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羅切斯特的殖民中心話語，還原閣樓上的瘋女人

⊙孫玲玲［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京210046］

解構羅切斯特的殖民中心話語，還原閣樓上的瘋女人

⊙孫玲玲［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南京210046］

《簡·愛》中的伯莎是沒有話語權，被凝視、被表述的他者。羅切斯特的殖民中心話語將其描述成一個墮落的瘋女人。而在《茫茫藻海》中，瓊·里斯將聲音還給了伯莎，她運用多重視角，向讀者展現(xiàn)伯莎變“瘋”背后的故事，消解殖民中心話語。

《簡·愛》《茫茫藻?！矾偘d殖民中心話語身份認同

《簡·愛》（JaneEyre）這部寫于19世紀的英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刻畫了一個獨立自主、追求與男性平等愛情的女性形象，然而書中的另一個女性伯莎·梅森（BerthaMason）卻是以半獸半人的瘋子形象出現(xiàn)的，她被描述成咆哮和抓撓的狗①、撕咬的母老虎②、吸人血的怪物③。伯莎第一次正式亮相于簡和眾人的目光下是在以下描述中：

房子的深暗處，有一個身影在前后不停地小跑，乍一看誰也說不出到底是什么東西，是人還是獸：它四肢匍匐著，像個什么怪獸似的亂抓亂嚎；可是它也穿著衣服，又濃又厚的黑發(fā)又有些斑白，蓬亂得如同馬鬃一般，將頭臉遮住……瘋子又吼了起來。她攏開覆在臉上的亂蓬蓬的毛發(fā)，狂野地瞪著來人。④

羅切斯特(Rochester)這樣向簡解釋伯莎：“和我結合在一起的是我看到過的最粗野、最下流、也最腐化的天性”，“她的靈魂那么平庸無奇，那么卑鄙下流，那么小氣狹隘……伯莎·梅森——一個聲名狼藉的母親的忠實的女兒——硬拖著我，讓我一同經(jīng)受了所有可憎的，令人墮落的痛苦”⑤。

然而伯莎真的瘋了嗎？從始至終，伯莎一直沒有發(fā)聲，我們看不到她眼里的世界，也聽不到她的言說。她的瘋癲是沉默的瘋癲，對她瘋癲的表述是一場理性的獨白。?？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指出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的精神疾病，而是一種文明現(xiàn)象。瘋癲是在一定的文化社會中被說成瘋癲并加以迫害的。羅蘭·巴特評論得好：

實際上，?？聫奈唇缍ㄟ^瘋癲；瘋癲并不是認識對象，其歷史需要重新揭示；可以說，它不過是這種認識本身：瘋癲不是一種疾病，而是一種隨時間而變的異己感；?？聫奈窗询偘d當作一種功能現(xiàn)實，在他看來，它純粹是理性與非理性、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相結合所產(chǎn)生的效應。

“觀看與被觀看”即凝視與被凝視，“異己”即區(qū)別于自我的他者，“隨時間而變”則說明他者的不穩(wěn)定性，它取決于具體的社會歷史語境。一定社會歷史語境下的他者可以成為另一個社會歷史語境下的主體，反之亦然。在大英帝國殖民語境下，有話語權的主體是英國白種男人，而伯莎，這個來自西印度群島的克里奧爾（Creole）女人則從始至終都是被凝視、被表述的他者。

《簡·愛》寫于大英帝國殖民擴張的年代?！暗蹏髁x是一股軍事和政治的勢力，是對于利益的占有，但同時也是思想和語言文字再現(xiàn)層面的東西?！雹薜蹏?，不僅是政治上的控制，軍事上的占領，經(jīng)濟上的掠奪與滲透，同時也應是文本的構建，帝國合法化的敘事。這些文本不僅包括殖民主義文學，也包括殖民文學。愛德華·薩義德指出：主流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即便不是直接寫帝國，也可能是與帝國統(tǒng)治相關的。⑦《簡·愛》正是以這種間接的方式參與了帝國合法化的敘事。這場敘事里充斥了以二元對立為基礎的歐洲殖民中心話語。一邊是白人男性發(fā)表著理性之言說（speechofreason），另一邊是克里奧爾女性沉默的空白；一邊是尊貴的“在場”（presence），另一邊是被否定的“不在場”（absence），兩者之間沒有對話，沒有互補。在羅切斯特的話語里，與英國相關的一切都是理性的、高貴的，而與西印度群島相關的一切則是野蠻的、墮落的。這種理性與高貴，野蠻與墮落是被事先預設了的。請看羅切斯特如何描述他返回英國之前的一個夜晚：

