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清理一些舊物,居然發(fā)現保留了從1986年開始的日記。
1986——,站在2013年的天空下,有一種恍然隔世的空茫,我力圖還原它的氣息、它的聲音、它的色彩和光影,但目力所觸的現實卻讓我產生了真切的錯亂感。在從童年到中年的時間恒河中,在幾乎沒有弄清如何長大,卻已被時間之手推向中年的現實處境中,我猛然意識到七零后已經邁進了回望青春的行列??墒俏覀儞碛性鯓拥那啻耗兀亢臀辶愫?、六零后直接參與、見證諸多的宏大敘事比較起來,我日記的單調、乏味不過是通過時代巨輪下一個卑微個體的微敘事,隱喻了一代人同樣單調、乏味的青春而已??墒?,相比翻天覆地的時代,個體的成長真的可以脫離時代洪流的裹挾嗎?
關于1980年代,我最想說的是“意義”二字。這是一個有意義的時代,我也總是被父母、老師教育要做有意義的事,要過有意義的人生,要寫有意義的作文,以至于二十七年后的今天,我翻開日記本的剎那,眼前浮現的場景竟然是語文老師當著全班同學念日記的一幕,這顯然暗示了我更為真實的處境:在老師認可的背后,是我童年時代對真實感覺的背棄和因為無法真實表達所帶來的迷惑。
在我印象中,多數孩子都將日記視為一種苦差,東拼西湊,草草對付。而我意識到戴著尋找意義的帽子,日記并不能為個體提供自由表達的空間后,內心幾乎陷入了一種被窺視的焦慮,這直接導致大而無當的抒情、表態(tài)在日記中的泛濫成災。我無法想象當初怎樣的冥思苦想,才提煉出那么干巴巴的幾條意義,我無法理解語文老師為何總要費盡口舌再三強調提煉主題的重要,以至于漫長的學生時代中,面對語文課的學習,我?guī)缀跏冀K籠罩在一種尋找確定性的迷惑中,而無法憑借直覺確信表達孩子簡單的快樂、關注路邊的螞蟻和落葉其實就是最大的意義。面對中國孩子都遭遇過的《記一件有意義的事》,我相信牽老奶奶過馬路、給爸爸媽媽端茶倒水直到今天依然閃爍著道德的優(yōu)越,并且很快找到一條抵達意義的通道。多年以后,當我讀到蕭紅的句子,“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祖父帶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第一感覺竟然不是來自文本的美感,而是蕭紅自在的孩子氣突然沖撞我心靈的隱秘角落所生的委屈和憤怒:為什么蕭紅可以這樣寫?而我們卻被老師告知不能這樣寫?可惜整個學生時代,沒有一人將我從這種意義的糾結中救贖出來,以至于我形成了偷偷摸摸的寫作心態(tài),仿佛寫作僅僅是為了發(fā)泄成長過程中遭遇過多說教的不滿,僅僅為了祭奠豐富卻不能表達的童年。我驚訝地發(fā)現,在成年進入大學工作后,二十多年了,這些經由應試模板進入大學的孩子,所寫的作文幾乎和我學生時代一樣,宏大而空洞,充滿了無處不在的確定性和意義的膨脹,獨獨缺乏屬于個體的鮮活和生機。從我的童年開始,延續(xù)至今天,孩子成長和錯位教育之間的深層糾纏顯然并沒有分離。在一個孩子們的生存場域只能從一個學校到另一個學校的時代,任何個體的覺醒,其起點如果只能夠從否定過去的生活、思維、情感,甚至知識本身的真實性開始,顯而易見,這種成長天然地帶上了深深的缺陷。在感覺蒙蔽、概念、教條和知識橫行的求學階段,我們被意義的沉重帽子壓著,對身邊真實的生活視而不見,在感覺最為敏銳的孩提時代,夾雜對意義提煉的急切,就這樣喪失了比黃金還寶貴的感受細針密縫生活的機會。我由此想到了韓寒這個被今天的孩子視為精神偶像的年輕人,他巨大的號召力暗含了一個群體無法反抗且無聲的命運,昭示了一個群體對貧乏、說教、壓抑、功利和單調生活的厭棄,以及對一種自在、自尊、充滿信任而又備受尊重的青春生命的向往和追尋。韓寒成功的背后拖著一個碩大的陰影,無數孩子忙碌而無奈的背影罩在陰影里,如果不遭遇信息時代提供的機遇,無數個韓寒就只能像我的同齡人一樣,遭遇一種無聲的沉默和最后的順從,永遠也不可能豎起青春的旗幟。
