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二位老人

紀念父親

您走了。您無憾。您目睹了國家民族的強大興盛！

您走了。您無憾。您品味了五世同堂的七彩人生！

您走了。您無憾。您耄耋之年尚有輕淡霞蔚云蒸！

1912-2001，這不是單純的數字，而是時代的見證。它繪制了九十個春夏秋冬的山水長卷，刻寫著穿越世紀的步履途程。對于您來說，它還顯示出您看到了孫子的孫子，更記錄下您晚年參與文化公益活動的諸多熱誠。黃流村志載有您的小詩《致意》，您開頭就這么寫道：“臨老還能入花叢，嫣紅姹紫美情濃?！边@正是您夕陽光譜中感悟人世真諦的心聲。

沒有值得夸耀的，卻有可以讓您自慰的。您的后代，無論何時何地，不管做事做人，都會踏踏實實，都會堂堂正正。

您走了，您無憾。今日“三七”，您應是含笑天國芙蓉城！

[后記]

父親辛亥革命的第二年出生，2001年去世，享年九十歲。他是黃埔軍校第十四期學員，他看到了祖國從衰弱到強大的巨大變化，他很有福。父親去世之日，我正在新加坡參加國際會議和講學；“三七”之日，飛回家鄉(xiāng)海南黃流，寫此小文，寄托情思，權當薄酒，灑向天庭。文中“芙蓉城”，為傳說中仙境，見歐陽修《六一詩話》。又，蘇軾有詩《芙蓉城》。

2001年9月5日

紀念三叔

最親最親的親人中，三叔在我的心底里占據突出的地位。

三叔是我成為學人的第一個引路者?？谷諔?zhàn)爭勝利后，大約是1945年下半年吧，黃流鄉(xiāng)籌辦起了小學。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學生只考作文，按成績分年級?？记?，三叔為我和哥哥猜題，并且寫了稿子，讓我們背熟；考試時，我和哥哥把背熟的稿子往作文上套，居然得到老師的賞識，二人都被錄取為黃流第二初級小學四年級的學生。10歲的我，于是正式上學，開始了一個學者漫長的征程。我常想，要不是三叔的牽引，我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呢？

三叔為人厚道，待人真誠，是個能文善武的多面手。他當過教師；放下粉筆，他又可以拿起斧頭鋸子當木匠。家鄉(xiāng)黃流有個風習，元宵之夜不僅要游燈，各大坊還要“裝燈”。在連續(xù)幾輛的牛車上搭起高高的架子，配上彩布和花枝，點亮數百盞小油燈，還讓男女小童坐上去，扮演出這樣那樣古代或現代的故事，然后沿著鄉(xiāng)里的大道緩緩游動。一到元宵夜，黃流人，黃流周邊各村的人，都擁擠在路邊觀燈說笑，熱鬧非凡。各大坊的“裝燈”有點比賽性質。各大坊的能人各顯神通，都希望自己這個坊得到更多人的贊賞和驚嘆。記得有一年，為了出奇制勝，我們正中南坊扮出了《蕩寇志》里的故事，讓人看了不知故事來歷。三叔是主要謀士。當時，我好佩服三叔！

三叔對我有解囊之恩。1952年，我17歲。那一年，我和哥哥到三亞附近的一個小村寨去當小學教師。才當了半個月，還沒有拿到半點薪水，便聽說我已被?？诘膹V東瓊臺師范學校專師班所錄取。當時三叔在三亞幫人干木匠活。哥哥連忙送我走了幾十里的山路，到三亞找到了三叔，籌措去?？诘穆焚M。找了不少熟人，有的還是母親生前的“生死之交”，可是，一無所獲。三叔把他所有的錢拿出來，說：“阿耀，拿著吧，我就有這么多?！笔X！就是這十元錢，三叔的解囊把我送上了學者之路。寫到這里，我抑制不住自己，眼淚奪眶而出，滾滾而下。親人啊，就是親人！

我每次回黃流，三叔都是那么高興。鄉(xiāng)親朋友們來看我，他和父親總是坐在人圈里深情地看著我，偶爾插一兩句話。每次每次，我都因為往返匆匆，為沒能跟他多說幾句話而自責。2001年8月父親去世，當時我正在新加坡參加國際會議和講學。父親“三七”之日，我飛回黃流。第二天，天下著雨?？戳烁赣H的墳墓之后，立即去看三叔。可他在打著吊針，已經認不出我了。我知道，三叔也要走了。這位80多歲的老人，留下的是他一生的善良。應該說，跟父親一樣，他是沒有任何遺憾地走的。

這兩天，常常夢見三叔。

三叔沒有遠去。今后，他總會在夢中和我見面的！

2002年6月25日

邢福義，著名語言學家，華中師范大學資深教授。本刊顧問。責任編校：曉 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