那是一個火熱的西印度之夜……空氣仿佛是硫磺氣……蚊子飛進來，房內(nèi)到處都是凄慘的嗡嗡聲。我聆聽著遠方的大海發(fā)出地震般沉悶的轟鳴——烏云在海面上集結，月亮也沉進了浪濤之中，又大又紅，像一顆滾燙的炮彈——她泣血的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被暴風雨撼動的世界……耳邊又傳來瘋子那尖叫般的咒罵聲……⑧

他把這種西印度群島的生活描述為“地獄”與“無底深淵”⑨。而當“歐洲吹來的暖風漂洋過?！諝忸D時清新了很多”，羅切斯特感到“智慧正在撫慰我”。“大西洋帶著無限榮耀的自由如雷鳴般洶涌。我那久已干涸而焦灼的心……感到了新生的可能?！雹?/p>

在羅切斯特的這段話語中，西印度群島是悶熱、凄慘的地獄，而歐洲則意味著智慧、自由與新生。在《簡·愛》中，我們聽不到西印度群島的聲音。到了20世紀，在后殖民浪潮下，西印度群島女作家瓊·里斯（JeanRhys）開始質疑殖民文本，讓缺席的出席，讓沉默的發(fā)聲。

《茫茫藻?！罚╓ideSargassoSea）作為《簡·愛》的前篇，敘述了《簡·愛》中缺失的故事，即關于安托瓦內(nèi)特（Antoinette），也就是瘋女人伯莎來到英國之前的故事。作為一個反思與批判殖民中心話語的文本，《茫茫藻海》并沒有只讓安托瓦內(nèi)特說話。相反，它采取了多重視角，不僅有安托瓦內(nèi)特的聲音，也有羅切斯特的聲音，甚至還有假冒安托瓦內(nèi)特同父異母兄弟的丹尼爾的聲音和看管安托瓦內(nèi)特的格雷斯·普爾的聲音。這種多聲部敘事就構成了多重對話，消解了殖民中心話語。

在《簡·愛》中，羅切斯特的中心話語將安托瓦內(nèi)特描述成一個墮落放縱的女人，而瓊·里斯的多聲部敘事卻讓人質疑誰才是真正的墮落者。先來看安托瓦內(nèi)特，她是白人奴隸主克斯韋和克里奧爾白人安妮特的女兒。在當時的西印度群島，奴隸制剛被廢除，種族間的仇恨很深。老克斯韋死了，安托瓦內(nèi)特與母親、弟弟陷入了貧困。島上的白人不接納他們，黑人也借此欺負他們。安托瓦內(nèi)特沒有真正的朋友，連母親對她亦甚少關心。她的生活寂寞而冷清，但她追求幸福，向往著有愛的生活。弟弟死后，母親精神失常，被她的新丈夫梅森關了起來，安托瓦內(nèi)特便與柯拉姨媽住在一起。在柯拉姨媽那，安托瓦內(nèi)特獲得了難得的關愛。姨媽要回英國了，一邊縫著拼花床單一邊問安托瓦內(nèi)特“你會孤獨嗎？”她說不會，然后在心里卻說“這得花多少時間啊”。這句話明著在說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完成一整張拼花床單，卻也在暗指安托瓦內(nèi)特得花多少時間才能重新習慣孤獨。之后安托瓦內(nèi)特去了修道院，修女們讓她念誦“謹以今日的一切祈禱、善行和苦難奉獻天主”。她惶惑“可是幸福呢？怎么沒有幸福？一定有的呀”?。結婚后，安托瓦內(nèi)特在婚姻中尋覓幸福，信任著羅切斯特。她向羅切斯特表白：“我認識你以前根本就不想活。我總是覺得自己死了更好。等了多長時間我才不再這么想啊?！?“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希望我活下去了……你不必動手殺我，只要說聲去死吧，我就會去死?！?安托瓦內(nèi)特執(zhí)著于愛，追求著幸福，為了愛可以連生命都不要。同時她淡漠金錢，羅切斯特觀察道：“她出手滿不在乎，數(shù)也不數(shù)，不知道自己給了多少出去，還有些陌生面孔，姐妹啊、親戚啊什么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又消失，沒有一次不是大吃大喝一頓。她自己都不管，我怎么好過問呢”?。