但能說1980年代負載在意義之上的理想主義沒有對我的精神生命產生影響嗎?與日記的貧乏相對照的是,1987年我竟然寫了一本詩,并且擁有一個和時代完全吻合的名字——《彩色的夢》。這本紅色絨面只在幾個知心朋友中流傳的少年習作,幾乎構成了我蒙昧、迷惑而又漫長青春年代的隱喻。這使我意識到在體制化的教育場景下,對七零后一代而言,事實上存在一個精神成長的境遇。在表面的僵化和刻板下,我漫長的中學時代實際上還有另一個豐富、爛漫、不為人知的世界。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對我有著真實的影響,那時年代大學校園的精神氛圍盡管不可能完全輻射到一個僻遠的鄉(xiāng)村中學,但其邊際效應的傳遞還是會無形中對其中的一些孩子產生真切的作用。無論當下的某些學者怎樣理性地提醒,1980年代已經成為一個被美化和幻化的時代,我還是要以一個中學生的感覺確認這個時代給我?guī)淼募で?、勇氣、夢想和干凈的情感記憶。盡管在語文課的學習中,服從老師尋找確定性的意義曾給我?guī)砗艽蟮睦Щ螅@并沒有改變我對未來的期待和夢想。我清楚記得整個中學時代總有幾個特別傾心的朋友談論一些在今天看來僅僅和精神相關的話題,幼稚的言論、熱切的期盼,小小的叛逆夾雜青春期的敏感,幾乎成為一種永恒的記憶。
與詩歌相關的另一件事情,多年以后我才感知到它的意義,在翻檢日記的過程中,我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海子和我曾處于同一時空中。在海子去世二十多年后,我在大學課堂上和學生討論海子的詩,面對那些從靈魂中生出的文字,總是一次次被擊中,一次次失控地淚流滿面。海子的激情、執(zhí)著、來自內心深處的力量和迷惑總是輕易洞穿我早已麻木的心靈,哪怕是在課堂這樣的公共場合,依舊不顧一切地將我拖回到過去的日子。我盯著海子寫詩的時間,力圖還原那個日子我的真實生命場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在幽暗的中學歲月中,我精神的現實處境其實和海子多少有一些關聯。海子的離去預示我們從1980年代的余緒中再也不可能找到持續(xù)的可能和動力。今天,我心頭一直縈繞著一個問題:如果海子沒死,他該如何面對此后被徹底世俗化的1990年代?他該如何面對1980年代的理想主義被世俗慘烈淘洗的命運?我和海子的年齡相差整整十年,他離世的那一年我剛好十五歲,他離世的那天,我正手忙腳亂地準備中考,在老師目光的監(jiān)視下埋首于一次次考試,應付一張張試卷。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一個普通的日子,一輛火車的轟鳴要碾過一個年輕的肉體,要碾過一個真誠、熱情,用自己的生命和靈魂寫詩的人,沒有意識到失去海子的日子,我們的生活和理想主義失去了實在的聯系,和靈魂的重量從此拉開了距離。此后發(fā)生的事情正是這樣,1990年代歷次思想紛爭,人文精神討論的熱鬧和無疾而終,“新左派”和“自由主義”的認真較量,無不是海子離開以后再也不可能和解的精神事件。在中學時代,我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遭遇這一切,那個時候,韓寒還只是個淘氣懵懂的頑劣兒童,衛(wèi)慧和棉棉還只是和我一樣的單純中學生,木子美情竇尚未初開看到男孩就會討厭,芙蓉姐姐扎著紅領巾正稚氣地高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那么多與我無關的人物,多年以后,當我在陳舊的日記本和羞澀的詩集中翻檢一個中學生的八十年代時,我發(fā)現,這一切終究還是與我的精神世界發(fā)生了聯系,終究還是在暗處以一種我能感知的氣息讓我變得猶疑而謹慎。endprint
