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謀

胡學(xué)文

一

起初，孟高沒在意那個老板。他穿著很土，話不多，亦無任何異相，敬酒時，孟高發(fā)現(xiàn)他還是駝背。這年頭，老板多如牛毛，更像大眾稱謂。每次修鞋，那修鞋老頭都稱孟高老板。孟高本不想?yún)⒓?，昨夜幾乎沒睡，又上了一個全天班，腦袋昏沉如鐵。師兄嘎嘎亂笑，難受？這年月誰不難受？你以為只是喝酒？師兄如此說，孟高再無托辭。他的半個飯碗是師兄替他捧的。

孟高極度困乏，只盼飯局早早散場。終于上湯了，孟高看到了曙光，長舒一口氣。老板正站起敬酒，服務(wù)員或許怕碰著老板，迅速往后一撤。她沒端穩(wěn)，恰和老板的胳膊撞在一起。湯盆掉在地上，老板“呀”一聲跳起來。服務(wù)員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嚇得臉都變色了。老板喝斥她拿拖把，她跌撞著跑出包間。師兄問老板不要緊吧，老板說只燙了腳面，不礙事。小姑娘打掃完，卻未離去，垂立在老板身邊，等候發(fā)落。老板說沒事了。小姑娘的眼淚撲撲往外滾。師兄道，沒打你沒罵你，哭什么哭？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說，這是三天來她闖的第二次禍，如果經(jīng)理知道，她的工資就扣沒了。老板說，我向毛主席保證，不告經(jīng)理。小姑娘連著說謝謝謝謝。她轉(zhuǎn)過身，老板突然喊住她，往她手里拍了一百塊錢。

老板這個動作讓孟高多看了他幾眼。

氣氛仍有些硬，師兄哈哈一笑，說這叫歲歲平安，在座的都是有福相的人呢。接著說昨晚喝高了，他們幾個科主任參加院長孫女的生日宴，他踩了地雷。眾人不解，師兄卻沒有下文，只說，怕嚇著你們，喝酒。

老板再次站起，說，剛才讓大家受驚了，我敬個酒，壓壓驚！每人一小杯，老板卻灌了滿滿一茶杯，足有三兩。師兄擊掌，連說厲害，我要有你這量，什么地雷都能踩啞。老板說那我再來一杯，我喝下去，所有的地雷都會變啞。孟高以為師兄會制止，但師兄笑吟吟的，欣賞，又像考驗(yàn)。

終于散了，下樓，孟高靠近師兄，問還有別的事沒有。師兄?jǐn)堊∷?，問他還想干什么。孟高說睡覺。師兄說那就打道回府，沒喝醉吧，別睡到別人家。孟高說我還以為有什么事呢。師兄說喝酒就是事。

另外兩人打車離開，老板讓孟高和師兄坐他的車。孟高和師兄不是一個方向，本想自己打車，師兄拽他一把，他栽進(jìn)車?yán)?。孟高讓先送師兄，師兄說先送你吧，看你困了。孟高確實(shí)困了，一路眼皮直打架。車在巷口停住，老板隨孟高下車，將兩個盒子往孟高手里遞。孟高問，這是什么？老板說，我們廠的薯片，你嘗嘗。拎到手里，孟高覺得不太對勁兒，可腦袋隱隱作痛，就沒深想。老板擁著孟高走了幾步，說些有空去做客之類的客套話。孟高唔唔著，這種場面話，根本不用過腦的。

客廳開著燈，臥室的門緊閉。孟高便知肖雨仍然沒有離去。孟高還是掃了掃鞋架。昨夜的前半段，孟高和肖虹聽肖雨哭訴，后半夜姐妹倆輪番進(jìn)攻，一定要孟高想個辦法。孟高不過是一個普通醫(yī)生，能有什么辦法？況且，肖雨做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孟高知道，他不能說不管，更不能說肖雨自作自受。肖虹不會咋的，肖雨沒準(zhǔn)會把他的臉糊了。她們早早躺下，肯定也困了。孟高把薯片擱到電視柜旁，關(guān)了燈，躡手躡腳摸進(jìn)書房。驚醒姐妹倆，又將是痛苦的一夜。

