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成龍,王乃祥
(西藏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西藏 850000)
李賀詩歌中的淚世界初探
岳成龍,王乃祥
(西藏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西藏 850000)
前人早已指出李賀詩中喜用啼、泣等字,但多限于局部考察,實有全面探究之必要。他大量的物之淚、鬼神之淚,彰顯了一往情深、穿幽入仄的冷艷譎怪詩風(fēng);他的自我之淚、現(xiàn)實之淚則展示了情真意切的一面,可以供我們多維的認識詩人的風(fēng)格。他的相關(guān)詩歌在淚意象的發(fā)展史上,也彰顯出了長吉體式的詩藝獨創(chuàng)性。
李賀;詩歌;淚意象
李賀二百四十余首詩中有五十多次寫到了淚意象,是古代詩歌中運用比例較高的詩人之一,值得研究者的重視。王思任指出:“其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如此之類,幽冷谿刻……”[1]201王禮錫在《李長吉評傳》中“謂其好用哭、泣、淚等字?!盵2]其后錢鐘書在《談藝錄》中專列“長吉用啼泣字”一節(jié),深入探討了李賀善用淚意象的詩例,解析犀利獨到,但僅是對部分詩歌的清理。冰山一角已露,我們有必要對其全部詩作進行綜合分析,以期還原李賀詩歌的多元風(fēng)格及其在淚意象主題發(fā)展史中的重要意義。
李賀詩歌中的淚意象,最突出的一點是“物淚”多且好,頗能感染人。花草蟲鳥等一旦被賦予靈性,有了人化的情感,就超越了比擬等單純的藝術(shù)手法,具備了多重的意蘊?!八麑淦G凄迷的意象有著特殊的偏愛,并大量運用泣、啼等字使其感情化,由此構(gòu)成極具悲感色彩的意象群?!盵3]冷艷之淚最具代表性的當為各種各樣的露淚。
露珠比淚珠,前人偶一為之,李賀卻創(chuàng)用了十句之多?!皶跃浙叮票瘓F扇風(fēng)。”(《感諷六首其五》)開頭兩句營造了悲涼的氛圍,下面就引出了“秋涼經(jīng)漢殿,班子泣衰紅?!卑噫兼榍镏辽葪墶⒓t顏易老而悲,長吉言外之意是為賢士落寞而悲,悲人而悲己。“草發(fā)垂恨鬢,光露泣幽淚?!?《昌谷詩》)枯萎的草色如白發(fā),草上的露珠如眼淚。由物及己,人、物共悲。相近者如“水弄湘娥珮,竹啼山露月”(《黃頭郎》);“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昌谷北園新筍四首其二》)。有情才生恨,恨發(fā)白人老,恨無人見知。詩人如娥皇二妃,卻比二妃更恨,因此不僅淚斑竹,在在皆是淚?!坝奶m露,如啼眼。”(《蘇小小墓》)蘭露是眼中淚?眼中淚是蘭露?化鬼的蘇小小借外物而動情,無形而有形,啼的是“無物結(jié)同心”,亦是詩人之啼?!霸聘μ\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南山田中行》)視聽感受下的紅帶來觸覺之冷,一句中兩用泣、啼,為“鬼燈如漆點松花”的出場奏響了基調(diào)?!袄ド接袼轼P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李憑箜篌引》)聽覺通視聽覺,一抑一揚,樂人指法的自如轉(zhuǎn)換,傳達出詩人情感的急速變調(diào)?!霸旅靼茁肚餃I滴,石筍溪云肯寄書?”(《五粒小松歌》)詩人比己為所在非地的小松,念故園而滴淚,反映了在外的壓抑與歸去的幽心?!霸姺鈨蓷l淚,露折一枝蘭?!?《潞州張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以條稱淚首見,用淚封信不常見。折蘭相贈,可變通著理解:詩人流了很多淚,以至于像露的淚水把蘭枝都壓折了。足見長吉對兄之情深。
露淚乃花草所發(fā),詩人觸目動心之所見乃多端?!疤m臉別春啼脈脈”(《梁臺古意》)蘭花不忍春歸脈脈含情流淚相送,實在是長吉對節(jié)序的敏感與人生苦短的濃情化不開,只得以淚化之。傷春進而悲秋:“秋姿白發(fā)生,木葉啼風(fēng)雨?!?《傷心行》)長吉十七八歲開始白發(fā),顯出早衰之狀,他一時難以接受,然而對鏡自照,終不能釋懷,他就以遭受風(fēng)雨而啼叫的樹葉來形容自身的處境。轉(zhuǎn)念于蟲鳥則有“雪下桂花稀,啼烏被彈歸?!?《出城》)蟾宮折桂難上難,長吉如被彈悲啼的烏鴉,鎩羽而歸,凄慘之形象摹出失落之神情?;B等畢竟是有生命體,將心比心尚能連類而及,更為高超的是長吉能讓無生命體帶上人類之情感:“厭見桃株笑,銅駝夜來哭。”(《銅駝悲》)洛陽街上的銅駝歷經(jīng)千年,看慣了生命無常,因此厭見旋開旋落的桃花——短暫的盛開之后,是長久的蕭瑟,它怎能不哭?一笑一哭,無生命體替有生命體悲哀。