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心與如意

白化文

話說“如意”在漢朝可是個很流行的土生土長的吉祥詞語，從起名上便可窺見一斑。遇有嘉名，大家都爭著采用，從《漢書》中可見，西漢劉氏宗室?guī)状槐苤孛麨椤皠⑷缫狻钡木陀兴奈?。而隨著佛教傳入中國，佛經(jīng)翻譯家借用“如意”這個現(xiàn)成的詞語來翻譯梵文中的某些詞語，并賦與了它更多、更豐富的詞義。

譯 經(jīng) 中 的“如 意”

Atta-mazi，這個詞語的意思大致與漢語的原意接近，表示“稱心如意”。例如北涼“中印度三藏”曇無讖所譯的《優(yōu)婆塞戒經(jīng)》卷五中有這樣的譯文：“若能隨順求者意施，是人於後無量世中所求如意?！贝蠹s就是這樣譯法。

Rddhi，這個詞語的意思是指“某種超自然的不可思議之力”。它大致相當于后世中國文學作品——特別是在小說中所說的“法力無邊”的法力，“神通廣大”的“神通”。具有此種頭腦的，就是有了“如意智”，即“於所欲之一切事能得自在隨意”之智，那是菩薩行圓滿了才能達到的。這種神通本身稱為“如意通”，屬于佛教所說的“五通”或“六通”的幾種神通之一。佛經(jīng)中講到這類神通之處頗多，中國文學家從中取材生發(fā)者比比皆是。試舉早期譯經(jīng)中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五所載一小段為例：

“如意通有三種：能到，轉變，圣如意。能到有四種：一者，身能飛行，如鳥無礙；二者，移遠令近，不往而到；三者，此沒彼出；四者，一念能至。轉變者，大能作小，小能作大；一能作多，多能作一。種種諸物，皆能轉變。外道輩轉變，極久不過七日；諸佛及弟子，轉變自在，無有久近。圣如意者，外六塵中，不可愛、不凈物，能觀令凈、可愛；凈物能觀令不凈。是圣如意法，唯佛獨有?！?/p>

他種佛經(jīng)中還有更多述及，如《瑜伽師地論》卷三十七中，將如意通分為能變通、能化通兩大類。能變通有十八變；能化通有化身、化境、化語等三種化事。我們把中國神魔小說拿來對照閱讀，特別是和《西游記》與《封神演義》對讀，從中不難找出那些出神入化之處的深遠根源。當然，中國作家的化腐朽為神奇的創(chuàng)造力更為可驚。

Cintā-mazi，這是一種佛經(jīng)中經(jīng)常講到的寶珠。cintā是“珠”的意譯；mazi則帶有“稱心如意”之意，故意譯為“如意”，音譯則是“摩尼”，合稱“如意珠”、“如意寶珠”，或音加意譯為“摩尼珠”等。它是產(chǎn)生在大海龍宮中的神奇法寶（也有說是帝釋天所持金剛的碎片所化的，有說是佛的舍利變化而成的），掌握了它，向它祈求，就能變出一切生活用品和寶貝來，還能除去一切疾病和煩惱。

講 經(jīng) 中 的“如 意”

一種作為具體器物的如意，北宋天禧三年（公元1019年）道誠所輯的佛教常識匯編《釋氏要覽》卷中對之有比較詳細的解釋：

如意，梵云“阿那律”，秦言“如意”?！吨笟w》云：“古之爪杖也?！被蚬?、角、竹、木，刻作人手指爪。柄可長三尺許。或脊有癢，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誠嘗問譯經(jīng)三藏通梵大師清沼、字學通慧大師云勝，皆云：“如意之制，蓋心之表也。故菩薩皆執(zhí)之，狀如云葉，又如此方篆書‘心字故。若局於爪杖者，只如文殊亦執(zhí)之，豈欲搔癢也！”又云：“今講僧尚執(zhí)之，多私記節(jié)文祝辭於柄，備於忽忘。要時手執(zhí)目對，如人之意，故名如意。若俗官之手版——備於忽忘——名笏也……

這里指的是作為一種器具的“如意”，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還在使用的“癢癢撓兒”，古人稱之為“爪杖”者。它的頂端大體上作手爪形?？墒?，在北宋時期，已經(jīng)向“云頭形”轉變了。上述所引的材料，大致都是公元九世紀前后人們對如意的認識、理解與說明，而且都是僧家的話。在此以前，對如意的解釋，都沒有這么多和明確?，F(xiàn)在，我們就從北宋以前往上推，看看那時使用如意的情況。

