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萍
泡完澡出來的女人躺在貴妃榻上,如一塊溫潤的玉。
讓美容師朱紅注目的是她的肚臍眼,那兒竟紋了一朵花。黑色的枝葉,紅色的花瓣,好一朵狂舞的玫瑰。居然有人想到用這種方式來掩蓋剖腹產(chǎn)后遺留的刀疤。朱紅不由得嘆道,真好看。女人問,什么?這兒。朱紅用指頭輕輕地戳了戳女人的肚臍眼,仿佛被看的人是她自己。女人哦了一下,之后,房間里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沉默,女人不說話,說話的是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在朱紅手下一寸一寸地舒活著,朱紅的指尖掌心觸到的是一片又一片的花海,她后來的自話自說就變得愉悅起來。
小姐一定是累了吧?小姐怎么會想到跟我到店里來的?小姐我們以前見過面吧?小姐對我的手法還滿意嗎?小姐平時用什么護(hù)膚品,皮膚這么好。小姐……
你有些像我妹妹。猛聽到女人說話,朱紅竟有些受寵若驚,這是怎么了?想起剛才在廣場上發(fā)宣傳單時,女人盯著她的眼神。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
我叫朱紅,朱德的朱,紅色的紅。朱紅把一本登記本遞到女人手里,老板出去了,顧問又不在,店里很多活員工就自己做主干了。女人朝她抿了抿嘴,在本子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胡莉。很飄逸的兩個字,如同她脖子上的那塊黑色絲巾,她一抬頭,兩人眼神相遇的一剎那都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喜。
胡姐您最好把收信地址也留一下,到時候您生日,我們可以給您寄小禮物。朱紅看著地址欄的空白處說。胡莉辦的是一張四千八百八的年卡。不過,她刷卡的姿勢相當(dāng)瀟灑,仿佛那只是四塊八毛八。
胡莉推了推擱在柜臺上的白色小皮包,輕輕地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寶藍(lán)色的身影消失在了透明的玻璃門后。若是胡小姐穿紅色的衣服,也許會更迷人。朱紅出神地想。
據(jù)說,朱紅的名字是當(dāng)年村里唯一喝過洋墨水的先生給取的。母親生朱紅那個夏天,晚霞如火,染紅了半邊天。每次母親對朱紅講起時,眼里就會出現(xiàn)那種色彩,不,是她的整張臉都布滿了那種顏色。朱紅懂事后,曾懷疑母親跟那位給她取名字的先生有過什么關(guān)系。不過,這不是她要關(guān)心的問題。她關(guān)心的是她的名字——朱紅——這仿佛冥冥中暗示著什么的兩個字。越長大,她對紅色就越迷戀。紅色的衣服,紅色的挎包,紅色的轎車,紅色的花朵,叫紅什么什么的書,以及姓名中帶紅字的客人??傊灰歉t沾邊的東西,她都愛。店里有間叫紅酥手的房,長期是她占著的,不過,也沒人跟她搶——離衛(wèi)生間那么近,還沒有陽光。時間久了,客人給她取了個綽號叫紅酥手。一時間,店里的姐妹就這么叫著了,朱紅也不惱。
這天,朱紅當(dāng)班,她坐在前臺,涂著腳趾甲,當(dāng)然還是她偏愛的大紅色。
