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余姚城郊的二高村,南面僅隔了一條長安路就是寬闊的姚江,向東一直流向?qū)幉ā?/p>
我爸一直很以自己的家鄉(xiāng)為傲,每年夏天飯桌上說起哪里又刮臺風了,哪里又被淹了,他總是會重復說,你看,我們這個地方多好,風調(diào)雨順,從來沒遭過災。
但昨天,余姚的雨下瘋了,看著外面漸漸高漲的水位,我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微博感嘆,說自己活了近三十年,頭一次見這架勢。
來自余姚市防汛抗旱指揮部的消息,截至昨天下午4時,余姚市平均降雨量已達350毫米,最大降雨量599毫米,姚江水位達到5米,24小時集中降雨量和姚江水位均創(chuàng)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高紀(記)錄。
后來問家中長輩才知道,上一次余姚發(fā)大水,姚江潰堤已是五十多年前的事。
我媽說,那是1962年,她才出生兩個月,祖輩們記憶中的“9·3”大水洶涌而來,全家坐在桌子上,多虧救援隊趕來,把全村人都挪到山上。
國慶長假接近尾聲,6日晚上就開始下起大雨,心想天黑雨大,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出發(fā)去寧波上班。
過了一夜,窗外的雨還是下個不停,淅淅瀝瀝。
早上7點,我媽推開房門喊我起床時,我還僥幸地想,或許雨會小點(現(xiàn)在想想,不看氣象預報真是吃虧)。又賴床幾分鐘,我爸吃過早飯,急匆匆來喊我,快快快,車子要淹了!
我家一樓是車庫和雜物間,自己住二樓,每天起床,我爸習慣到門口陽臺先看一眼,這是他頭一次吃驚地發(fā)現(xiàn),水來了。
我也沖出去看,車子放在路邊,雨下了一整夜,積水已經(jīng)過排氣管了,慘的是前面還有車堵著。我趕緊跑到隔壁鄰居家敲門,對方也睡得正香,聽說車子淹了,驚起,穿著短褲就把車給挪了。我也跟著把車開進自家車庫,這里地勢算高的,比外面的馬路要高出一米左右,心想這下安全了吧。
早上9點,雨逐漸成了暴雨。
爺爺奶奶跟我們住在一個村子,是一棟老宅,地勢很低,早上我媽已經(jīng)去看過一次,還算安全。見雨越下越大,我跟我爸隔一個小時再去看,積水已經(jīng)漫進屋里,廳堂和臥室里的水都蓋過了腳面。
爺爺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唯獨還安全的廚房,奶奶搬了把椅子坐在臥室,水晃來晃去,她只好把腳擱在小板凳上,屋里屋外全是水,一動不能動。他們都是90歲了哎。
外面的雨沒有半點變小的意思,泡在冷水里容易生病,我爸決定把爺爺奶奶轉(zhuǎn)移去我家??蛇@時蹚水去我家,水也已經(jīng)到了膝蓋以上,我爸去借了一輛三輪車,只能坐下一個人的那種。奶奶走之前,拿了抽屜里的幾塊現(xiàn)金,又把一個綁著紅繩的金戒指從柜子里翻出來戴在手上。我們先背奶奶上了車,放一張板凳坐好,我爸在前面推,我在后面打傘,一路蹚水過去,最深處三輪車的車斗上也被淹沒了。
接著再去接爺爺,爺爺起先不肯走,放心不下家里的東西,說反正廚房還能容身。我爸爭了幾句,說再不走就走不了了,爺爺最終答應離開,走之前把床上的被子卷起,地上的東西放到桌上,最后拿了兩雙布鞋出門,一雙他的,一雙奶奶的。走的時候,他低聲念叨了一句:“避難去了,避難去了?!?/p>
吃過中飯,雨仍舊在下。
下午1點,余姚水位達到4.96米,超警戒水位1.19米,超新中國成立以來(1962年)的最高水位0.16米。
網(wǎng)上開始傳來各種災情,尤其以余姚居多,余姚又以陸埠鎮(zhèn)居多。我打算去鎮(zhèn)上采訪,車子沒法開,幸好城區(qū)里公交還通車。
首先涉水出村子,下午2點左右整個村子都被淹了,我換了短褲出門,踮著腳尖走,還是連內(nèi)褲都濕了。蹚水到長安路,路上全是熄火趴窩的車輛,有一輛救援車輛,救到一半連自己都掛了。沿著街面走,看了一眼姚江,水面已經(jīng)超過路面,水夾雜著延綿而來的浮萍沖向村里。
看到有鄰居夫婦也跟我一樣出門,他們不知從哪里找來一艘皮劃艇,穿著雨披正劃著向前。一輛大卡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一個浪把船打得向后退,男的喊,趕緊劃啊,女的尖叫,不行啦,不行啦!