1992年,在結束漫長的中學階段后,我進入一所地方大學?,F在看來,1990年代初期大學氛圍延續(xù)了1980年代余溫,市場經濟并未理直氣壯地滲透到任何一個角落,依然提供了情緒、情感充分發(fā)酵的空間,和八零、九零后孩子的大學所遭受的無處可逃的功利、喧囂比較起來,我大學時代的懶散和從容顯然讓人向往和留戀。也正因為這樣,對秩序感的順從、對穩(wěn)定和溫馨的留戀、對理想和信念確認的愿望、對內心生活質量的追尋幾乎構成七零后的共同特征。1995年,我大學畢業(yè),跟隨四十多個來自全國各地的大學生,來到了一家國營企業(yè),開始了另一種人生。生活仿佛從此要向我展現它美麗芳香的一面,但我沒有意識到,就如八十年代作為在場者,我曾經和海子共同感受過那個時代的精神氣場一樣,我九十年代的大廠生活其實見證了另一場裂變。可惜,我當時不懂。直到從那個令自己留戀但又不得不擺脫的境地逃脫以后,我才明白我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之間有著怎樣的牽連和斷裂。
大廠生活顯然有著國有企業(yè)特有的穩(wěn)定和溫馨。印象深刻的一件事,1996年我沒花一分錢在廠醫(yī)院很快做完一個小手術,但十四年后舊病復發(fā),同樣的手術卻讓我在廣州一家醫(yī)院住院花掉了上萬元。我還記得師傅們生完孩子后,為了不影響生產,孩子五個月大就會有人免費照看(女工可以上班途中出來喂奶,嬰兒托管所就在廠區(qū)入口),一歲半以后,就會上很正規(guī)的子弟幼兒園(幼師都為正規(guī)師范畢業(yè)生),雙職工的孩子三歲以后可以上全托,托管費是每月5元(廣州目前稍稍正規(guī)的私立幼兒園托管費每月最少二千元),并且以貨幣形式在工資中補回;工廠盡管有五千多職工,但幾乎人人都有房住,結了婚就可以分到套間,面積不大(四十至六十平米,但同樣面積的房子在廣州中心六區(qū)的一般地段早就超過一百萬,工薪階層憑工資不可能買得起),只需支付五千到一萬元;領導和普通職工待遇上會有所差別,但差別不會超過一倍,也就在三五百元之間。很明顯,大廠正式職工的身份能讓我獲得基本的物質保障,也能讓人切身感受到人格的平等和尊重。但這種波瀾不驚的穩(wěn)定日子并沒有維持多久,大廠生活很快顯露了它嚴酷的一面。工廠橫掛的條幅“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就要努力找工作”,仿佛暗示了國企的命運。大約從1997年開始,下崗分流的傳言終于變成了現實,并且直接落到了我的頭上。作為1990年代國企變革的在場者,我在懵懂中經歷著另一場陣痛,和1980年代的朦朧比較起來,這次我是親眼目睹了一場裂變。在人事處長煞有介事地將我叫到辦公室,告知下崗的原因是“必須配合廠部提高工作效率”,而我作為一個黨員,“必須帶頭下崗”后,當時的我只是將下崗的遭遇當作個體的偶然,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在各方都沒有充分準備的情況下,一場在改革名義下的洗牌已經開始——補充一點,盡管從國家整體的層面而言,國企的改革有著歷史的必然性,但我親眼所見到的事實卻讓人感知到了更多的倉促和潦草。很多擁有文憑的同事要么南下江浙,要么遠走廣東,消失于沿海一帶茫茫的私營企業(yè)。那些十幾歲技校畢業(yè),只懂得擋車、拖卷的師傅面對突如其來的遭遇,惶惑中竟然找不到半點為自己爭取的理由,在長期的集體生活中,他們顯然還不習慣也沒有能力去爭取該得的利益。這個群體的形成直接促成了“底層”概念的出現,并使得底層文學成為一種可能,但我知道念叨“底層”概念的學者除了內心的善良和同情,多數并沒有底層的體驗,一個群體真切、辛酸但又無法表達的遭遇不過為他們的課題申報、學術研究提供了一種確證的材料。多年以后,當我有機會知道一些高高在上的經濟學家對這個群體的表述,其中的理性和冷漠總是使我莫名地憤怒。對我而言,“底層”不是一個好聽的、彌漫著道德優(yōu)越感的熱門詞匯,而是散發(fā)著大廠的灰塵、彌漫著大廠的噪音,浸透了曾經與我朝夕相處的師傅們的汗水、淚水和卑微。