志；因為發(fā)稿倉促，她又正在外地，未經(jīng)本人過目。丁玲讀后感到有幾處不妥，立即提筆補寫了《對〈我讀《高山下的花環(huán)》〉的補充及更正》，誠懇地表示：“我講話，特別是即席發(fā)言，常常會有疏漏，或用詞不準。現(xiàn)在用鉛字印出來，在《紅旗》上發(fā)表，我更應(yīng)字斟句酌，使文章盡可能符合自己的原意，把說得不完全的地方加以補充，把說錯了不恰當?shù)牡胤郊右愿恼?。”[6]653這種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實事求是精神，至今傳為美談，令人感佩和崇敬。

1986年3月4日丁玲在北京病逝，她留下了遺憾和悲壯，也傳承了82個春秋的偉大和輝煌。丁玲精神與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品質(zhì)是一脈相承、多方面緊密聯(lián)系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見善則遷，見過則改”只不過是其中非常突出、非常重要的亮點，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在新的社會中的譜寫和升華。“丁玲精神”是20世紀在華夏文明土壤中形成的有代表性的寶貴精神財富，是新女性精神和延安精神的延承和擴展；同時，它又是21世紀全人類共同需要和珍重的豐富的精神遺產(chǎn)，是代代相傳和弘揚光大的優(yōu)秀品質(zhì)和人格風貌。

我們非常同意新加坡駱明在《她就是丁玲》一文中的看法：“丁玲的一生，應(yīng)該是吃了許多苦頭，經(jīng)過了許多磨難。我們留意到兩件事：一、丁玲從北大荒回來以后，很顯然地，她是吃了許多虧，受了許多苦，但是她不愿報復(fù)，她沒有復(fù)仇，她原諒了那些對不起她的人。二、在復(fù)出后，丁玲到了國外，會見了國外友人。有人于是問丁玲，要挑起一些問題，要觸發(fā)一些不滿，要丁玲發(fā)泄一些不滿，或許是一些攻擊性的話語。可是，丁玲并沒有在國外乘機批評中國的一些人和事，她沒有極端的言詞，沒有不滿的言詞，只有平和、得體的回答。這對于一個受到傷害，受到凌辱，受到打擊的人來說，任誰都會有不滿的言詞的。可是丁玲沒有，沒有任何的怨懟。這是難得的，這是一個中國文人的特點。我想，這也是丁玲之所以為丁玲，丁玲之所以受到海內(nèi)外人士崇敬的地方、做法?！盵9]111

按照我們的看法，丁玲精神如同魯迅精神、張思德精神、雷鋒精神、焦裕祿精神等等一樣，都是突出地、集中地體現(xiàn)在某個典型人物身上的具有代表性的價值觀念和標識；它們是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密切相關(guān)的，是包容于社會主義價值觀之中的?！岸×峋瘛辈皇仟M隘的單個人的品性概括和剪影，而是超越時空的、代表時代主流氣息和具有典型意義的群體意識?！岸×峋瘛钡膬?nèi)涵是相當豐富和深刻的，是會不斷變化、豐厚和發(fā)展的。

[1]涂紹鈞.圖本丁玲傳[M].長春：長春出版社，2012.

[2]陳明，口述.查振科，李向東，整理.我與丁玲五十年[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0.

[3]丁玲.丁玲全集[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4]周揚.文藝戰(zhàn)線上的一場大辯論[J].人民日報，1958-02-28.

[5]朱子奇.飛向世界[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

[6]李向東，王增如，編著.丁玲年譜長編（上下卷）[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7]中國丁玲研究會.丁玲紀念集[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4.

[8]丁玲.丁玲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

[9]中國丁玲研究會.20世紀中國社會變革的多彩畫卷[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田皓）

I206.6；I206.7

A

1674-9014（2014）06-0092-05

2014-08-09

涂途，男，湖北武穴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員，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研究方向為美學和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