蹚水半小時,終于找到一輛公交車,車上乘客相互比著誰家水位高,災情嚴重,苦中作樂。公交司機選擇繞行,一路開去他還停車撿了好幾塊別人掉下的車牌。
到了余姚南站,一位跑陸埠方向的中巴方姓司機說,他從余姚出發(fā),到陸埠鎮(zhèn)本來只要20分鐘,早上足足開了三個小時,之后這條線路就停了,再接著余姚去往梁弄、大嵐、鹿亭鄉(xiāng)等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61條城鄉(xiāng)公交全線停運。
一位在陸埠的同學告訴我,鎮(zhèn)上幾條老街積水嚴重,她爸上午10點出門想去把住在上街的爺爺接過來,開著皮卡車去,沒能成功,水已經(jīng)沒過成人的脖子。她爺爺只好關(guān)閉門窗在家中坐等,一直到下午3點,沖鋒舟才將老人救出。
我找不到出租車愿意去,只好折回。
下午4點,我們村子水位更上一層,鄰居們張望一眼外面,看看水到了第幾個臺階,然后給遠方的親人報個平安。
下午5點,漲潮越來越明顯,姚江水仍在不斷倒灌,我家的一樓也進水了。
我媽開始給租住在我家的租客們打電話,那些小平房里都快淹到床沿,也有人跑來,說自己家里不能睡了,能不能到樓上過一夜?
有些人不在家,我爸開始拿著手電筒,挨家挨戶去收拾,床上的被子也保不住了,等過了這陣,我爸擔心租房子的人都會離開,損失慘重。
村里有個小伙伴把車放在很高的馬路牙子上,同樣被灌,我原本以為安全的車庫也進水了,只好用千斤頂把四個輪子升起,用木塊一一墊高。
昨晚9點,我家還是停電,爺爺奶奶已經(jīng)睡下,爸媽舉著手電,還在忙里忙外。我用iPad寫好稿子,蹚水出門找無線網(wǎng),發(fā)稿回報社,最深處水沒過肚皮。網(wǎng)吧都關(guān)門了,多虧找到一個夜宵攤裝了無線網(wǎng),所以,才有了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文字。
被洪水圍困的第二天,我仍在余姚城郊的這個小村莊——二高村。
爺爺93歲,一輩子都生活在這里,記憶里,這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災情。
對于未經(jīng)水災考驗的余姚人來說,這突如其來的災難,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姚江水位達5.33米,最高水位創(chuàng)下64年以來最高數(shù)值。而我家離姚江只有兩三百米。
前天,我家從3口人變成7口人,停電讓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早早睡下,在我家借宿的兩個租客躺在客廳的長椅上,他們自己的床已浮在水面上,散了架。
聽著窗外時大時小的雨聲,我一直到零點后才睡,看了一眼微博,得知余姚幾個大水庫陸續(xù)泄洪,離我家最近的梁輝水庫在夜里11點開始放水。水利局通知說,“姚江兩岸的市民敬請諒解”。我媽一夜沒睡,隔幾個小時,就舉著手電看看屋里屋外的滲水情況,眼看水位沿著1樓樓梯一級一級往上升。
昨天早上6點起床,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陽臺看水位,完了,車里全進水了,盡管我們已經(jīng)把車開進車庫,用千斤頂將車抬高。
我媽用高壓鍋簡單煮了一點粥當早飯,配菜是剩下的半碗梅干菜。她打開冰箱看了看,安慰大家說,吃的還有,有魚有肉。聽起來不錯,其實就夠7個人吃幾頓而已,米只剩下小半袋,租客搶回來的一袋米已經(jīng)濕了,爺爺擔心這水沒幾天時間退不下去,飯桌上說,反正也沒什么體力活動,他帶頭一天吃兩頓。