如果沒有親歷這一切,我和別人一樣,對這個群體也會隔膜和冷漠,但既然親歷了這一切,在單一的表述中,我深感自己有責任說出偏頗但真實的感受。事實也是這樣,幾年后,當我重回工廠,發(fā)現曾經被認為前途無望的大廠并沒有氣息奄奄,盡管曾有的風光不再,但廠房的機器依舊夜以繼日地轟轟烈烈,不同的只是往日的處長早已變成了老板,曾經的兄弟已經變成手下,而工廠那塊散發(fā)著國營企業(yè)曾有的輝煌的牌子早已換了名稱,那個和我同時進廠做銷售的同事早已在一線繁華的都市安了家,在一場改革的劇目中,原本相差不遠的群體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實現了命運的沉浮,其中的悲喜隨著歲月的流逝,不過演變?yōu)?990年代一個毫不起眼的插曲。2010年,在離開工廠整整十一年后,我一個人默默回到曾經揮灑了青春汗水的大廠,在一處僻靜的樹林中呆坐半天。我用沉默憑吊我的青春,用沒有流出的淚水懷念過去的單純和愛情,我突然無比想看到我的師傅,到今天我還記得他們的名字——肖菊香、秋保和張山,想和他們在工廠的林蔭道上肆無忌憚地罵娘,想和他們一起躲在車間的棉堆中間秘密對付質檢組長的冷漠和挑剔,想和他們蹲坐在并條機旁一起熱火朝天地午餐。他們讓我習慣在車間轟鳴的氛圍中粗聲說話,今天,我卻被學院生活整理為一個需要注意很多社交禮節(jié)、需要按照廣告中的某些觀念來規(guī)范日常生活的所謂知識女性。在當下冷漠隔離的氛圍中,我如此懷念那種真切、粗糙的氣息和溫情,這種懷念發(fā)自對溫情的渴望,一次次在情感的渴求中推動我向人生的底座接近。我此后掛空的生命所帶來的精神困境,和在工廠時的生存困境毫無二致。我像一個逃脫了險境的幸運者,對沒有能力帶走那些朝夕相處的師傅們而心懷歉疚。我的日子越是波瀾不驚,我就越擔心他們下落不明的生活;我的日子越是有驚無險,我就越感到這是一種逃避。但我沒有辦法帶走他們,沒有辦法給他們提供一個小小的改變命運的機會。我不知道曾經充滿生命活力的師傅們在時代的洪流中,已經離散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他們的日子是否還有往昔的向往和期待。今天,我只能從國家的宏大經濟數據上面推測他們的命運,我每每期待著這些官方的數據能夠變成對師傅們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和利益。
1998年,在下崗將近一年后,在看不到任何出路的情況下,我決心考研,并于1999年重新踏入校園,成為一名研究生。這次經歷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和命運,也使我得以有機會換位觀照這個世界。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分數出來的那天,我從工長那兒拿到武漢大學成績通知單后的興奮和開心,這是一種意識到命運將產生徹底改變所帶來的激情。考研的順利讓我對那個時代學院的相對公平心懷感激,一個整天過得暗無天日,幾乎沒有辦法獲得外界任何信息的一線下崗女工,能夠在這場殘酷的競爭中勝出,放在今天,難度不知道要增加多少。我清楚記得那天工廠發(fā)生了一件慘烈的悲劇,一個絕望的女工在殺害自己的兒子以后,也決然了斷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全廠的人都在談論這個事情,只有我不合時宜地沉浸在考試的成功中。我?guī)缀跤洸黄鹪鯓訌墓S的大門跑出,沒有請假就大膽地曠工了一天,迫不及待地想將這一消息告知朋友和親人。但這種逃離的喜悅并沒有維持多久,在重回校園以后,我才感到此前的生活和此后的生活,因為工廠四年的遭遇,使得我的精神世界一直處于兩個不同的場域,這種場域之間的反差讓我既沒有辦法安心于學院的精英和高深,也無法重回過去心安理得的絕望和抱怨。我吃驚地發(fā)現在離開工廠以后,那段日子竟然以一種我沒有預料到的強度釘進了我的生命,并直接導致了此后我對學院氛圍的游離,從而加劇了內心的猶豫和懷疑。endprint