次日，孟高睡到十點(diǎn)多才醒。身子酥軟著，便躺著沒動，反正是周六。外面靜悄悄的，可能姐妹倆還在睡。朦朧中，孟高似乎聽到開門關(guān)門聲，當(dāng)然，也可能是做夢。正想著，聽到開門聲，真真切切的聲音。書房門隨后被推開，肖虹探進(jìn)頭，還睡？孟高沒看到肖虹臉上的愁云，用手比畫一個問號。肖虹輕輕一笑，瞧你這鬼祟樣兒，她一早起來就走了。孟高問，怎么回事？肖虹說，那個男的昨晚又打電話，他還是愿意和肖雨在一起。孟高問，肖雨認(rèn)了？肖虹翻白眼，有話總比沒話強(qiáng)，起碼肖雨看到了希望，讓你想辦法，你又想不出來。

不管怎么說，肖雨的戰(zhàn)爭暫告段落，孟高能過一段安穩(wěn)日子了。

飯后，孟高看書，肖虹洗衣服。肖虹有個好習(xí)慣，洗衣服前要將所有的衣兜翻一遍，即便小小的紙片也要問孟高有沒有用處。肖虹把零零碎碎擱到茶幾上，夾起兩張名片，問，還要嗎？孟高接過瞅了瞅，一張是藥品推銷員的，另一張紅底黑字，挺特別的。那個老板的樣子閃出來，孟高說扔了吧。許多人也就一面之緣，那些名片沒有任何用處，隔上十天半月，在什么地方見面都想不起來。肖虹端詳一會兒，說挺喜氣的，留著吧。

孟高想起那兩盒薯片，問肖虹，肖虹說給肖雨拿走了，我不愛吃那玩意兒，油膩膩的。孟高沒再說什么，那兩盒薯片就這樣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二

一個星期后，師兄給孟高打電話，說有任務(wù)。所謂的任務(wù)即孟高的另外半個飯碗。孟高所在的醫(yī)院半死不活，除了工資，沒任何灰色收入。都言醫(yī)生捧的是金飯碗，孟高自嘲不過是半個銅飯碗。錢掙得少，心操得也少，吃得飽睡得香。當(dāng)然，這是孟高的自我安慰，沒有誰和錢有仇。孟高不是那種做夢都想著發(fā)財(cái)?shù)娜?，但終歸是俗人。任何一個俗人對金錢都是向往的吧。師兄所在的第一醫(yī)院全市最牛，那次吃飯，師兄問他想不想挪一挪，他說當(dāng)然，就是沒這本事。師兄未能把孟高辦到一院，但給孟高爭取到一個兼職崗位。精神疾病司法鑒定中心在一院掛著，中心設(shè)三個專家小組，師兄是其中一個專家小組的組長，小組的一位專家退休了，孟高頂了缺。雖然是兼職，薪酬卻不低，說半個飯碗并非虛言。

孟高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二，風(fēng)很大，沒出巷子，剛洗過的頭發(fā)就亂了。平時上下班，他騎自行車或坐公交車，那天攔了輛出租車。不是怕頭發(fā)吹臟，而是怕遲到。鑒定時間是九點(diǎn)，但要提前開會。踏進(jìn)一院大門，孟高摸出手機(jī)，八點(diǎn)二十，稍噓一口氣。

師兄帶領(lǐng)的專家組三個人，另一位是二院的金醫(yī)生，年紀(jì)比師兄孟高都大。師兄讓金醫(yī)生和孟高看材料，昨天他已經(jīng)看過。是一樁刑事案，孟高并不意外，之前鑒定的兩起，其中一起也是刑事案。案情摘要大約五六百字，被鑒定人喬占禮懷疑同村居民武某要加害自己，用鐵棍追打武某造成武某死亡。事關(guān)人命，孟高反復(fù)看了幾遍。喬占禮被帶進(jìn)來時，兩只胳膊往上翹著，仿佛腕上的手銬是金鏈子，不炫耀一下心有不甘。他挨個兒沖三個人點(diǎn)頭，很自然，似乎和他們是多年老友。孟高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在腦里搜索一下，沒有結(jié)果。

