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陳友
(大豐市人民法院,江蘇 鹽城 224100)
承兌匯票作為一種支付手段,在現代商業(yè)中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應用也愈趨廣泛。大量的承兌匯票流通,隨之而來的是大量的申請公示催告案件和關于承兌匯票的糾紛。公示催告程序是失票人向法院提出申請,在除權判決作出后,失票人依據該除權判決向付款人提出付款請求,而使自身票據權利得到保護的制度。當公示催告程序申請人并非最后持票人時,我國《民事訴訟法》第223條規(guī)定訴訟是利害關系人對該除權判決的司法救濟方式,但是此處的訴訟究竟指何種訴訟,法律并未明文規(guī)定。實踐中也產生了三種理解,根據不同的理解,形成不同的訴訟路徑。
案例一:東源公司從江蘇銀行大豐支行簽發(fā)銀行承兌匯票1 000萬元(出票人均為東源公司、收款人均為鑫強公司、付款人均為江蘇銀行大豐支行,含涉案的票號為22119749的承兌匯票)。東源公司出票后,由鑫強公司進行了背書,并將該1 000萬元承兌匯票全部交由出票人東源公司持有、使用。后東源公司又將該承兌匯票以960萬元的價格賣給了案外人宗小軍,且空白背書交付。宗小軍又將案涉票據空白背書投入市場流通,幾經流轉,昌琛公司最終獲得涉案票據,且所有流轉行為均為空白背書。昌琛公司持有該票后,將涉案票據交付杭存旺“貼現”,在未能及時取得“貼現款”的情況下,以票據丟失為由,向法院申請公示催告。在公告期間無人申報權利,法院遂作出了除權判決宣告涉案票據無效。在昌琛公司申請公示催告前,天牛公司就收到其直接前手大力公司的背書轉讓的該票據,以支付雙方交易的貨款。由于一時未兌現,待到向銀行委托收款時,發(fā)現該票據已經被法院除權判決,遂以昌琛公司為被告向法院提起訴訟,訴前法院撤銷前述除權判決,恢復其票據權利。
案例二:長虹公司通過交易從老字號家電公司取得涉案票據,在提示付款時獲悉該票據已經被虹鑫公司申請公示催告并作出了除權判決。票據顯示案涉票據背書人分別為磊達公司、老字號家電公司、長虹公司徐州銷售分公司、長虹公司。而虹鑫公司申請公示催告時向法院陳述票據的流轉為磊達公司、章家順、中亞公司、潤洪公司、恒順公司、虹鑫公司,且提供了上述公司的證明?,F長虹公司以磊達公司、中亞公司、恒順公司、虹鑫公司為共同被告,提起侵權訴訟,訴請各被告共同賠償其票據款損失。
案例三:老人頭公司通過交易從泰豐公司取得涉案票據,在提示付款時獲悉該票據已經被加特公司申請公示催告并作出了除權判決。票據顯示票據背書人分別為金豐公司、金龍公司、泰豐公司、老人頭公司。而加特公司向法院申請公司催告時提供的證明顯示票據流轉為金豐公司、利特公司、豐澤公司、加特公司?,F老人頭公司以加特公司為被告,訴請加特公司返還其票據利益,并賠償利息損失。
上述三個案例,同樣是票據被除權,同樣是合法持票人維權,但是卻選擇了三種完全不同訴訟路徑,而三種不同的訴訟路徑是否均合法?舉證責任有何異同?被告的抗辯合理性又如何審查?由于票據權利及除權票據本身的特殊性、法律法規(guī)及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模糊性,司法理論與實踐顯得無所適從。
關于判決被除權后的訴訟如何進行,現行法及其解釋做出了一些規(guī)定,但仍存在各種相互沖突的理解與司法適用?!睹袷略V訟法》第二百二十三條規(guī)定“利害關系因正當理由不能在判決前向人民法院申報的,自知道或應當知道判決公告之日起一年內,可以向作出判決的人民法院起訴?!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二百三十九條規(guī)定:“依照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八條①的規(guī)定,利害關系人向人民法院起訴的,人民法院可按票據糾紛適用普通程序審理。”圍繞該兩條規(guī)范的理解,產生了三種不同的觀點,在不同觀點的支撐下,隨之產生了三種不同的訴訟路徑,也就是本文開始時所擷取的三種訴訟路徑。
