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謙《漢書·藝文志》研究得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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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德謙(1869－1935)，江蘇元和(今蘇州吳縣)人，人稱隘堪先生。近代目錄學(xué)家、學(xué)者。1917年完成《漢書藝文志舉例》一卷，收入《二十五史補編》，別有1916年思益宧自刊本;1923年完成《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有元和孫氏思益宧1923年刊本，亦收入《孫隘堪所著書》。他的《漢志》研究主要集中在《漢書藝文志舉例》和《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兩部著述之中。

1 《漢書藝文志舉例》和《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簡介

據(jù)許廣奎《論孫德謙的目錄學(xué)思想》，德謙“26歲時，偶讀丁秉文《補晉書藝文志》，對書中所注釋的《七錄》很感興趣，于是他‘遍訪《七錄》不得，遂大治目錄學(xué)’”。許文又說:“孫德謙推崇國學(xué)，但并不反對西學(xué)。他曾與德國顏復(fù)禮博士共同研討《漢書·藝文志》，而且其《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一書亦被譯為德文，流傳海外?！薄?〕

《舉例》卷前有南于寐叟、張爾田、曹元忠三人的序言，后有王國維跋語。是書共“列舉”《漢志》“條例”總計46則，以為《漢志》的所謂“筆法”。首條為“所據(jù)書不用條注例”，其余依次為“刪要例”、“一書下契大旨例”、“辨章得失見后論例”……“書名省稱例”、“篇卷并列例”、“用總結(jié)例”。例如，第一條“所據(jù)書不用條注例”，意思是說，《漢志》雖往往據(jù)他書為說，但不用明確的引文標(biāo)注之法，即并不一一列出其材料來源。第二條“刪要例”是說，《漢志》雖以《七略》為藍本，但卻刪削其七卷為一卷，僅存其要而已。在我國《漢志》研究史上，雖然清人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已經(jīng)明確指出《漢志》“本有義例”，但考訂和注解原文仍然是姚氏研究的主要聚焦。而孫德謙《舉例》以探求《漢志》義例為旨歸，充類至盡地揭示《漢志》書目原則，是首部突破《漢志》原文注解之囿，綜論其體例特色的著作。

《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詳細剖析了劉向校讎活動的全過程，認為其校理群書的方法和步驟計有23項，諸如“備眾本”、“訂脫誤”、“刪復(fù)重”等等。胡楚生先生指出:“《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一書，則系闡釋劉向校讎目錄學(xué)之專著……劉向校理舊籍之事，孫氏此書，為之闡發(fā)，可謂無余蘊矣。”〔2〕誠然，《纂微》更多地就《別錄》和《七略》而立說，但與《漢志》千絲萬縷沾著邊。如《究得失》篇曰:“況任校讎之責(zé)，論定群書，固不能膠執(zhí)私意，一如《四庫提要》涉及宋學(xué)，必菲薄之。向于諸子一略，每言‘此其所長，及放者為之’，為此語者，亦是考究得失之意?！边@無疑是針對《漢志》序言和體例而論的?？傮w而言，《舉例》和《纂微》有一定分工，所以，文章主要就《舉例》討論孫氏《漢志》研究心得。

2 激賞班固《漢志》，但所舉四十六例多值得商榷

一般來說，學(xué)術(shù)評價往往與對作者個人的情感好惡息息相關(guān)。自來喜班固者，對其《漢志》評價亦高;惡班固者，對其《漢志》乃至整部《漢書》亦極盡詆毀之能事。孫氏屬于盛贊班固的那一類，相應(yīng)地，他的《漢志》研究亦往往不顧實際而一味高標(biāo)班固。例如，他在“每類后用總論例”中說:“史家目錄有一代之學(xué)術(shù)寓乎其中，固不同藏家編目徒取記數(shù)而已。且班氏于易、書二家皆有‘劉向以中古文’云云;樂家又言‘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至小學(xué)類中則謂‘臣復(fù)續(xù)揚雄作十三章’。然則《志》中后論與夫總論所言，為其所加，不出劉氏之舊。吾于此嘆孟堅學(xué)識之大也?！苯癜?，孫氏此論并不準確?！稘h志》本之《七略》，雖有細節(jié)上的刪削，然其核心和根本乃是祖述劉氏父子而成篇的。不能因“劉向以中古文”等明系班固后加之辭，認為“《志》中后論與夫總論所言”(即略序和種序)皆是班固自作?？肌稘h志·總序》之言，多同于劉歆《移太常博士書》，可見其文辭之淵源;分類中，班固用“出、入、省”之語以明其變更，其余則悉仍劉氏《七略》之舊。同樣，各類序言中亦用“劉向校書”、“臣復(fù)續(xù)”之語以明其與《七略》有別，所不言者則大抵悉為劉氏舊文。孫先生以先入為主的個人好惡為準繩，認為“后論與夫總論所言”皆為班氏所加，且為“孟堅學(xué)識”之表征，斯論過矣。

