楨理
一
她拿出一塊白色寫字板,掛在墻上,用水筆寫上一個數(shù)字“35”,轉(zhuǎn)身對我說:“還有三十五天了,你不要再跟我裝莽?!彼f完,眼里故意露出兇光,跟講童話故事模仿大灰狼時一個模樣。
半晌后她又走過來,換上溫柔的神色,抱起地上的我,輕輕說:“算媽媽求你了。這是最后通牒,再給你三十五天時間。我知道,你什么都能聽懂?!蔽疑斐鍪郑氚阉炖锏臒釟鈸荛_,她卻迅速在我臉上啄了口,留下點唾沫在我皮膚上,微涼微涼地揮發(fā)。
其實我被冤枉了,被樓下門房的嚴婆婆冤枉得吐血。從被冤枉那天開始,我的日子進入倒計時。她選擇“35”是有道理的,再過三十五天,我滿一歲。我不明白為什么時間在任何地方都被分成一截一截。一歲那天之前與之后,會有巨大區(qū)別嗎?除了這里,我在那里也只有三十五天了。
她是我的母親,別人喊她小芬,那天早晨帶我去散步,她好像忘記什么東西了,把我放在門房外的藤圈椅上,自己跑上樓去,好一會兒才下來。她下來后,嚴婆婆就跟她說:“你兒子剛才著急死了,在樓下喊你呢?!蹦赣H一驚,反復問她:“毛毛喊我?喊什么了?”嚴婆婆就說:“好像喊的是,媽媽快下來?!眹榔牌庞洲D(zhuǎn)頭向旁邊站著聊天的兩位老年婦女求證,問她們聽見沒,她們都點頭說好像的確喊了。我母親那時就很激動了,說:“古書上寫著呢,貴人語遲。我早就曉得毛毛心里有數(shù),就是不肯開口?!贝蠹叶几胶退?,說一看這娃娃就是當總經(jīng)理的相。母親張了張口,想反駁“總經(jīng)理”這個詞,到底沒找到恰當?shù)睦碛桑烷]了嘴?;貋砗?,她就更加肯定,我從不開口喊她“媽媽”,是故意的。
在門房外等母親時,我的確沒喊過“媽媽快下樓”,只是等久坐酸了,仰頭向著自家陽臺,哇哩哇啦亂埋怨了幾聲。那是一只狗、一頭牛都可以發(fā)出的聲音,嗚嗚咽咽,不具規(guī)范,我很奇怪,那三位老太太為什么能聽出具體內(nèi)容。我當時轉(zhuǎn)頭看著她們的眼睛,知道她們沒有撒謊,我那一刻甚至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秘密盡失了。
回來后我假裝不懂寫字板上“35”的含義,坐在沙發(fā)上玩玩具,趁機過濾了下頭腦中的東西,終于確定,我真的沒有喊出那句話。我被冤枉了,婆婆們也沒撒謊。這個世界靠不住,常出差錯。
來到這個家三百多天的日子里,我一直沒喊小芬“媽媽”,也沒說出任何一句話,除了“哦咿呀哈”等某些動物都能發(fā)出的語氣詞外。也就是說,我是近一歲還不會說一個詞語的孩子。母親的親友們告訴她,孩子最遲半歲到一歲,能夠喊出“媽媽”這個詞。全世界的孩子都把媽媽叫作“媽”,因為發(fā)出它非常容易,嘴唇一碰,氣息隨便爆破一下就有了。他們對她說,這是孩子語言能力的一個里程碑,“媽媽”會喊,后面的話就像沙坑里的蘿卜,順勢就帶出來了。
母親從半年前到現(xiàn)在,一天比一天著急,因為,我五個月會爬,十個月會走,其他方面也正常甚至超常發(fā)展,唯獨每天日升與日落時一樣,根本不會喊“媽媽”,也不會說任何話。無論她采用什么辦法訓練我。我的嘴像與人類的結(jié)構(gòu)不一樣,無法發(fā)出最簡單的詞語,只會動物共有的象聲詞。有段時間她總是帶我去檢查,醫(yī)生用各種儀器東搞西搞,最后總說一切正常,要她耐心等。第五位醫(yī)生還跟她說了古代命理學中“貴人語遲”的話來安慰她。母親到底定了心,甚至有種生了貴子的幻覺,但她有時候又不放心,在家翻開我的嘴,一邊查看,一邊自言自語,說自己晚上做夢,夢見我的舌頭分成了幾個叉叉。
她說完,就勢湊過來,深深吸了口我嘴里的奶味。她還常舔我嘴角的口水吃。我鼻子塞住時,若吸鼻器不管用,她就尖起嘴吸出鼻屎。我難以理解:一個人可以這樣愛另一個人?
直到我被婆婆們冤枉前,她還在購買各種育嬰書,用各種無聊的、重復的辦法,執(zhí)著訓練我的說話能力,但那天以后,她卻突然泄氣,不怎么教了,陰森森看著我,開始懷疑我是故意不喊“媽媽”的,開始采用說服威脅恐嚇等手段,開始用寫字板倒計時。
在倒計時三十天的時候,她調(diào)整好自己不滿的情緒,再次用了整整三個小時,面對面,仔細教我“媽媽”的口型。每教完一節(jié)卻又說出那句奇怪的話。我不知如何是好,先不開口,后來看她太糾結(jié),只好胡亂地咿咿呀呀,哼哼哈咦,她又急又累,竟揚手輕扇了我一耳光,說你糊弄誰呢你,嚴婆婆她們未必集體聽錯了。她打完后,看我含淚癟嘴,立馬就后悔了,試圖湊過來親我,向我道歉,我逮住機會“哇哇”大哭,就此結(jié)束了惱人的學習。
她心煩意亂哄我?guī)拙洌盐冶饋?,走進臥室,放到安全柔軟的床上,看我蹬著腿不依不饒地哭,自己也掉下淚來。
我是真的哭了,為她也為我。她如何能知道,我的確是故意的,故意不喊她“媽媽”,故意不說出任何帶感情色彩的話。
二
我是一個天使,來自另外的宇宙。
這種說法也不確切,因為“天使”、“宇宙”這些詞語,都是借用你們的,仿佛正確,又仿佛偏離了一些。我們不像你們傳說中的“天使”那么有本事。我們和你們一樣,都只是某種意志的一枚棋子而已。
某種意志是什么,我們也不知道,但我已經(jīng)不愿借助“上帝”那個詞語。“上帝”在你們心中是理智而偉大的,而某種意志,顯得比較無聊。
在你們地球上,現(xiàn)已有霍金等頂尖的科學家,運用計算,知道了世上有無數(shù)宇宙的存在,互不攪擾聯(lián)通,與你們說的神界也不一樣。傳說中的神仙或者妖魔就在這個宇宙中,總是試圖介入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我們不是。我們很無能,只是當一切運行到某個節(jié)點(或者亙古以來就如此),我們便被作為人類的嬰兒,降臨到這個世界。
是的,我不能算是一個“天使”,因為我一無所能,但我的確來自另外一個空間,來到這里,只為告訴你們:關(guān)于這個宇宙的秘密。
據(jù)我所知,地球上所有嬰兒在一歲前,都來自我們那個空間,都知道你們這個空間的秘密,但從來沒有一個嬰兒成功傳遞過它們。因為只要喊出了“媽媽爸爸”等帶有情感色彩的詞語,或者使用人類的文字(包括啞語),就會立馬忘記所有,頭腦洗空,正式成為人類。即使學不會說話,一歲之后,也自動變成人。
在我看來,該游戲不具任何深意,只是無聊,無聊透頂。須知這秘密也并非終極秘密,我們那個宇宙的嬰兒,依然是另一個宇宙的信使。仿佛無頭無尾無極限的游戲,想想都令人發(fā)瘋。我被無聊地安排降生到你們這個世界,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里也遍地無聊。
母親小芬和父親勇子從不知自己身處無邊的無聊中,每每跌宕喜怒哀樂,有滋有味為一切無聊耗費心神。我那個時候就非常迫切地想要告訴他們我所知道的,但我沒料到,一個嬰兒的身體如此軟弱無能,不能說不能走,一張嘴就是嚇自己一跳的哭聲笑聲,幾乎無法掌控,比不上一只小鳥一頭小牛,簡直是宇宙中最脆弱的東西。在那個無聊透頂?shù)陌才胖?,竟要我們擁有這樣的肉體,去告訴人們甚大的秘密,你說,億萬年來,誰能成功呢?