“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金銅仙人辭漢歌》)銅人臨被運走之際懷念漢武帝,而人去樓空,唯有漢月依舊。既然銅人有情,那么對此寥落定會落淚,淚清不足奇,奇就奇在清淚如鉛水。金銅之體流鉛水既符合身份,又給人以淚之沉重感,妙絕千古。面對人生苦短而懷才不遇的長吉自會產(chǎn)生光陰流逝的緊迫感,萬事萬物皆能震動他的神經(jīng),于是眼前的種種都成了時間的象征:“凄涼梔子落,山璺泣清漏?!?《感諷五首其五》)長吉將山體裂縫的滴水比作標記時間的沙漏,且把滴答之聲想象成人的哭泣之聲,寫出了有情物對時間無情的無奈與傷痛!物本少淚,而長吉多以淚目之,正如錢鐘書所說:“豈有如長吉之連篇累牘,強草木使償淚債者哉。殆亦仆本恨人,此中歲月,都以眼淚洗面耶?!盵4]
女性是長吉詩中一大題材:“含水彎蛾翠,登樓潠馬鬃?!?《惱公》)含水不覺是淚,而淚自豐盈耳?!皽I濕紅輪重,棲烏上井梁。”(《謝秀才有妾縞練四首其四》)紅輪乃輕薄的絲織品,輕的變重,流多少淚方能感覺到它的重量?“寒碪能搗百尺練,粉淚凝珠滴紅線?!?《龍夜吟》)“照花弄暗粉,眼尾淚侵寒?!比瞬煌蹨I同,悲凄無限。而用的最好的是:“淚痕沾寢帳,勻粉照金鞍。”(《追賦畫江潭苑四首其二》)王琦在《李長吉歌詩匯解》中說:“冶容艷色,照耀于金鞍之上,見者方以為從行之樂,而豈知中心之隱憂哉?”對憲宗好色荒游的諷喻通過一位宮女不露聲色的表出,淚痕一句堪稱點睛之筆。淚典故多關(guān)于男性,長吉詩中出現(xiàn)的卻多為女性,有的還少為前人所用。一是湘妃斑竹淚:“蠻娘吟弄滿寒空,九山靜綠淚花紅?!?《湘妃》)長吉貼合本事,獨創(chuàng)淚花紅之凄美情態(tài)。二是紅淚客:“誰家紅淚客,不忍過瞿塘。”(《蜀國弦》)王嘉《拾遺記》載:“靈蕓聞別父母,歔欷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即紅色。既發(fā)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笨蘧昧俗匀粶I盡繼之以血,用此一典,以見憶遠之深,以少勝多。三是泰山婦:“泰山之下,婦人哭聲?!?《猛虎行》)《禮記·檀弓》:“孔子過泰山側(cè),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父子式而聽之……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長吉用苛政猛于虎的典故揭示藩鎮(zhèn)給人民帶來的災(zāi)難,收到振聾發(fā)聵之效。以上二典故經(jīng)長吉一用,新人耳目,擴大了淚典故的范圍。
長吉長于諷喻,在淚意象里亦有所反映?!安灰娔昴赀|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fēng)?!?《南園十三首其六》)以文章代賢士,哭聲顯得突兀,孰不知此正是長吉善用代詞的妙處?!皡螌④?,騎赤兔,獨攜大膽出秦門,金粟堆邊哭陵樹?!?《呂將軍歌》)將軍閑置,宦官領(lǐng)兵,憤懣的諷刺,以替賢才鳴不平?!耙褂陮^食榛子,杜鵑啼血老夫淚。”(《老夫采玉歌》)采玉老人聽到杜鵑不如歸去的叫聲而思家,杜鵑啼血的典故巧接老夫淚,如電影蒙太奇的鏡頭剪接,這種有意味的形式收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應(yīng)。
真正打上李賀鮮明印記的是譎怪奇異的淚意象詩作。“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盡將羊炙?!?《長平箭頭歌》)長平之戰(zhàn)死亡近四十萬人,眾鬼交聚,相互悲啼肌骨消瘦。長吉于此作骷髏語,陰森恐怖的場景得此一句盡顯?!疤岢鑫鞣桨椎垠@,嗷嗷鬼母秋郊哭。”(《春坊正字劍子歌》)長吉改造傳說,為己所用,特意將神母變作鬼母,又前綴嗷嗷二字,以營造駭人的氛圍,刻畫劍的無邊威力。人鬼如此,狐魅如何:“桂葉刷風(fēng)桂墜子,青貍哭血寒狐死?!?《神弦曲》)長吉繼承了鮑照的譎怪鬼氣,又向縱深發(fā)展。神降臨驅(qū)逐妖邪,結(jié)果貍哭狐死,人能哭血,想必狐貍亦能,長吉著意渲染,真是“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1]8再有“老兔寒蟾泣天色”和“烹龍炮鳳玉脂泣?!币皇窃聦m中的玉兔、蟾蜍在泣天色,將濕冷的夜氣人格化。一是龍鳳的脂油在泣,將烹炮時的脂膏滋溢聲形象化,雖前有子建之“豆在釜中泣”,此句再創(chuàng)之功亦不可沒也。還有二啼:一為“啼蛄吊月勾欄下”(《宮娃歌》)啼叫的螻蛄像在為寒月吊喪,使得氣氛格外凄涼。長吉以動襯靜,借此寫出宮中像墓場一樣的死寂,諷喻自在言外。一為“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床啼鬼工?!?《羅浮山人與葛篇》)無生命之石床尚為葛布制作之神工感泣不已,雖不無夸張,但深見長吉對贈葛老人的感激之情。按:以上種種,用驚天地,泣鬼神來評價長吉淚詩,不為過也。