天亮了一些,我看到鄰居們都站在自家陽臺上望水嘆息,我家北面一戶人家的孩子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他家地勢更低,停在院子里的汽車全被淹了。他爸在樓上伸展筋骨后,赤膊下了水,才出家門,水就到了他胸口,他老婆拋了一個臉盆出來,漂浮在水面上,男人推著它一步一步往前挪,想去小賣部買點泡面。
小賣部早就被淹沒了,店主原本想趁著白天轉(zhuǎn)移一點物資,可惜舉步維艱,最后決定向村民拋售。都是受災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店主也不坐地起價。我看一眼廚房,家里剩下幾包泡面,就沒去。上午我站在自家樓頂,看鄰居們各種稀奇古怪的招數(shù),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人拆了自家門板綁上一些泡沫做船,有人用的是輪胎,還有人從家里翻出所有塑料空瓶,塞進一個大麻袋,人坐在上面也能浮起來。
我爸也開始想辦法,就地取材,他從雜物間里找到兩只空的柴油桶,擰上瓶蓋浮力相當好,我們又去找了一塊2米長、半米寬的木板,把兩個柴油桶用鐵絲捆扎在上面。折騰了幾次,在木板中間固定了一把小竹椅,組裝好,勉強能出行。
我爸駕駛著它試圖出去,出門10米就遇到還在洶涌漫進來的姚江水,逆水行舟,他只好退了回來。他解釋:“外面那個轉(zhuǎn)彎有漩渦,跟三江口一樣了!”
中午煮了飯,我媽盡可能地把前幾天吃剩下的冷菜全部廢物利用,再熱了熱,全家又熬過了一頓。
吃完飯,我企圖把車子用千斤頂再抬高一些,但以失敗告終。我走到房間找了保險單,仔細看了看保險條款,想知道能不能賠到錢,這車我買了3個月,被水淹的前一天我才到4S店做了簡單的保養(yǎng)。
我家后院那些出租屋已經(jīng)面目全非,昨夜,我爸泡在水里幾個小時,把租客的被子擱起來,收拾。但到了今天,屋里的一切都是漂浮狀態(tài),我爸開始盤算起損失,十幾個電視機,十幾個空調(diào)等等。
爺爺奶奶幾乎悶了一天,老人心情很不好,爺爺答應出門避難時沒有考慮太多,到我家一天,他跟奶奶想起好多,銀行支票在第二個抽屜,領(lǐng)老年補貼的本子、過冬棉被都在柜子里,吃的藥還在桌上,爺爺覺得冷了沒有衣服,奶奶覺得餓了,問我能不能把她家里床頭裝零食的箱子拿來,節(jié)儉的老人連一桶蛋卷都開始放心不下。
盡管現(xiàn)實已經(jīng)不允許我們出門,但我爸還是撐“船”,重新游進兩三百米遠的爺爺奶奶家里,帶回來了兩張支票,一根奶奶的拐杖,還有香煙,奶奶有煙癮,我爸問奶奶的鄰居討煙,鄰居給了五包。
因為停電、停水、停電話,我的通訊基本都是故障。聽說專門開設(shè)了一個調(diào)頻102.9余姚災情頻道,我忙著到處找還能用的收音機,有臺老式的,卻需要4個少見的一號電池,只能苦笑。
好在租客還有個充電寶,讓我又勉強撐了幾個小時。我盡快瀏覽了電力、水利、氣象等部門的官方微博,得知好消息是南京軍區(qū)來了部隊支援。
晚飯后天黑得很快,周圍一片漆黑,爺爺夜里必須要上兩趟廁所,他完全無法獨立找到馬桶。我媽找出來三個以前祭祀剩下的蠟燭頭點上,她有一個手電筒,得省著點用,包括手機,親戚朋友來電問候,只說幾句就得跟對方說:“好了好了,長話短說,留點電救命用?!?/p>
晚上7點,水又爬了一個臺階上來,我媽憂心忡忡地站在門口,望著水面嘆氣。我爸安慰一句說:“這時候人保住就好了,其他的想開點吧。”
電用完,與報社失聯(lián)。
昨天是我家被洪水圍困的第三天,水退了半米左右,我終于跟外界取得了聯(lián)系。
安置點、菜場、超市……一整天我都在余姚城區(qū)涉水步行,面前是余姚災后生活的逐漸恢復,所有人都在為別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水一點點消退,生活一點點陽光起來。感謝所有幫助過余姚的人們,謝謝你們!