小苗,你覺得新來的那位胡小姐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小苗不去看朱紅涂腳趾頭,她在玩手機(jī)游戲。不知為什么,小苗就不喜歡紅色,那樣的顏色,喜氣是喜氣,但是看久了,就覺得有股殺氣。小苗最見不得這種殺氣,她丈夫就是被車撞癱的。要不是陪了點(diǎn)錢,這日子還真沒法過。也就在朱紅面前,小苗才不嫌棄那顏色。
告訴你,可別對人說。朱紅看一眼四周,對著小苗的耳朵說,那個胡莉,她肚臍眼上紋了一朵玫瑰。紅玫瑰?難道,真是你的貴人來了?小苗看著朱紅,似乎想從對方眼里找到答案。朱紅曾秘密告訴過她,有個算命先生說她命里有貴人相助,而這個貴人又跟她的名字有關(guān)。朱紅還強(qiáng)調(diào)說,那是一個真正的瞎子,一個一天說話不超過十句的活菩薩。
朱紅說這話的時候大概忘了,那個算命的瞎子死了快三十年了,她對那人的印象大多來自她的母親,有時候,她覺得那人和母親說的喝過洋墨水的先生是同一個人。以至于,她絲毫不覺得她跟小苗說的話有什么不對。小苗說朱紅木魚腦袋,女人的貴人,就是男人。也難怪小苗這么說,朱紅老家那個山旮旯里,女孩是不值錢的,女孩值錢的就是嫁人,要是嫁到條件好一點(diǎn)的地方,比如江浙一帶,父母可以收五到十萬元不等的彩金。女孩子多的人家,父母就等著這筆錢造房子,順便給家里的兒子張羅婚事。小苗嫁到這里時,她的父母就收了她男人家六萬塊錢。朱紅知道她自己也逃不過這個命數(shù),他們家有七個姐妹,最小的那個弟弟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小苗常在朱紅耳朵邊說,我看,水果店那老板不錯,女人嘛不就圖個有男人疼,男人捧你在手心里當(dāng)寶了,你不就是貴人了。
這會兒,朱紅聽小苗又說起貴人,低了頭,一只腳在地上畫圈,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是黑,黑玫瑰。
黑玫瑰?什么時候讓我見識見識?小苗歪著腦袋說。
憑什么呀?朱紅說,眼睛定定地看著小苗。
憑我會抓癢啊。小苗嘻一聲笑,雙手對著朱紅的胸部做了一個抓的動作,倆人親密時常會做一些這樣的小動作。朱紅特別怕癢,可是,她還是很喜歡跟小苗玩這個游戲。當(dāng)然,她更喜歡給小苗做護(hù)理,店里允許員工每周彼此間做一次身體護(hù)理,當(dāng)是一種福利。有一回,輪到小苗給朱紅做護(hù)理,她很認(rèn)真地看著朱紅說,你這身子,要是給了那些老男人,渾男人,太可惜了。朱紅就說,有什么可惜的,又不是金枝玉葉。說是這么說,心里面竟也無端地憐惜起自己來,終究是二十五歲的姑娘了。當(dāng)然,以前也談過一個,可她在那方面過于被動,那男的就說她有病。到了這家美容店后,她也覺得自己有病了,那些女人的身體會讓她莫名地興奮,晚上躺在床上,身上心上都燙燙的,那種燙,讓她忍不住一遍遍地?fù)崦约骸?/p>
去吃夜宵怎么樣?小苗說著,一只手自然地搭了過來,她比朱紅矮多了,搭著朱紅的肩膀整個人就有些像蹺蹺板。她用指頭一下一下地?fù)芘旒t的耳垂子,朱紅的耳垂子又厚又大,店里人都說她將來肯定是個有福氣的女人。
老實(shí)交代,媛姐對你說什么了?