長吉詩以冷艷譎怪著稱,若通讀其詩作,也會發(fā)現(xiàn)不少質(zhì)樸的篇什,這在淚詩中也有表現(xiàn)。“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崇義里滯雨》)長吉得一微末官職,壯志難酬,因借蕭瑟秋雨,抒落寞之情。夢里都在哭泣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夢外的淚就可想而知了?!扒淝淙滔鄦枺R中雙淚姿。”(《出城》)落第歸家途中,長吉設(shè)想閨人憐己之景:初忍淚慰問,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自顧鏡中方知淚姿婆娑不止。相知相愛之意婉轉(zhuǎn)滲透,一時安慰了長吉落寞之心。長吉交友不多,《洛陽城外別皇甫湜》:“憑軒一雙淚,奉墮綠衣前?!迸R別之際,似乎其淚是奉命掉落,反筆襯托,正說明淚不由己而墮。
從淚意象主題史發(fā)展視角考察,像李賀這么多寫物之淚,且寫得又這么奇異的可謂少見。他修辭設(shè)色,慘淡經(jīng)營,用特殊的語法與句式營造特殊的氣氛,傳達正常卻不平凡的人情。比喻、擬人與夸張多為人用,可像長吉用的這么精心刻意、豐富多樣的實屬少有。他的通感手法等營造出的感官世界,不僅通達人情,更能通物情。淚之多,說明他對人生與自然的愛之深,情之濃。相比之下,李白之淚意象顯得夸張而平和;杜甫顯得現(xiàn)實而博愛;李商隱顯得凄美而典雅。而李賀則能淚灑眾物,奇崛冷艷而幽情密意,打上了鮮明的個性化印記。他在繼承曹植、鮑照等人的基礎(chǔ)上,自創(chuàng)新格新境,下開李商隱、宋代詩人詞人等淚意象多元發(fā)展的切口。
[1] 吳企明.李賀資料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4.
[2] 王禮錫.李長吉評傳[M].上海:神州國光社,1930:40.
[3] 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68.
[4] 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135.
(責(zé)任編輯:李 軍)
A Discussion on Expression of Sadness in Li He's Poetry
YUE Chenglong, WANG Naix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Tibet University, Xizang 850000, China)
The previous scholars had already pointed out that poet Li He liked to use words as wail, sob in his poems. But these conclusions were drawn partly. It is necessary to give a completely exploration to it. A great number of words were used to describe the tears of material, the tears of ghost in order to express the poet's motion of strong love and this unique poet style. The tears of himself, the tears of the reality expressed the poet's passionate motion, thus provided us multi-dimension to see the poet inner world. His poems about the tear imagery poetry style demonstrated the unique originality of Changji-style.
Li He; poetry; tear imagery
2014-03-22
岳成龍(1987-),男,河南淮陽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
I207.22
A
1671-5322(2014)03-004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