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四,由于臺風(fēng)天氣學(xué)校放假兩天,連著周末我們有四天休息時間。多出來的假期,自然很開心。昨天看到學(xué)校的通知說臺風(fēng)將于今天下午四點之后登入,風(fēng)力將達到四級。我并不清楚這個四級相當于國內(nèi)多少級別。不過聽當?shù)乩蠋熣f塔克洛班地處東米沙鄢、萊特灣島的內(nèi)海,一般很少遭遇臺風(fēng)襲擊。這次臺風(fēng)很強,他們要我們多買些菜儲存。
昨天已經(jīng)在菜市買足了這兩三天的菜,原本也可以安心地睡到大中午。我們所住的公寓樓是封閉式的建筑,打開窗四面外墻,看不到陽光,白天和黑夜都需要點燈。然而生物鐘真是強大,我8點多就睡不著了,一個人起床吃完了早餐。怕吵到還在享受睡眠的同事,我便打算出去透透氣。
走到一樓,看到天光。天空陰霾,下著不大的雨點,我漫無目的地撐著傘走了一段,雨很快就停了。街上的行人車輛依舊如往常一樣你來我往,菜市場外的地攤上還在賣新鮮的蔬菜,路過Goodlock面包店,今天的生意似乎格外好,我愛的芒果包和椰奶包都已經(jīng)全部賣完了。在Downtown最大的Gaisanno超市,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收銀臺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很多人買完餅干、面包、方便面、薯片,還買了非常多的米和蠟燭,平時很少見的巨桶礦泉水也上架了。想著我們物資儲備也還充備,我便轉(zhuǎn)了一圈,買了一包雞蛋曲奇餅干和三瓶牛奶就出來了。
天空依然陰郁,沒有雨,迎面而來的風(fēng)橫掃前兩天的酷熱,這樣的天氣仿佛給我一種深秋微涼的況味了,然而塔克洛班永遠沒有秋天,我也還沒有看到過零落的枯葉。我心滿意足地溜達了一圈,在中國水果店買了9個十比索一個的新鮮蘋果。到家11點左右,琴芳她們也才剛好起床。琴芳說這種陰雨天,睡個大懶覺,下午在家里看看電視吃吃零食是最享受的。
午飯后開始下起了暴風(fēng)雨,我關(guān)好門窗。外面風(fēng)大雨大,與我無關(guān)了。我沉沉地睡了一下午,一覺醒來已經(jīng)四點二十了。外面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停歇了。我心想臺風(fēng)是不是過去了。于是帶了把傘又出去看看。街上的行人不多,路上有很多水坑,一輛疾馳的汽車過去,濺得我一褲子污水。我所在的公寓在塔克洛班市的羅馬禮士大街,是最繁華的市中心,所以周邊都是商店與超市,沒什么自然風(fēng)景,我習(xí)慣性地走到碼頭。我喜歡在傍晚時分來到碼頭,望望那一灣淺淺的海灣,看墨色的海水在夕陽中慢慢地融化成一汪深情的水銀,看無數(shù)海鳥“撲棱棱”朝我飛來,在海面低低地盤旋一陣又朝天邊飛去。每當看到那些歸來的船只靜靜停泊在岸邊,會讓我想起一點家的氣息。但是,今天臺風(fēng)天,沒有夕陽,沒有海鳥,只有兩艘巨大的輪船被栓(拴)在岸邊,我發(fā)現(xiàn)海面漲得非常非常高。
晚飯后也沒有下雨,我以為臺風(fēng)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前在海南我經(jīng)歷過12級的娜莎,親眼所見學(xué)校的紫荊樹被連根拔起。我想熱帶的臺風(fēng)最多也不過如此了吧。
凌晨四點五十。被一陣巨大的轟響驚醒。只聽得外面狂風(fēng)大作,五樓陽臺的鐵皮屋頂被吹得發(fā)生巨雷一樣的“隆隆”聲響。所有的門窗玻璃一起急促震動。一股股巨大的力量從天而來。整棟樓都在顫抖,五樓樓頂?shù)姆里L(fēng)雨布被撞擊得發(fā)出一陣又一陣令人的心瑟“呼——嘩——,呼——嘩——”聲!我覺得這棟樓快要飛到天上去了!