你叫什么名字？

喬占禮。

年齡？

四十三。

為什么戴手銬？

打人了。

為什么打人？

他想害我。

你有什么證據(jù)說他想害你？

我能看到他的心，他早就想害我。他還想害別人，我是為民除害，我算不算英雄？

……

詢問用了兩個多小時，喬占禮鎮(zhèn)定自若，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英雄。被帶下去的瞬間，孟高窺見他眼里的慌亂。孟高的筆摔到地上。他蹲下?lián)旃P，喬占禮回過頭。兩人對視數(shù)秒，喬占禮迅速把頭扭過去。

午飯?jiān)谝辉菏程贸缘模艘粶?。孟高所在的醫(yī)院不供應(yīng)午餐。金醫(yī)生話少，詢問過程中只插過一句話，此時頭埋在盤子里，專注地剔著魚。師兄抱怨伙食差，而后摔了筷子，我他媽都快患精神疾病了，每次問完都沒胃口。孟高正想就上午的詢問發(fā)表意見，師兄如此講，他把話咽了回去。

回到辦公室，師兄說你們二位歇著，我把鑒定書整理出來。金醫(yī)生說你辛苦了，便坐到電腦前。孟高沏了三杯茶，一杯端給金醫(yī)生，另一杯端給師兄，然后立在師兄身后。師兄沒回頭，說這是典型的妄想癥。孟高說，他是有點(diǎn)不正常，可是我覺得他……孟高頓住，師兄側(cè)過頭，目光里有一絲很陌生的東西。這陌生讓孟高發(fā)慌。師兄卻笑了，下次鑒定書該你整理了，不能老讓我一個人干啊。孟高聽出師兄不想讓他在身邊，便退后了。

鑒定書打印出來，師兄讓金醫(yī)生和孟高傳看，是否有補(bǔ)充和不妥的地方。金醫(yī)生看完，說了三個字，沒意見。然后簽了名字，也是三個字。金醫(yī)生說有事就離開了。孟高看得慢，看了一會兒，稍微有些汗，解開兩?？圩印＝K于看完，嘴有些干，抓起杯一飲而盡。師兄給他續(xù)上。孟高問，要不要再詢問一下？師兄反問，你覺得不妥？孟高說了喬占禮離開時的眼神。師兄笑笑，說我看到了，沒什么反常。鑒定方面，師兄自然是有經(jīng)驗(yàn)的，質(zhì)疑結(jié)論就是質(zhì)疑師兄。孟高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再說。師兄說，人已經(jīng)被帶回去，你確有疑問，只能改天。對了，先給金醫(yī)生說一聲？孟高看著金醫(yī)生龍飛鳳舞的簽名，想重新詢問會折騰許多人，還惹師兄不高興，便把孟高兩個字畫上去。

師兄送孟高出來，快到電梯口，猛地攥一下孟高的胳膊，薯片還好吃吧？師兄說得沒頭沒腦，孟高愣怔片刻，想起那兩個盒子。孟高“啊”一聲，薯片送人了，他沒嘗到滋味。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聽出師兄話外有音。師兄也沒等他的回答吧？電梯門開了，孟高有些僵，師兄推了他一把。

孟高豎在電梯里，滿腦子都是薯片。過了老半天，不見電梯動，正奇怪，電梯門再次打開，一個人跨進(jìn)來，摁了數(shù)字鍵。

出了大樓，孟高突然加快步子。門口候著一排出租車。孟高拉開一輛鉆進(jìn)去。

進(jìn)屋，來不及換鞋，孟高拽開放名片的抽屜。那張紅色的在最上面。孟高一下就捕到那三個帶刺的字：喬占仁。喬占仁———喬占禮，飯局———薯片。大腦里阻隔的地方突然貫通。他明白那天晚上感覺不對頭的原因了，薯片沒那么重。薯片盒子，裝的絕對不是薯片。那么……孟高抹抹腦門上的汗，趕緊給肖雨打電話。