昨天早上,我媽用剩下的米煮了一點稀粥,吃過后,看一樓的積水退到了膝蓋,我試圖涉水突圍。
前一天,同事告訴我,三職校是物資中轉(zhuǎn)站,有電!我第一個目的地就是那里,帶上一個十孔的接線板,全家的手機、手電,沿著長安路、玉立路、開豐路一路蹚水向南,水最深處仍舊沒過肚子。走了一個小時,我終于找到電源,給所有設(shè)備充滿電后,通訊恢復。
離開前,志愿者見我是災民,給了我一盒盒飯,有肉!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吃過之后,還給了我一箱泡面、一箱餅干、兩盒感冒藥和四支手電。生平第一次被人救助,除了說謝謝,不知該如何表達。
回家路上,扛著所有物資累得幾乎走不動,一位大叔幫我扛了一箱泡面。我還攔到一輛軍車,搭車過了兩處積水嚴重的區(qū)域。
在開豐橋下,我碰到一位杭州部隊的士兵,他讓我把扛著的東西放在他拉的皮艇上,減輕了不少負擔。他說,來余姚就帶了一條褲子,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到家已經(jīng)是中午12點,爺爺奶奶看我拿了這么多食物平安回來,有點高興,今天開太陽了,大家的心情都好了一些。
隨后,我去了兩個安置點,先到余姚全民健身中心,這里住了30個人左右,小孩不少,政府一天發(fā)放一次食物和水,他們面臨的最大難題是晚上睡覺沒被子,秋夜很涼,他們只能把體育館鋪地的紅地毯蓋在身上。
在長安小學安置點,住了一百多人,附近村子被淹之后,外來務工人員都到了這里,他們也缺少棉被。一位在余姚開出租車十年的安徽司機說,這些天工作都耽誤了,260元一天的傭金該怎么辦?
我背著相機不好走路,離開的時候,一位年輕人自告奮勇說把我送出去。他姓年,安徽人,23歲,來余姚三年,是一名電工。
小年用兩個輪胎做了一條“船”,在安置點閑不住,他用“船”一趟趟幫著往來長安路的人拉來拉去。我坐在他的“船”上,小年自己不上船,他赤膊推著我一直走了幾百米,水在他的腰上。
下午我一路向東,因為余姚唯獨城東仍舊通水、通電、通網(wǎng)絡。
城區(qū)的交通仍舊基本癱瘓,公交車能走的路還很局限,我從家里(余姚城西)走到城東的星星港灣小區(qū),花了足足三個小時。
在市中心我攔到一輛面包車,司機小雷,26歲,是楊明公司的一名司機,他自愿把我?guī)У搅怂λ芗暗牡胤?,因為市區(qū)多處積水,他試著走了好幾條路,這里不行就調(diào)頭換路線,直到無法向前。
在丹鳳社區(qū)下車之后,我要穿過一個積水最深達四五米的鐵路橋,多虧兩位好心姑娘帶路,她們領(lǐng)我走水最淺的地方,哪里有危險都給我一一指點,過鐵路的時候我們需要穿過兩堵圍墻,受災后這里開鑿了兩個洞,如果不是她們,我根本通不過。
天黑得很快,一路上所有涉水前行的人們扶持相助,有手電的為眾人照明,熟悉地形的為大家指路,年輕的背著年長的。
西石山路上,附近的富巷菜場已經(jīng)被淹,有菜販臨街出來賣螃蟹,老板對我說,沒有電,蝦全死了,螃蟹也死了兩麻袋,損失幾萬,還活著的15元一斤賤賣。老板問我要不要,還拍拍胸脯說,憑良心,絕不賣一個死的。
在南濱江路上,設(shè)了一個農(nóng)貿(mào)批發(fā)市場的直供點。
這個市場原本在城郊,為了方便市民,蔬菜批發(fā)大戶們到全市各個人群集聚區(qū)設(shè)了五六個點,今天開始從中午一直賣到傍晚。
為了保證大災之后菜價不漲,市場給每個直供點派駐了管理員,誰漲價就會被取消設(shè)攤資格。我四處問了問,價格基本上和平時差不多———豬肉13元/斤、花生3元/斤、土豆3元/斤、大白菜5元/斤、蘿卜3元/斤、胡蘿卜5元/斤、青椒1元/個、萵筍5元/3個……
