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越久越為香醇的友情

第一次去八寶山，在1978年6月22日，跟作榮帶車從《詩刊》出發(fā)到美術(shù)館前接馮牧、葛洛、白樺，參加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作者柳青的葬禮。

又一次去八寶山，是三十五年之后——2013年2月21日，跟作榮一同為詩人雷抒雁送行。

而這一次去八寶山，僅僅時隔八個多月——2013年11月14日，我從東北趕來見作榮最后一面——告別我的老友好友！

1977年8月18日，我從撫順赴京到《詩刊》幫助工作，夜色中的虎坊橋宿舍，跟先我借調(diào)而來的作榮晤面，沒多少寒暄，卻有股熱乎勁，當(dāng)晚得贈其處女集《萬山軍號鳴》。在那之前的幾個月，曾有過一次文字聚首，即當(dāng)年的《人民文學(xué)》第三期上，同一欄目下，我倆發(fā)表了同一題材的抒情詩，各一首，緊挨著。那年，作榮三十歲，我二十七歲。不久，我們兩個單身漢便被安排進(jìn)了同一間宿舍。狹窄的廂房，兩張單人床中間只能放一張三屜桌、一個臉盆架。寒來暑往，一住就是十五個月。

白天一個辦公室編稿，晚上一個寢室做夢，早午晚一個食堂用餐，同進(jìn)同出有如形影，很快就跨越短暫的生疏不分彼此了。我們寄食于“芳鄰”北京京劇團(tuán)，換回來的錢票糧票統(tǒng)統(tǒng)存放在一起。他那時還是工程兵的“韓干事”，每月薪金52元、供應(yīng)糧47斤，而我工資38元、供應(yīng)糧27斤半。合著用，我吃得一點兒不比他少，心下不安，就建議說：“各用各的，我不夠了找你！”他斷然否決：“費那事干什么？”無鎖的抽屜里，裝個老式的鐵皮藥盒子，錢糧盡在其中，誰用誰拿。我倆的信是可以互拆的，我倘不在，他負(fù)責(zé)處理我的一切：看稿、復(fù)信、接待朋友。反之亦然。1978年夏月，我出差西北，在銀川不慎丟失了證件、旅差費及糧票，慌亂中向作榮求助。幾天后我到了蘭州，作榮快件寄的錢糧已候在《甘肅文藝》編輯部，匯款單折后的附言條上是熟悉的筆跡：“在外多加小心！不夠用再告?！币粋€半月后，我自西安返京，作榮交我一疊拆開的信件，基本是家鄉(xiāng)親友的購物單。那時物質(zhì)匱乏，山海關(guān)外頗為流行京產(chǎn)的“大邊鞋”。作榮閱信統(tǒng)計鞋碼，積攢個十雙八雙，便上珠市口或西單、王府井采購，而后再買一條八角錢的平紋枕巾，針線封裝，按信封寫地址，再跑牛街郵局，依秩填單、上秤、付郵資……如此往復(fù)。還寄過衣物與糖果。作榮多次與我車站接送來自撫順的朋友，他還陪我騎自行車逐條胡同奔跑，為我的客人找旅館；實在找不到，就領(lǐng)回宿舍，我倆去睡辦公桌。撫順一位朋友入京報考中央戲劇學(xué)院，在我倆那兒住了月余。那時，我和作榮經(jīng)常干的事是半夜叫醒對方，朗誦自已剛畫上句號的新作。

1978年盛夏，我忽然有了當(dāng)兵的機(jī)緣。7月21日晚，與作榮在宿舍用搪瓷缸子對飲“竹葉青”，仔細(xì)商量我的去向。作榮以即將轉(zhuǎn)業(yè)的“過來人”身份，堅決主張我留《詩刊》，車轱轆話說到后半夜。對摯友和自已熱愛的編輯職業(yè)，我也難以割舍，可我至今也說不清，那身軍裝何以對我有無敵的誘惑力。差不多半個月的糾結(jié)，煎熬得我茶飯不思，作榮每晨從街口給我往回帶油餅、端豆?jié){。最后，我還是一意孤行地攜筆從戎了。