說什么了?沒什么啊。朱紅把頭偏過去,撣了撣裙子,裙子上其實(shí)什么臟東西都沒有,要有也是肉眼看不見的。她知道最近大家都在關(guān)注顧問的事。店里除了媛姐這個既當(dāng)老板又當(dāng)?shù)觊L的,就屬顧問級別最高。美容師這職業(yè)是口青春飯,二十五歲當(dāng)旺,三十歲元老,四十歲基本可以退休了。除非自己做老板,一般的女人結(jié)了婚生了小孩就等于辭了職,前任顧問就是一例。說起來那位置已經(jīng)空了兩個月了。店里,論資歷,論年紀(jì),論手上的活,她和小苗在眾姐妹中都是最有競爭力的。朱紅看著小苗容光煥發(fā)的樣子,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我哪比得了你呢?朱紅拂去了小苗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那次,她來例假,肚子整整疼了兩天,沒能參加市里組織的技能大賽。結(jié)果媛姐派小苗去了,還捧回來一張獎狀,那獎狀后來一直擺在走廊櫥窗里,跟那些護(hù)膚品以及炫目的燈光一起。有一回,她的一個老顧客問,獎狀上寫著的許小苗是誰,朱紅盯著那圈光暈,似乎很隨意地說了一句,哦,是老板的妹妹。
朱紅喜歡和姐妹們一起聚餐,七八個人,要個小包間,點(diǎn)上幾個小菜。這個時候,一些平常說不出口的粗話就全溜出來了,哪個客人的體毛多就稱原始森林,哪個客人的胸平,就說電梯直達(dá)。這時候的她們仿佛掌握了城市女人的所有秘密,她們卸下了一身的制服與妝容,她們輕裝上陣,就像喝了夏日的冰鎮(zhèn)汽水,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
朱紅愛熱鬧,愛這樣的氣氛,紅紅火火的,多好。這晚,她請客,她自己不喝啤酒,光點(diǎn)了一瓶紅牛,一下就成了眾人攻擊的對象。
阿紅,什么時候你結(jié)婚了,我們吃你的喜酒去。
是時候就要開發(fā)啦,別等著變鹽堿地。
別這山望著那山高。
女人的年紀(jì)就是一只股票,像朱紅這樣的年紀(jì)若再等,就是牛市也成熊市了。這些話姐妹們常在私底下說,朱紅零零碎碎也聽過一些。現(xiàn)在大家端到桌面上講開了,朱紅臉上到底有些掛不住,眨了一下眼,嚷,喂喂喂,說什么呢?說什么呢?
店里十個姐妹中,已婚的占了四分之一,剩下的不是名花有主,就是正計(jì)劃中,只有朱紅沒見她提起過。那個水果店老板,大家都知道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阿紅,那女人身上真有一百朵黑玫瑰?大概看到朱紅的窘相了,一個姐妹轉(zhuǎn)移了話題。一百朵黑玫瑰?朱紅不由瞪大了眼,盯著那人的臉,是一張被啤酒熏紅的小臉,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黑玫瑰哦,說不定是哪個……那人突然不說下去了。旁邊有人替她接過了話。阿紅,什么時候把你那位胡姐讓給我們做一回,這樣的奇葩難得見到。幾個人都把臉湊上來,唯有小苗低著頭顧自己唆一粒螺螄。
朱紅看著,把那盤螺螄一股腦兒擼到了自己跟前,挑了最大的一粒,放嘴里唆,只一下又吐到桌子上,道,什么東西?這么臭?聲音響了些,一桌子的眼睛都瞧了過來。
胡莉并不常來店里,連朱紅都覺得她那張年卡辦得有點(diǎn)冤。不過,每次只要她來,朱紅再怎么忙也要擠出時間為她服務(wù)。胡莉呢,也是個死心眼的人,有時遇到朱紅休息,一聽說人不在,提腳就走。