我一哭,他們以為我要吃要拉;我一笑,他們以為我還是要吃要拉;我伸手擺手,他們都以要吃喝撒拉來理解我。我總在心中怒吼“我是天使,我有話要說”,可我的臉卻笑得“咯兒咯兒”的,真讓人悲觀。這些一歲后就脫離我們進入人類社會的前輩,完全無法與之溝通,告訴他們我知道的一切,令他們?nèi)w升華,立馬進入另一層次的宇宙。
怎么辦?
三
倒計時二十八天,小芬還在自力更生,為打開我的嘴努力。
無非還是那幾本花花綠綠的育嬰書教她的伎倆。自懷孕至今,她快把它們翻破了。為了讓我聰明點,從我還是個胚胎時,她就按照專家們的教導,在肚子上綁上錄放機,放各種“嘭嘭嘭”的音樂吵擾,讓我在肚子里睡個安生覺都不行。不放音樂的時候,她又喋喋不休對我說話,我隔著肚皮把她從小到大的秘密搞得一清二楚。其實她不說,我也知道。他們覺得比天大的事,在我眼里很稀松平常。
她選擇剖腹產(chǎn)把我從肚子里提出來那會兒,我高興得大哭,我他媽的再也不用被那些胎教專家害得一刻不得安寧了,但我萬萬沒想到,回家后,我又被育嬰專家坑死了。
育嬰專家通過電視書本甚至當面講座,教唆跟小芬一樣的無數(shù)新晉母親,折騰我們。我的嬰兒生活比胎兒生活更加不堪。簡言之,母親按照“科學”訓練我,運動聽覺視覺等方面受的罪不提,單表語言能力這一枝,為了讓我說話,小芬制造了一個巨大的噪音世界,鋪天蓋地罩住了我。
音樂什么的都不說,光她自個兒那張嘴,就讓我受夠了。她隨便做什么,都要用嘴大聲地,慢慢說出來,這是來自專家的要求。
毛毛,媽媽正在給你熱奶奶。這是微波爐,這是牛奶。牛奶很好喝,牛奶甜甜的。
毛毛,這是桌子,那是椅子。桌子很高,椅子很矮。桌子和椅子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但她每次說完,卻都補上那句非常奇怪的話。
天哪,我要瘋掉了。整個家都是她無處不在的話語碎片,日復一日,除了崩潰性地大哭,我連自己的使命都忘記了。也可以說,我完全沒有任何時間考慮自己如何傳達秘密。我那拖累人的小身子,每天大多數(shù)時間被瞌睡蟲控制,只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卻又總被饑餓和屎尿困擾。我一直忙著應付生理上的一切。這傳送秘密的游戲規(guī)則啊,本就太不公平,難度奇高,可我只要一睜眼,她還會占用我每一秒鐘,須臾不肯離開,一切按照她的計劃推進,我?guī)缀踹B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尋找到什么辦法,告訴她宇宙的秘密。
我快瘋了,不得不一天哇哇大哭無數(shù)次,反抗她;如果她知道我比她知道得多一萬億倍不止,她會不會也瘋掉?
即便不一邊做事,一邊嘮叨,她也會專門用些花花綠綠的小人書教我識物,用跑調(diào)的聲音給我唱兒歌,尖起嗓子繪聲繪色給我講各種故事……最幸福的算看電視了,可她總是一邊抱我看著,一邊在我頭頂上喋喋不休地解釋。一棵樹一棵草,她也會重復說上幾十遍名字,也許還不止。她說完后,還是補上那句奇怪的話。
我的媽呀,我想逃出魔窟。我伸出手,探著身子,在她懷里極力往門口扭,她知道我想出門玩耍,偶爾會依從我,可是,即便到了街上,即便看到一個路牌,她也要停下來,慢慢為我朗誦幾遍。
那個時候我看見母親因為跟我說話太多,嘴唇龜裂干燥,隱隱出血,喉嚨也嘶嘶地,我心里也特別不是滋味。這是何苦來哉啊,我恨死那些育嬰專家了,可是,母親有天抱著我出去散步時,竟在一個育嬰專家的燈箱廣告前站了半天,沒說話。
那是倒計時二十一天半。
四
章丁穿著西裝,坐在宣傳畫上,一手拄著腮幫子,一腿長長伸出,目光犀利,做睿智沉思狀,但因凳子被P S掉了,他屁股奇怪地懸空,再加眼里對潛在客戶用力過猛的深情,整個畫面又顯出一種喜劇色彩。
母親小芬在沒有亮燈的燈箱前,抱著我默默看了半天,最后嘆了口氣。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從燈箱在昌城均勻分布推廣“章丁天才零歲方案”,我家不遠處也杵了一個后,小芬和勇子就常常在家吵架了。
他們總因為牛奶的溫度、青菜的軟硬等問題吵嘴,其實我知道,燈箱才是導火索。勇子上下班為了避開那燈箱,已經(jīng)繞道而行,出門后從旁邊茶園穿過,上另一條街多走幾百米去單位。
燈箱剛剛落戶的時候,勇子有天淡淡提起過,他在飯桌上對小芬說,那個寶氣搞得像個明星似的。他沒提燈箱和名字,母親也一下知道他在說章丁。她白了他一眼,沒說什么,但心里卻暗暗結(jié)下了梁子。過了幾日,她逮住他嘲笑某明星演技不好的機會,狠狠數(shù)落了他一番:“你以為你是誰呀,你不就一金融騙子嗎?你們整個銀行,不都是騙子嗎?股市好,賣基金,股市不好賣保險,好不好都踩著違法的邊緣攬儲。你們真清白也不會每兩年就把理財經(jīng)理換個地方呀,是不是怕為那些言過其實的金融欺詐承擔責任呀。哼哼,別人演電視劇的好歹還在搞藝術(shù),你們搞什么呀,你們一直在搞泡沫!”她本來口才就好,因為天天教我說話,嘴皮子愈發(fā)利索,貫口樣罵了一通不解氣,又翻出陳芝麻爛谷子,把她了解的父親祖輩做小販的出身,全罵了出來。她罵的時候忘記了,自己也跟丈夫一樣,一門子窮親戚。
十年前他們和章丁同在一所大學讀書,不同系。兩男追一女,小芬選擇了勇子,因為勇子專業(yè)好,又是昌城人,有前途有希望,而章丁來自外省小鎮(zhèn)。后來,學財經(jīng)的勇子畢業(yè)后進銀行做了理財經(jīng)理,章丁似乎早已從他們生活中絕跡,沒有任何往來。但最近一兩年卻突然冒出來,成了本市最有名的育嬰專家,經(jīng)常在報紙電視上亮相,據(jù)說已經(jīng)開了五六家育嬰機構(gòu)。知情的女同學私下告訴小芬,章丁大學畢業(yè)后去了日本洗碗背死人,也不知是不是花錢買的,回來竟有張教育博士文憑,然后,又不知怎樣折騰了幾年,他就成了大名鼎鼎的育嬰專家。女同學沒提育嬰機構(gòu)的具體情況,她不關(guān)心,她只告訴小芬,章丁開的是寶馬,目前單身。
母親隱瞞下洗碗背死人,也隱瞞下博士寶馬單身,絕口不提章丁任何事情,但父親和我都知道,章丁的燈箱出現(xiàn)在家門口之前,他的氣息就已經(jīng)散發(fā)在了空氣中。
這次母親可真的不是因為情感的關(guān)系,她認識的一切人,包括醫(yī)生都跟她建議,全城唯有章丁那里有嬰幼兒語言訓練的課程。據(jù)說章丁已經(jīng)教好百來個語言遲緩的孩子,最遲的兩三歲沒喊過媽媽,也教好了。
母親聽了很沉重,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去找他。