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門外響起一陣催命般的敲門聲。屋里一片漆黑,斷電了!我看到門外有幾道手電筒的光束快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開了門,沒人。心想應(yīng)該是房東太太的工人們在檢查門窗玻璃有沒有關(guān)好。外面的風(fēng)已經(jīng)安靜了,關(guān)好房門,我繼續(xù)睡。不到兩分鐘,又一陣更加催命的敲門聲響起,這次我沒起床去開。我聽到門外有喊我們老師!緊接著,珍珍慌張地喊了一句:“快起床!水淹到三樓了!”旁邊的琴芳還在睡夢中,一跳跳了起來沒命似的往外沖。我也被嚇了一跳,床頭的眼鏡都沒拿,笈了鞋也跟著往門外跑。
黑咕隆咚中剛摸到樓梯,就被從上往下的水沒頭沒臉地灌了一身。我扶著樓梯趕忙往下走,整個樓道都是慌亂的腳步聲。剛到二樓感覺不對,腳下全是水。鞋子都濕了!登時清醒過來,不是說水快漫到我們?nèi)龢橇藛??我該往上走才對啊!又沿著扶手往上爬,我聽到上面琴芳在喊我的名字“芳姐”!聲音無比尖利。我已經(jīng)冷靜下來,水還沒漫到三樓,二樓樓梯口濕了,水應(yīng)該才漫過我們一樓。樓道越來越混亂,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呼喊聲不斷。有人點了一根蠟燭,豆亮的一點燭光照著我爬上了四樓。我看到不大的電梯口已經(jīng)非常擁堵,二樓三樓四樓的鄰居都擠在那里。終于看到了琴芳,她臉色蒼白地站在鄰居洪姐旁邊。洪姐左右護著三個受到驚嚇的孩子,她看上去也非?;艔垼∏俜?、珍珍、艷艷、春回和我也擠在一塊。我看到我們一個個都還只穿著了一件睡衣。
有人說水還在不斷地往上漲,馬上就要漫到三樓、四樓了,怎么辦?我們還有最后的一處躲避———五樓房東太太家。洪姐有些緊張,她說如果水再漫上來,我們連逃都沒法逃!大家的恐慌情緒相互感染,我的腦海一閃而過一片汪洋,我在洪水中不斷掙扎撲騰的畫面。我只感到一陣呼吸困難,我們真的要被淹死了!我拼命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不要慌,我對自己說。如果洪水真的不斷漲上來,漲到三樓水位就已經(jīng)是非常高了,假如水位能漲到五樓,那有多少比我們低矮的房屋都要沖頂,整座塔克洛班城將不復(fù)存在!這是不可能的。我不相信!
我不顧大家的阻攔,擎著一根微弱的蠟燭一步一步扶著樓梯往下走。每走一步我都用腳尖先試探一下下面是否有水。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水并沒有漫到三樓來,再往下走了幾個臺階,依然沒有水!走到二樓,試探了一下水位,我確信水沒有再升上來。我松了一口氣,摸著墻進入房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室內(nèi),我憑著大概的印象摸到了我700多度的眼鏡。
人在極度緊張中,時間被無限拉長了。我還是回到四樓,和大伙兒一塊。直到不知過了多久,有樓下的工人跑上來告訴我們說水位已經(jīng)退了,大家安全了!我從四樓另一個安全通道的一扇窗戶往下望,看到幾輛被吹跑的私家車橫七豎八地躺在路中間,水位沒過了汽車的輪子。外面的雨依然在下。
我們忐忑不安地撤回自己的房間。烏漆麻黑中吃了點面包。我想出去看看。一樓是倉庫,房東太太囤積的米都浸濕了,幾麻袋的米被墊在我們腳下方便行走。站在門口,雨還在下,但風(fēng)已經(jīng)小很多了,積水正在慢慢退去。起初街上只有幾個孩子在追逐著玩水,漸漸地走動的人多了起來,有些披著雨披,有些打著赤膊。我發(fā)現(xiàn)那些人來來回回的,提著水桶、拿著臉盆、抱著棉被、扛著麻袋,拿什么的都有。門衛(wèi)說他們是在搬家??珊榻阏f,他們是在搶商店。一輛手推車從我眼前推過,上面躺著兩個人,我剛拿起手機正準備拍,突然發(fā)覺這兩個人姿勢僵硬,其中一個的手肘奇怪地高高彎曲,仔細一看,一陣毛骨悚然,原來已經(jīng)死了!被淹死的!
