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永溟
回家過年期間,我們姐妹仨和表弟一起去看望外公。當日,漫天飛雪。
去九里回族鄉(xiāng)的面包車很多,大都聚在龜鶴池廣場邊。龜鶴池是西漢梅福真人羽化飛升前的煉丹洗藥之地,十年前,此地還有一汪臭烘烘的綠池,旁邊矗立著工筆細勾的高大樓閣,藍檐紅頂有破空之意,龜鶴池三字橫匾峭立其上。樓閣下是小商品批發(fā)市場,人來車往,熱鬧非凡。
后來,大興土木做“現(xiàn)代化建設(shè)”,臭池子填成了水泥地,建起腆著大肚子的酒樓;樓閣也粉刷成諂媚的紅黃二色;橫匾更是撤下來,粗暴的黑底黃字直接涂在了墻額上。小商品市場還有十數(shù)家躲在樓閣之下,只是門可羅雀,不敢瞧一眼外面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各大商貿(mào)中心。
鋼筋的流光暗了它,若梅福真人某天心血來潮故地重游,發(fā)現(xiàn)“池凝青泥,鶴歸來遲”不再,估計也會惆悵一番的吧。
姐弟四個一到停車處,裹著軍大衣的司機吆喝著,像趕羊般立刻將我們推上了熱烘烘的破“圈”里。與陌生的人肩腿相靠,口中呼出團團白霧,聚成個云霄寶殿,禮酒做塔,巾若拂塵,興奮的面包車拖著一車的“神仙”向東駛?cè)ァ?/p>
外公的兩間瓦房建在福利院旁邊,原先背靠著一座翠松成蔭的小山嶺。5年前,幾臺挖土機殺將過來,幾鏟子推成了一個現(xiàn)代化養(yǎng)豬場。一到夏天,悠悠揚揚的糞臭味便如6月的急雨般鋪天蓋地傾瀉下來。外公帶著一群老伙伴跑去交涉,被一頓奚落轟趕,上過朝鮮戰(zhàn)場的他勃然大怒,回去尋了把已報廢的土銃槍,沖了過去
土銃槍被派出所沒收了,老爹托了點關(guān)系,外公才沒被罰款拘留。不過,養(yǎng)豬場的人可是老實了許多。盡管如此,外公瞅見他們,還是會屈著手指比畫出一個槍,左手托起---“BIU”。
下了車,4個人浩浩蕩蕩向小瓦屋排排走去。我穿的是老媽的黑靴黑襖,踩在綿實而瘦削的青白水泥路上,大雪忽而覆面,有點人在江湖之感。
這么大的“排場”,換做是外婆,早就會遠遠地瞧見,欣欣喜喜地迎了過來。可惜,她在去年倏然走了。
越來越近,外公果然不在家,一把鐵鎖扣著門,一只大白雞傻呆呆地坐在臺階上。雪花透過屋檐的破洞飄下來,放在破洞下的兩個臉盆已吞了一肚子的雪。
大白雞是外婆在養(yǎng)雞場撿的,本來養(yǎng)大做湯喝,結(jié)果這家伙越長越大,既聰明且溫順,外公舍不得殺了,又不甘心,便時常敲著白雞頭對外婆放狠話,我們來殺這個老婆子好不好?惹得外婆老與他拌嘴。
除了這只大白雞,外婆還養(yǎng)過許多雞。就在去年夏天,她不知道從哪里聽來一個方子:麻雞養(yǎng)胃。于是顛著小腳走街串巷,為自己腸胃一直欠佳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老媽,捉來了一窩麻嘴麻毛麻腳的小雞,用稻谷細細養(yǎng)著。小雞才稍稍長大,外婆就走了。
臘月,外公用麻袋裝了8大只,憤怒地摜到女兒腳下,“跟你一樣不爭氣!麻毛的都變黃了?!逼馔瑯颖┰甑睦蠇尵谷粵]頂嘴。
“噶爹(對外公的稱呼)肯定在福利院打牌?!泵鎸愕茉儐?,我想了想,給出一個猜測。大伙于是又浩浩蕩蕩地向隔壁的福利院沖去。
果不其然。不過,外公正揪著一個老頭的領(lǐng)子作揍人狀。屋里馬牌散了一地,火爐虛弱地閃著熱氣,其他幾個老頭小心翼翼地勸架。表弟趕緊沖將進去,一把抱住他膀子。
“這死老頭子光出臭牌?!蓖夤灰娛俏覀?,氣呼呼解釋道。表妹趕緊將白酒香煙送上,外公一看,大喜,立刻松了領(lǐng)子。
這些孤寡老人都羨慕地看著外公。外公更加得意起來,“嘩啦”一聲撕開了紅金龍,給牌友們一人散了一包。牌友們感激得淚花點點,外公笑得咧開了嘴,去年的三顆大黃牙也僅剩一顆,孤傲地守衛(wèi)著“門面”。
臨走前,一直沉默的表姐突然對外公發(fā)難:為什么要偷偷跑回九里?我爸媽給您準備的房間不滿意?您一個人住在這里很危險!
外公裝作沒聽見。
外面大雪傾野,袤若滄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