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與“魔幻”的馬貢多

胡春梅

目前，有一些外國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入選高中語文教材。其中現(xiàn)代主義文學從誕生的時間而言離現(xiàn)代的讀者最近，但是從接受的效果來看則存在著閱讀障礙。有的課文原本是短篇小說，自成一體；有的卻是長篇或中篇小說的節(jié)選，閱讀它實乃管中窺豹。節(jié)選與全文的關系就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在內容與形式上二者存有很大差異。如《馬貢多小村》這篇課文，節(jié)選自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的第一章。課文能夠讓學生們感受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大致風貌，但是它不足以涵蓋小說整體的精神內涵與文學價值。

《馬貢多小村》的情節(jié)比較集中，全文講述了吉普賽人的四次來訪。吉普賽人帶來了外界的新鮮事物，令馬貢多的居民吃驚不已。其中，尤以霍?！ぐ⒖ǖ蠆W·布恩地亞為代表，每一件新奇的事物都令他產(chǎn)生無盡的想象，并癡迷地投身于“發(fā)明創(chuàng)造”。看見磁鐵神奇的吸引力，他決定用磁鐵來開采地底下的黃金；放大鏡能夠將陽光聚焦，他便要利用放大鏡的功能制造武器；獲得幾幅葡萄牙地圖和幾架航海儀器，他努力鉆研這些儀器進而發(fā)現(xiàn)：地球是圓的。作者花了大量筆墨描寫霍?！ぐ⒖ǖ蠆W·布恩地亞的實驗，而他的研究對象，例如：磁鐵、放大鏡、航海儀器等等，都是在那個年代大家司空見慣的普通事物。

為什么馬貢多的居民會如此孤陋寡聞？為什么年輕有為的族長霍?！ぐ⒖ǖ蠆W·布恩地亞會如癡如魔地陷入發(fā)明創(chuàng)造之中，他甚至帶領全村的男人外出探險，去開辟一條通向外界的小道。馬貢多人的驚訝，說明馬貢多小村原有的孤獨，它的四周被大海包圍；說明馬貢多人的孤獨，他們貧窮落后、愚昧野蠻、因循守舊、與世隔絕。這主要不是地理上的封閉，而是人們的生活方式與精神狀態(tài)，用馬爾克斯自己的話來說：“與其說馬貢多是世界上的某一個地方，還不如說是某種精神狀態(tài)?！痹凇恶R貢多小村》里，作者通過村民們看待外界事物的眼光與心理，來揭示馬貢多“孤獨”的主題。在小說后文，“孤獨”的主題演繹得更加淋漓盡致。第一代霍?！ぐ⒖ǖ蠆W·布恩地亞后半生在小屋里制作小金魚，第四代奧雷良諾第二反復地修理門窗，第六代奧雷良諾上校不停地縫制裹尸布，雷梅苔絲每天都花許多時間洗澡等等。從作品的具體描述中可以得出，文明程度低下、政治上麻木不仁、經(jīng)濟上貧困落后、思想觀念保守陳腐，是馬貢多陷入停滯不前、輪回重復的四重內驅力。在《馬貢多小村》一節(jié)里，霍桑·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妻子烏蘇拉說：“世界上正在發(fā)生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就在那邊，在河對岸，就有各式各樣神奇的機器，可我們還在過著毛驢似的生活。”霍?！ぐ⒖ǖ蠆W·布恩地亞認識到馬貢多的孤獨，但是他試圖沖破孤獨的行動以失敗告終，而又深深陷入自身的孤獨之中。馬貢多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們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孤獨、馬貢多的孤獨，只是一天又一天，渾渾噩噩、不知不覺地打發(fā)時光。