第一種觀點認為,由于除權判決實行一審終審制,利害關系人不能上訴,且不能通過審判監(jiān)督程序予以撤銷②,故人民法院作出的除權判決是不可逆的,具有既判力。合法持票人可以通過提起侵權訴訟的模式來維護自己的權利,但是不能申請撤銷除權判決或者直接申請法院恢復其票據權利。
第二種觀點認為,除權判決有既判力,但其并非不可逆,現行《民事訴訟法》某種意義上已經賦予一審法院通過普通程序撤銷另一個一審生效判決的權力,如第三人撤銷之訴。同理,《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三條及司法解釋,也賦予了作出除權判決的人民法院起訴采用普通程序審理撤銷除權判決的權力,所以合法持票人權利救濟的,必須首先訴請撤銷除權判決,一并或之后訴請法院恢復其票據權利。③
第三種觀點認為,除權判決在普通程序中并不具有既判力,除權判決并不能對抗普通程序,合法持票人可以依據《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提起普通民事訴訟,訴請侵權賠償或者票據利益返還等,無需先行訴請撤銷除權判決。[1]
筆者認為,對上述三種觀點作出評判的前提是界定除權判決的性質與效力,只有界定了除權判決的性質和效力后,才能正確地對待除權判決,正確地理解《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三條規(guī)定及其司法解釋,從而確定合法持票人的最優(yōu)司法救濟路徑。
所謂除權判決,是指在公示催告案件中,公示催告期間屆滿無人申報權利,或者申報權利被駁回的情況下,人民法院依申請人的申請所作出的宣告票據無效的判決。從形成來看,除權判決的作出,僅僅是根據公示催告申請人的申請和公告期內無人申報權利的或者申報權利被駁回的事實,所作出的一種推定,即推定申請人為票據權利人。公示催告程序作為非訟程序,除申請人以外沒有其他當事人,也沒有經過舉證、質證、辯論等程序,故該程序并不一定能夠反映票據流轉的真實情況。從作用來看,除權判決并不確認當事人之間的實體權利義務,只解決票據是否有效的問題。法律既然可以把權利和票據連結在一起,法律同樣也可以通過一定的程序將權利從票據中剝離開來,使票據成為一張普通的有字的紙張,使沒有票據的人也可以行使權利,也就是說除權判決是票據證券化的一種例外。所以說除權判決不能確認具體的民事實體爭議,也不能基于這種確認而判定進行某種給付,故除權判決不是確認判決,也不是給付判決,而是形成判決[2],且是形式上的形成判決。從效力來看,除權判決作為形成判決,當然地具有形成力,其主要表現在消極效力和積極效力。所謂消極效力,是指除權判決作出后,票據就失去效力,票據持有人已不在切實地享有票據權利,無法依據票據行使權利。也就是說持有票據就推定為票據權利人這種推定效果不復存在。同樣,除權判決作出后,任何人受讓該票據的,也不得善意取得該票據,票據債務人因不知除權判決的存在而付款的,但卻不免除其付款責任。所謂積極效力,是指判決作出后,公示催告的申請人即有權依除權判決向付款人請求付款的權利,而無須依票據法之規(guī)定提示票據等,也無須在意付款人付款期間未屆滿的抗辯。如前文所述,依據我國《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均明確了除權判決不得上訴,亦不得通過審判監(jiān)督程序予以撤銷或變更,且除權判決形成后具有積極和消極兩方面的形成力,所以說除權判決一經確定,即具有形式上的既判力。
除權判決是否具有實質上的既判力或者說實質的確定力,則存在爭議。部分學者認為在大陸法系中,所有的確定判決都具實質既判力,所有確定的判決一經作出,無論該判決結果如何,當事人及法院均應當接受判決內容的約束,當事人不得就該判決的內容再次進行相同的主張,法院非經法定程序不得予以變更或撤銷,也不得就該判決的內容作出相矛盾的判斷。亦有部分學者認為,形成判決無實質既判力。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因為從既判力理論上說,實質既判力具有兩方面的拘束力:一是對訴訟對象本身的確定的拘束力;二是對后來訴訟的確定的拘束力。顯然除權判決對于訴訟對象本身是具有拘束力的,但是鑒于除權判決的特殊性,其僅非訟程序中法院所作出的一定的推定,而非判定,其所判決的內容也具有很大的隨意性或者說權宜性,與普通判決本身的嚴肅性或確定性相左,完全不能與訴訟程序中的判決書相提并論,所以除權判決對后訴不應具有拘束力。從反面解釋來看,如果認可了除權判決的實質既判力,則極有可能將一個錯誤的事實確定化,使客觀權利人的權利救濟演變成一場對一份確定判決的戰(zhàn)斗,權利人的維權,似乎成了當事人與法院的之間的“戰(zhàn)爭”,此時,對于權利人無論是心理上還是地位上都是極不公平的。