我從沒想到這次臺風(fēng)會這么嚴重!走出公寓樓,赫然看到對面的一座山已經(jīng)禿了,原本那是郁郁蔥蔥的一片椰子林,如今卻像小雞被拔了毛一覽無余。幾處電線桿倒了,掉在地上的電線散成一團亂麻。原本干凈的街道上,沒走幾步都是垃圾。有人正用手在淘(掏)。公寓旁邊的BDO銀行和面包店的大門碎成了一堆玻璃,超市、商店高高懸掛的招牌一律被打了下來。沿著公寓往西便是碼頭,我發(fā)現(xiàn)那條街道還沒在水里,湯(趟)著水走了一段,水越來越深,朝碼頭望去茫茫一片,昨天見到的那兩只大船早不見蹤影。我想應(yīng)該是海水倒灌差點淹城。
折回家的路上,依然看到街上的人來來回回地在忙著搬東西,一整箱一整箱、一整袋一整袋的。路過我學(xué)生傅杰福、傅峰福家,他們家高高的四層大樓,水怎么也淹不了!那倆孩子眼睛真亮,在頂樓陽臺居然也能看到街上走的我,他們歡喜地沖我揮手,大聲喊著老師!下午雨完全停了,太陽終于沖破層層烏云探出頭來,洪姐說她們家的雜貨鋪全部進水了,已經(jīng)有人在搶她們的倉庫!我跟著洪姐出去看,發(fā)現(xiàn)街上的人比早上多了很多,這次女人小孩都加入了搬東西的行列。萬幸,洪姐家倉庫的鐵門只是被狂風(fēng)吹得變形了,里面的貨都泡了水,但東西都還在。我看到旁邊幾家雜貨鋪的門被吹沒了,有人正在從里面搬運米和油鹽。還有幾家店鋪前堆滿了倒塌的木片鐵皮塑料袋等等。街上有當?shù)厝嗽诜贌?/p>
從光明入黑暗,眼睛至少要適應(yīng)10分鐘。公寓沒電,不透風(fēng)的房間一片漆黑。阿姨(洪姐的婆婆)給我們送來了一包蠟燭。琴芳她們還在午睡,我也和衣躺下去睡了,一覺睡到下午5點多。一天沒怎么吃東西了,珍珍勺了米準備做飯,黑暗中其他人也摸著一些菜準備幫忙。毫無預(yù)兆地突然有人跑過來大喊一聲:起火了!趕緊逃啊!又是一陣不小的驚嚇!我扔了手中的菜。打包下趕緊走!移過一點燭光,慌亂中我還不忘往背包里塞了幾個蘋果一個證件袋和我的筆記本電腦。走,趕緊走!樓道里呼喊聲、腳步聲,又陷入了混亂!
傍晚5點35分。我們五個站在公寓對面的十字路口。風(fēng)很大,周圍都是從各個方向奔涌來的人。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去了,然而西南邊濃煙滾滾,熊熊燃燒的大火照亮了半邊天空!巨大的火勢乘著風(fēng)向瘋狂蔓延!一整條街都吐著可怕的火舌,街道旁邊的建筑都淹沒在火光中,所有的電線都“刺刺”地竄(躥)著火苗不停地往下掉。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火勢不斷往我們家逼近,眼看只隔了兩棟建筑了!人群中有人不斷地疾呼奔走,突然有人喊了一句:要爆炸了!我們沒命地抱著頭往北跑了一陣!身后一聲巨響傳來!驚心動魄!我摸摸自己的腦袋,我還活著!我們幾個都在!洪姐一家也都在!大家緊緊地挨在一起,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欣慰。周圍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只好躲避到某一個店鋪還沒倒塌的屋檐下?;饎菰絹碓酱?,火光已經(jīng)把一整條街照亮了。連消防隊的影子都沒有。我在內(nèi)心祈禱,希望我們的公寓能夠幸免于難!