三

妻妹肖雨在孟高的生活中充任著很重要的角色。

孟高和肖虹交往半年后，想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肖虹答復(fù)，得問問妹妹同意不。孟高驚得眼眶都要裂了。肖虹沒什么主見，孟高已經(jīng)領(lǐng)教。比如吃碗削面，也搖擺不定，一會兒要西紅柿鹵，一會兒要茄丁鹵；在地?cái)傎I包襪子，得挑揀一小時，最終還得孟高替她決定。畢竟這些是雞毛蒜皮，婚姻大事也需別人作主就過分了。肖虹見孟高沉了臉，小心翼翼地說，要么過一陣再告訴她？孟高嘆息，你這么聽她的話，還是早點(diǎn)告訴吧。肖虹說，你同意我就和她說了。孟高哭笑不得。轉(zhuǎn)念一想，老實(shí)有老實(shí)的好，最初喜歡她也正是因?yàn)樗暮翢o心機(jī)。一個不安分的女人，他未必拴得住。

星期六，孟高和肖虹在肖雨就讀的大學(xué)門口見面。那是孟高第一次見她。肖雨身材修長，相貌俏麗，氣勢頗為咄咄逼人。孟高突然就虛了，目光搖曳不定。他伸出手，肖雨卻沒握。你就是孟高？怎么鬼鬼祟祟的？這話挺傷人的。孟高沒接話，適度地笑笑。肖雨拋出一連串問題，她問，孟高答。肖虹站在一邊，像個局外人。門口不時有人進(jìn)出，孟高覺得不止一束目光投過來，他提議找個地方坐坐，慢慢聊。肖雨看看表，說約了同學(xué)去商場。你得給我時間，就這么一會兒，我怎么了解你？孟高耐著性子說好吧。肖雨要了孟高單位電話和尋呼機(jī)號，讓孟高等消息。孟高想當(dāng)年考大學(xué)，也沒這么難。

兩天后，孟高正洗腳，尋呼機(jī)響了?？吹叫び甑牧粞裕莶菔帐耙幌?，急急往外走，結(jié)果把洗腳盆踩翻。他跑到大街給肖雨打電話，肖雨說一位室友肚子疼，直不起腰，怎么辦？孟高問沒校醫(yī)嗎？肖雨沒好氣，有校醫(yī)還用找你？孟高從藥店買了一瓶顛茄合劑，趕到大學(xué)。那位女生是胃痙攣，服下顛茄合劑緩解許多。肖雨對孟高的評價是，反應(yīng)慢點(diǎn)，水平還行。

再一個星期日，肖雨打電話說和同學(xué)吃飯，錢不夠，讓他去救火。一頓飯二百多塊，那時孟高的工資也就六百多。結(jié)完賬，肖雨問什么時候還他，孟高說我請客。肖雨說，我看出來了，你心疼，肯定還你。誰額外花錢不心疼？又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他和肖虹吃飯都在大排檔。孟高笑笑，說好容易有個請客機(jī)會，不想錯過。誰料肖雨竟然豎眉，我最討厭撒謊。又惡作劇般地追問，一個月請我一次，可以不？孟高說可以呀。肖雨擊掌，好！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多久。第二個月，孟高被肖雨招去，只她一人在座。肖雨問請她吃飯，和肖虹說過沒有，孟高搖頭。肖雨說，這點(diǎn)兒還行，動不動就邀功請賞的男人，我看不上。那天，肖雨點(diǎn)了一個菜，要了兩碗米飯。

肖雨不停地考驗(yàn)孟高，孟高和她在一起的時間甚至超過和肖虹在一起的時間。有些孟高容易接受，有些讓孟高不舒服。一次她和同學(xué)爬山，讓孟高當(dāng)隨行大夫。如果她平和一點(diǎn)，孟高或許就應(yīng)了。她完全是命令式的。孟高略有些遲疑，肖雨就問孟高是不是煩了，孟高直接說是。又問孟高是不是后悔先前的付出，孟高說不知道。肖雨說我料你堅(jiān)持不住，因?yàn)槟愀静皇强梢酝懈督K身的男人。已欲罷手的孟高被肖雨激起火，陪同一趟又怎樣？結(jié)果已經(jīng)無所謂，她還能玩出什么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