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的味道（外二篇）

林珊

有些事，總是會在細(xì)微中記得。

他蹲在午后寂靜的院子里，穿一件藏青色高領(lǐng)羊絨衫。烏黑的頭發(fā)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星星點點金色的光芒，小巧而挺拔的鼻翼上滲著一排細(xì)密的汗珠，薄薄的嘴唇微微閉著，一顆小小的黑痣在眉心的右方頑皮地生長著。她出神地望著他可愛的模樣，禁不住揚(yáng)起嘴角微笑。他抬起頭來，望了望她，然后一溜煙地跑過來，用沾滿泥巴的小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襟，眨巴著長長的睫毛說：媽媽，快來看螞蟻的家。她望著他瞳孔里倒映著的影子，忍不住一把把他擁入懷里，用雙手纏繞著他的脖子，把嘴唇湊到他紅彤彤的小臉蛋上想親他。然后，在他掙扎著想要離開她的懷抱之前，狡黠地對他說：別動，讓我聞聞你臉上有沒有陽光的味道。他聽了，馬上安靜下來，主動把小臉湊到她的唇邊，說：媽媽，快點幫我聞一聞，看看我的臉上有沒有陽光的味道？她煞有介事地用鼻子從上自下仔細(xì)嗅了嗅，然后“叭”地一聲吻了吻那粉嫩的小臉，滿心歡喜地說：嗯，看來沒有白曬這么久的太陽，陽光的味道好好聞哦！

偶爾她也會嫌他的年幼無知，會在他手里塞一根棒棒糖，哄他在客廳畫水彩畫、玩遙控飛機(jī)，或是看《熊出沒》，而自已，則獨自坐在窗前發(fā)呆、看書或是敲打一些散亂的文字。她說，有時候她會像一個少女一樣渴望溜走，去遠(yuǎn)方流浪。

可是有時候他會很乖，總是把手里的零食硬塞到她的嘴里，一本正經(jīng)地要她一口氣吃下去。她慵懶地蜷縮在寬大的席夢思上賴床時，他還會把越來越修長的身體整個兒貼在她的身上，然后用小手去撓她的脖子和腋窩，讓她渾身癢癢、東躲西藏、最終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有和她一樣明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和微卷的頭發(fā)。

她經(jīng)常會牽著他的手，一起去書店看書，一起去大街上閑逛。他會嘟著小嘴對著試衣間的鏡子做鬼臉，然后滿臉鄙夷地說她真是個愛臭美的女人。會告誡邊走路邊玩手機(jī)的她不要沉迷于網(wǎng)絡(luò)，還會搶過她手里沉甸甸的東西，說，我來提，我是男子漢了，不要懷疑我的能力。她時常會對著他大呼小叫，責(zé)備他不僅慢吞吞吃飯還總是掉一桌子的飯粒，進(jìn)門時總是忘記換上那雙繡著憤怒的小鳥圖案的拖鞋，沒有認(rèn)真記下老師當(dāng)天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放學(xué)回到家后不洗手，午間不睡覺，早上起來不刷牙洗臉就先吃東西……

有時她會問他，最愛誰？他天真無邪地笑，說，當(dāng)然是最愛你。聽到這樣的回答，她會忍不住跑上前去狠狠地吻他一下，說，真是個乖寶寶，要記得，要永遠(yuǎn)最，知道了么？

她在一篇日志里寫道：想這樣一直陪他漸漸長大、慢慢變老。然后，在那溫暖而溢滿芬芳的陽光里，等他送她離開。

半枚月亮

醒來時，你一眼就望見了掛在窗前的那半枚月亮。

整個下午，你手腳冰涼地蜷縮在那張不足兩米寬的席夢思上，一直在反復(fù)地，昏睡驚醒，再昏睡。你一直掙扎著想要醒過來，可是風(fēng)聲那么緊，太陽的影子早已稀薄，天空是那樣的無邊無涯。你還來不及從其中的一個夢境里逃離出來，又突然地，陷入了另一個夢境。

在凌亂不堪的夢里，你看到了高大的白樺林、翻滾的麥田、誘人的紅棗樹、雪白的羊群，緊扣的柴門，還有，印在窗花上的那半枚月亮，以及，那個單薄的背影、滿是憂傷的眼神。你欲張口喊出那個曾烙在心底多年的名字，卻發(fā)覺自己早已失聲。你只有靜靜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淚流滿面。