所以說除權判決并不具有對后來普通訴訟的拘束力,并不完全具有實質既判力。
既然除權判決在之后的訴訟程序中,并不具有實質既判力,那么對之后訴訟中的當事人及法院均沒有拘束力,其僅僅具有證據的效力。于是,在除權判決宣告票據無效后,合法持票人所持有的票據與票據權利相分離,要恢復票據權利或者說回復票據利益的,通過訴訟途徑,則無須先行訴請撤銷除權判決,而僅需尊重經除權判決除權票據已然無效的事實,在訴訟程序中通過優(yōu)勢證據從而使法院判令恢復票據權利或回復票據利益。
在除權判決后,若除權判決申請人已經實際取得票款的,則適宜訴請票據利益返還;若除權判決申請人尚未實際取得票款的,則應訴請恢復票據權利,從而使相分離的票據和票據權利再度融合,實現票據付款請求權、追索權等票據權利和票據利益的完全恢復,如恢復票據所具有的融資功能等。當然,除權判決作出后,合法持票人如認為除權判決申請人存在偽報票據遺失等惡意除權,造成己方利益受損的,同樣可以提起侵權訴訟,要求除權判決申請人等承擔票據損害的侵權責任。
誠然,票據被除權后,合法持票人針對除權判決申請人可以提起票據利益返還之訴、票據權利確認之訴或票據損害侵權之訴,行使票據法的非票據請求權,但由于不同的請求權的法律構成要件不同,合法持票人所應承擔的舉證責任及證明標準亦不相同。在票據利益返還或確認票據權利之訴中,合法持票人只需證明己方獲得票據合法且持有票據,依法應享有票據權利即可,因為除權判決作為一種推定,其不能因為除權判決申請人或其他人過失,就通過申請公示催告及除權判決方式將這種不利后果轉嫁給合法持票人。當然,真正失票人的損失,則應向通過盜竊、拾撿等未支付對價即取得票據的一方主張。在有合法持票人出現的情況下,除權判決的推定,顯然有違公平原則,亦使票據的安全性和流通性蕩然無存。在票據侵權訴訟中,合法持票人作為原告應舉證證明自己系合法持票人外,還應舉證證明除權判決申請人系惡意除權,具有過錯,且該行為給自己造成了損失或有造成損失之虞,其證明標準明顯高于票據利益返還之訴和確認票據權利之訴。
總之,除權判決后,合法持票人可以行使票據法上的非票據權利,以訴訟的方式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選擇提起票據利益返還之訴、確認票據權利之訴和票據侵權之訴,其中以票據利益返還之訴或確認票據權利之訴為最優(yōu)選擇。
除權判決后,合法持票人的存在,與除權判決本身的性質、票據流通的復雜性等息息相關,但更多是由我國現存的公示催告制度的不足或者說執(zhí)行瑕疵所致。
公示催告程序的形式審查方式給惡意申請人以可乘之機。法院受理公示催告申請時,依據《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僅需形式審查,由于票據無因性的特點及票據轉讓屬于單方法律行為,真正的持票人不主張權利的,其他票據關系人并不知道實際持票人的身份。因此,法院在受理公示催告申請時,很難實質審查是否實際存在票據被盜竊、遺失或滅失,以及申請人是票據被盜竊、遺失或滅失前的最后持票人,而只能根據申請人在申請書中的陳述作出判斷,并據此裁定是否予以受理,形式審查不可避免地使部分惡意申請公示催告者進入了公示催告程序,從而利用公示催告程序及除權判決達到其不法目的。[3]
公示催告期間短于票據到期日給惡意申請人以可乘之機。法院在受理公示催告案件后,通過公告的形式通知持票人申報權利,但是由于匯票到期日一般較長,最長的可以達到9個月,而司法實際中法院的公告期一般僅有60天,也就是說被公告的匯票的到期日與公示催告期間存在者一個較大的時間差,從而導致公示催告期間往往在票據到期前就已經結束,持票人得知票據被公示催告時,公示催告期間早已結束,甚至除權票據都已經生效,票款已經被申請人領取。