1978年11月23日下午，陪作榮到國家出版局政治部落戶。差不多同時，他脫軍裝，我穿軍裝。12月18日晚，大雪紛飛，編輯部負(fù)責(zé)人邵燕祥為我餞行，特邀作榮作陪；班后，我們?nèi)藬D公交車聚于峨眉飯店。宴罷又到邵宅久坐長聊，而后我與作榮踏新雪踏夜色，步行回到虎坊路。12月21日，與作榮、徐剛到天橋照相館合影留念，題字“冬天的告別”。12月22日晚，作榮、徐剛、王燕生、王新弟、王恩宇等送我離京回?fù)?，作榮扛著一個精心綁扎的紙盒箱，內(nèi)盛朋友們?yōu)槲遗R產(chǎn)妻子備下的幾十捆掛面。

1980年8月11日，我應(yīng)邀赴北戴河參加河北詩會。晚飯后，先期到達(dá)的作榮便趕來看望；我與胡世宗送他回，又逢高洪波、劉湛秋、雷霆，幾人頂著晚潮漫步。11月7日，我出差由滬抵京，作榮接站，夜宿徐剛處。

1981年2月12日，一直牽掛我工作事的作榮又寫信寄沈：“我還是主張你調(diào)京，首都的條件總要好些，對事業(yè)有利。家屬問題開始恐難解決，最好你在沈空能定個副營級，這樣家屬就名正言順隨軍了……再說一句，我還是傾向你到北京來工作。我已正式到《人民文學(xué)》來了，仍看詩，有詩及時寄來就是?！?兩個月后，我上魯迅文學(xué)院深造，星期天便“長”在了作榮家。那時作榮與燕生是鄰居，一樓門對門，我經(jīng)常在那兒一吃就是兩頓飯。 某個周日，高洪波設(shè)家宴，請我和作榮、還有小說家張長弓暢飲。飯后過午，走出洪波家門，我正猶豫去哪，作榮說：“上我那！”我倆暈乎乎騎車并行說笑，行至東大橋轉(zhuǎn)彎處避讓公交車，小遇險情……

不知是時代的原因，還是年齡的原因，那會兒好友相聚，信口隨心，無所禁忌，開玩笑，發(fā)牢騷，打鬧甚而惡作劇，至情至性。方方小桌，草草杯盤，酒香茶韻中放懷放膽，亦莊亦諧，又說又罵，煞是痛快！

1981年6月25日，我拿到自己的第二部詩集《詩的腳印》樣書，第一本便寫下了作榮的名字并題句：

筆耕詩苑萍水逢，

斗室春秋手足情。

斑斑墨跡摯友汗，

區(qū)區(qū)腳印兩心凝。

1981年11月12日，與作榮、徐剛到北緯旅館拜望艾青，聽其笑侃數(shù)十年間的中國文壇百態(tài)；飯后，同看中國與沙特足球賽電視轉(zhuǎn)播。午夜告別艾青，三人騎車路過天安門廣場，見人潮涌動，敲鑼打鼓歡慶綠茵場上的勝利，駐足議論，而后相約回去連夜寫詩。

1984年3月25日，燕生電話找到正在空軍文化部臨時工作的我，告知《詩刊》主編鄒荻帆約見。我問什么事，他答曰不知：“老頭語氣挺神秘，還囑咐我別對外人說起?！贝稳盏交⒎宦贰对娍?，荻帆先生回手掩門，沙發(fā)對坐，問我是否愿意調(diào)入《詩刊》擔(dān)任編輯部主任……我頗感意外，此舉涉及脫軍裝、進(jìn)北京等重大人生轉(zhuǎn)折，我答應(yīng)考慮一周后回話。返空軍，我即征求詩人周鶴、廖代謙意見，皆表示支持；我下午又專程去《人民文學(xué)》征求作榮意見，他笑道：“轉(zhuǎn)一圈又回來了吧，挺好！”我倆遂溜到東四青海餐廳小酌。然而四天之后，燕生電告荻帆先生夜入友誼醫(yī)院，從此一病不起，所議之事便也擱置了。作榮感慨：人生乃命也！