再來看羅切斯特。他從英國來到西印度群島就是為了謀求一筆豐厚的嫁妝。他從一開頭就在“勉力敷衍”?。在安托瓦內(nèi)特不想結婚之際，他用甜言蜜語取得她的信任：“我熱情地吻她，向她承諾平安，幸福，安全”?。而實際上呢，羅切斯特自己坦白道：“我不愛她。我對她感到饑渴，但那不是愛。我對她幾乎感覺不到溫情?！?而當安托瓦內(nèi)特的財產(chǎn)轉移到羅切斯特名下之后，他就公然表現(xiàn)出了對安托瓦內(nèi)特的厭惡與仇視。為了折磨她，他故意與女仆阿梅麗在客廳里做愛讓她聽到。但他又不愿意放走她，并且嫉妒她所可能獲得的幸福，最終把她禁閉于英國桑菲爾德莊園的閣樓上?！捌桨玻腋?，安全”盡是謊言。羅切斯特告訴簡，伯莎是一個墮落放縱的女人。而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羅切斯特自己才是那個貪財好色、工于心計的人。而安托瓦內(nèi)特則是一個性情高貴，執(zhí)著于愛的女子。那么這樣一個女孩是怎樣變“瘋”的呢？

霍根（Hogan）在《殖民與文化身份》（Colonialism andCulturalIdentity）中將瘋狂定義為身份的喪失。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視角。鏡像階段即是一種身份認同過程。孩子照鏡子時看到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并將這種影像認同于自我，這是他最初獲得的對自我的認識。長大后，主體在他者目光的凝視下反觀自身，將自我認同于他者眼中自我的鏡像，主體與此鏡像發(fā)生認同，以此建立自我身份。

安托瓦內(nèi)特是出生于西印度群島的克里奧爾白人，生活于夾縫中，既不被白人社會所接納，又遭黑人的仇恨。《茫茫藻?！烽_頭第一句話就點出了這種身份困境：“俗話說同舟共濟，白人們就是這樣做的。但我們跟他們并不在一條船上?！?奴隸制廢除了，老克斯韋也死了，安托瓦內(nèi)特一家陷入了貧困。安托瓦內(nèi)特的母親安妮特早晨出去騎馬時“黑人成群地站在附近，嘲笑她”?。黑人小女孩跟在安托瓦內(nèi)特身后，唱：“滾吧，白蟑螂，滾吧，滾吧，沒人需要你們”?。安托瓦內(nèi)特想跟黑人小女孩提亞成為朋友，但這只是她一廂情愿的想法。提亞故意與她打賭誰能在水下翻筋斗，卻趁她還在水中時，拿走了錢，穿走了她的衣服。安妮特深感一家人孤立無援，便改嫁了梅森先生。梅森是來西印度群島做莊園生意的英國白人。在婚宴上，白人賓客們對安托瓦內(nèi)特一家議論紛紛。因此她們一家根本就不可能進入白人社交圈。梅森想要在西印度群島輸入苦力，黑人的工作受到威脅，因此他們在憤怒之下放火燒了庫利伯里莊園。在火光中，安托瓦內(nèi)特跑向提亞，“我要和提亞住在一起，我會像她一樣。不要離開庫利伯里。不要走。不要?！?安托瓦內(nèi)特試圖認同于提亞，然而提亞卻回了她一塊帶尖棱的石頭。她的額頭被砸破了，流下了血。“我們瞪著彼此，我臉上是血，她臉上是淚。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猶如鏡中。”?母親改嫁梅森先生后，安托瓦內(nèi)特“很高興可以過得像個英國女孩”?。她的房間里掛了一幅英國女孩的肖像畫《磨坊主的女兒》。安托瓦內(nèi)特非常喜歡這幅畫，然而這幅畫在黑人縱火焚燒庫利伯里莊園那晚被燒毀了。安托瓦內(nèi)特可以在血統(tǒng)上、體貌上是個英國女孩，然而卻始終不可能真正作為英國女孩被白人接受。在羅切斯特這樣的英國白人看來，克里奧爾人是玷污了、墮落了的白人，是白皮黑鬼。