除權判決作出日與匯票到期日不一致給惡意申請人以可乘之機。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公示催告的申請人應在公示催告期間屆滿后的一個月申請法院作出除權判決。由于公示催告期間往往較短,則很有可能出現除權判決的作出日在票據到期日前,而依法除權判決一經作出,即發(fā)生法律效力,申請人則可以持除權判決向付款銀行申請付款。也就是說匯票未期,持除權判決就可以提前兌現,即除權判決變更了票據權利本身的內容,如果有其他持票人的存在,出于票據權利的限制尚未申請付款,則完全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即已經喪失了票據權利。
針對我國目前對除權判決立法的模糊與理解的模糊性,結合公示催告程序本身與司法實踐的不足,面臨因除權判決所引起的糾紛高發(fā)和合法持票人的維權困境,避免票據流通的混亂,維護交易安全。筆者從審判實務的角度建議:
一是將公示催告期間延長至票據提示付款期間屆滿之后,以減少第三人善意受讓票據的風險。因為無論何人受讓票據,其一般均應會在票據提示付款期間內申請付款,這樣就能及時發(fā)現票據被申請公示催告的情況,從而申報權利,終結公示催告程序,避免了除權判決的做出。部分惡意申請人也會因訴訟成本的問題,放棄訴訟,從而減少糾紛。同時,也在最大程度上保護善意受讓人的權益,維護票據的流通性和交易安全。
二是適當嚴格公示催告申請的受理,同時加大惡意申請人的處罰力度。惡意申請人偽報公示催告,不但使利害關系人支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維權,而且擾亂了票據市場的秩序,更浪費了日益緊張的司法資源,所以對于申請公示催告的,應適當嚴格受理條件,明確要求申請人提供與直接前手的交易證據,及前幾手的流轉證明,同時可以要求其直接前手出具擔保函,保證如因提供虛假證據,導致錯誤判決應承擔相應的擔保責任。更應嚴格對照《民事訴訟法》及《票據法》的相關規(guī)定,對于偽報公示催告的申請人加大處罰力度。
三是構建統(tǒng)一的票據公示催告電子數據庫,使持票人能及時得知票據處于公示催告階段。依據現有法律規(guī)定,公示催告的公告應在全國性的報紙上予以刊登,但是由于刊登媒介不統(tǒng)一、報紙的公告信息量龐大等原因,持票人極少有可能從報紙上得知票據被公示催告的事實。結合現在互聯網及搜索引擎技術的發(fā)展,完全可以在報紙公告之外,建立統(tǒng)一的公告數據庫,方便票據交易人進行電子查詢。
合法持票人的權利救濟路徑選擇,更多地取決于除權判決效力與合法持票人權利形式競合時,法律優(yōu)先保護何種利益的問題。該權利競合的處理,已經成為司法實踐中法律適用的一大難題,在現有立法沒有明確解釋的情況下,對相關法律規(guī)定的解釋,應遵循有利于市場經濟秩序和票據交易安全的原則,結合除權判決系非訟程序中的一種臨時性司法推定的特征,在尊重合法持票人的訴訟路徑選擇的情況下,優(yōu)先保護合法持票人的利益。同時,為避免除權判決效力與合法持票人權利競合的出現,應盡可能嚴格和完善公示催告程序的啟動與運行,從而減少除權判決的適用。
注釋:
① 2012年8月31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修正后,原有的第一百九十八條即為修正后的二百二十三條。
② 最高人民法院2002年9月10日發(fā)布的法發(fā)〔2002〕13號《關于規(guī)范人民法院再審立案的若干意見(試行)》第十四條:人民法院依照公示催告程序審理的案件,對當事人的再審申請不予受理。
③ 持此種觀點的有:江麗麗、劉剛:“票據除權票據能否對抗普通程序”;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二庭《關于商事審判若干問題解答》問題17。
[1]宋朝武.民事訴訟法學[M].第二版.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8:420.
[2]杜聞.簡論確定除權判決的法律效力[J].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0(3).
[3]張虹,陳鴻慧.誰是最后的合法持票人:對司法實踐中票據權利與票據責任的再認識[J].浙江金融,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