不敢往公寓邊走近,我們沒地方去了。我作好了露宿街頭的心理準備。突然人群中有人碰了碰我的手臂,我一下子提高警惕。Hey,where are you going?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欣喜的發(fā)現(xiàn)是我們認識的一個菲律賓朋友V(Vincent)。老天爺沒有讓我們五個女生太慘,我們跟著V來到了他朋友的一個酒吧。他的朋友熱情地招待了我們,那一晚沒有電,可是我們還是吃到了米飯喝到了熱湯!我不停地問V我們的家有沒有可能燒起來?他便帶我們出去觀望。V的電腦店已經(jīng)在臺風(fēng)洪水中全毀了,門歪了,屋頂也被掀了?!澳銈兛?,它現(xiàn)在非?;?!”他指指自己的店,對我們說,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傷感。
火依然沒有滅。遠遠望過去,那團火像一個巨大的怪獸張牙舞爪。我們默默地看了很久,只好往回走。V的朋友讓我們安心在酒吧住一晚。原來酒吧里面是一個蠻大的KTV包廂,樓下是架空的一層,左右兩邊各有建筑樓,臺風(fēng)時擋了很大一部風(fēng)。我們是第一批避難者,之后陸陸續(xù)續(xù),人越來越多,我們的腳邊都坐滿了菲律賓人。聽說他們的房子不是倒塌了就是被淹了還有的就是被火燒了。今晚我們和他們一樣都是無家可歸的難民!
黑暗中,我們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包廂內(nèi)四個角落的鼾聲已經(jīng)此起彼伏。由于人太多,里面的空氣混雜著各種氣味。我們實在忍受不了,便出了包廂,干脆找了幾個凳子在酒吧的過道里坐下。我找了一個窗戶邊的座位,非常疲倦地趴在窗邊。柜臺里坐著的保安也睡過去了,不一會兒鼾聲如雷。窗邊的風(fēng)吹得我頭痛欲裂,然而我怎么也睡不著。出去觀望的人回來過幾次,說沒有消防隊過來。風(fēng)越吹越猛,有人說今晚說不定會來海嘯!我的心仿佛還在焦灼地燃燒,又一下子掉入了萬丈深淵!黑夜從沒有那么漫長!
裹著外套膽戰(zhàn)心驚地坐了一晚。太陽終于升起了,海嘯沒有來!當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射進擁擠的酒吧,我才看到沙發(fā)上,凳子上、地上,每一個可以躺的地方都是人。洪姐家的工人過來告訴我們可以回家了!我們的家沒有被燒掉!我們一個個倦容滿面、披頭散發(fā),然而忍不住一陣雀躍。想到還有家可以回,忍不住有些熱淚盈眶,世界上再沒有比回家更幸福的事了!我們找不到V和他的朋友,沒來得及說一聲感謝!
晨光照著回家的路,仿佛充滿了希望。這是我在塔克洛班見到的第二個黎明。然而臺風(fēng)、洪水、火災(zāi)一連串的災(zāi)難后,這個城市已經(jīng)一片狼藉。街上成堆的垃圾、廢棄的家具、被水浸泡的汽車、掉落的電線,我非常詫異居然沒有一個人來清理。遠遠看到我們的五層公寓樓在低矮的廢墟中高高屹立,顯得格外醒目!回到家,點著蠟燭,我們圍坐在一起享受了一頓美美的早餐。
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我準備出去看看昨天的大火。天已經(jīng)完全放晴,從黑暗的公寓樓一下子看到陽光,我的眼睛頓時失明了。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會。有個聲音對我說,你也是中國人吧?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過來,我看到我們公寓樓下坐了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小伙。那個男人對年輕小伙說,你去把那幾個還可以吃的包菜給她吧。我問他們怎么坐在這里?小伙子神情黯然地對我說,昨晚的大火把他們的店和家全燒掉了,這些年在塔克洛班辛苦打拼的所有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毀掉了!