1996年9月15日，獲知作榮、徐剛到盤錦采訪，我特地趕去相聚。非京非沈，清閑自在，酒足飯飽便聊，作榮說文壇諸事，褒貶皆有。徐剛則暢說寄身海外的千般感受，我亦始知他的長作《夢巴黎》，是如何經(jīng)作榮之手，在《人民文學(xué)》赫然推出的。12月下旬，我和作榮相聚于作協(xié)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駐地京西賓館，他來客房看我，并在筆記本上深情寫下：“在《詩刊》的破房子里同居了兩年，那美好的回憶永遠(yuǎn)讓人難以忘卻！”

1998年初秋，我出訪歐洲回到北京，電話里對作榮說：“今晚你少睡一小時，為我趕寫篇幾百字的短文，我編書等著用！”說這話時，正逢他將家從和平里搬到潘家園的次日，屋里亂糟糟的一團(tuán)，萬物尚未歸位，他把一張報紙墊到滿是灰塵的寫字臺上，拔筆坐了下來。第二天便交我一篇情真意切的美文《松濤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松濤的感情日深，呼朋喚友，把酒論詩，徹夜傾談，長街游走，從生活的關(guān)照發(fā)展到靈魂的相知。日日相見時仿佛并未相見，長久分離后仿佛并未分離。一晃二十余年過去，感覺依舊。松濤是詩人，更是個真誠且善良的人。我甚至認(rèn)為，如果世上只剩下一個好人，那就是他。為了怕朋友出事，他會急得吐血；朋友喜歡什么，雖然他自己也喜歡，卻能毫不猶豫地相讓。為朋友他盡心盡力，事無巨細(xì)，處理得無微不至。他是個典型的為他人活著且活得很累的人。”娓娓道來，長達(dá)兩千多字。

2004年，我的跨文體長詩《黃之河》獲首屆“艾青詩歌獎”。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的頒獎會上，作榮宣讀了熱情洋溢的頒授詞。

2010年4月，在牡丹之都洛陽，作榮針對我的花甲之齡寫下了一段文字：“人生如一壺老酒，歷時越久越為香醇，留待我們慢慢品味。有所作為，休息懶散，得到快樂，是幸福的主要內(nèi)涵。而一顆詩心與地久天長的友情，將隨同我們一起幸福、沉醉。讓新的人生從六十歲開始，如同牡丹的姚黃魏紫，年年綻開迎春的花朵?！彪S后又有詩書《題贈松濤》：

一縷炊煙出筆端，

心隨銀燕上藍(lán)天，

無倦滄桑詩未老，

拒絕末日寫新篇。

2010年8月7日，“松濤文苑落成慶典”進(jìn)行時，作榮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作為松濤的摯友，感到驕傲。我想，松濤回到撫順，還會發(fā)揮很大的作用，因為松濤對事業(yè)、對朋友，有責(zé)任感，又熱情，就像撫順的煤炭一樣，燃燒著自己，溫暖著他人?！?9月4日我抵京，受命參加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歌獎的終評工作，當(dāng)晚與作榮繞樓散步，他數(shù)次擔(dān)任評委，對我多有經(jīng)驗的提示。10月16日中午，與高洪波、雷抒雁審讀獲獎詩集評語并簽字，而后特地約上作榮一同合影留念。

當(dāng)年，我和作榮一同瞻仰毛澤東遺容。一同觀賞解禁的國內(nèi)外故事片。一同爬香山鬼見愁。一同登頤和園佛香閣。一同被召到李季府上談話。一同到郭小川家中吃餃子。一同到西單“民主墻”看大字報。一同到北海公園觀賞“星星畫展”。一同探望受難的作家浩然。一同到景山西街拜訪新婚的公劉。一同在人民大會堂領(lǐng)取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一同在華山腳下欣賞“老腔”表演。一同在洛陽接受新浪網(wǎng)采訪。一同登華山、黃山。一同游青海、北戴河。一同出席中國詩歌學(xué)會換屆大會。一同獲得“中國詩人”創(chuàng)作成就獎……