你說你越來越吝嗇你的文字，哪怕是只言片語，也不愿意再落筆寫下。你糾纏在塵世的紛擾與疼痛里，深陷、沉淪，無力自拔。十二月的陰冷里，你踩著自己孤單的影子毫無目的地游蕩，寒冷的北風(fēng)把你的長發(fā)吹起，淺淺的憂傷寫在你的臉上。你忽然就想起那日的情景來了：在飛馳的列車上，你疲憊不堪地閉著眼睛在懷想、在回憶、在追問一些逝去的人和事。一縷明媚的的陽光忽然穿過厚厚的云層，透過車窗灑在你的臉上。你慌亂地睜開緊閉的眼睛，卻發(fā)現(xiàn)，一大顆一大顆的淚，瞬間涌出了你的眼眶，沿著你的眼瞼、臉頰、嘴角、下巴，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濺落到了你的衣襟上。你的胸口開始發(fā)緊、發(fā)疼，你不得不用冰涼的指尖捂住它，然后，微微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地吸了幾口氣。

你說你想做風(fēng)一樣的女子，來無影、去無蹤，去行走、去流浪。你拖著沉沉的行李箱，踩著薄薄的晨霧，風(fēng)塵仆仆地掠過幾個城市去奔赴一場心靈的盛會，只因為你覺得沉重的生活壓得你快要喘不過氣來。更何況，你即將見到的那群人，個個都是值得你仰視的標(biāo)桿及為之努力的方向。有人在文字里說：人在成年之后的種種執(zhí)與迷，多半是在為童年還愿。你若在童年里缺失什么，成年后就會追逐什么，童年受到了怎樣的扭曲，成年后就會加倍地反彈。這樣的話語，毫無征兆地在最短的那一瞬間驀然擊中了你的心房。多年來，你一直苦思冥想無法解釋明了的蠱，終于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詮釋。原來，你的童年所缺失的，是滿滿的溫暖與愛，所以，成年之后，你才會苦苦地去追尋與索取，甚至是，到了執(zhí)迷不悟的地步。

你說你很想就這樣，一直昏睡。如果在渾渾噩噩的夢中，可以遺忘與忽略塵世里那些無法回避、無法逃離的種種，那就這樣一直陷入縹緲虛無的夢境，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本該是個溫婉沉靜的女子，可是你卻在某一天清晨醒來時，無限哀涼地發(fā)現(xiàn)，怨尤與悲傷，就像是隱藏在你胸口的小鹿，總是會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跳躍出來，抑制不住地，爆發(fā)。隨之而來的，是你的頭昏腦脹、心口疼痛。你會時常站在小城的江邊，望著彼岸那片枯黃頹敗的芭蕉樹，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你有時會很想像古裝片里的俠女一樣，大刀闊斧所向披靡，斬斷一路的荊棘。只是，那大多只是夢里的場景。而在現(xiàn)實，你的思想永遠(yuǎn)無法超脫你的肉身，你永遠(yuǎn)無法灑脫自如做那個真實的自己。相對無言時，你在心底無聲地吶喊：當(dāng)信任坍塌，除了哀傷，還能剩下什么？

你說你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天，只有滿眼滿心的冷，在心頭，除了對一場雪有著小小的期盼與歡喜，便再無其它。你也說，你會在文字里笑、會在文字里哭，甚至于，會在文字里喜歡上一個人，男人或者是女人，都有可能。因為有些文字，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直抵人心，讓你欲罷不能。就像有一天看到簡楨在文字里說：“把我當(dāng)成你回不去的原鄉(xiāng)，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fēng)大雨，這些都是你的，總有一日，我會打理包袱前去尋你。但你要答應(yīng)，先將夢澤填為壑，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并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一聲雞啼。”這樣的文字，忽然就讓你的眼淚流了下來。那時，十二月的天空星火閃爍，窗外，掛著半枚月亮。滿地，一片梨花白。

別無居處

很多時候，你會突然地感到哀傷。

面對那人頭攢動、喧鬧無比的四十幾個平米，心底的悲涼就像是在一盆清水里灑下的那幾滴濃重烏黑的墨汁一樣，一點一點地蔓延開來，怎么也抑制不住。

這樣的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一年、兩年、五年、或者是在十四年前。答案無從知曉，因為這世間的很多事情本來也無法一一分明。

很多時候，站在擁擠的屋子中央，你說得最多的那幾個句子分別是：好了，別哭了。為什么要打架？怎么不交作業(yè)，你的鉛筆和本子呢？把小手放在背后，小嘴巴不說話……面對那些嘰嘰喳喳不知疲憊的小嘴和東張西望晃來晃去的身影、你有時會滿心荒涼、會忽然緘默失語、孤單站立，傷感與悲涼徒然涌上心頭，內(nèi)心會焦慮、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不管是否承認(rèn)，很多年來，這都不是你在心里描繪和想象的課堂。