馬貢多只是馬爾克斯筆下虛構的一個小村，在現(xiàn)實中無法對號入座。但是，這個虛擬的環(huán)境卻有著很強的象征意義。如同卡夫卡曾言：“虛構是濃縮，轉變?yōu)楸举|?！毙≌f虛構了馬貢多小村的百年歷程，藝術地概括了哥倫比亞乃至整個拉美大陸的百年封閉保守、停滯不前的歷史。馬貢多的孤獨，就是哥倫比亞的孤獨，就是整個拉美大陸的縮影。而在題目中出現(xiàn)的“百年”字樣，不是通常的時間單位。雖然全書著重寫了布恩地亞家族一百年的興衰史，實際上它只代表一個循環(huán)單位，是一個建立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重復循環(huán)的象征框架中的現(xiàn)代神話，意味著“靜止”“死亡”。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常為人們所稱道：“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句話可以畫成一個大圓圈：“過去（遙遠的下午）——現(xiàn)在（作者的敘述時間）——將來（許多年之后）?！边@像一個走馬燈，作者在軸心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重合起來。接著在下文，當霍?！ぐ⒖ǖ蠆W·布恩地亞帶領全村人向周邊探險時，卻發(fā)現(xiàn)了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文中插入這樣一段話，“許多年以后，這里成了一條定期的驛道，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也從這一地區(qū)經(jīng)過時，看到這艘帆船只剩下一具燒焦的龍骨，在一片虞美人花地中。這時，他才相信這一段歷史并非父親杜撰的產(chǎn)物”。包括后文又以相同的筆法寫道：“許多年以后，在正規(guī)軍軍官命令行刑隊開槍前一分鐘，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重溫了那個和暖的三月的下午的情景……”其實，在整篇小說中，類似的時間敘述還有很多。在這些描述中，每一次都隱含了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的時間循環(huán)與回歸，每段所描述的內容先后又互成對照、互成輪回與循環(huán)，形成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循環(huán)怪圈。由于篇幅所限，《馬貢多小村》一節(jié)無法完全展現(xiàn)整篇小說重復循環(huán)的象征框架。

如此看來，“百年”與“孤獨”共同揭示了小說的主旨。可是，作者的思想并未自此駐足。馬爾克斯不僅向我們展示了“孤獨”的主題，而且在后文中通過馬貢多小村的百年歷史，從不同層面提出了“孤獨”的原因以及擺脫“孤獨”的方法。但是這些，在《馬貢多小村》一節(jié)中并未涉及。因而，《馬貢多小村》一文的主旨僅是整部小說的一小部分。

《馬貢多小村》一節(jié)突顯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特色，其藝術手法與它的思想內涵相輔相成，來源于拉美大陸的古老傳統(tǒng)與社會現(xiàn)實。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將印第安人的傳統(tǒng)觀念和拉丁美洲“神奇的現(xiàn)實”（卡彭特爾語）融為一爐，同時他們又受到歐洲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影響。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基本題材都來自現(xiàn)實生活，但卻被作家改變了本來面目而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第一，現(xiàn)實的魔幻化。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突出的是外部現(xiàn)實與人物心理認知之間的差距：當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被新事物地入侵所打破，而新事物的奇妙超出了人們的理解和把握，他們便形成了一種用“魔法”來看待新事物、看待新事物給現(xiàn)實帶來的變化的眼光或心理視角。例如文中描寫的馬貢多人眼中的冰：

箱里只有一塊巨大的透明物體，中間有無數(shù)枚小針，落日的余暉照射在小針上，撞出許多五彩繽紛的星星?；羧ぐ⒖ǖ蠆W·布恩迪亞看蒙了，但他知道孩子們在等待他馬上作出解釋，于是他大膽地嘟噥了一聲：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鉆石?！?

“不，”吉普賽人糾正說，“這是冰。”

在我們眼中冰是極為普通的自然事物，因而我們不會以“魔幻”的眼光來看待它。而馬貢多人沒有見過冰，也不知道在外面世界冰是如何形成的。冰的到來打破了馬貢多的封閉，超出了馬貢多人理解的范疇。因而，霍塞·阿卡迪奧·布恩迪亞和孩子們便以一種“魔法”的眼光看待新事物?！靶≌f中的人物、事物和事件本身都是可以認識的，是合理的，但作家為了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荒誕的感覺，便故意把它們寫得不可認識，不合情理，像魔術師那樣變幻或改變了它們的本來面目。”于是，現(xiàn)實在作者的筆下“消失”了，其意圖是制造一種既超出自然又不脫離自然的氣氛。從而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了來自外界的新事物與馬貢多居民心理認知之間的差距，表達了馬貢多“孤獨”的主題。