曾經(jīng),她是俯視他的;多年后,人家鳥槍換炮,還記不記得她都難說;何況因為生我,如今的她拖著有史以來最丑的身子:一米六,一百二十八斤——要她見他,不如殺她。
但她卻在家中表現(xiàn)出為了我,要去求助章丁的樣子,不知為何。她開始零星試探父親,甚至要他去打聽下,章丁育嬰機構(gòu)究竟行不行,有沒有水分,一個療程需要多少錢,目光中閃爍著一種瘋狂。父親每次都杵她:“我忙得很,你自己去打聽。”
倒計時十五天,父母中依然沒人去打聽章丁機構(gòu)的情況,甚至網(wǎng)上了解都沒有,兩人卻愈發(fā)愛吵架,到了一觸即發(fā)的地步。
五
那天早上一開始是歡愉的,下了點小雨,空氣清新無比,我家臨街的封閉陽臺打開了,屋子里飄蕩著樓下餐館的鹵肉味。一輛輛汽車的輪胎摩擦著潮濕的路面馳過,即使偶爾按下喇叭,也沒像在干燥燠熱的天氣中那么驚心。
九點過,母親抱著我正要下樓去走走,父親卻打來電話,用哀求的口氣跟母親說半天什么,母親掛了電話對我說:“奶奶要來看你?!蹦棠痰牡絹硎且患笫?,自我滿月后,她再未在這個家露面,盡管她住的地方,離我們不到一千米。但我剛進駐母腹之初,她在這個家呆了三個月,與兒媳婦過了段稱得上祥和的日子。
那時小芬已經(jīng)二十九歲半,算得上高齡孕婦,懷孕一個多月后,就在內(nèi)褲上看見了絲絲淡血,到醫(yī)院一查,說是腎虛,需要保胎。她聽了當場大哭,哭完又甚感輕松,立馬忙著辭職。她早盼著安心躺在家里,不用每天擠公汽上班。
母親在一家外企做部門經(jīng)理,是份不忍舍棄的工作,再加父親的收入雖可勉力承擔生養(yǎng)孩子的費用,但她總覺得,這個家一直有無數(shù)來自婆家的陰森目光盯著,令她不能自由生活,所以一直猶豫是否帶孕上班,而今,她終于找到借口全職懷孕,遠離某些老讓她失眠和哭泣的同事。
“我要保胎!”她大聲武氣向一切人宣告。
在這個星球上,最初大家自然散布在各地生活,后來,有的地方樓房修得高些,密集些,稱為城市;有的地方則相反,被稱為農(nóng)村。在城市和農(nóng)村之間,還有些不大不小的城鎮(zhèn),母親就從這樣的地方來到昌城,跟章丁一樣。據(jù)我所知,母親的家族在那個被稱為縣城的地方,其物質(zhì)條件和社會地位遠遠高于在昌城的父親家族,不知為什么,母親進入這個家庭,還是遭受了重重阻礙,盡管是勇子追小芬的。
母親第一次上門時,勇子那個普通工人出身的母親(也就是我奶奶),竟特意去批發(fā)市場買了件水貨的簡約黑色晚禮服,穿著炒菜。鍋里黑的黃的混合著的是普通的木須肉,我奶奶有點妖嬈地炫耀般不停翻炒,手臂上的“蝴蝶袖”抖動,腰身夸張地扭來扭去,極盡聰明能干的樣子。她不過是要給剛來的縣城媳婦一個下馬威。
在大學里見多了世面的小芬當時并未明白我奶奶的險惡用心,她只是偷偷告訴我父親,她覺得他們的家具太舊了,她說縣城十年前就淘汰組合家具了。勇子把這個話轉(zhuǎn)告了自己母親,要求添置點新的家具,我奶奶堅決不肯,并就此跟兒媳婦結(jié)下了第二個梁子。第一個當然是她的縣城出身。
我很難理解她倆為何互把對方看作小市民,把自己看作貴族。話說“小市民”和“貴族”這兩個觀念也甚是無聊,又不能取暖飽肚子,但地球上的不少人幾乎一生為其動容,個別還因此一嘯驚天,怒而殺人。
小芬雖然在勇子面前表現(xiàn)出對他整個家族的輕蔑,對自己縣城小知識分子家庭的炫耀,但勇子家族七大姑八大姨在每次聚會中對她的抵觸和忽視,哪怕吃飯時安排的座位不在貴賓席,也滴滴滲進了小芬心里。
她在幾年時間中頻繁轉(zhuǎn)換工作,不外乎只是為爬得更高?!白屗麄兦魄啤!彼龑Ω赣H說。她努力追趕昌城的時尚,買起衣服來一擲千金,又總在家族聚會時說出價格,看起來像要寒磣死婆家人似的。
結(jié)婚租房兩年后,我奶奶把一處舊房的產(chǎn)權(quán)轉(zhuǎn)給了我父親,她怕我母親因婚姻分到一半,竟公證此財產(chǎn)只屬于我父親,繼承權(quán)回歸她自己。
這幾乎就是一次徹底的情感決裂了,我母親卻絲毫沒表現(xiàn)出不爽,她該干嘛干嘛,只是去婆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不到重大節(jié)慶,都找借口不去。假若說唯一對婆家還有點顧忌的話,那就是她再不輕易換工作,怕中間歇空那一兩個月被我奶奶知道,說她靠丈夫養(yǎng)活。母親越來越自尊,幾乎顯得像個女權(quán)主義者,連家用也記賬,跟父親平均分攤。
這樣的情況下,母親懷我之前,在電腦里做了張非常完整的表格,思考應該幾時懷孕。她考慮的因素有她的年齡健康和工作、我的健康智商與性格、社會發(fā)展趨勢、再就業(yè)難度、事業(yè)方向、經(jīng)濟能力、生育政策優(yōu)勢、季節(jié)因素等等,共計三十八條。母親思考了差不多一年,又查資料無數(shù),向?qū)<易稍內(nèi)舾桑囂礁赣H和奶奶幾次,跟朋友同事討論良久,終于知道了這難題是職場女性共有的,也順便吸收了不少經(jīng)驗教訓。
她下定決心懷孕要趁早后,已經(jīng)接近三十歲了。她靠電視購物買了新潮的排卵測試儀,精確計算了我的優(yōu)生時間,在一個月圓之夜,命令、指導父親連做三次,懷上了我。在我看來,母親小芬真的是上大學把腦子上出病了。
懷孕到我出生后近一年,母親與奶奶的恩怨情仇達到最高值。她還沒在回憶中捋清自己,奶奶已經(jīng)帶著她妹妹,也就是我姨奶奶上門來了。
六
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見到姨奶奶。我在醫(yī)院的時候,父親家的親戚都托奶奶送來了紅包,其后一年卻沒人來過。這大約跟我剛滿月,母親就與奶奶鬧崩了有關(guān)。
我像往常一樣,凡有生人來看我,就咿咿呀呀撲過去,扯對方褲腿。據(jù)說地球上有些人懂得嬰兒語言,希望姨奶奶就懂。我不放過最后日子的最后機會。
奶奶笑著對她妹妹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哈,看毛毛多喜歡你。”姨奶奶卻猶豫著,不愿弓腰來抱我。她說她每次抱別人孩子,都被尿一身。我奶奶就有點不樂意,說:“聽兒子講,我家毛毛一直用紙尿褲呢,一個月要花三百多?!币棠棠滩蛔雎暳耍€是不愿伸出手來抱起我,轉(zhuǎn)了話頭,要去參觀廚房和廁所,奶奶隨了她去。我失望地望著她倆的背影,尖叫了幾聲。難道在我這里,傳遞秘密一樣成為了絕不可能。
可是那個“某種意志”,為什么要年復一年玩如此無聊的游戲呢?