一路上各種小超市都已經(jīng)恢復營業(yè),但能賣的都是一些存貨,水、泡面、餅干、手電最暢銷,賣完就沒了。
余姚的各大賣場也都開門了,桐江橋家家福超市24小時營業(yè),富巷菜場樓上的大賣場限量供應,由于擔心秩序混亂,賣場一般都只賣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生活必需品,還有警力看守,東西都是原價。
余姚南濱江路上有一段未被水淹的區(qū)域,這里有一家叫“小城大廚”的飯店,為路人免費提供熱飯熱菜。
老板俞熠華是個30歲左右的年輕人,飯店是今年5月才開業(yè)的。俞熠華說,這條路唯獨自己這里沒受災,他總得做點什么,于是安排人從寧海買來6000斤蔬菜、2000斤大米和十幾頭豬,還扛來幾瓶煤氣。
飯店有四五十號員工,他們的家?guī)缀跞谎土耍犰谌A為他們提供食宿,讓飯店繼續(xù)開張。
從9日中飯開始,俞熠華在自己飯店、余姚賓館、名仕花園三個點為路人發(fā)放盒飯,員工有的負責裝飯,有的負責裝菜,有的發(fā)筷子,分工協(xié)作。
第一餐、第二餐的盒飯,是土豆燒肉和炒大白菜,到今天,中餐和晚餐,豬肉已經(jīng)用完,盒飯里是紅燒蘿卜和大白菜,外加每人一瓶礦泉水。
俞熠華說,今天有肉的菜優(yōu)先發(fā)給了附近小區(qū)的老人。
我見到了今天晚餐的發(fā)放,領(lǐng)飯的隊伍約有50米長,秩序很好,領(lǐng)到飯的人很多就在邊上就地吃了,吃得很開心,一位大叔說,畢竟政府只能發(fā)放干糧,他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上一口熱飯,現(xiàn)在遇到這樣的好事,真的很感激。
俞熠華說,他已經(jīng)發(fā)了上萬份盒飯,希望自己的綿薄之力可以繼續(xù),但如果飯店停水,或者煤氣用盡就沒辦法了。但這兩天,他會盡力保證讓大家吃上一口熱飯,能做點什么,他已經(jīng)很開心了。
被困第五天,院子里的水已經(jīng)退至膝蓋以下,不過外面仍舊淹過大腿。
鄰居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這一切,因為出行不便,通訊故障,日子有些乏味,夜晚變得極其漫長,聊天是最好的方式之一,爸媽和爺爺奶奶已經(jīng)將話題延伸至祖上往事,恨不得將所有能記起來的事情重新回味一遍。
身邊很多朋友以不同方式發(fā)來慰問,大學老師問我需不需要幫助,母??梢噪S時提供;有個大學室友看都市快報,讀完一整疊找到我的署名,說明我安然無恙。
許多人反復問我,你們那里最缺什么,我說是電。
前一天,因為交通癱瘓,我涉水徒步三小時,從余姚城西走到城東去表哥家,我家有了水還沒有電,他家有水有電有網(wǎng)絡,還能洗熱水澡,令人羨慕不已。這一晚,我終于看上電視,有了網(wǎng)絡。
上午,我打算回家,路上去采購一些物資,走了三家藥店,消毒藥水、藥片都被搶購一空,只能去大賣場買一點蔬菜。
城東是整個余姚城區(qū)唯一生活正常的區(qū)域,許多人慕名而來,把商場擠得滿滿當當,買份肯德基要排隊半小時。
一路所見的人們都在給予別人幫助,一家窗簾店門口貼著免費充電,超市里也到處是拿著筆記本電腦、手機在充電的人,因為插座有限,接線板一個連著一個,非常壯觀。熱心的人很多,連最普通的水果店都在讓利銷售,只要渴了,礦泉水到店內(nèi)可以免費領(lǐng)取。
我采購了一些食物之后打算回家救急,原本以為又得走很久,一看網(wǎng)絡才知道余姚開通了15路臨時公交。在路邊,我等到一輛,招手即停,因為積水路段不能通車,線路很繞,司機會問我打算去哪里,然后告訴我最近可以在哪里下車。我道謝之后打算投幣,司機阻止我說,今日免費。