孫氏欲張揚《漢志》，為其舉“例”，而往往適足以顯示《漢志》固有目錄原則的混亂。例如，“一類中分子目例”中說:“史家之《藝文志》，余嘗謂區(qū)立門類，在乎辨明家學(xué)?！鋾愠梢活惼堄?guī)畫疆界，雖立子目以分析之可矣?！彼裕稘h志·數(shù)術(shù)略》下分六種、《方技略》下分四種等等。而“分類不盡立子目例”中，孫氏則說:“吾謂此正班氏不規(guī)規(guī)于盡立子目也。……撰史者不在紛立名目已也。”所以，《詩賦略》屈賦、陸賦、荀賦三家之賦又不再分別細目?！稘h志》或細分子目或不細分子目，這其中的邏輯混亂是十分明顯的，但孫氏把兩種相互矛盾的情況都一概視為《漢志》的優(yōu)點。南宋鄭樵在《通志·校讎略》中認為《漢志》分類之弊一是“荒唐”(不合邏輯)，一是“茍且”(類目不細)，正是抓住了問題的要害。此外，《舉例》中的“稱等例”和“一書為數(shù)人作者其姓名并署例”都是內(nèi)容恰恰相反的標(biāo)目，孫氏在沒有說明應(yīng)如何在兩者之間作合理取舍、因而不能證成《漢志》是非的前提下，一概視它們?yōu)椤稘h志》可貴的“義例”。又如，孫氏有“一人之書得連舉不分類例”。但《漢志》中許商、五子胥、吾丘壽王、賈誼、孔臧、務(wù)成子、司馬相如、朱建、董仲舒、馮商、李步昌、韓嬰、曾參、兒寬、劉向、揚雄等人都有至少分列兩處(亦即并不是“連舉不分類例”)的文獻。

并且，孫氏往往“得一察焉而自好”，將空洞的規(guī)律異化為目錄本體?？傮w上，《舉例》之為書，“找規(guī)律”的宗旨既立，則難免強作繩墨，以材料“就”其條例之“范”。如，《互著例》認為《漢志·兵書略》雖有“省十家二百七十一篇，重”的事實，但是“儒家有《景子》、《公孫尼子》、《孟子》;而雜家有《公孫尼》、兵家有《景子》、《孟子》?！≌f家有《師曠》，而兵家亦有《師曠》。此其重復(fù)互見，班氏雖于六略中以其分析太甚，或有稱省者，然于諸家之學(xué)術(shù)兼通，仍不廢互著之例若是。”事實上，《漢志》中不僅“省十家二百七十一篇，重”的十組文獻不是如章學(xué)誠所云“互著”;德謙此處所舉的14組名稱相同或相近的文獻(如儒家《公孫尼子》28篇和雜家《公孫尼》1篇)更是不同文獻，無關(guān)乎所謂互著。德謙為了標(biāo)榜班固《漢志》之義例，而把名稱近同、實則不相干的兩組文獻指為一類，并目為互著，是不符合實際的。另如，《漢志》中除了有“稱并時例”外，還有稱先于某人或后于某人之例，以作為考作者時代的旁證，如《道家》中“韓長者六國時，先韓子”;《墨家》中“墨子在孔子后”皆是例證，但孫先生未有提及。同樣，其《劉向校讎學(xué)纂微》有待商榷之處亦復(fù)頗多。如，古籍分內(nèi)外篇(如《淮南內(nèi)》、《淮南外》)，乃因其內(nèi)容而定。但孫先生《析內(nèi)外》認為內(nèi)篇猶稱天祿本，外篇猶稱民間本而已，此說顯誤。此外，《敘源流》中引及《關(guān)尹子書錄》而不辨其真?zhèn)危聦嵣?，《關(guān)尹子書錄》明系偽作，不值為據(jù)。