如此一心一意的客人,朱紅也沒碰到過幾個,何況是這樣的女人。朱紅每次給胡莉做完身體護(hù)理,就把她送到樓下,替她開了玻璃門,目送她出去,又看著她消失在街角的一盞路燈下。如果天氣不好,等她出去時,那盞燈就亮了,在樹下橘黃色的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暈開來。她老覺得,她的胡姐是從燈里走出來,又走進(jìn)燈里去的。
小苗私下里對姐妹們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紋身嗎?上次我那客人胳膊上還繡著龍鳳呢。這話也是由搬弄是非的姐妹傳到朱紅耳朵里的,朱紅聽了只當(dāng)是一陣風(fēng)吹過,原本就是她弄出來的一陣風(fēng)啊。她想。
這天早上,朱紅送一個客人下樓時,卻看到胡莉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本雜志。一旁是背著身子在柜臺里玩手機(jī)游戲的小苗。朱紅覺得奇怪,一來胡莉沒有不通知她就來店里的習(xí)慣,二來這小苗待客也太不禮貌了,哪怕是一杯茶水吧,你總得給人家泡上呀。
朱紅故意咳了一聲。小苗抬頭,不再是平常那張可人的笑臉,竟是有些傲慢了,朝朱紅撇了撇嘴,道,總算下來了,人家等你都快一個鐘頭了,我給她做,她都不讓呢。一口普通話里帶了往常少有的濃重鼻音,聽起來很膩。
不好意思,讓胡姐久等了。朱紅不朝小苗看,她看的是胡莉,這女人快有一個月沒來店里了,電話打了不少,只說忙,沒時間。胡莉倒是看了一眼小苗,尷尬地笑笑,跟著上了樓。
朱紅心里有些納悶,不知道剛才這兩個女人說了些什么。好像有些不愉快似的,怎么說呢,看起來她那位胡姐似乎有些怕小苗。朱紅想,小苗有什么好怕的呢?除了那張嘴,其實(shí),她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后吧,以后有時間好好跟胡姐說說小苗,指不定三人能成為好朋友。朱紅讓女人先在沙發(fā)上坐著看會兒電視,自己照例在房間里先忙活,開好空調(diào),放好洗澡水。做完這些,她會擰開房間里的音響開關(guān),一些輕柔的音樂就自動流淌出來。
你喜歡唱歌嗎?胡莉問,她一般都不喊朱紅名字,大概小朱叫著也別扭。來店里都是朱紅問,她答,安分得很。像這樣主動開口說話的,還是頭一次。
我不會唱,喜歡聽。朱紅的嗓音竟有些顫抖。
我也喜歡聽。女人輕聲說。
胡姐,你要是唱,保管比那宋祖英還宋祖英。
胡莉咯咯咯地笑起來,她的笑聲就像她的說話聲一樣悅耳而吝嗇。她和別的女人確實(shí)不一樣,別的女人被朱紅恭維上幾句,躺在貴妃榻上,在幽暗的燈光下,總有倒不完的心事。盡管這些心事未必真是心事,但這樣聊著又肌膚相親,美容師和客人之間的界限就模糊了??蛇@女人呢,大概是上輩子講話講累了,到她們店里來就是為著好好睡上一覺。這樣一來,朱紅也不好意思說話了,兩個人之間更多的是手與身體的接觸,氣息與氣息的交融。朱紅喜歡這種感覺,輕松,甜蜜,曖昧,也許不能叫曖昧,但朱紅想不到更好的詞,女人與女人之間能用什么呢?不過,是缺了點(diǎn)什么,仿佛一扇開了窗子的房間,你可以望到里面的一些風(fēng)景,卻怎么也走不進(jìn)去。
當(dāng)然,這一刻的朱紅是歡喜的。那些笑聲,讓她看到胡莉身上的那扇門向她打開了,盡管開得不大方,遮遮掩掩的。
胡姐愛聽什么歌,我到樓下給你換去?
別,這樣挺好的。沒跟你說就過來了,不介意吧?
怎么會呢?你要來,隨時歡迎。對了,胡姐,你……你住哪兒的?
哦……妹妹走了之后,我就去望江樓了。
那你妹妹?