貫通余姚南北的交通要道只剩梁周線一條,確實很堵,臨時公交想在哪里下車就跟司機講,我在姚州大橋下車,他連喊幾句提醒我:“當心后面車子,當心后面車子!”大概是報站器壞了,他就這么一路喊過去。
繼續(xù)蹚水回家,走著走著就有人停車問我要不要搭車,我表示就到了,不必麻煩,座位留給別人。司機說,她是慈溪人,余慈是一家,說完從車窗里遞出來一瓶水,不容你拒絕的那種熱情。
白天,爸媽都趁著水還沒退打掃衛(wèi)生,老爸說,要是徹底干了,這些泥漿就不好清潔。他負責后院,老媽負責前院,兩人整整收拾了一天。
全家人的伙食是老媽的另一項工作,因為斷電多日,她把冰箱里的魚、螃蟹都做了腌制處理。同時,村里每天都會派發(fā)食物,我家這次拿到了四包餅干。
鄰居家,有的水位還很高,什么都做不了,像我隔壁一位,他閑得成天都在拉二胡,并永遠單曲循環(huán)那一首《金蛇狂舞》,我心想,災后他的技藝一定能精進不少。
另一位鄰居阿杰,他家里靠著水還很深的二高路,因為不斷有車輛在水里往返,拍打起來的浪花很是洶涌,幾天下來,終于拍爛了他家的三扇卷閘門,連家中不銹鋼的大門也被浪打了下來。阿杰的媽媽開玩笑跟我講:“你看你看,這就是次生災害,我家損失最大啦!”
吃晚飯的時候,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餐桌上有牛肉!
我問我媽,從哪里買來的?她說這是晚飯前村口一位鄰居給全村人免費送的,每家一包,一包一斤半。老爸邊吃邊說,這牛肉好吃,比平日市場上買來的香,要好好謝謝人家。
晚飯后,我找到這位好心鄰居,他叫于良仁,58歲,經(jīng)營著一家活牛交易市場。
老于說,這次臺風太突然了,第一天,他的牛市場被淹,想從家里出去,水已經(jīng)漲到了脖子,多虧兩個陌生的江蘇小伙子幫忙。兩人讓他上了皮劃艇,他們在水里推,暴雨澆下來,凍得兩人直發(fā)抖,走了一個半小時,才把他送出去。
老于打聽到他們也是在余姚打工的年輕人,為表示感謝,想給他們800元錢,結(jié)果這鈔票在雨里推來推去都濕透了,兩個年輕人就是不肯收。
老于脫困之后就想到村民,前一天他借來一艘皮劃艇,老婆坐著他推著,給鄰居們發(fā)了五箱泡面、五箱榨菜和兩箱水。昨天他又讓朋友殺了兩頭牛,8000元一頭,取最好的后腿肉打包成68份(我們自然村一共68戶人家),從下午4點開始,一一送肉上門。這肉平時要賣到55元一斤。我問這牛肉怎么比平時香,老于說,殺的是吃草的水牛,煮的時間長,香味好,又脆又嫩(通常市場上牛肉稍煮過之后燜熟,這樣的肉含水分),給父老鄉(xiāng)親的,一定是最好的東西。
昨天是全家人被洪水圍困的第六天,晚上有了雙重驚喜———餐桌上有牛肉、炒白菜、咸菜蘑菇湯和一碗剝皮魚;盡管家里還未通上電,但同事從寧波幫我背來了太陽能燈(是由太陽能電池板轉(zhuǎn)換為電能。在白天,即使是在陰天,太陽能板收集、存儲需要的能量,用來生產(chǎn)電力),家里黑燈瞎火5天后,終于迎來了燦爛光明。我用奶奶的拐杖,把太陽能燈高高地支起來,掛在屋里中央,一家人在光明之下吃了一頓不錯的晚餐。
門外洪水已經(jīng)退出我家院子,門口路面積水也不再淹沒我的膝蓋——不怨天,不尤人,希望就在前方。
我大學母校寧波萬里學院的學弟學妹們前一天與我取得聯(lián)系,他們籌集了1000元錢,買了一些收音機、手電、電池和食物,托一位余姚女婿專程從寧波給我送來。幫忙的這位余姚女婿是學弟學妹們發(fā)微博求車,他看到了。
另外,我在寧波的同事也趕來我家,為我提供了極大的支援,其中有我最愛的榴蓮一整個,說是給我補補。
回頭再一一致謝!