盡管和同齡人比較起來,四年的大廠經歷曾中斷過我漫長的求學歷程,但學院履歷的細針密縫還是構成了我生命的主體。對七零后一代而言,如果要描述個體的成長,按部就班的學習伴隨嚴絲密扣的應試,幾乎構成了我們單調、封閉而又隔膜的人生,在鐵板一塊的灰色履歷中,沒有激動人心的意外插曲,自然也無陽光燦爛的自由風景。但無論如何,在應試教育的大軍和大潮中,我是一個勝出者,在一次次人生的較量中,我正是憑借今天遭人詬病的應試,才得以改變個體的命運(我對當下叫囂塵上的高考改革持保留態(tài)度,對自主招生心存疑慮)。相比我的出生于八零年代、九零年代的學生,我總是告訴自己在個體和時代的較量中,其實七零一代是多么的幸運,尤其對出身卑微的孩子而言,七零一代幾乎擁有個體突圍最后的機遇。但這種因為代際錯位所帶來的慶幸顯然并不能從根本上解除我精神的困惑。事實上,盡管學院經驗改變了我的生存和命運,但這種改變的路徑卻同時將我的精神推入了虛空,讓我內心幾乎找不到安寧,并產生一種真實的生命被剝離的痛感。
后來才明白,這種無法擺脫的剝離感來自于我對知識界不切實際幻覺的破滅,我終于接受,八十年代在我心中播下的理想主義種子,九十年代已經找不到讓它生根發(fā)芽的土壤。八十年代植入我心深處對意義的倚重,和九十年代決絕的對意義的戲弄和放逐,落實到七零后一代身上,這會導致他們內心多少掙扎的風暴。在擁抱意義中度過童年,在懷疑意義中度過少年,而在放逐意義中度過成年,幾乎成為七零后一代不可逃避的宿命。學術界將九十年代的氛圍描述為世俗化的成功入侵,對我而言,則意味著提供了一個理解身邊現實的視角。對個體生命來說,伴隨八十年代現代化夢想實現的,其實是空間對時間的壓迫,空間的廓大替換了時間的延伸,在時光快速的飛轉中,我大廠生活的片段、師傅的命運、無言的淚水不過是這架時光高速機所幻化出來的一些模糊的影子,沒有人有耐心理解弱者的絕望,沒有人愿意來慢慢平復他們的心境,必須追趕的急迫逼得所有人慌忙向前,跟上了的,可以享受到成功的果實,掉隊了的,則已經沒有機會讓人看清他們的真實臉孔。僅僅二十年的功夫,對我而言,童年的經歷甚至比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離我更遠。時代的裂變已經開始,全球化、現代性這些詞匯其實是以作用于個體身上的真實細節(jié)而呈現的,并不僅僅以學術化的臉孔而出現。在這種裂變中,我明顯感覺到生命的被掏空感,對明天安全感的期待從沒有像今天一樣彌漫于我的內心并成為一種強烈的生命渴望。
多年以來,我一直想向我的同窗求證一個問題:他們是否像我一樣曾經陷入這種心靈的困惑?這種長久的猶疑心態(tài)是如此真實而又令人難以擺脫,以致讓我沒有辦法對新的身份生出一種理所當然的確認。根據觀察,我發(fā)現那些從未離開學校、按部就班的同門從來不會存在這方面的困惑。和他們的自如、自信比較起來,我感到自己只是一個運氣很好的闖入者,得以有機會偷窺和洞悉學術界、知識界的一些真實的場景,而我所看到和感知的一切竟然印證了我內心的一種直覺:知識界和現實的隔膜、和功利的擁抱已經成為平常的一幕。這么多年來,我的身邊始終充滿了很多忙碌的身影,他們早就確認了自己毫不含糊的人生道路,進入體制,進入名牌高校,然后開始自己的學術研究,內心充滿了掌握的自信,好像從來不會像我一樣總是陷入不合時宜的猶豫和懷疑中。我不得不承認,在體制化日漸嚴重的今天,這種猶疑的心態(tài)顯然極大地阻礙了我更快地形成堅定的專業(yè)認同,從而一次次驅逐自己的內心向邊緣處游走,問題纏繞的現實與知識界對現實的隔離成為我親眼目睹的兩個場域,在和各種力量的對抗中,知識界已經無法獲得解決問題的通道。我還得承認,在離開工廠重回校園后,和概念、理論、似是而非的論文相處幾年以后,我內心并沒有滋生向理想進軍的力量,內心并沒有隨著知識的增長而強大起來,除了掌握了一些專業(yè)術語,并且獲得了炮制長篇學術論文的能力外,我真實的生命已經掛空,靈魂也已蒼白。親歷這種令人失血的學院化生活,當我企圖去梳理過去幾年的心路歷程時,我發(fā)現作為個體的我的生活和整個時代居然完全同構。當我一次次沉湎于九十年代學界“新左派”和“自由主義”論爭的精神資源,企圖弄清這兩者為何總是難分難解時,我猛然意識到個體生存體驗與兩種話語狀態(tài)的疏離可能是導致兩者糾纏不清的一種外力。這幾乎構成了一種隱喻:知識界的思想觸點往往來自于無法和解的現實,但和現實的隔膜卻阻礙了他們以一種更寬容更闊大的胸懷來耐心地找到解決問題的路徑。