我心情沉重地走向那條被燒毀的街。一股嗆人的黑煙夾著刺鼻的焦味迎面而來。幾處低矮的房屋已經(jīng)燒成了灰燼,一些水泥樓燒成了一個炭黑的空架子,還有幾處鐵皮屋搖搖欲墜。昨晚的大火橫向蔓延了何止一公里,火到今天居然還沒有被澆滅!當我走到?jīng)]有躲過劫難的傅家那棟四層的大樓,看到昔日熟悉的那棟粉紅色的雄偉大樓被燒得面目全非,四樓隱隱地還在冒著火光,我想到就在昨天,那兩個可愛的孩子還在那里,開心地向我揮手,喊著我的名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止不住地滾了下來!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在看電影,或者只是一個夢境!可是,一切都那么真實!身邊走過的那么多無家可歸的菲律賓難民告訴我現(xiàn)實的悲劇是多么輕而易舉的就能上演。我想去教堂。我并沒有任何信仰,可我曾在那里看到信徒會虔誠地跪在耶穌前祈求主的庇護!這時候,只有教堂才能接受我的眼淚。我多么希望那些孩子是平安的!然而教堂也不復(fù)昔日的氣象,通向教堂的走廊倒了,那些鮮艷的花兒零落在污水里。
低落地走回家,發(fā)現(xiàn)公寓樓外排了一支長長的隊伍,房東太太正在給難民發(fā)放倉庫里大米。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寓樓里,洪姐也從倉庫搬來了很多方面(便)面、餅干、薯片、奶粉、礦泉水等賑災(zāi)物資,免費提供給我們這棟樓的人。她說現(xiàn)在只有中國人幫助中國人了。我們公寓住的大多是在塔克洛班做生意的華人,已經(jīng)不斷傳來中國商店、倉庫被搶的消息。街上搬東西的人越來越多。
我又一次出門。果然,公寓周邊的商店、雜貨店、面包店已經(jīng)被洗劫一空。我看到連餐飲店的桌子、凳子,理發(fā)店的轉(zhuǎn)椅、壁畫,服裝店的模特、衣架,搬得動的、搬不動的,有用的、沒用的,他們都在源源不斷地搬走。有一個人扛著,幾個人提著,一堆人推著,有人瞪(蹬)著自行車,有人開著摩托車,大家都在想盡一切辦法搬東西。我之所以沒用“搶”這個字,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這么混亂的局面下,菲律賓人依然秩序井然,不緊不慢。有人撞到我,還會對我說sorry。他們走進了鞋店,找到自己可以穿的鞋子便立即穿在腳上,走進了衣服店便換上一身新衣服。
這簡直是菲律賓窮人的節(jié)日!他們?nèi)砩舷聼ㄈ灰恍?。我從他們臉上絲毫沒有看到昨天臺風(fēng)讓他們流離失所的悲痛。我看到好多黑黑的孩子坐上了簇新的玩具小車,開心地在街上玩耍。
人,成群結(jié)隊走上街頭,店,一個一個被搬空。居然沒有一個保安或警察出來制止。然而奇怪的是街上也沒有發(fā)生任何爭吵斗毆或踩踏的事件。我走在碼頭旁邊的麥當勞,一架直升飛機在我們頭頂盤旋,所有的人都停下來,抬起頭朝天空招手歡呼。我以為是軍隊或救援隊伍來了。不是的,只是媒體在拍新聞。拍完又飛走了。我不明白,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政府或軍隊出來維持治安。回到公寓,發(fā)現(xiàn)排隊等米的隊伍已經(jīng)排到一百多號人了。
睡得迷迷糊糊。門外再次響起膽戰(zhàn)心驚的敲門聲!一陣比一陣劇烈!我確實有些不耐煩了,昨晚通宵沒睡,今晚好不容易才進入夢鄉(xiāng),又出什么事啦?開了門,一個女人極度驚慌的聲音,今天房東太太露富了,現(xiàn)在樓下圍了很多菲律賓人,他們要入室搶劫了!我原本還并不怎么慌張,入室搶劫在我看來太沒有可能發(fā)生。白天別人說的外面如何危險,但我看到菲律賓人混亂中還記得排隊的秩序,他們沒有窮兇極惡到要殺人越貨和入室搶劫這一地步。但是恐慌是氣氛是能夠被傳染的。我看到四樓鄰居拿著一把一米長的大彎刀,房東太太的員工搬來了五箱啤酒瓶,高度緊張地守在每一個樓梯口,隨時準備砸向攻進來的人。每一個樓道里都點上了蠟燭,燭光搖曳,更襯得人心惶惶!有人要我們也做好防身準備。大家慌作一團,連忙找菜刀。我們屏住了呼吸,誰都沒有說話。最后,不知道我們中是誰先提議,去四樓吧,那里有男人可以保護我們。