昨天上午,我?guī)桶謰尨驋咝l(wèi)生,一樓出租屋里全是泥漿,十幾張床全部拆解下來拿到太陽底下暴曬。
陸續(xù)有租客回來了,有的說還會繼續(xù)住下去。老爸說,這房子半個月內(nèi)不能住人,不衛(wèi)生,租客不想租的話,會退錢給他們。
老媽開始計算損失,十幾間屋里都配備了電視、空調(diào)、熱水器。只能祈禱少壞幾只了。
五六天洪水浸泡下來,我家附近的衛(wèi)生狀況變得極為糟糕,政府部門的防疫措施還沒輪到我家。我聽說離家不遠的陽明西路有軍車在分發(fā)消毒藥片,每人能領(lǐng)三四粒,但我沒等到,只好讓朋友從寧波帶了幾瓶消毒液過來。
另外,寧波市檢驗檢疫局的朋友也給我打來電話,說昨天他們已開始在余姚集結(jié),展開消毒工作。我沒好意思讓他們上門幫忙,朋友說可以過去領(lǐng)點藥物,有只澆花的噴壺就可以自己動手消毒。
我家附近的新城社區(qū)水已經(jīng)退了,61歲的小區(qū)居民王明堯和兩位保安,拖著噴霧機自發(fā)在給小區(qū)里1800多戶居民消毒,用的是漂白粉。老王的兒子是城管,賑災開始至今都沒回過家。
我3個月前買的車子里灌進滿車水,昨天給保險公司打電話報案,對方說,先自己找拖車拖到修理店。我又打給4S店,他們回復店里都還泡在水里呢,暫時不能去維修,要拖車的話還要再等幾天。
我家附近有一家茶葉店,倉庫里幾萬元的普洱茶沒能搶出來;一位賣電瓶車的鄰居,店里200輛電瓶車全被水給淹了,那晚夫妻倆蹲在桌子上毫無辦法,損失了20多萬元;隔壁還有一家生產(chǎn)電熱水壺的工廠,4萬個成品外加配件全被水泡了,損失有300萬元上下。
這些鄰居,前兩位沒有任何保險,也沒人來登記財產(chǎn)損失,打算自己咬牙承擔。生產(chǎn)電熱水壺的那家工廠已經(jīng)報案,但保險公司還沒上門。
突如其來的這場洪水,讓所有人都沒能想到,更別說提前轉(zhuǎn)移家產(chǎn)了。像徐廠長說的,等見到水的時候,幾個人還怎么搬得動上萬只水壺。
對余姚來說,受災區(qū)域太廣,災后的理賠或許會有較長一段時間。
另外,這些天相信大家也聽說了一些小插曲,在水里浸泡幾天之后,市民難免會有一些牢騷和情緒。我家受災也算嚴重的,除了積極自救之外,我們?nèi)乙f怨言,還真不多,憤怒與責難其實并無太多意義———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堅強并且自強才能給余姚人長臉。
昨天我家周邊的幾條大馬路基本都能通車了,玉立路、長元路有部分積水,大家都在涉水緩慢前行。
從城西到市區(qū),交通要道陽明西路水還算深一些,車子能開,人沿著路面較高的中間也可以走。我遇到一位家住斗門的周先生,他開著一輛7座商務車,擋風玻璃上貼著“免費接送”幾個字。周先生是一位老余姚,現(xiàn)住在斗門的排屋里,家里地勢高,只受了一點小災。前一天余姚城區(qū)還不能通車,他就開車往返于斗門和姚州大橋之間,喊了一整天:要不要搭車?
他說那里認識他的人多,掛著牌子做好事太難為情了,昨天他又開著車來到余姚城區(qū),才敢在車前擺上“免費接送”的牌子。
昨天,周先生的路線是往返余姚西站和書城之間,單程要開半個多小時。周先生早上7點就出了門,我遇到他時,他來來回回已跑了10趟。他說打算開到晚上6點再回家。
我去給奶奶買藥,也搭了一段路,一路上不斷有人招手,最多的時候車里坐了十幾個人。有人要給錢,周先生說,這怎么能收!
