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耿
“夢想掛在嘴邊,社交通過指尖;國土裝進肺里,鄉(xiāng)愁藏在胃里;運動是按足三里,國足全靠叉腰肌?!?/p>
中國人的身體構件在新時代被賦予了新功能,身體似乎在發(fā)生異化。唯有鄉(xiāng)愁對應的器官亙古不變,筷子撈起許多愁。
合家團圓南北無差地是以圓桌為中心組織的,“媽媽的味道”、“外婆的味道”刷滿屏,鄉(xiāng)味彌漫、鄉(xiāng)愁泛濫。
如果中國菜像美國漢堡,從匹茲堡吃到舊金山,都是一個味兒,那么,中國人的分離感或許不會這么強烈。粽子、豆?jié){、湯圓,該甜還是該咸?與長江以南無暖氣、江浙滬包郵并稱三大“南北矛盾”。
舌頭的歸屬感得自幼時的培養(yǎng),無論是其味覺功能,還是語言功能。但是,并非就像基因一樣不可更改。
我已經(jīng)連續(xù)5年沒有回老家過年,并未在年夜飯的問題上感到思鄉(xiāng),倒是覺得醬油肉、炸春卷、腌篤鮮這三樣地道的上海菜很好吃,年夜飯上怎么少得了呢?
我在山東成長到18歲,考到了上海讀大學,迄今在上海的時間15年半,前半段與后半段的長度基本快對半了,而且后半段的進度條勢必超過前半段。2008年歐錦賽時,在瑞士住了1個月,半夜肚子咕咕叫時,我想念的是一塊糍飯糕,我意識到自己的鄉(xiāng)愁已經(jīng)上?;耍藭r距我來滬整10年。
上?;倪^程對一個山東人來說是道長彎。中國的人口遷移呈現(xiàn)出中心城市對周邊省份的吸附的特征,就像山東話在北京通行、深圳的的哥中很多湖南人、上海人清明節(jié)去江浙掃墓。我的大學階段都在后悔填報高考志愿時沒填“北京”,覺得北京才是舞臺中心,而對上海菜中有甜意卻又捕捉不到糖的黏噠噠的不爽感,無疑順從于并強化了這種不適應的情緒。
上海菜從氣質上不是我的菜。在澳門生活了一年后,我愛上了粵菜;在巴西生活了一年后,我愛上了黑豆飯和木薯粉;愛上川菜,我只用了一天。我在上海生活時間最長,卻是最后才愛上上海菜,一經(jīng)愛上,便是至愛。習慣了巴掌大的碟盤,見到久違的山東大湯盆時,覺得像是魚缸。
口味之轉變只是表征,內(nèi)里是對上海文化的認同。就像我對粵菜的喜愛伴隨著土生葡人作家飛歷奇筆下濕漉漉的亞熱帶風情,潮濕而炎熱的氣候,不僅適合植物生長,愛情也會瘋長,不在澳門生活,很難真正理解《大辮子的誘惑》、《愛情與小腳趾》。我還同時喜歡粵語,特別容易被講粵語的女孩子說服。
關于文化吸收最精當?shù)谋扔?,是將文化像面包一樣吃進去,讓它構成身體。我覺得反過來也成立,即吃進去的食物亦塑造著文化氣質,最著名的證言是毛澤東的“辣椒革命論”。另一個塑造地方文化氣質的要素是方言,每種方言中都有一些無法譯成普通話的詞匯,語言是思考的工具,你用這些特殊的詞思考,就會產(chǎn)生某種特殊的氣質,比如上海女人之“作”。當然,還是得再次提一下舌頭的重要性,它既嘗味又說話,是一個人文化氣質的把關者與設計師。
上海文化在國人的心目中無疑是排外的代名詞。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當然,不能把話說得過于絕對,確實是有極個別除了戶口之外再無其他比較優(yōu)勢的上海人碎碎念于地域優(yōu)越感,但是,外地人不好當是中國的普遍現(xiàn)象,這與安土重遷的農(nóng)業(yè)文明的傳統(tǒng)有關,上海人排外的比例絕不高于全國平均值。
而對任何一種文化的評價都可以用二分法,褒貶之間,就看你是如何選擇。比如,上海人的“我不占你便宜,你也別占我的便宜”,你既可以批評缺少人情味,又可以為其尋找商業(yè)傳統(tǒng)上的依據(jù),大航海時代的荷蘭人就開始Go Dutch(各付各的)了,中國人將這句話引申成為“AA制”(Algebraic Average,代數(shù)平均),現(xiàn)在中國接受AA制的地區(qū)也越來越多了。
是的,我講述的是一個外地人在上海怎樣重建鄉(xiāng)愁的故事。
去大城市讀書然后留在那里,是中國學子目前的主流奮斗模式,像我這樣的人既有現(xiàn)有的,也將有很多。你可以批評地域發(fā)展不平衡,同時也該慶幸生活在一個大時代,清末民初,90%的中國人一生都沒有出過省。越來越多異地通婚,去男方家還是去女方家過年,又增添了一種年味選擇。借用陸九淵的“東海西海,心同理同”,只要融入,“南味北味,心同此味”。
“記得住鄉(xiāng)愁”這個疑似有動賓搭配錯誤的短語寫入中央正式文件,卻是最溫情的文字?!班l(xiāng)愁”可以是復數(shù)。第一故鄉(xiāng)、第二故鄉(xiāng),只應該是時序上的,未必是重要性上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