她,走了。女人說,聽上去就像是什么東西被砸碎了。
房間里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沉默,只有空調(diào)的聲音,大概是哪個零件松了,吱嘎吱嘎作響。胡莉不說話,朱紅也口拙了,她一口拙,就喜歡在手上用勁,那招最近新創(chuàng)很受媛姐好評的乾坤大挪移。媛姐要是喜歡某個員工,對她的夸贊就會總掛在嘴上。這幾個禮拜,朱紅沒少受表揚(yáng),連老板的身體都是她給做的,以前那只是顧問的事。姐妹們難免不在背后議論一番。
朱紅落在胡莉身上的勁是恰到好處的,既不重也不輕,每一記都掐到穴位上,那是她對待客人的慣常手法,只是到了胡莉這里就更全力以赴了。胡莉還是不說話,但朱紅卻能感覺到胡莉在她手下一寸又一寸舒展開來的肌膚,它們在向她傾述只有她一個人能懂的秘密。
水果店老板又送東西來了,是哈密瓜,老大一個。這回朱紅倒是笑著收下的,還主動招呼姐妹們吃,姐妹們自然不客氣。用她們的話說,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望江樓你們知道嗎?瓜是上好的瓜,吃著汁水淌到了掌心里,朱紅拿一張餐巾紙擦著。
知道,那是城里最老的一條街,以前的市政府就在那邊,我聽說那邊的老頭老太賣個茶葉蛋都是我們工資的好幾倍。一位小個子美容師說。
胡小姐在望江樓的。仿佛是不經(jīng)意的,朱紅把女人推到了大家面前,她愿意聽姐妹們談?wù)摵?,而不是什么該死的黑玫瑰?/p>
這么說,這黑玫瑰還真有來頭的。小個子美容師笑著說。
可不是,可不是。有人附和著。
小苗把屁股一挪,切,現(xiàn)在,不擺譜的女人怕是沒幾個,真有什么大來頭,還不找一家像靜博士這樣的。
估計(jì)是租別人房子的吧?又一個說。
突然間就熱鬧了。一個說,你聽錯了吧,是望浦路吧?望浦路是這個城里有名的爛尾樓地帶。再一個說,唱戲的吧?那里有個小越劇團(tuán),經(jīng)常到鄉(xiāng)下巡回演出的。朱紅的臉越來越難看,她掃視了大家一圈,將雙手抱在胸前,你們說什么呀?
小苗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別說了,別說了,干活去,干活去。大家見朱紅這個樣子,一個個都不出聲了,伸著懶腰,跟著小苗走開去。
走吧,走吧,都走了才好。朱紅心里說著,不禁感到一陣涼意。晌午的陽光從窗簾縫里漏進(jìn)來,照得休息室墻上一個小圓點(diǎn)一個小圓點(diǎn)的,她一個人對著墻上的《女性養(yǎng)生五要五不要》看了老半天,眼神竟也斑駁起來。
朱紅這些天的心不在焉是明擺著的,就連媛姐兒子拉小提琴給大家解悶這樣的好事,她也不怎么積極了。她的一只手老在摳指甲,仿佛這樣摳下去,那些小提琴聲會長到她的指頭上去,而她就能演奏出美妙的樂曲似的。
拉得不錯。大家一回頭,就看見樓梯口胡莉穿了條碎花的天鵝湖長裙站著。朱紅起身,臉上就漾起了一朵花,胡姐你總算來啦,我去給你準(zhǔn)備。
胡莉似乎沒聽到朱紅的話,走上來自顧自地說,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吧。不過……這曲子不適合你這個年紀(jì)拉。
小男孩嘟起了嘴,不服氣地看著女人,那你來拉。說著,把琴往女人面前一推。除了朱紅,眾人一個個伸長脖子,等著看好戲,可女人卻把頭一揚(yáng),將琴遞還了媛姐的兒子,我妹妹會拉。小男孩沒有接琴,腳一跺,手一甩,走到媛姐身邊去了。