奶奶回過頭來,說:“小乖乖,等下再來抱你。”
在旁邊忍耐了半天的母親憋不住了,臉一冷,抱我回到臥室。她關(guān)上門,對我說:“你真是善惡不分,人家怎會在乎你?!彼f完,把我杵在地上,說:“自己玩去?!?/p>
兩個五十幾歲的女人也不再進來,卻進了另外一間臥室,嘀嘀咕咕談著什么。
不到幾分鐘,門鈴又響了,小芬出去開門一看,原來是她表妹,也就是我表姨來了。我咿咿呀呀迎上去,試圖從多次失敗的表姨身上再次尋找溝通的可能,表姨卻摟著我,一迭聲許諾哪天去公園坐馬馬,哪天去看魚擺擺,哪天讓我嘗嘗冰激凌……來昌城才兩年的表姨是賣建材的業(yè)務員,嘴皮子利索,盡是逗我的話,跟我母親一樣,幾乎不給我表達的機會。當天我本想用過去失敗過,現(xiàn)今又修正過的自創(chuàng)動作來表達的,她們哪有那個耐心來體察我?
唉,我失望地扭頭,找了盒積木,自己坐在臥室木地板上玩,拼的是這個宇宙的基本萬有結(jié)構(gòu)模式,可惜沒人看得懂。
我感覺自己剛玩了不久,母親就進來了,氣呼呼把門關(guān)了,對我說:“你小姨剛來,我就叫她走了,改天再叫她帶你出去玩。”我疑惑地抬頭看著母親,她卻并不看我,轉(zhuǎn)頭瞄向窗外,氣呼呼說:“你奶奶太不像話了,竟然把你小姨當保姆一樣呼來喚去,叫她洗盆里泡著的你的衣服,又叫她把中午的毛豆剪好……哼,也不看看自己是誰……”
她罵完了,又呆呆坐了會兒,突然卻走過來,抱起地上的我,說:“毛毛,給媽長長志氣,給那兩個老妖婆看看,今天就開口說話,當著她們面,大聲喊媽媽,好嗎?”我看著她,不知咋辦好,她的眼角流出了一點淚水,目光殷切,令我心里隱隱作疼。
我愛上她了,如愛我的另一部分。我嚇了一跳,趕快甩掉這感覺。它不是我應該有的,會攪擾我完成使命。近一年的左沖右突,我也想明白了,“某種意志”是鄙棄人類情感的,否則也不會有如此奇怪的游戲規(guī)則。
我趕緊低下頭,繼續(xù)玩玩具,不看她的淚眼。她在旁邊蹲了會兒,止住了唏噓,卻一把把我抱起來,坐到床上,拿出一本看圖識字,一頁頁教起我來:“蘋果,蘋果,葡萄,葡萄……”
她的聲音啞啞的,每次教完一頁,又惡狠狠說出那句話。
我頭腦暈乎乎的(最近越來越暈乎乎,可能是要變成人的征兆),一如既往癡呆呆看著她,不作為。想到未來幾十年,我若完不成使命,將如她一般,生活在這個星球上,讀書工作買房子生孩子,努力與一切人周旋傾軋,直到死——我有點不知所措。
她一邊領(lǐng)讀,一邊看著我茫然的樣子,她微笑了,但她還是故意惡狠狠說出每天教學時必說的那句話:“不許跟讀?!?/p>
她讀到第八頁時,我奶奶和姨奶奶“哐當”推了臥室的門,黑壓壓開進來。兩個老女人重重坐到床對面的小沙發(fā)上,臉色很嚴肅,像電視里的工作組。過了半晌,姨奶奶調(diào)勻氣息才說:“你剛才教毛毛說話我們都聽到了。小芬,二姨我是當醫(yī)生的,可以斷定,你患病了,患了產(chǎn)后抑郁癥。二姨建議你馬上治療,嚴重的話,還可能發(fā)展成精神病哦。”
我奶奶就在旁邊氣憤地說:“怪不得毛毛總不會講話,跟個瘋子學,怎么學得會?”
我媽呆住了,半晌后她突然站起來說:“我是瘋子也是你逼的,這世上恐怕沒有任何一個產(chǎn)婦連只雞都不給買來吃。我坐月子時你是怎樣拽的?你的親戚們又在哪里?還好意思來指責我……算了,不說了,出去出去,你們走!這個家不歡迎你們,不要你們來假裝好人!”