春秋輪轉(zhuǎn)，與作榮有過多少“一同”？不計其數(shù)！

作榮是心地善良、重情重義之人，能攻堅克難，能忍辱負(fù)重，有大局意識，有擔(dān)當(dāng)精神。數(shù)十年相處，我見他笑過，那是天真兒童、無邪少年純粹的笑；我見他怒過，罵人，那是血性男兒的激忿率性表達(dá)；我亦見他哭過，甚至嚎啕大哭，那是煎熬與無奈中的抗?fàn)幣c宣泄。

在中國當(dāng)代文壇上，作榮從《詩刊》到《人民文學(xué)》數(shù)十年間，從詩歌到散文，從小說到報告文學(xué)，他幫助了多少人？有的是幫著成名，有的是幫著改變命運。這種“幫”實質(zhì)是在中國轉(zhuǎn)型期對當(dāng)代文學(xué)滿懷深情且智勇兼?zhèn)涞拇龠M(jìn)。

2007年8月在西寧，因早已去過塔爾寺和青海湖，我與作榮便躲在賓館聊天。我笑問：“三十年前在虎坊路小屋里睡覺，你做過《人民文學(xué)》的主編夢嗎？”接力棒是從茅盾、李季、張光年、王蒙、劉興武、劉白羽傳到他手上的，在這樣一個醒目的位置上，就有了為中國文學(xué)做許多大事好事的機(jī)會。他不間斷地使勁抽著煙，額上皺紋流淌，嘴角卻溢著笑意，眼睛里閃爍著我熟悉的光彩。我順勢建議他好好寫一部自傳，內(nèi)容既有清晰的個人經(jīng)歷，也有工作的自然輻射，直接透視出中國文學(xué)的復(fù)雜生態(tài)，會不乏豐富的看點。他聞之笑道：“老了再說吧！” 不料，兇險的疾患打了他的埋伏，剎那喪生。他沒來得及寫自傳，卻完成了一部30余萬字的《李白傳》，我堅信讀者會透過傳記里這位偉大詩人傳奇的一生，隱約看到作榮的影子。

徐剛曾撰文《回首的炊煙》：“其時我已調(diào)到《人民日報》副刊當(dāng)詩歌編輯，韓作榮、李松濤則在《詩刊》……有了稿費則常常相約出去小吃。于今想起，那時還不是吃喝的年代，更多的時候是沏一杯好茶，聊天，談詩。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回來了。后來松濤離去，那是冬天的告別。歲月流轉(zhuǎn)，幾乎每個人都迭經(jīng)變故卻友情依舊，而白云也開始籠罩在我們各自的頭頂了。1992年盛夏，我從巴黎回到闊別三年的故國，我與作榮說過這樣一句話：最可慶幸的是老朋友都還在！ ”

而今，聽他說這句話的作榮竟然不在了，這是何等殘酷的現(xiàn)實？！

2013年2月21日，我在京參加抒雁遺體告別儀式，寒風(fēng)中哀痛的八寶山，眾多熟人皆瞠目于我留著胡須的樣子。作榮平素語言偏少，無事不聯(lián)系，卻有直截了當(dāng)?shù)膶ｋ娭翐犴槪骸皠e留胡子了，看著別扭，剃了吧！”我以為這是開場白，便問：“還有別的事嗎？”“就這事！”一周后，《海燕》雜志主編李皓入京聚友，席間電話輪流與我說話，作榮第一句就是：“胡子刮了嗎？” 真乃滄海桑田，當(dāng)年我們打撲克，捺著往臉上貼紙條，用鋼筆畫胡子，待有了真胡子，反而覺得難以接受，作榮想弱化我的老相。詩友王雪瑩電問我何時到京，我說：“見面或許會驚著你，我留胡子了！”她說：“我知道！還與作榮一塊兒聊起這事，作榮說他還是喜歡你沒胡子的樣子……”

老友好友作榮“看著別扭”，我是否該考慮去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