心慌意亂地又背起了行李。我們每個人都握著菜刀、剪刀上了四樓。我看到四樓所有的人都站立在樓梯口,拿刀的、持棍的,整個樓道完全進入了高度警備狀態(tài)。有幾個男人在高聲說話,布置著一旦匪徒進來我們要如何行動的方案。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中,我的大腦一度處于空白狀態(tài)。我完全想不出匪徒進來我們能如何抵抗的情景。我又跑下三樓,敲響了洪姐她們家的門。洪姐和阿姨一起開了門。我說有人要入室搶劫了!洪姐沒有說話。阿姨指了指墻邊的那張沙發(fā)鎮(zhèn)定地說,如果他們來,那我和你洪姐就把三個孩子護在中間,在這里坐好了,讓他們搶!阿姨的大義凜然感染了我。我想到白天我一個女孩在街上走,拿著手機對著他們各種拍也沒有一個人過來傷害我,心慢慢平靜下來。我想他們應(yīng)該不會來入室搶劫。在塔克洛班這五個月的生活,我感受到的是這里人民的淳樸,我們都曾受到過當?shù)厝说臒崆閹椭?。他們今天的舉動只是因為天災(zāi)讓他們失去了家園。
我已經(jīng)緩過氣來,不再慌張。他們今晚還不會來搶民宅,如果他們真的來搶,他們也一定不會對我怎么樣。他們只是要東西和食物。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出如此肯定的推測。我說服不了其他人,但我自己相信了。于是我大膽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覺。我的勇氣也鼓舞了琴芳她們,凌晨一點多她們都從四樓下來了。
一晚相安無事。我沒有因為擔驚受怕而失眠。沒有電,沒有信號,整個房間像牢籠一樣壓抑。我再一次想出去看看。這次琴芳決定和我一起出門。走到一樓,發(fā)現(xiàn)原本房東太太用來裝米的大卡車牢牢地堵著大門,內(nèi)外兩道鐵皮門緊閉,我們只能從旁邊的一扇小門出來。
已經(jīng)是臺風(fēng)的第三天了,太陽猛烈。我發(fā)現(xiàn)街上走動的人又多了許多,沒人處理的垃圾開始發(fā)出腐爛的氣味。我們本想去學(xué)校看看,然而一整條道路都被成堆的垃圾覆蓋,我們過不去。繞道菜市場,地上到處都是被棄置的食物,死魚、死肉、被砸壞的雞蛋、被踐踏的蔬菜。我看到有一只狗搖頭擺尾地過來,從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中叼起一個雞腿。難聞的酸臭味讓我一陣惡心。
人,不再是成群結(jié)隊,而是蜂擁趕來。所有能進去的雜貨店、面包店、餐飲店、衣服店、鞋店、理發(fā)店、藥店都被洗劫一空。他們開始涌向幾個幸存的大超市!不到一個小時,整個578超市上下樓全部被搬空。在最大的Gaisano超市前,人頭洶涌,人群不斷地往里擠進去,有人架來了梯子不顧一切地往二樓爬。我居然看到我們公寓的一個工人也混在了人群里面。走過Unitop大超市,這里大鐵門還沒倒,鐵門外鎖著的一條巨大鏈子上栓(拴)著兩只狂吠的狼狗。一個50歲左右的男人端坐在門口。我看得出他是中國人,便走了過去。中年男人是這家超市的經(jīng)理,他說在塔克洛班所有的 Gaisano、578等大超市都是中國人開的,如今都被搶得一空,損失已經(jīng)不止人民幣幾千萬了。早上有一群人拿著斧頭準備砸門,幸虧他朝天開了一槍才保住了現(xiàn)在的這個倉庫。他憤然說,以后他們將不會再來塔克洛班做生意!遇到我們公寓的鄰居,他非常驚訝我們居然還在外面走,他說馬上就會發(fā)生暴亂,你們還是趕緊回去!