我問他干嗎這么做,他說理由很簡單,同為余姚人。下車前我問他開車累不累?他說擔心車子熄火,離合器不敢松,腳酸得很。
周先生的車牌號是浙B.VM180。
最后,我要謝謝兩天來讓我蹭電蹭網(wǎng)的那家叫陽光碼頭的火鍋店。昨天這家店開始免費向市民發(fā)放晚餐,2000盒盒飯是嘉興總公司調(diào)運來的。
深秋夜涼,愿我鄉(xiāng)民都安好!
第七天,我家附近的水已經(jīng)全部退去,雙腳干干著地的感覺真好。
到晚飯時,屋里通上了電,有水有網(wǎng)絡,固話也能響了——生活回到常態(tài)。
整個城市也逐漸進入正軌,黃魚面(余姚地道美食)店、洗腳店、銀行、路邊報刊亭都相繼開張了。幾天前還在肆虐逞威的姚江,也恢復了往昔的安詳。
過去的一周,我此生難忘,如果哪天我有了孩子,等他長大,我一定要跟他好好講講,告訴他這個城市如何堅強,好人到處都有。
今天上午我坐車去了一趟4S店,城市公交大多已經(jīng)開通,繼續(xù)免費;聽說城區(qū)440輛出租車也開始運營了。
災后車輛維修挺悲催的一事,朋友給我打電話,叫我把車鑰匙送到4S店去,否則等4S店上門推車時間會更晚。離4S店老遠,我就看見很多“難兄難弟”,來4S店修車的爆棚了,各處拖來的汽車塞滿了4S店每個角度,實在放不下了,只好在外邊馬路上停了兩排,前后有百米長。
4S店老板姓方,手上捧著一盒泡面吐苦水,說五天來沒睡過一次好覺吃過一頓好飯,早上還差點被客戶誤會而挨頓打,“實在顧不上啊,店里已經(jīng)拖來400多輛,等著拖的還有500輛?!狈嚼习逶诘觊T口貼了張紙,上書“苦不能及時施救敬請諒解”。
我家里的衛(wèi)生也打掃得差不多了,村里一大早就組織人員來清除垃圾,噴灑消毒水,誰家有空都出去做義工掃地,誰家有貨車就調(diào)出來用,大家也幾乎是一呼百應,不計報酬。傳統(tǒng)以姓氏為集結(jié)的村落文明這時候特別有凝聚力。
清掃隊伍里還有子弟兵,干得很賣力,幾條大馬路全靠他們弄干凈的。忙得差不多了,士兵們列隊準備離開,村支書不知該如何感激,拿著中華香煙一根根遞上去,除了謝還是謝。
為確保送電安全,昨天村里來了許多外地趕來支援的電工,每家每戶通電的情況他們都會上門看一看,傍晚我家周邊都亮燈了。隔壁鄰居又恢復了把音響開得很大聲的習慣,就算我緊閉門窗也躲不過。我忍不住隔著陽臺喊,有電很了不起是嗎?……難道不是嗎?
得空,我騎著電瓶車繞著余姚城區(qū)轉(zhuǎn)了一圈,這幾天路上掛了好多標語,“困難再大也不怕”、“余姚挺住”之類。一路過來,看到人們的臉上并沒有太多的沮喪。
穿城而過的姚江,水位已經(jīng)正常。
我沿著江邊走,看到有人在岸邊釣魚。一個男人說,洪水之后江里的大魚一定特別多,他拿了五根魚竿一起釣,下午釣上來八條了,二十多斤重,“回頭拿去賣掉或者送人吃?!?/p>
姚江上的通濟橋(當?shù)厝私欣辖瓨颍┙ㄓ谟赫觊g,橋上遇到17歲的小梁和他女朋友。小梁家中前幾天也被水淹了,水一退,他就迫不及待跟女朋友來這里約會了。兩人站在橋頭,望著東去的江水,偶爾咬著耳朵說兩句悄悄話??粗麄z的背影,挺浪漫的。
這個城市正以她自己的方式迅速恢復元氣,再過幾日,除了墻上未干徹底的水跡,我們就會拋掉災民的帽子。
一位高中同學與我分享了一段話:這里是全國十強縣,最具幸福感的城市;她是王陽明的故鄉(xiāng),五山二水三分田,有著七千年河姆渡文化的東南名邑。如今的她傷痕累累,一片狼藉,不要哭泣,只要雙手在,希望就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