3 四十六則條例有一條總的綱領(lǐng)

雖然孫氏46例有待商榷，但條目之間并非雜亂無章、一盤散沙，而是有一條理論總綱統(tǒng)攝的。這一總的綱領(lǐng)性的條例是:作為史志目錄，《漢志》有別于藏書家的目錄和讀書家的目錄，必須接受通篇《漢書》之作為紀傳體史書體例的整體規(guī)范，表現(xiàn)出了一定的理論深度。

他在“一書下契大旨例”中說:“目錄之學(xué)有藏書家焉，有讀書家焉。向謂此二家足以盡之，今觀于班《志》則知又有史家也。試言其分別之故。藏書家編纂目錄于其書之為宋為元或批或校，皆著明之甚者。篇葉之行款、收藏之圖記，亦纖細無遺。至一書之宗旨，則不辨也。蓋彼以典籍為玩好之具而已。讀書家者，加以考據(jù)，斯固善矣。如晁公武《讀書志》、陳直齋《書錄解題》，每一書下，各有論說，使承學(xué)之士藉以曉此書之得失，未嘗不可。然即謂其宗旨如此，猶未足奉為定評者也。若史家則何如?史家者凡一類之中是非異同別為議論，以發(fā)明之。其于一書之下，則但契大旨可耳?！?/p>

可以認為，孫氏46則條例皆可導(dǎo)源于“史志目錄”這一根本原則。如第一條“所據(jù)書不用條注例”，為什么呢?他說:“史家載筆不能無所依據(jù)。司馬遷作《史記》所據(jù)者為《世本》、《國語》、《戰(zhàn)國策》、《楚漢春秋》諸書。其自序則云:‘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宦動诩o傳中言其出自某書也。”同樣，作為“史”志，《漢志》已經(jīng)在開篇總序中指出:“今刪其要，以備篇籍”，是明言本諸劉歆《七略》的。所以班固“乃每一書下則不復(fù)用條注。然則后之編訂藝文，于所引書目必為詳注之者，誠未合乎史例也。夫史家之作《志》，所重在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淵流，與類書、輯佚書有別?！倍绻爸饤l加注，斯實類書、輯佚書矣”。他又說:“藝文之入史志為目錄之初祖，亦讀經(jīng)及群書之綱要。以傳體比類觀之，修史者但求部次確當(dāng)、得失詳明，引據(jù)之書無取條注，此《漢志》之舊例，然也?！倍濉商?、宋、明各《志》以及遼、金、元《補志》，皆不注出處，由此可知“史家目錄宗守《漢書》成例，歷代皆然矣”。

又如，“刪要例”條下，孫德謙認為以《七略·輯略》之重要，班固作《藝文志》仍然刪削之。為什么呢?因為“史家作《志》，異于專家目錄者，在此專家目錄于一書也，不憚反復(fù)推詳。若史家者，其于此書之義理只示人以崖略，在乎要言而不繁。是故以劉氏之《輯略》雖提綱契要，猶取其至要之言，其余則毅然刪之而無所顧惜?！芳夷夸涃F乎簡要有法。以《漢志》之刪《輯略》，則一切無關(guān)要義者，竟刪削之可也?！?/p>

總之，《漢志》作為《漢書》中的一篇，決定了它必須受到史書體例的制約和規(guī)范?！稘h志》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若干“筆法”皆由此而來。并且，《漢志》中的有些原則，甚至直接來自紀傳體史書的一般體例。如“辨章得失見后論例”認為，《漢志》不像《四庫提要》那樣為每部書一一討論其得失，而只是在每一略和每一種文獻之后，用序言的形式加以集中討論，以示一類文獻的得失。他認為這就好比“列傳之論贊，其義相同也”。也就是說，史書中，旨在評論人物得失的列傳之論贊，也是放在一篇之后的。同理，“史”志中，對文獻的議論也是集中放在該類后的序言中的，所謂“蓋專家目錄于一書之得失，可以暢所欲言。史志而亦若是，則不免失之繁。”又如，他在“稱出入例”中說:“《隋志》云:‘古者史官既司典籍，蓋有目錄以為綱紀。’是目錄之學(xué)原本史官，則為史官者撰述，藝文自當(dāng)使之綱舉目張，一出一入權(quán)自我操。譬之馬遷《史記》項羽入本紀，陳涉入世家。孟堅則俱出之，次之列傳之中?！币簿褪钦f，《史記》將項羽列入本紀、陳涉列入世家，但班固《漢書》則根據(jù)自己的看法將他們?nèi)繗w入列傳。這和《漢志》中將某些文獻或“出”或“入”，改變類別的用意是一致的。