整座城市已經(jīng)完全斷水。我們將所有能裝水的水桶、臉盆、罐子、瓶子、杯子都接滿了水。這些水還夠我們撐兩三天。房東太太給我們送來了一袋大米,洪姐家又給我們送來了幾瓶礦泉水,其他鄰居給我們端來了幾盤做好的熱菜。洪姐對我們說,只要這棟樓的人都在,就一定餓不死我們!可是話語中已非常凄慘。
我們沒能好好吃完午飯。又有人過來對我們說,菲律賓人已經(jīng)搶瘋了!他們隨時都有可能進來。我們必須得馬上離開!去哪里?去機場!幸運的話或許還能買到機票。洪姐一家三個孩子、一個老人也準備撤到宿務(wù)。有人說我們沒有車,只有跑步過去,所以最好別帶太多行李,有行李反而有被搶的危險。人在這種狀況下是沒有理智的!飛機場離我們非常遠,如果步行,我們得走到明天。然而大家都在慌亂地準備,樓道里上上下下都是搬運行李的腳步聲。
我們匆匆收拾完行李,又開始把帶不走的東西往各處藏!衛(wèi)生間、天花板、墻壁的廊柱,能藏東西的地方都檢查了一遍。我再也沒有耐心,一個人出門而去。他們要搶,就全部搶走好了!公寓外的臺階上已經(jīng)坐滿了難民,我毫無顧忌地走了過去,看到一個比較面善的女人,我問她為什么這么多人會在這里?她說他們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沒有水,也沒有食物。有一個孩子轉(zhuǎn)過頭用一雙無限渴望的眼睛看著我!那一刻,我希望自己可以將剩下的食物全部分給他們!
臺風(fēng)已經(jīng)整整第三天了!沒有一個人出來維持治安,沒有一個人過來分發(fā)賑災(zāi)物資,沒有一個人在街上處理發(fā)臭的拉(垃)圾!政府去哪里了?軍隊呢?一個難民告訴我,他們的市長夫人和兒子全部被淹死了!另一個糾正說,不是,是市長自己被淹死了。他們的語氣非常平淡,好像市長淹死的事件和他們中間任何一個可能遇難的事情一樣常見。
我已經(jīng)非常的絕望!這就像是一座被拋棄的城市!這么大的臺風(fēng)過后,洪水淹城,大火蔓延,垃圾成堆,居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發(fā)號施令!所有的一切都放任自流,人民自生自滅!我依然走上街頭,已經(jīng)沒什么可看了,所有的店子都已經(jīng)沒有了,人群不再涌上街頭。我走過幾處幸存下來的房子,有人坐在地上嚼著干巴巴的餅干,有人在翻曬發(fā)酵的大米,有人戴起了口罩,有人提著一桶不知哪里弄來的污水。那些曾被他們搶來的各種嶄新家具、物件胡亂地堆在一邊,并沒有人理會。
下午,頭頂?shù)谋P旋的直升飛機多了起來。有傳言說,阿基諾總統(tǒng)來了,在Grandstand廣場那邊做講話。我過去時,并沒有看到總統(tǒng)。那里聚集了非常多的人,我順著人群往里看,只見一隊著黃色制服的白人正在分發(fā)賑災(zāi)物資。我看到有人領(lǐng)了一個塑料袋出來,里面有一些大米幾包方便面和幾個罐頭!我不知道,沒有水這些東西對他們的饑餓頂不頂用。然而畢竟有了希望,有人過來救援了!