意義的消解和不甘心意義的喪失幾乎構成了我當下生存的基本境遇。從世俗層面而言,重回校園經過六年學院化的生活后我已非常幸運地擁有了大學的教職,但這種穩(wěn)定的生存狀態(tài)并未消弭我內心的荒蕪,精神的成長和掙扎依然是我心靈生活真實的圖景,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成為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不得不承認,當歲月已經耗盡人的青春,逼迫我不得不回望昨天的時候,在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日子中,我真的找不出多少令人自豪的精神事件。更多時候,如果要我說出對這個時代的真切感受,我只能承認總是被生命中那一次次懵懂的逃離驚出一身冷汗:1999年,如果沒有順利考研,大廠的日子到底是一個什么結局,誰也無法推斷;2006年,博士畢業(yè)的第二年,因為無法忍受搬書搬家的折騰及對一個獨立私人空間的極度渴望,在手頭只有五千元存款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大舉借債買房,在接下來瘋狂的房價飆升中,能否找到一個安居之所,令我一想起脊背就發(fā)冷。在個體和時代的抗爭中,種種偶然和巨大的變故讓人切實感受到時代對人的吞噬,這種來源于對生活無法掌控的賭徒心理,進一步加劇了我內心的猶疑,一種個體的無助感和不安感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彌漫到我的內心。
而工作中,和另外一個群體的對視,使我意識到在一種類似摧枯拉朽的變革中,在表面的輝煌和壯觀中,我們給后來者提供的生存和精神空間是如此的逼仄和幽暗。這一群被時代掏空變得無所適從的孩子,一次次從我的眼中獲得對過去的猶豫和懷疑,但我必須告訴他們真相,必須鼓勵他們清空已被垃圾占滿的思想內存,重新恢復個體的活力和尊嚴。這些幾乎被應試教育扭曲的孩子,總是在父母以愛的名義所施加的壓力中,在學校只會以分數和名次來規(guī)范他們的漫長而刻板的生活中,滿懷著對大學的憧憬開始自己新的人生。和我一樣,在整個少年時代,對大學的向往幾乎構成一個孩子放棄諸多人生樂趣最重要的借口,成為他們忍受青春種種折磨的精神動力??稍浬l(fā)著象牙塔光芒的大學呢?我有能力對這個問題作出回答嗎?這種真實的糾結依然成為困惑我內心的理由,使得我一次次遠離職業(yè)的歸屬感,重新陷入一種精神的迷茫中。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盡量告訴他們現實的真相,告訴他們此前的歲月中帶有怎樣天生的缺陷。他們和現實隔絕的眼睛至少到大學必須睜開,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必須恢復思想和判斷的活力。在多年應試教育殘酷、功利的精神空間中,他們也許已經習慣改革名義下的振蕩和顛沛流離,習慣了在電子產品的侵蝕下對深度思考的拒絕和逃避,但我還是不忍心他們繼續(xù)像小學和中學時代一樣,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飾下,漠視對精神生命質量的追尋。遭遇這些孩子固然給了我無窮的活力,但一想到他們的未來,一想到在一場場慘痛的競爭中沒有任何把握的未來,我的內心最后就總是只能陷入無窮的黑暗和深淵。endprint