你曾說，文字，是華美的外衣、是夢的衣裳，你愿意與它日日相守、永不分離。有時，看到窗外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樓群照耀下來，明晃晃地鋪了一地，像極了一塊做工精良的明黃綢緞，你會很想給他（她）們吟誦一首小詩。你說，送一首詩給你們好嗎？只是，那樣安靜而美好的時光總是太短暫，你還沒來得及輕啟雙唇讀完其中的一個小節(jié)，便有頑皮淘氣的孩子開始竊竊私語、或是開始旁若無人地走動喧嘩。那時，你心里所有的好情緒會在瞬間被打破，你會忍不住板起臉來生氣，你會捂著胸口讓自己平緩喘息。很多很多的時候，在那些天真無邪與懵懂無知面前，所有的苦口婆心與循循善誘都顯得蒼白無力，于是，除了那一聲又一聲接踵而來的嘆息，你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有時，你會很想跟他（她）講講李清照、杜甫，講講三毛、冰心、徐志摩、席慕蓉、張小嫻，或者是安妮寶貝，可是，可是，面對那些懵懂無知的眼神，面對那一臉的茫然，你知道，你所想要說的一切，都只是徒勞。于是，你不得不為他（她）們找借口，是啊，面對一群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你又能夠試圖表達(dá)什么、期待什么、改變什么？可不是么？你所熱愛著的文字，與你的工作息息相關(guān)；你所熱愛著的文字，又與你的工作毫無瓜葛。

那么多年來，你所給予的，是那滿眸滿心的愛，可是你所得到的，除了那些忽隱忽現(xiàn)、若有若無的純真與感激，更多的只是疲憊不堪、心力憔悴。反復(fù)的頭疼，時常讓你寢食難安，透支的精力，時常讓你壓抑不已。你會對所有認(rèn)識的或是陌生的人微笑，你會把輕言細(xì)語留給那些缺少關(guān)愛的孩子，可是每當(dāng)你關(guān)上家門，那些溫柔與朗潤便會消散得了無蹤跡。你會厭煩兒子的頑皮吵鬧、你會忽略他所期待的溫暖，你會厭倦那些總也做不完的家務(wù)，你會疲憊于再花時間和精力去經(jīng)營一份新的或是舊的友情。于是，你的朋友越來越少，你的傷感越來越多，你的嘆息越來越深。你變得，越來越不像你。

你試圖把那些傷感彷徨、迷茫無助都懷揣在心底、隱匿在長長短短的夢里，你竭力做一個外表安靜溫婉的女子。然而有時，你還是很想在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拖著那個深紫色的行李箱走在空曠街道上。若是地上還殘留著一層前一天夜里剛剛落下的黃葉，那樣更好。36碼的雪地靴深深淺淺地踩在上面，清脆純凈的聲音一定會直抵人心。你只是想偶爾的逃離，從一個城市輾轉(zhuǎn)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熟悉的地方走向一個陌生的地方，讓那些無法預(yù)知的場景，來滌蕩你的內(nèi)心、凈化你的靈魂。可是，那只是夢里無數(shù)次的想象而已，你從來都不是一個果敢決然的女子，你的內(nèi)心遠(yuǎn)不及你的外表強(qiáng)大，你貪戀著人間煙火，你害怕一個人的孤單……

其實，你早已深知，在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為另一個人救贖，不管是身體，還是靈魂。你只有你自已。

午間時，你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埋頭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只是因為如此喜歡這本小說的名字。那時，陽臺上的那盆綠蘿正在風(fēng)中舒展著翠綠的枝條，冷冷的北風(fēng)吹落了院里那棵植株的許多葉子，風(fēng)聲匍匐在窗外，光陰，就這樣一寸一寸地在你的指尖溜走。你想起了不久前在一次筆會上剛認(rèn)識的那個女孩子，一頭飄逸的長發(fā)，明眸皓齒的樣子。她說：“我用三個月的時間，獨自一人，背著巨大的行囊，穿越新疆、內(nèi)蒙、陜西、貴州、云南等七八個省，最終在大理停下來，日日讀書，記錄往事和夢。生活很清苦，但因為能最大限度地免于受辱，戾氣漸消，逐漸平靜從容，加上能全神貫注地寫作，反覺富足。”那時，你正與她各自躺在酒店里不算寬大的單人床上，她的那番話，讓你翻看手機(jī)屏幕的手指忽然停了下來，你轉(zhuǎn)過身去，重新打量這個只比你小一歲卻依然單身的女孩，她的外表看似如此柔軟，可是她的內(nèi)心，卻有著如此驚人的力量。你原來一直以為，只有你一個人的內(nèi)心如此孤獨、如此寂寥，卻不曾想，深愛文字的她，亦是如此。

簡楨在文字里說：我在悲傷里抽絲剝繭，紡織快樂；將快樂的錦衣剪裁，分給悲傷的人。榮華或清苦，都像第一遍茶，切記倒掉。而濃茶轉(zhuǎn)淡，飲到路斷夢斷，自然回甘。

而你說，有些離開，有些疼痛，會在那么一瞬間，讓你心寂如城、一無所有。

是的，很多時候，你的情緒別無居處，你只能，把它們?nèi)剂鞣旁谖淖掷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