她說完,就撲了過去,真的像個瘋子一樣,把奶奶和姨奶奶從沙發(fā)上推搡起來,一路往大門口趕去。我聽見奶奶沉默了會兒,就大聲哭了起來,尖聲說房子是她的,說要立馬去找我父親回來收拾我母親,同時還夾雜著一些臟話。我還聽見姨奶奶說什么外國人從不坐月子,坐月子是老觀念之類。我聽到這里,沉重的防盜門就合上了,“砰”地一聲。
母親跑了進來,像剛從陣地上逃命出來的小兵。她胡亂抱著我,失控地大哭。我木然任她揉捏小身子,想到那剩下的不多的時間,很憂郁。
七
下午和晚上,母親看起來一直在等父親回家。她說了好幾次:“我不怕,不怕,大不了離婚,我?guī)е^。”她做好了跟丈夫吵架甚至打架的準備,但父親卻連個電話都沒有,直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才回家。
等待暴風雨來臨的時間里,母親喋喋不休對我說了很多話,比平時更多,更混亂,聲音更大,我痛苦死了,只好一直低著頭,假裝拼積木。我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就假裝餓了,或者困了,哇哇大哭。我吃了午餐和晚餐,中間還加了幾次牛奶水果之類,她不得不停止傾訴去廚房忙碌那會兒,我舒服得差點睡過去。實際上我真的睡了個長長的午覺,下午睡了會兒,傍晚又睡了一覺,晚上八點到九點,還睡了一個小時。每次她都突兀地坐到床邊,看著我的睡相垂淚,我真想一直不醒過來。從上午十一點過到晚上十一點,十一二個小時,除去吃飯和睡覺兩三個小時,我?guī)缀趼犓龂Z叨了七八個小時。
奇怪的是我并沒為擺脫她的嘮叨,吵著去大街上走走?;蛟S我真的擔心她此時出去沒有心情,又或者我也開始關(guān)心她說的那些內(nèi)容了。
母親的話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意思:1,“不許跟讀”不是我說出來的,是誰說出來的呢,我也不知道。若是我說出來的,那也算鬼使神差。2,我有產(chǎn)后抑郁癥嗎?我承認我有,但不嚴重,只有一點點。就如酒醉心明白一樣,我清醒著呢,理智著呢,用瘋子來說我,這不是赤裸裸的惡毒詛咒嗎?3,我就算產(chǎn)后抑郁了,誰讓我抑郁的,誰坐月子連只雞都不給我買,我要真成瘋子了,也是他們?nèi)医o害的!4,我容易嗎我,在單位好不容易爬到經(jīng)理位子了,又懷孕了,又生孩子了,一晃兩年,世道怎樣流轉(zhuǎn)都不知道,再出去應聘,從基層普通員工做起,我可不樂意,何況去掙低工資請包吃包住包貪污算下來等于高工資的保姆,那不是腦殘嗎?再說,毛毛你這么小,我怎忍心把你丟給保姆?,F(xiàn)在保姆都壞著呢,笨著呢(接下來她說了幾十個詆毀保姆的故事,也不知哪里聽來的,大多是放安眠藥放酒讓孩子睡覺自己清閑,還有個別笨的,把孩子放進洗衣機洗澡,活活洗死了。她還說了幾個保姆拐賣孩子、毒打孩子的故事,連我都給嚇著了,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兩年相處下來,我竟有點不想離開她了,要不為何跟她一樣,聽到拐賣就嚇得心撲撲直跳)!5,假若由你奶奶來照看你,我去上班,后果更加不堪,簡直可以說是災難(接下來她列舉了幾十種奶奶把我教育成廢人壞人的可能性,甚至因為年老弱智把我弄丟的無數(shù)種可能。菜場公園各種地點與情節(jié),各種悲慘的后果。她甚至幻想人販子把我抓去后挖目剁手、掏心掏肺、熬骨煉油等多種可能,說這些推理結(jié)果時她淚流滿面,痛不欲生,我急得差點大喊,媽媽,我絕不離開你。窗外一聲汽車喇叭驚醒了我,為了最后完成使命的微弱機會,我控制住了自己。但我也有點想哭,不為自己,為母親。我想我要真的離開她了,她一定會自殺或者瘋掉。這種兩個個體之間難以割舍的精神牽絆,在我們那個宇宙,的確是沒有的。我想我真的快要變成人了)!6,母親深入剖析自己說,毛毛,其實我可能真的很怕兩年后重新踏入社會被淘汰,也怕你沒被照顧好,所以心里一邊替你著急,一邊也樂得你不會說話。因為有個有問題的兒子,我就可以有借口賴在家里不上班,全職伺候你。我對自己和對別人,就都有了一個合理的交代。我是逃兵,是縮頭烏龜,是自私鬼,是變態(tài),毛毛,從今天開始,我再不逼你學習說話了。
她又把自己反復檢討剖析了大約幾十遍,意思都差不多,說絕不再說出那句“不許跟讀”。
下午四點剛過,窗外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母親突然不說話,停了好幾分鐘。我假裝看著小人書,耳朵卻跟她一起聆聽窗外各種市聲。由于窗戶緊閉,再加上家里長期充斥著母親的聲音,窗外的一切聲音竟顯出一種奇怪的陌生。我仔細聽著,母親卻突然又開口了,這次她說的話,差點把我嚇得從床上滾下來。
母親說:“毛毛,別怪媽媽心重,自己不快活,搞得你也不得安生。其實媽媽也知道,這個世界不過是幻景兒,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甚至把它比喻成一個程序,一個游戲都不為過,我們都只是扮演其中一個角色,不小心就當真了。毛毛,媽媽也算知識分子,也知道不管怎樣過都只幾十年,繁華冷清都將消失,媽也想看開,想簡單清貧寧靜,不與家內(nèi)家外任何人爭。媽過去懷上你之前,也常跟同事一起去上禪修課,聽法師開示,現(xiàn)在,媽媽為啥由著性子,越來越跟這個世界斗爭了,媽都是為了你呀。媽可以看開,可媽要是一看開了,弱了,啥都放得下了,毛毛呀,你就要受苦了。這個世界人擠人的,人軋人的,媽媽不鉆進世俗里做俗人,為你撐起一片天空,你以后辛苦啊。毛毛,媽媽不要寧靜,不要安詳,不要超脫,不要智慧,啥都不要了,只想用全身心的庸俗生活,換來你一點點寧靜超脫足矣?!?/p>
她湊過來親了我一口,聲音啞了下來:“寶貝,為了你,給我神仙的位子也不要?!?/p>
原來她非常清楚,她幾乎就快要靠近我傳達的秘密了。也可以說,盡管她還離著十萬八千里,但她的大方向是對的。又原來,一切愛恨情仇,大起大落的心緒,把自己搞成產(chǎn)后抑郁癥等,都是她自個兒樂意選擇的。為了一種名叫“愛”的東西,她情愿雜草叢生過一輩子,也不做一毛不長的圣山。我又想哭了,但她沒給我機會,卻把之前說過的所有,又翻來覆去說了幾遍。其間有不少悖論,不少經(jīng)不起推敲的地方,但我已經(jīng)無心理會了。
也許我只應把它們看成語言,除此而外,什么都不是。
我?guī)姿瘞仔眩镜绞稽c左右,父親終于回來了。
八
父親回來時,我已經(jīng)睡夠了,反常地清醒。我撲過去,要他抱,他卻蜻蜓點水地敷衍一下,就去浴室洗澡了。母親在半明半暗的客廳中陰陰看著這一切。父親對我的冷淡令她氣得咬牙。
她假裝平靜地等待父親先出招,積累一天的能量才可以徹底宣泄,可父親出來后顯得很淡然,一邊用浴巾擦著身子,一邊走向臥室,自個兒睡起覺來,完全沒提白天家里發(fā)生的一切。
母親帶著我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就把我抱到另外一個房間,哄著睡了。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我卻突然聽到母親在隔壁用臟話使勁兒罵父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而且聽來聽去,除了臟話,并無具體內(nèi)容,父親卻一聲不吭。
我跑了過去,推開門看著他們。臺燈亮著;母親坐在床上,盤腿罵人,墻上影子碩大而夸張,更顯兇厲;父親側(cè)臥著,背對母親,假裝小寐。我“嘚嘚”跑到床邊。父親感覺了我的到來,趕緊起身,要抱我,母親卻一下?lián)溥^去扯開,不許他抱。她說從此后,我們母子跟父親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她最近一年說話總是很狠,有時甚至說,我遲早要用刀把你們?nèi)铱吵扇饽?。父親從不理會她這些話。但這次,可能因為奶奶投訴了什么的緣故,父親終于惱了,怒吼了一聲,喊著母親的學名說:“張小芬,夠了!你白天干的事,我回來一句沒說,結(jié)果呢,你還大吵大鬧半天。你究竟什么意思?要是有病,就去看?!?/p>
一聽“有病”,我媽徹底怒了,她撲過去,把拳頭直接打在父親裸露的胸脯上,說你媽才有病,你全家才有??!父親看起來也不想忍耐了,紅著眼,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令她無法動彈,仿佛要打架。母親情急中,一邊伸出腳,試圖踢父親的睪丸,一邊往父親臉上吐唾沫。父親躲避著,野獸般低吼了一聲,看起來像有無數(shù)能量在風云聚合。我為了保護母親,突然“哇哇”大哭起來。父親看了我一眼,心軟了,頭頂能量慢慢消散,放了母親,卻一溜滑下地,穿好衣服,拿上包,一個人跑出門去。
母親對著外面使勁詛咒父親出去即被汽車軋死。她嗶嗶啵啵罵了好半天,終于累了,便走過去把大門下了保險,又把我抱上床,輕輕拍著,不說話,直流淚。
我睡不著。母親把燈全部關(guān)了,我在黑暗中也睡不著。我不明白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是為了什么。這一家人,既不爭財產(chǎn),也不爭做家務什么的,為啥完全無法相處?