媛姐接了琴,那什么時候你妹妹來了,請她到我們這里坐坐。朱紅聽了,喉嚨口咕噥了一下,搶著說,這個,恐怕胡姐的妹妹不方便吧。幾個人把頭轉(zhuǎn)向朱紅,只有胡莉沒去看朱紅,她望著大廳的玻璃窗,玻璃窗外是一堵厚厚的水泥墻,半晌,轉(zhuǎn)過身來說,下次,我給你們帶一盤CD來吧。
下班時,小苗似笑非笑地走過來,搭著朱紅的肩膀,老實(shí)交代,那女人到底干什么的?這話剛才朱紅也問過胡莉,她說,我不干什么。胡莉說完這句話時,還握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因?yàn)楦蛇@行明顯比以前粗大,跟她的小身架不怎么相稱。她以為這回胡莉要對她說點(diǎn)什么了,可聽到的卻是一聲嘆息,嘆息聲落在朱紅的耳朵里變得百轉(zhuǎn)千回的,讓人覺得比說了一百句話還沉重,她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
和女人的嘆息相比,小苗眼里溢出來的光就顯得輕了薄了,朱紅忽然對著小苗笑起來,她的笑多半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來的,聽上去很有些夸張,都有些像哭了。不過,語氣卻很平靜,胡姐親口告訴我,她是A大的音樂老師。她把“親口”和“A大”兩個詞咬得很重, A大是小城僅有的兩所高等學(xué)府之一。
朱紅說完,眼睛瞟著不遠(yuǎn)處的靜博士大樓,大樓的墻上有一張大大的海報(bào),海報(bào)上繪了一個年輕的半裸女子,支著下巴,一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你。在她下面是一張新貼出來的廣告:靜博士特招美容師,每月工資不低于三千五,負(fù)責(zé)繳納養(yǎng)老保險金,供應(yīng)一日兩餐,要求應(yīng)聘者品貌端正,高中及以上文憑。
小苗這天走出店門的高跟鞋聲聽起來七零八落的。朱紅心里居然一陣得意。
朱紅發(fā)現(xiàn)這幾天小苗的穿戴越來越講究了,連耳環(huán)也戴了。記得以前小苗說過“在耳朵上戳一個洞,太疼了,我死了也不干”。小苗這是“裝”給誰看呢?朱紅冷冷地在一旁看著。兩個人已經(jīng)有幾天不怎么說話了。
阿紅,阿紅。竟是小苗。前臺盤點(diǎn)客人的朱紅抬一抬眉毛,淡淡地說,這么早就回家啊。大廳里的時鐘顯示,八點(diǎn)十五分,離下班還有整四十五分鐘。小苗四下張望一下,一步一挪地走到柜臺前,朱紅聞到了她身上一股濃郁的香水味。
呦,你也撒敵敵畏了啊。雖然做的是美容一行,朱紅自己卻不喜歡用香水,她和小苗有時候開玩笑,管香水叫敵敵畏,管撒香水的女人叫白骨精。
這,別人送的,叫一點(diǎn)紅。要不,你也來點(diǎn)。小苗很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朱紅,手已經(jīng)伸到包里去了。
朱紅突然覺得有些厭惡,本想說“我又沒男人的”,話到嘴邊了,突然又改口道,胡姐身上那味道比這要淡,挺耐聞的。
你,你以為那女人真是什么好貨色?小苗剛伸進(jìn)包里的手縮了回來,仿佛很無趣地搭在了柜臺上。朱紅站起來想往外走,可小苗不讓,繼續(xù)說,你知道白金漢宮吧,你那胡姐就在那里上班呢。朱紅用力撥開小苗的肩,走到柜臺外,再回身,臉就肅穆起來,你怎么知道人家在那里上班?