我多少次追問自己對這一個群體為何總是持有這樣的情感態(tài)度,后來才不得不承認,這一切還是和九十年代的親歷遭遇有關。生活給了我一個機會目睹真相,給了我一個機會體驗底層的生存和情感,這種嵌入骨髓的情感體驗就只能在我的生命中打下如雕刻般鮮活的烙印。我不得不承認,在職業(yè)的本能中,我一次次搜索來自大廠的孩子,一次次注視他們單純的笑臉是否帶上了父輩的印記,一次次企圖從稚氣的臉孔中重新找到一條和過去生活聯系的通道,以便獲得對過去生活的一種確認。事實上,我還必須坦白我的另一種真實的心境,在和學生相處的日子,我更多感受到一種欺騙者的卑怯。大學這個神圣的詞匯曾經如何點亮我整個學生時代的夢想,盡管我所受到的教育曾經極大地禁錮了一個孩子的思想和想象力,但這并不能讓我否認一個孩子心中所植入的單純理想對人生的重要,和今天的教育比較起來,我的中小學至少沒有像今天的學校功利化到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至少沒有逼迫一個貧窮家庭付出全部心血后,卻不能給一個卑微的孩子任何依靠和安全。這種在場者的切膚之痛讓我沒有辦法將學生僅僅當作工作對象,在他們或燦爛或膽怯的容顏后面,我天然對他們懷有一種深深的歉意。我為這個群體集體的頹廢感到內疚,也為個體力量的卑微感覺無奈,很多時候,到口的實話總是被我強行咽入肚中,一次次斷然遏制自己說出真相的沖動。我多么想告訴他們,他們燦爛的青春相比高校的喧囂、浮華,其中的付出其實并不值得,如果能夠找到更好的生存方式,他們知識的獲得和人格的健全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通道。但這種個人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的私念。我當然不會鼓勵孩子們離開校園在一種蒙昧的青春中去耗散更多的時間,但我深深知道,如何讓他們學會一種真正歷練精神生活的智慧不但很有必要,而且會成為他們走向社會以后面臨深不可測的殘酷競爭的救贖之途。我是一個卑怯的教育者,我的衣食住行完全依賴這一份教職工作。今天,一個像我一樣只是因為獲得了文憑的大學教育工作者,只能從這樣一種存在中找到工作的感覺。如果自己不是習慣性地去思考一些精神性的問題,這種和人的心靈成長息息相關的工作便和其他的體力勞動沒有任何差別。更多時候,我躲在人群背后,躲在一群成功者背后,躲在一群衣食無憂的同類背后感到另外一個群體的氣息,感受到他們無畏的青春在奢華的校舍穿梭,但臉部的表情總是在一種簡單的快樂背后折射一種讓我心神不安的危險。我像一個洞察秘密的巫婆,在表面的勝利背后,總是看到了更多的陰謀,一次次將我的心境拖入沮喪。這種真實的心境有一段時間甚至讓我無法自拔,在孩子們不斷將內心的煩惱向我傾訴,而我卻無力給他們排解,也無力讓自己輕松以后,我感到內心的黑暗越來越重,有一段時間甚至想逃離這一份熱愛的工作,只因為再也不愿承受那些年輕表情的折磨。對我而言,更為真實的精神處境在于,在種種細密貧乏的生存路徑的困境中,我感覺自己在思想上面始終無法獲得和現實對話的能力,也早已被雞零狗碎的生活折騰得喪失對話的動力和激情。我不知這種思想的滯熟和缺席狀態(tài)是預示了時代的進步呢,還是暗示了我們更為深重的悲哀?
今天,我試圖回復到個體的生存細節(jié),在歲月的塵埃中盡力擦亮往昔的片段,以呈現時代巨輪下卑微個體的成長印跡,并企圖排解多年來內心深處郁結的糾結和困惑。一代人有一代人對青春的表述,這種表述的急切是否暗含了我們對自己精神資源的清理?1970年代出生的我,不可能作為一代人的精神標本,但我的庸常和迷惑,恰好凸顯了在個體和時代的碰撞中,我的渺小與不確定以及我們時代一往無前的確定性。
黃燈,學者,現居廣州。曾在本刊發(fā)表《今夜我回到工廠》、《對照童年》、《知識界的底線何在》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