難道這就是人的生活?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九
父親兩天沒回來,母親顯得很沉默,竟然忘了教我說話,屋子里一切都顯得悄悄咪咪的,隔窗的汽車聲遙如星際。她更加精細地照顧我,連一向嫌麻煩,幾月難得給我做一次的肝糕竹蓀湯、雞豆花什么的,都把菜譜搜羅出來,擺在案板上,非常耐心地邊看邊做,然后又慢慢喂我,不讓我自己吃。她好像沉迷在了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上,甚至剁肉的時候,臉上都閃爍著一種貌似圣潔的光輝。
連她自個兒的頭發(fā)皮膚,自父親走后這兩天,也打理得格外清潔滋潤,每天除了洗頭洗澡,還做一次面膜。她甚至放上班得瑞的輕音樂,與之前狂暴的她,判若兩人。人類真奇怪,難道他們的心裝在過山車上?
她做事時,把我安排在沙發(fā)、地板或者床上,自個兒玩耍,我也趁此機會整理了一下頭緒。掐指一算時間,我已經(jīng)絕望了,在我變成一個真正的人類之前,那些秘密已經(jīng)迅疾地離我遠去。
千萬年來無有一個信使成功,或許有的成功了,地球上也無人肯信。是啊,即便彼此能溝通,即便信了我,他們又如何能完全徹底地體悟到那種高于他們的、不可思議的智慧。
罷罷罷,也許所有嬰兒都跟我一樣,最初雄心萬丈,理直氣壯,哭聲高亢,后來無數(shù)次碰壁,慢慢便有了自知之明,開始歸順人類的一切規(guī)矩訓練自己,低聲斂氣。
我開始決定放棄秘密傳遞,認命地以人的身份在地球上混一輩子。
我站起來,慢慢走到在衛(wèi)生間為我洗衣服的母親身后,鼓足勇氣,要把那一聲“媽媽”提前喊出來。為了此刻凄楚無援的她,我再不愿意多做幾天天使。
我張開嘴,運好氣,嘴唇相碰剛要喊出來,小芬卻早已感覺我的到來。她轉(zhuǎn)過頭,迅速起身洗干凈手,把我拉到客廳,說:“不要去廁所,空氣不好?!彼f完便喋喋不休向我傾訴起來,她說:“毛毛,我想好了,你父親這樣絕情,竟然喊出了我的全名(天,絕情原來指的是喊全名,我很不明白),我倆單獨過也沒關(guān)系。我承認,媽媽上班有些年頭,愛買時裝化妝品愛出去玩兒,的確沒存下什么錢,要是離婚,我們要了撫養(yǎng)費也沒有房子住,你奶奶絕對不會同意把房子給我們。即便撫養(yǎng)費給一千五一個月,我們租了房子也沒有生活費了。咋辦呢,毛毛,有些女人若像我這樣沒有經(jīng)濟能力,就選擇凈身出戶,把孩子留給婆家。毛毛,你奶奶,甚至你爸爸,不知會有多高興我也這樣選擇,可是,我絕不會這樣選擇。毛毛,我不是跟他們治氣,是真的不能沒有你。毛毛,你相信嗎,自從有了你以后,我感覺整個世界加起來,都沒有你重要。媽媽,媽媽隨時可以為你付出生命,又怎么不能為了你暫時忍受家人的欺負呢?!”
她蹲在我面前,眼睛深望著我,一口氣說出這么多,令我喉嚨里“媽媽”兩個字被活活嚇了回去。我看見她眼睛里似乎有點淚水,這些語言正是她沉默兩天,細細做事兩天的思考結(jié)晶,我琢磨著,她是要向父親和奶奶低頭了?
我高興地張開嘴,想喊出“媽媽”來鼓勵她,想為了這份情,廢掉我所有智慧,從一個一歲孩子的智商,重新開始認識這個世界,又如何。
沒想到她一說完,又完全不給我開口的機會,“嚯”地站起來,進屋拿出自己手機,開始撥打父親的號碼。那邊一直沒人接,母親聽著話筒,眉頭皺著,表情很嚴肅,偶爾還轉(zhuǎn)頭用手指和眼色向我示意“不許出聲”,其實我一聲沒吭。
母親繼續(xù)撥打。第二第三次,還是無人接聽,第四次時,父親那邊卻把電話掛斷了。原來,他是故意不接聽的,還在生妻子的氣。母親突然明白過來,氣得掛了機,立馬抱起我說:“走,我們?nèi)ャy行,找他行長評評理!”
那是三伏天下午兩點過,日頭白晃晃的,那個人類的小身子拖累著我,幾欲暈眩惡心。為了配合母親,我不表現(xiàn)出來,咬牙挺著。坐空調(diào)半失靈的公汽,聞人堆里濃烈的汗腥味,偶爾也任一些臟手在我臉上捏捏,聽幾句無意義的恭維話。我只感到頭暈。嬰幼兒的身體,依然是世間最脆弱的東西,比不上一只小雞小鴨。唉。
下了車去往父親銀行,還有一段五六百米的人行道,幸好有法桐遮蔭,沒帶傘的我們勉強能熬過去。我和母親的臉都紅紅的,渾身汗水濕透了。她抱著我走了百來米,突然停下來,走到旁邊小賣部買了瓶冰汽水,打開與我分著喝。我喝了幾口,舒坦了些,再次想到那個喊“媽媽”的事。我想我一喊“媽媽”,她因為高興,去銀行跟父親交涉時,說不定能少些惡言惡語。
但我無法確定,這聲一喊出口,我智力飛瀉之后,眼中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我變成人后還能幫到她,幫到我的母親小芬半點嗎?
遠處有蟬尖利地鳴叫,劃破了車水馬龍的眾聲部。我想這個宇宙中,最無能的就是無能啊。我馬上就要從一種無能,轉(zhuǎn)變成另一種無能。真哀傷。
母親看我呆呆想問題,就把我?guī)У綐涫a下,放地上,蹲下來跟我說話:“毛毛,媽媽剛才在小賣部的玻璃柜里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的,又穿著棉綢孕婦裙跑了出來。毛毛,你爸爸最近在跟人競爭主任的位子,要是爭上了,工資可以翻一倍,以后還可以買二手車,星期天送你去動物園玩兒。我們要是一去鬧,造成了壞影響,他若提拔不上,你以后也可憐。毛毛,媽媽為了你,決定把這口氣忍了。”
我使勁點頭,想她恐怕也沒什么抑郁癥,心里明白著呢,不過仗著父親一貫性格軟弱,不依不饒要個說法罷了。她高興地親我一下,說:“寶貝,你真是天使,啥都懂,智商太高了。走,今兒高興,買件衣服去?!?/p>
她說著就把我往幾十米之外的一家時裝店里抱,選了件A字形的,能掩蓋她肥胖身軀的時裝裙,花掉了四百八十元。衣服令她漸漸高興起來,我卻困死了,不停打呵欠。我以為可以回家睡覺了,沒想到,她卻把我?guī)肆硪粋€地方。
十
走進涼爽的大廳時,我還沒明白到了哪里。我的頭很暈,估計有點中暑了。母親與前臺美女交談時,我才看清后面墻上金絲絨打底鑲著幾個鍍金大字:章丁育嬰中心。
母親清清嗓子,怯怯道:“請問,章丁在嗎?”前臺美女警惕地抬起眼,遲疑了一下,說:“請問女士要給寶貝報名嗎?”“哦,是的,是想報名。請問章丁的辦公室在幾樓?”