你是不是要去靜博士了?小苗突然反問道。你聽誰說的?朱紅也不回答。小苗沒再說什么,朝門面走去,走得急,碰翻了臺上的一次性杯子,一灘水就落到了乳白色的瓷磚上,看上去亮晶晶的。怎么可能呢?像胡姐這樣高貴的人去白金漢宮做什么?朱紅想,仿佛從那一灘水里看到了一只碩大的白天鵝。媛姐跟她們提起過白金漢宮,那是小城最大的娛樂中心,媛姐形容那里面她過去的一個小姐妹時,用了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公共汽車。
朱紅猶豫著給胡莉打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好久,那頭總算有人接了,是個男人,聽聲音年紀(jì)還輕,找老板啊,她剛出去。雖然不是胡莉接的電話,但朱紅還是松了一口氣,想,人家到底是正經(jīng)生意人,還是個老板呢。
朱紅一高興,就把出租屋里那只抽水馬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刷了八遍,直到累出一身的汗。現(xiàn)在她真有些瞧不起小苗了。倆人擦肩而過時,她連眼皮都不掃一下。店里的姐妹都看出來了,說她倆為著一個顧問的位子,好好的姐妹都不做了。倒是媛姐說了一句,怎么可能呢?她倆就那性子,一時半會也就好了。誰都聽出來了,媛姐是在護(hù)著她們,至少是護(hù)著其中的一個。干脆一個做店長,一個做顧問得了。姐妹們說。
不過,老板的心思誰猜得透呢。沒過幾天,店里來了個新員工,一個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的標(biāo)致女孩,晨會上,媛姐是這么介紹人家的,這位是露露,剛從韓國進(jìn)修回來,以后她將擔(dān)任我們店里的新顧問,姐妹們?nèi)羰怯惺裁词隆?/p>
底下的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那么一刻什么響動都沒有。
真靜啊!朱紅覺得空氣里長出了無數(shù)雙手,那些手又化成了一把錐子戳到她的心窩里,起初是麻木的,她聽到一陣表示歡迎的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來。后來就痛了,痛到一個點(diǎn)上,她看到新來的顧問嘴一張一合的,一口帶了牙套的白齒一閃一閃的,灼人的眼。她避開那光芒,一回頭,看到小苗站在那里也笑著,她不知道應(yīng)該用哪一種笑來形容這一刻的小苗,就像一棵樹被打了蠟。朱紅覺得整個人僵了一般。
會議結(jié)束后,朱紅在配料間碰到了小苗,倆人的目光落在彼此身上幾乎在同一時間都推了開去,但又像有什么東西吸引著彼此,很快地那些似曾相識的眼神又交錯在了一起。她們終于像往常那樣肩并肩地站在了一起。她們的雙手麻利而機(jī)械地?cái)D著那些膏狀物。
為什么說胡姐是白金漢宮的。
我親眼看到的。
怎么聽說她是個老板?
呵呵,那邊人管大牌的小姐也叫老板。
……
朱紅調(diào)制美容液的手松了松,一下又握緊了,眼前的光線剎那間暗了,她都不記得小苗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那天,店里的生意好得出奇。從早到晚她一共接了五個客人,最后一個客人是個老女人,快六十歲了,進(jìn)了房間就嘮叨個不停,孩子,老公,同事,親友,連家里那個保姆她都嘮叨了半天。朱紅覺得屋子里有只蒼蠅在嗡嗡嗡嗡嗡嗡的。她忽然懷念起那些安靜的時光,那些氣息與氣息交融的瞬間。就在前一日,朱紅收到了胡莉的一條短信,妹子,人生無常,保重。
小紅,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家那狗也叫小紅,我不是故意取笑你,真的,我看我還是叫你朱紅吧,不過,我從來沒把我家的小紅當(dāng)做狗。老女人說到這里突然停了下來,大概覺得朱紅還沒說過什么話。
我要去對面的靜博士了,她們請我的。朱紅仰著頭說,好像靜博士不過是她老家的一個后院,她可以隨時進(jìn)出。
你說什么?老女人問。
過幾天,過幾天我就去靜博士了。朱紅十分肯定地說。她的雙眼在房間幽暗的燈光下,呈現(xiàn)出異樣的色彩。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晚霞如火,染紅了半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