據(jù)史料，如意在僧人講經(jīng)和名士清談中，經(jīng)常會被用到。

兩晉南北朝清談名士舉行清談，包括與名士派的僧人清談某些佛經(jīng)經(jīng)義時，手執(zhí)的是麈尾。看來，正規(guī)的清談必執(zhí)持麈尾，而僧人自家講佛經(jīng)，如前引資料中所說，卻是執(zhí)持如意的，并可在如意上寫小字提綱，以備參考。這就比麈尾僅可“揮灑自如”多出一項功能。同時，我們注意到，儒士講五經(jīng)，也可執(zhí)如意以為談柄。南北朝僧人講佛經(jīng)，似乎是從儒家講經(jīng)學來的，至少它本身也是漢化的東西，所以執(zhí)持如意在佛教中也應是漢化佛教獨創(chuàng)。再者，因其為講經(jīng)時所用，所以高級文士型僧人執(zhí)持它，也可顯示身份。文殊菩薩是佛教菩薩中代表“理”的一位菩薩，因此，漢化佛教逐漸在他的手中安上如意（也有讓他手執(zhí)貝葉經(jīng)的，后世更多的則是手執(zhí)中文卷子形甚至線裝書冊形經(jīng)卷），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這就會出現(xiàn)一個有礙觀瞻的問題：如意的原始形象，畢竟是一把癢癢撓兒。用以指揮，還可收以手指臂之效，無傷大雅?？墒怯糜谖氖拢晃桓呒壷R分子或上層領導人老拿著這么個玩意兒，特別是菩薩老拿著它，總不是個太像樣兒的事。筆者認為，大約就在文殊執(zhí)如意像出現(xiàn)前后，也就是五代時期，云頭如意開始出現(xiàn)，同時，原來的手爪形如意身份降低，并且有了“和癢子”（或稱“癢和子”）的新稱呼。這種稱呼，今所見最早的資料大約在《祖堂集》卷四的“石頭希遷”條中：

六祖遷化后，（希遷）便去清涼山靖居行思和尚處，禮拜侍立。和尚便問：“從什么處來？”對曰：“從曹溪來?！焙蜕心槠鸷桶W子曰：“彼中還有這個也無？“對曰：“非但彼中，西天也無！”

這是一個“機鋒”。大和尚還手執(zhí)手爪形如意，尚有表示身份的用意，但是從希遷看來，不過是“和癢子”罷了！從而可以懸測有不是和癢子的新式如意出現(xiàn)。希遷的回答，語意雙關?？梢约俣?，他見過的文殊像已經(jīng)執(zhí)持新式云頭（或說是“心字”）如意了。在此補充說幾句：前引資料中，北宋初的和尚說如意（實為新式如意）取義于“心”字，后來遭到日本僧人的反駁，說拼音的梵文中哪有那樣的心字？當然是反駁得對。可是，從中文文字角度考慮，若不說是西天傳來的，“只說是自家會的”（這是孫悟空對菩提祖師發(fā)的誓），那么，當初塑造云頭如意形象時，說不定是會想到“心”字形的意匠創(chuàng)造呢？后來的靈芝形如意，又說不定是從心字形發(fā)展而來呢！

鏈接

從《封神演義》看道教如意

有種現(xiàn)象很有趣：道教似乎對如意比佛教要更加重視。

《封神演義》中就曾多處提及。在作者筆下，如意成為最高級的正派神仙的持物，也是他們的法寶和武器。例如，第八十四回中，元始天尊打通天教主，就用的是玉如意。有時還派人運用此寶：萬仙陣破后，申公豹逃走，元始天尊就說：“命黃巾力士將我的三寶玉如意把他拿在麒麟崖伺候！”還有“老子一氣化三清”一回中，玉清道人頭戴“如意冠”，手執(zhí)的武器（也是法寶）是“靈芝如意”；太清道人手執(zhí)的是“三寶玉如意”……

能使如意當法寶與武器的，全是最高級至少是次高級神仙，而且作風正派的才夠格。截教雖然是邪教，但與闡教同出鴻鈞道人門下，所以，使用如意也分人物區(qū)別對待。

至于流傳下來的佛教、道教尊像中，執(zhí)如意者比比皆是。漢化佛教的尊像，執(zhí)如意的多為菩薩級，而且大體上都定點在文殊菩薩手中?！斗馍裱萘x》中的慈航道人（道教用以比附佛教中的觀世音菩薩）也用三寶玉如意，故而后世的觀世音畫像、塑像有時也手執(zhí)如意，想必是互相影響。

宮廷御用竹簧嵌佛家七珍如意。此如意以木為胎，外貼竹簧，其上浮雕淺刻佛家七珍，包漿瑩潤，頗為精美。

清康熙 楊玉璇制如意羅漢像

宋 武宗元《朝元仙杖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