前臺美女更顯得警惕了,臉也不自覺繃得更緊,她說:“若是參加學習課程,沒必要找章先生。他不管這些。要不,您先去那邊沙發(fā)坐坐,我馬上把各種課程套餐找給您看。我們最近有一款短期的在搞活動,您可以先試試,好的話以后再買中長期的。這款就是針對一歲左右寶寶的,包括語言運動等多方面能力的培養(yǎng),還認幾十個簡單的字?!?/p>
母親打斷了她:“我是章丁的同學,找他有點私事?!?/p>
前臺美女加倍警惕了:“哦,是同學啊,您可以直接打他手機嘛。”
“我沒有……”母親臉紅了。
前臺美女揚起長長的假睫毛,深深看了一眼母親,又看了看我,吸口氣,慢慢說:“我們也沒有章先生的手機,但我可以幫您轉(zhuǎn)告。”她拿出一支筆,一個本子說:“麻煩您在本子上登記下姓名和電話號碼,我會把這個轉(zhuǎn)告給章先生的?!?/p>
母親猶豫了一下,把我放在地上,拿過紙筆,正要寫姓名和電話,突然想起了什么,有點生氣地問前臺:“那為何現(xiàn)在不問,要等我走后才轉(zhuǎn)告呢?”
前臺看母親生氣了,也怔了一下,半晌才囁嚅說:“找章先生打折的熟人很多,所以后來就有了這個規(guī)定。我也沒辦法?!?/p>
母親一聽,就把本子和筆一杵,從地上抱起我,哼了聲,冷著臉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了。
出門時我轉(zhuǎn)頭看了眼前臺,她們繼續(xù)埋頭忙自己的事,神態(tài)安閑,沒人因為母親的不快感到不安。顯見的,一切都是章丁的授意,這個城市該有他手機號的人都有了,不包括他曾經(jīng)熱切追求過的小芬。我猜母親并沒有打折的想法,一千多元一期的課程,若為打折她不會刻意去買件四百八的衣服,我猜她只想跟章丁敘敘舊,比如投訴下我父親什么的。
母親回家后,更加沉默了,幾乎一言不發(fā),也不看我。我也不想攪擾她,除非我那小身子渴了餓了,要撒要拉了。我一直半躺在臥室里,時玩時睡的,母親則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呆呆面對未開的電視,不知想些什么。
到了七點左右,父親卻突然回來了,我咿咿呀呀撲過去。父親用胡子使勁兒扎我,我咯咯大笑。兩天沒用電動刮胡刀,他從小白臉變成絡腮胡了,真有趣。
父親把我抱到母親面前,討好地笑了一下,母親沒有理他,卻把電視打開,熱熱鬧鬧自個兒看了起來。母親整晚都在看電視,既不管我,也不給父親做飯,父親只好笨拙地一點點完成母親平時做的一切,包括給我洗澡。洗澡時,他一邊撩水一邊咯吱我,好像要故意弄出點家庭氣氛似的,我高興得差點喊他“爸爸”,把我金貴的從天使到人的轉(zhuǎn)變瞬間奉獻給他——幾欲喊出,又總覺得這應該是屬于母親的。
我正在猶豫喊不喊,母親卻突然推開廁所的門,厲聲說:“你把他逗興奮了,等會兒怎么睡覺!”父親和我都嚇了一跳。母親說完,“砰”地關(guān)上廁所門,又去看電視了。父親和我接下來都不敢再發(fā)出聲音了。
八點半我迷糊了,似睡非睡中聽見父親在床邊哀求母親:“看在毛毛的份上,別鬧了。過去的事都不提了,好不好?”不知母親是怎樣回答的,我瞬間就沉睡了過去。
十一
接下來的日子非常平靜,既無吵架,也無離家出走,更沒人提起包含有奶奶的過去,但我還是看出了些許不妥。母親沒有倒計時了,也沒教我說話,更沒趁教我說話喋喋不休傾訴一切臨時冒出的念頭;自從父親奶奶再次引發(fā)家庭矛盾,再加章丁之旅后,母親變得很沉默了,而且,跟父親說話略顯客氣,不罵他,也不命令他,做派猶如銀行里不卑不亢的柜員。
不想有天上午,母親突然又開口對我大說特說了:“毛毛,你馬上就要過一歲了。我絕不會讓奶奶給你擺酒席,哼,他們家的人,我看著就厭煩。當然,人家可能根本就忘記你生日了。你爸爸,更別指望,一個烏龜王八蛋,啥都不是。我想了,要借此機會把我的舊同事請來聚聚,趁此機會了解下外面的情況。洞中兩年,世上千載,再不跟他們溝通一下,我都成古代人了?!?/p>
母親說完就去翻通訊簿,一上午都在那里淅淅瀝瀝打電話。因是上班時間,又加不少人手機變動并未通知她,看起來請客并不順利。有個她當年的副手劉大致,竟打了七八遍沒人接手機,用了前單位座機號碼,追了幾個辦公室才找到。母親聯(lián)系上的幾個前同事都找借口婉拒了宴請,只有劉大致一個人愿意來。
我的生日在下個星期二,母親為了就劉大致的時間,把生日酒安排在了星期天中午?!疤崆斑^生日是昌城的老習慣,再說,星期天正好你爸爸去外地開會,沒他打攪最好?!蹦赣H對我說。我假裝聽不懂,沒有反應。
星期天在母親掰著指頭的嘮叨與等待中很快到來了,她在離家一里多的四通八達火鍋店訂了個小雅間,提前半個小時帶我去等著劉大致。
到了十二點半,也就是比約定時間晚半個小時,劉大致才來了,并且忘記跟等他一個小時的我們道歉,只抽出游戲房里娃娃機鐵爪抓出的絨布兔子一個,在我眼前抖著,說:“寶貝,生日快樂。”母親代替我說了謝謝,說孩子還不會說話呢。劉大致聽了,也未像別人那樣表示驚訝,也未繼續(xù)追問下去,反而轉(zhuǎn)了話頭,談起四通八達火鍋店的口味來。他胖胖的,白白的,長著一個笑模樣,一看就是和事佬,怪不得母親的舊同事只他一人來赴宴。照母親在家里的說法,其他人都“人走茶涼了”。
“想當初,我可是單位的紅人,誰不敬我三分?”母親那時說完,又惡狠狠補充了一句。
劉大致叔叔跟母親的談話再次證明了這一點,他們一邊吃火鍋,一邊回憶過去,全是母親多么風光的事。它們并沒直接被說出來,而是母親用語言誘使劉叔叔說出來,但劉叔叔一說,母親又反駁,自謙。人類真是很奇怪。
比如母親道:“胡蓉也真是的,我對她還不好么,每次加工資都有她,一次給她加五百,現(xiàn)在還請不動她了。”劉叔叔不做評價,卻恭維說:“是啊,你那時真是位高權(quán)重,把人力資源和辦公室的工作全抓了?!蹦赣H就趕緊打斷他說:“都是打工的,別這樣說?!闭f完順眼瞄了下端菜進來的服務員,臉紅潤潤的。
他們一邊燙著食物,一邊按照“母親委婉提起‘當年勇’——劉叔叔證明給誰聽似的大肆恭維(大多數(shù)時候房里沒有服務員,只有我)——母親又徹底否定”的模式一句遞一句說下去。面前擺了盤花花綠綠的安撫蛋糕,我用塑料叉子慢慢對付著,他們自顧自說自吃,完全沒再提生日一事,也不理我。到了后來,母親開始試探劉叔叔,前單位的人事變動格局如何,以及她有沒有可能再次回去。
劉叔叔瞬間一收笑容,變得謹慎了,咳嗽幾聲才說:“我回去幫你探聽下?!痹谥暗恼勗捴校乙呀?jīng)知道,母親走后這兩年,劉叔叔已經(jīng)在母親的位子上扎下根來,招個人進去,應該不是難事,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遲疑。
