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兆琨
能夠與北京、蘇州、西安、杭州等同列首批歷史文化名城,泉州自有其不可替代的歷史文化價值:大量古船、石碑、石塔、陶瓷遺址和伊斯蘭教圣墓,共同見證了千年海港的繁華往昔;清凈寺、關岳廟、開元寺、天后宮等仍在書寫多種宗教和諧共存的歷史;東西塔、安平橋、洛陽橋和崇武古城墻所代表的中國石構建筑工藝,水平之高超令人嘆為觀止……這些珍貴文物散落在古城的四面八方,同頻繁的宗教活動、宗族慶典一道,構成了泉州人成長記憶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充滿溫情地親近,與之一同生活,而非又敬又畏地把它供奉起來,這是泉州人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或許基于同樣的心理,泉州人無比注重宗族傳統(tǒng)、眷念家鄉(xiāng),卻又并不安土重遷,反而成為中國最大的僑鄉(xiāng)。
歷史無需供奉
泉州開元寺始建于唐垂拱二年(686年),至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名僧輩出,寶物眾多,如唐代的甘露戒壇、五代僧人書寫的大藏經、宋代的寶篋印經式石塔、仁壽塔上的男性觀音和猴行者浮雕,都是國內屈指可數的寶貴文物,有些為世上僅存。而在泉州人眼中,開元寺像公園一樣,是個休閑、散心的好去處,一天可能去上好幾趟,一些家務瑣事如孩子升學、家人病痛,也要跑到這里跟法師們說嘮說嘮。這座古樸的寺廟就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這樣的情形在泉州十分常見,無論是行走在承天寺、天后宮這些千年古剎里,還是攀爬在清源山上、流連于閩臺緣博物館中,總感覺本地人比游客還多。人們彼此打著招呼,仿佛是在巷口相遇一般。
與此相映照的是,泉州人在修建文物的時候似乎不喜歡采取“隔離”的辦法。在千年古寺里,不會有鐵柵欄擋在人與文物中間,不會有“請勿觸摸”的牌子,你大可去摩挲塔上的浮雕、擁抱宋元年間的柱子,或者坐在數百年菩提樹的根莖上,回味六祖慧能的偈子……2001年,城南的天后路在拓寬時發(fā)現了南宋時期德濟門的遺址,泉州人把它原地保存,如今成了孩子們每天傍晚踢球玩樂的地方。
對泉州人來說,歷史似乎并不需要用敬畏之心供奉起來,就讓它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好了。這也可以解釋泉州諸多建筑的混搭風格,比如開元寺,殿前殿后有許多印度教的遺物,可能是古時某次修復寺廟(泉州歷史上曾有8.0級大地震),發(fā)現缺少材料了,有人便提議把同樣坍塌了的濕婆神廟拆了搬過來,物盡其用:還能成雙成對的柱子立在大殿后面的回廊上,有圖案的擱在中間,顯得美觀些;這門楣石還能用,安在大雄寶殿頂上;至于那些有獅身人面像的石頭,方方正正的,就拿到前面筑壇吧……
帶著傳統(tǒng)搬家
史料記載,泉州人大半是中原移民的后裔。自晉朝永嘉之亂起,“士大夫多攜家避難”,數次遷入福建,并經閩江進入閩南地區(qū)。然而,福建山多地少,泉州的人地矛盾尤為突出,人們于是沿著海岸線繼續(xù)遷徙,走向潮州、雷州半島、海南島、臺灣島乃至更遠的南洋。跟隨這些漂泊腳步的,是記載著祖先故地、支系成員及重大活動的族譜。如今,泉州是我國四大僑鄉(xiāng)之一,族人遍布東南亞、北美、澳洲以及我國的港澳臺地區(qū),每年都有不少華僑和港臺同胞回鄉(xiāng)尋祖,泉州人也時常到河南、山西一帶尋根。
泉州寺廟多,宗祠更多,往往一條街附近便有好幾家。吳氏大宗祠位于百源路附近,紅墻黛瓦、檐角高翹,如同一座頗有來頭的古寺。宗祠里懸掛著許多牌匾,最醒目的是大殿正上方的“狀元宰相”匾——這里原是明朝進士、翰林庶吉士、監(jiān)察御史吳龍征的府第,因吳龍征曾官居東觀侍讀、西臺御史,故把府第命名為“東觀西臺”,殿前的柱子上鐫刻著一副對聯(lián):“東觀讀書榮分雕錦,西臺執(zhí)法望重豸冠。”清光緒年間,吳龍征的九世孫吳朝詮把它捐了出來,改建成宗祠,改建工作還沒完成,族中子弟便有人高中狀元,全族人額手稱慶。
大殿右側的墻上,密密麻麻刻寫著吳氏家族的譜系,其中相當一部分人如今長期旅居菲律賓、馬來西亞、新加坡等東南亞國家,杰出者還配有雕像。1999年,吳姓人打算再次修復宗祠,這些分散在海內外的族人于是又聚到了一起,出謀劃策,踴躍捐款??粗切┕艠愕呐曝液臀餮b革履的華僑雕像,心中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一些相隔千里、不曾謀面的人,可以憑借一本古樸的族譜找到彼此,重系血緣。
泉州許多人家的門楣上貼的不是“招財進寶”,而是用石頭刻著“隴西衍派”、“范陽衍派”、“彭城衍派”等字樣。所謂“衍派”,是指某一姓氏的發(fā)源,熟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還能透過這些“衍派”,推測出一戶人家姓什么,比如“隴西衍派”通常姓李,“彭城衍派”通常姓劉。
泉州人從古至今在不停遷徙,然而他們并未就此失散,也沒有忘卻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因為有宗祠,有族譜,這些都記載著他們根在何處。泉州人談不上安土重遷,但是對于這種“可以帶走的傳統(tǒng)”,他們始終堅持,不曾斷絕。
尋常街巷的不尋常氣質
泉州城不大,但基本保留了古城的原始風貌,有太多東西值得慢慢消磨時光。在泉州,最有意思的事情便是在這些古色古香的街巷里漫無目的地行走,收獲不期而遇的驚喜。
提起泉州,人們容易首先想到開元寺、清源山,要么就是中山路、涂門街。比如易中天就對清源山推崇備至,因為這里除了冠絕全國的道教石雕老君巖、弘一法師舍利塔,還有自唐朝以來的300多方石刻,是了解泉州歷史文化的重要窗口。他說:“走在清源山林木森森、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就像走在一本線裝的歷史書里。在那個滿山都是泉眼的年代,有人曾不無夸張地說,只要用拐杖往地上一戳,就會有泉水冒出來。我則相信,如果哪天有一塊石頭從清源山滾下來,沒準就會發(fā)現上面赫然刻著唐宋元明清某個朝代的年號?!鼻逶瓷?、開元寺、中山路等固然厚重,但名山名寺各地皆有,見多了便不以為奇,泉州真正的妙處恰恰是在尋常街巷中。開元寺斜對面有一條叫做舊館驛的巷子,古時泉州驛站曾設在這里,明朝天啟年間才遷到城外?;蛟S正是這種相對均勻的分布,使得泉州人對歷史、文化的態(tài)度如同對待自己的生活,熟視無睹,又親近異常。
歷史悠久并不意味著破舊、衰敗,敬而遠之也不是善待歷史的好辦法。在千年古城里,泉州人過得富足、活得樂呵。朱熹說泉州“滿街都是圣人”,我想并非是他們更加聰慧,或許只是他們比別人多了一顆平常心,懂得舉重若輕罷了。從這個角度說,泉州是一座頗有禪意的城市,禪在生活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