我終于在街上看到了穿著綠色軍裝、別著槍支的軍隊!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臺風(fēng)后的第三天,整整過去了六十多個小時。在中國,2008年汶川地震,交通全部被切斷,溫總理幾個小時之后就出現(xiàn)在汶川人民面前。剛過去的10月,家鄉(xiāng)余姚同樣遭遇水災(zāi),停水停電,可沒有一個人出來搶商店。在中國,無論再大的災(zāi)難,我們的軍隊都會在第一時間過去救援!
軍隊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琴芳她們四個。到家時,發(fā)現(xiàn)公寓里早已一片歡騰了。房東太太請來了軍隊,并且,今晚他們將同CNN的媒體記者一起入住我們公寓!這確實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
每一戶都點起了蠟燭。傍晚6點,公寓上上下下迎來了這支特殊的隊伍,他們斜掛著槍桿,背著行李,一共19個人。房東太太親自把他們領(lǐng)上樓,五樓的歡迎宴已經(jīng)備下。我們每一個人終于像吃下了一顆堅實的定心丸。這下,不會有人再入室搶劫,我們徹底安全了!
華人鄰居吳哥(洪姐的丈夫)也從宿務(wù)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他說這兩天沒有家里的一點音訊,他差點準備坐軍用飛機過來!我終于看到洪姐第一次有了一點笑顏。然而我發(fā)現(xiàn)之前一直非常鎮(zhèn)定的阿姨,眼眶里蓄滿了淚水!我想這些天阿姨不眠不休不僅要看護好孩子還要安慰洪姐,一定承受了特別大的壓力。一家人團聚了,然而看看這個被臺風(fēng)、洪水毀得亂七八糟的家,車子沒了,倉庫搶了,在塔克洛班10多年辛苦賺來的一切一夜間化為烏有!
我走上五樓陽臺,那里也點著燭火,隱隱綽綽,工人忙著進進出出,里面的人還在享受歡宴。我倚著高高的欄桿,俯瞰整個塔克洛班市區(qū)。昔日的萬家燈火沒有了,街道一片沉寂,從碼頭吹來的海風(fēng)中夾雜著一股奇怪的氣味。我想到或許海里還有很多尸體沒有打撈上來,突然感覺整個塔克洛班的夜晚籠罩起了一層死忙(亡)的陰霾。有人說,這次只來了軍隊,醫(yī)護隊伍卻沒有過來,醫(yī)療物資完全不夠,醫(yī)院門口已經(jīng)堆積了很多沒來得及處理的尸體。這座城市已經(jīng)開始發(fā)臭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會發(fā)生瘟疫。
我們還是決定撤離,先去馬尼拉避避難也好!今天來了很多軍用飛機,我們五個商量決定準備明天一大早就去機場看看能不能搭機去馬尼拉。于是,我們又忙著把白天藏好的行李找了出來,然后開始打包。洪姐過來對我們說,她們也不打算再呆在塔克洛班,或許會去宿務(wù)重新發(fā)展。吳哥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宿務(wù)的朋友,明天就走。我懇請我們五個可以和她們一起離開。
晚上10點多,我們陸陸續(xù)續(xù)正準備上床,洪姐突然來敲門說,趕緊收拾一下,我們現(xiàn)在就得走!從宿務(wù)過來的人帶來消息說,明天塔克洛班就要封城,到時候進出就很麻煩了!我們趕緊背了背包,拖了行李下了樓。司機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然而只有一輛商務(wù)車,前后兩排座位。洪姐一家6個,加我們5個,還有1個司機,一共12個人,怎么算也是坐不下的。可是,如果我們現(xiàn)在不和洪姐她們一起走,明天或許真的就走不了!
車,急著要走,刻不容緩!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們只好聽從了吳哥的建議,扔掉了我們所有的行李,蜷縮著躲進了原本只能容納兩個行李箱的汽車的后備箱內(nèi)。我們就那樣彼此盤根交錯地相疊著,狼狽地逃出塔克洛班。我扭曲著身體,透過車窗,看著毫無生氣的塔克洛班市慢慢地離我們遠去。沒有月亮,星光滿天。這本該是這個美麗的小城中非常寧靜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