母親想了想,也不怕丟臉了,直接說:“我可以從你的副手干起嘛?!?/p>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折煞我了?!眲⑹迨遐s緊說,但他接下來卻透露,公司里的老總和副總都換了,現(xiàn)在人事大權(quán)都集中在新老總手里,下面的中層干部幾乎就是擺設(shè)了。劉叔叔說完,開始訴起苦來,一開口,竟比母親還啰嗦,不少話反復講幾遍。怪不得母親在家里放下劉叔叔電話時,對我說:“你劉叔是個精細人,買條褲子會跑八趟商場,直到買到最低折扣為止?!?/p>
火鍋邊的母親幾乎被剝奪了說話權(quán)利,劉叔叔真是滔滔不絕,好像需要幫助的是他而不是我母親。他說:“小芬,做女人真好啊,可以回家生孩子,可以被人養(yǎng)著。男人就不行了,永遠得硬著頭皮在外打拼。若有可能,我愿跟你無條件對換。”母親不知說什么好,只是不停地安慰他想開點。堅持,堅持,為了摯愛的親人,堅持戰(zhàn)斗。母親沉浸在劉叔的痛苦中,把自己的初衷完全忘記了。我趁此機會溜下桌子,跑到大堂里,在人的叢林里穿梭,任那些滾燙的火鍋盆在我頭上遞來遞去。
沒人理睬我,大家都在忙著吃喝,忙著說話,或者忙著伺候吃喝。我看到明晃晃的門口出現(xiàn)了一塊明晃晃的姜黃,突然想起來,這種東西叫袈裟,穿在一種名叫僧人的人身上。據(jù)說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最有可能理解我要傳達的秘密。
我盤著不聽話的軟軟的小腳,磕磕碰碰奔著那和尚去了。
十二
那天氣溫不高,只有二十八九度的樣子,我跟著和尚追了十幾米,就看見他拐進了旁邊的小巷。我追到小巷頭,看到里面很清靜,幾無人影,中間有個小小的煙酒鋪子,一位姑娘坐在那里,翹著二郎腿,吹著電扇。
和尚走了過去,不知說些什么,姑娘起身走進去,拿十塊錢出來遞給他。和尚深深鞠躬,又在說什么,我聽不清,趕緊走了過去。他們沒管我,繼續(xù)在說話。
和尚說:“女施主心腸這么好,可愿小僧給你占上一卦?!惫媚锪ⅠR歡呼起來,好呀好呀,我最喜歡算命了。和尚聽了,便命她拿出一碗水,用手指蘸著,悄悄寫下自己想要問的事。姑娘把水端進柜臺,不知寫著什么,一會兒把幾乎全干的紙遞給了和尚。和尚掏出個打火機,一下把紙點著了,紙卻沒燒壞,上面還顯示出一個名字“楊勇”?!皸钣率钦l?”和尚驚訝地問。姑娘害羞地低了頭,不回答。和尚也就不再追問,只說女施主啊,看起來此人有大難啊。姑娘驚得立馬問什么大難?
我正聽得有味,一只手卻把我一抓。我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傳達室嚴婆婆的老臉杵在了眼睛面前。她吃力地蹲著問我怎么在這里?我不回答,她就反復問,問我媽媽在哪里?我當然不會把我的語言處女秀獻給她,只好睜著眼睛干望她。旁邊頭頂上的和尚和姑娘也無心管我們,已經(jīng)在商量如何去五臺山為那個楊勇消災了。和尚叫姑娘不要驚動家人,以免消災失靈。他要她立馬關(guān)了鋪子跟他走,我轉(zhuǎn)頭瞄姑娘,她看起來有點狐疑,沉吟著不答應。
我正瞄得癡,嚴婆婆卻一把抱起我,直往我家走去。我家住在兩棟舊樓圈成的一個院子里,嚴婆婆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地守在門衛(wèi)室。
嚴婆婆先去按了我家的門鈴,沒有動靜,又問了旁邊坐著玩兒的人,知不知道我媽的手機,大家都說不知,嚴婆婆就把我放進門房旁邊那個藤條圈椅說:“毛毛,那你就安心在這里等媽媽。”我點點頭,很乖地坐在了那里面,伸手接了嚴婆婆遞過來的氣球。她說是別的孩子掉在這里的。
等了好一會兒,母親還沒回來,我丟了氣球,想梭下椅子,直接去四通八達火鍋店找她,沒想到嚴婆婆一把把我抓住按回,威脅說:“乖乖坐著,不許亂跑,外面有壞人?!?/p>
晨雨后的夏日午間,微風習習,挺適合睡覺的,不一會兒,我就流著口水,在圈椅里睡了過去,嚴婆婆和別人高聲武氣的聊天聲,根本影響不了我。
夢中的我并不知道,母親那幾個小時因為我的失蹤,幾乎瘋狂。她丟下被服務員攔著買單的劉大致叔叔,一個人沖上大街,到處狂喊我的名字,幾次三番差點被車碾壓。淚流滿面的她被交警拉到旁邊狠狠教訓,并在對方了解情況后,被告知現(xiàn)在最該做的是立馬報警,然后通知親友分赴昌城所有長途汽車站、火車站、碼頭和機場。
母親顫抖著手指,撥通了正在外地接受升職集訓的父親以及同樣在外地出差的表姨的電話,又不假思索地,一一打響奶奶以及奶奶家族所有本地成年親戚,忍受著他們惡毒的斥罵,低聲下氣求他們?nèi)ゲ煌牡胤綌r截人販子。
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一個朋友可求。
這些事情都是我在他們后來的敘述中聽到的,實際上直到晚上十點,我都一直呆在嚴婆婆身邊,吃她的,喝她的,睡她值班的床鋪,聽她嘮叨了無數(shù)次:“怪我啊都怪我,怪我座機一直沒搞來電顯示,怪我平時沒把住戶的單位和手機記下。好在他們都有門房電話,十點關(guān)門前,晚回來的人總會給我留話的?!?/p>
果然,從外地趕回來的父親一下飛機就給嚴婆婆打來了電話,要她留門。嚴婆婆一在電話里聽到是他,就連珠炮地罵他們不負責任,不配做父母,罵完了才告訴我父親,我在門房值班室好好的。
夜里快十點,我的父母和奶奶轟隆隆集體趕了回來。搶我一樣把我分別往懷里摟。母親還“砰嗵”一聲跟嚴婆婆跪下,磕了個響頭,然后,他們?nèi)齻€人嚎啕大哭,不能自已。嚴婆婆和旁觀的人見了,也一個勁兒抹眼淚。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對于他們來說這么重要。
我很驚訝,他們回家后一直在說,如果我真的走丟了,他們都打算去死掉——難道人類活著就是為了一個小孩子?
一晃快十二點了,他們卻還驚魂未定,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相互拼命訴說,圍在床邊看著我,碰頭對彼此尋找細節(jié),像一群神經(jīng)失常的孩子。我困死了,瞌睡似乎像座大山,要壓倒一切。我扛不住了啊,扛不住了——什么秘密不秘密都是扯淡,一萬個宇宙都比不上一個小身子的舒服重要。我轉(zhuǎn)過頭,不耐煩地尖叫一聲:“媽媽別吵?!蔽液巴辏驮诖采纤诉^去。
那是離一歲還差一天時,我僅僅因為生理需要,立馬“哐當”放下了天使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