這種將《漢志》條例和紀傳體史書之體例相比附而加以論證的思想，堪稱觀點新穎，有助于對《漢志》的準確理解。它提醒我們，必須從整部《漢書》的宏觀意義關(guān)聯(lián)上來知解《漢志》。

4 孫氏《漢志》思想簡評

至遲在唐人顏師古《漢書注》那里，我們即已看到對《漢志》相關(guān)條例的討論。嗣后，對《漢志》義例的討論，以清人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所得為多，孫德謙所論多本姚說。如，在《漢志》“《章句》施孟梁丘各二篇”條下，姚振宗認為包含了“《章句》施讎、《章句》孟喜、《章句》梁丘賀”三條款目，并認為這是班固“力求簡要”，即出于凝煉篇幅的需要而將三者合著為一條款目。而孫氏在“稱各例”中云:“一人之書，其卷數(shù)相等者，分言之則嫌繁重，合言之則又恐不能清晰其道，如何?曰:當(dāng)加一‘各’字，以識別之……蓋權(quán)衡于分合之間而得易簡之理也。”又如“分別標(biāo)題例”，孫氏指出:“鄭樵《通志·藝文略》于每一類中，分別標(biāo)題。以易類言之，如古易、石經(jīng)、章句、傳、注、集注、義疏、論說、類例、譜、考證、數(shù)、圖、音、讖緯、擬易，分立十二目(今按，實為十六目。鄭樵自己也說:“故分為十六種?！?可謂不厭精詳矣。其實《漢志》早有此例。試觀《六藝略》中易家:《易經(jīng)》十二篇、《易傳周氏》二篇、《古五子》十八篇、《古雜》八十篇、《章句》施、孟、梁丘各二篇。曰經(jīng)、曰傳、曰古、曰雜、曰章句，皆分別標(biāo)題之法也。蓋如此則治易學(xué)者始知若者為經(jīng)、若者為傳、若者為古、若者為雜、若者為章句，雖不必讀其書即就標(biāo)題觀之而書之大體可了然心目矣。至禮家之《司馬法》則以‘軍禮’二字標(biāo)題于上;樂家之《趙氏》、《師氏》、《龍氏》，則以‘雅琴’二字標(biāo)題于上，亦所以分別著明之也?！笨梢姡@其實是姚振宗“蒙上省”的另一種說法。

但孫德謙《舉例》充類至盡地專事總結(jié)《漢志》條例，實為古來《漢志》研究中獨樹一幟的成果。從這一意義上說，其真正的價值也許不在他到底找了多少規(guī)律，以及其中又有多少是頗為精切的，而在于“找規(guī)律”本身意味著，《漢志》研究應(yīng)著眼于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他將《漢志》中彼此分散的環(huán)節(jié)、分割的部分和暫時的結(jié)果統(tǒng)一起來，將人們的目光引向“看不見”的部分。這一致思理路，對后人影響較大。如，顧實為《漢志》做《講疏》，就常常措意于其中的一些基本“條例”。也正是有見于此，曹元忠在序言中對孫氏《舉例》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曹氏說:“簿錄家得此(《漢書藝文志舉例》)尤文家之《文心雕龍》，史家之《史通》也?！辈苁现圆幻膺^于溢美，然孫氏《舉例》在《漢志》研究史上的價值也是斑斑可考的，如程千帆《目錄學(xué)叢考》中的有關(guān)《漢志》研究即多參考孫氏。

1．許廣奎．論孫德謙的目錄學(xué)思想．圖書館學(xué)研究，2000(6)

2．胡楚生．中國目錄學(xué)．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