第二，魔幻的現(xiàn)實化。馬爾克斯曾說：“避免去打破那些似乎是現(xiàn)實的事物和似乎是虛幻的事物之間的界限，因為在我力圖表現(xiàn)的世界中，并不存在這種藩籬。”在拉美民族的傳統(tǒng)中，魔幻情境和超現(xiàn)實情境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和平常的、普通的現(xiàn)實沒有什么不同。人鬼混雜、生死輪回，許多千奇百怪、似是而非的神奇事物處處可見。如文中所述：

他（奧雷良諾）在娘肚子里就會哭，生下來時睜著眼睛。給他剪臍帶時，他就擺動著腦袋辨認房間里的東西，還以好奇而并不驚慌的神態(tài)察看著人們的臉龐。

一個嬰兒出生時的神奇表現(xiàn)，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在馬爾克斯筆下，奧雷良諾的奇異特性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魔幻的情境與真實的情境交融在一起。這種觀照現(xiàn)實的思維方式來自馬爾克斯的外祖母口中神秘莫測的神話傳說；來自于拉美那片神奇的大陸：古代和現(xiàn)代的、過去的和未來的交織在一起，現(xiàn)代化的科學技術和封建殘余結合在一處，史前狀態(tài)和烏托邦共存；來自于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拉美文學的印第安文化……或許在《馬貢多小村》一節(jié)當中，“魔幻的現(xiàn)實化”的特色并不十分明顯，更多的是通過“現(xiàn)實的魔幻化”向讀者展示當馬貢多小村的封閉遭到新事物入侵時，馬貢多人的內心狀態(tài)。但是，“魔幻的現(xiàn)實化”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在小說后文有許多精彩的描寫片段，例如：吉普賽人帶來的飛毯可以載人在空中飛翔，俏姑娘雷梅苔絲最后被飛起的床單裹著升上了天空，馬貢多村下了4年11個月零2天的雨，等等。

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現(xiàn)代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巧妙結合，它注重內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又能夠面向世界。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一般都很關心祖國和人民的命運，《百年孤獨》誕生于拉美民族獨立與發(fā)展的關鍵時期，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20世紀以來，美洲的各個國家紛紛脫離殖民統(tǒng)治，形成民族意識。美洲文學共同面臨的難題是：如何建立區(qū)別于殖民宗主國的文學文化？如何區(qū)分民族真實的身份屬性和被殖民歷史強加的身份屬性？如何在弘揚地方性傳統(tǒng)的同時面對它的局限性？一批具有強烈民族責任感的優(yōu)秀作者，以文學的樣式找到了自己的方式。阿根廷的博爾赫斯選擇的是“文學唯心主義”，他把文學看作哲學思考的工具，用文學探討人對世界的認識和理解方式。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選擇了幾乎相反的道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栋倌旯陋殹芬晕膶W的樣式建構了民族的身份屬性，并以現(xiàn)代文明的視角審視自身傳統(tǒng)的局限性，給人們深刻的警醒和反思。

《馬貢多小村》一文僅是長篇小說《百年孤獨》的一節(jié)，短短的文字不足以表現(xiàn)整部小說豐富多彩的情節(jié)內容與瑰麗多姿的文學特色。但是，通過《馬貢多小村》可以讓學生們初步感知小說“孤獨”的主題，感受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魅力。如果需要進一步的閱讀與研討，可以推薦學生閱讀全書。

其實，《百年孤獨》離我們并不遙遠。我國當代的一些知名作家深受馬爾克斯創(chuàng)作特征的影響，2012年我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莫言便是其一。他在瑞典文學院的演講辭中公開宣稱：“在創(chuàng)建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思{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給了我重要啟發(fā)?！绷硗?，我國直到2011年才正式得到《百年孤獨》中文版權的正式授權，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了全譯本。我想，《馬貢多小村》為學生們打開了一扇窗，這扇窗通往神奇的拉美大陸，通往我們生活的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

[作者通聯(lián)：北京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