作為克里奧爾白人，安托瓦內(nèi)特生活在夾縫中，兩邊都得不到身份認同?？鄲灥乃l(fā)出了這樣的疑問：“夾在你們中間，我經(jīng)常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我的國家在哪里，我屬于什么地方，到底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

格蘭布瓦是安托瓦內(nèi)特母親的莊園，是安托瓦內(nèi)特僅剩的還能感到歸屬感的地方。她與羅切斯特結婚后來到格蘭布瓦度蜜月。羅切斯特對她的仇恨卻把這個地方給毀了。羅切斯特踩碎安托瓦內(nèi)特喜歡的雞蛋花，故意與女仆在客廳里做愛來氣死她?！拔疫^去總認為，就算其他一切都從我的生活里消失，我至少還有這個地方，現(xiàn)在你把它也給毀了?！?安托瓦內(nèi)特失去了最后僅有的一點歸屬感。

名字是構建自我身份的重要途徑。在他者的呼喚中，我們意識到自我在他者眼中的形象，并認同于這一鏡像。安托瓦內(nèi)特這個名字來源于她的母親，帶有克里奧爾化法語的發(fā)音，代表了她的克里奧爾身份。羅切斯特卻重新命名安托瓦內(nèi)特，給了她一個典型的英國名字Bertha。Bertha與Birth（出生）發(fā)音相近，表現(xiàn)了羅切斯特想要重新構建安托瓦內(nèi)特身份的企圖，正如安托瓦內(nèi)特指出的：“你用另一個名字喊我，想把我變成另外一個人。”?

羅切斯特最后將安托瓦內(nèi)特帶離了她出生、生長的地方，關在了英國桑菲爾德莊園的閣樓上，并找人看管她。外界從來不知道她的存在，更不知道她是誰。借此羅切斯特剝奪了安托瓦內(nèi)特在他者眼中的鏡像、在外界的身份。他甚至還剝奪了物理意義上的鏡子，讓她都不能看到她自己。安托瓦內(nèi)特更惶惑自己的身份，“這里沒有鏡子，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模樣……我在這個地方干什么？我是誰？”?在憤怒中，在夢的啟示下，安托瓦內(nèi)特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使命。“現(xiàn)在我知道我為什么被帶到這里來，也知道我該做些什么了?！?她拿起蠟燭，沿過道走去，預示著她將放火燒桑菲爾德莊園，而在那預示性的夢里，在安托瓦內(nèi)特跳下閣樓之前，她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庫利伯里花園、拼花床單、《磨坊主的女兒》的畫像、叫著“Quiestla？”的鸚鵡，以及羅切斯特的喊聲“貝莎！貝莎！”所有這些都指涉著身份，一堆破碎而未能建立起來的身份最終歸于熊熊大火。

瓊·里斯對殖民中心話語提出質疑，告訴了我們“瘋”女人伯莎背后的故事，用多重視角的對話式敘事還原了閣樓上的瘋女人，消解了殖民中心話語，讓殖民地他者進入了西方?，改寫了西方經(jīng)典，并成為西方經(jīng)典的一部分。然而當反對帝國的后殖民寫作為宗主國所吸收認可，它是否會成為新的中心話語的一部分，造成新一輪不平等的話語格局？這一點值得我們關注。

①②③④⑤⑧⑨⑩夏洛蒂·勃朗特：《簡·愛》，徐希法、謝志國、李宗義譯，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33頁，第237頁，第238頁，第329頁，第344頁，第345—346頁，第346頁，第346頁。

⑥⑦?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盛寧、韓敏中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頁，第26頁，引言第8頁。

??????????????????瓊·里斯：《茫茫藻?！罚杰姟戊o蓮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頁，第81頁，第82頁，第79頁，第65頁，第68頁，第83頁，第3頁，第4頁，第9—10頁，第33頁，第33頁，第23頁，第94頁，第143頁，第142頁，第178頁，第189頁。

[1]米歇爾·?？?瘋癲與文明[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

[2]童明.西方文論關鍵詞解構[J].外國文學，2012（5）.

[3]Hogan，PatrickColm.ColonialismandCulturalIdentity[M]. Albany：StateUofNewYorkP,2000.

[4]朱剛編.二十世紀西方文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作者：孫玲玲，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