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東旭
(南開大學哲學院, 天津 300071)
維特根斯坦論“否定之謎”
姚東旭
(南開大學哲學院, 天津 300071)
“否定之謎”是早期分析哲學中廣泛討論的問題。維特根斯坦對此做出過很多論述。前期維特根斯坦主要通過命題意義的圖像論對否定疑難進行處理。中后期維特根斯坦轉(zhuǎn)向了日常語言分析,從語法自治性和多樣性兩個角度進行闡發(fā)。維特根斯坦認為,正確處理詞與句的關系是解決“否定之謎”的關鍵。
否定之謎; 語法自治性; 語法多樣性; 詞與句的關系
分析哲學家們十分重視“否定疑難”問題。羅素最早提出這樣的“非存在物難題”:一個假命題并不對應事實,但是它如何有意義?一個否定命題并不對應事實,但它如何為真?這涉及語言哲學的一個基本問題:語言與世界究竟具有什么樣的關系?
在《戰(zhàn)時筆記:1914—1917》年中,維特根斯坦將他的相關困惑表達為“否定之謎”:“它是否定之謎,事情不是這樣的,然而我們卻能說出事情不是什么樣的?!盵1]在其從前期到中后期的一系列著作中,維特根斯坦都將“否定”作為一個重要的主題進行專門的探究。國內(nèi)外學界關于維特根斯坦對否定問題的研究并不系統(tǒng),特別是對中后期維特根斯坦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本文試圖從詞與句的關系這一角度,對維特根斯坦前期和中后期處理否定問題的相關討論進行梳理與探討。
西方哲學家關于否定問題的討論由來已久。巴門尼德對存在與非存在做了截然區(qū)分、柏拉圖在《智者篇》中對“虛假”是否存在的問題做了詳盡的探討。1911年,維特根斯坦帶著多年來的哲學疑惑到劍橋找到羅素,第一個討論的便是關于否定的問題。羅素在回憶錄中提到他初次見到維特根斯坦時的一件事情:他不愿意承認房間里沒有犀牛這件事是確實的。后來,羅素在深受維特根斯坦影響而寫作的《邏輯原子主義哲學》中,討論的“這間屋子里沒有河馬”這一命題就是與“否定事實是否存在”這一問題聯(lián)系而提出的[2]。
1. 取消論vs二元論
一直以來,語言哲學家對于否定問題的討論有兩條思路。一條是取消論的思路。代表人物是艾耶爾、奎因、塔斯基等人,他們的主要思路是認為:在傳統(tǒng)的想法中,否定命題與肯定命題的區(qū)別被過度夸大了,我們可以把否定問題看作是一個邏輯問題,通過語法上對否定的再定義來取消否定帶來的疑難。另一條思路是二元論的思路。代表人物有弗雷格、羅素、拉姆塞、魏斯曼等人,他們不打算取消否定的原始意義。他們將否定疑難看作是一個本體論問題,并認為,當~p為真時,就意味著在一定意義上存在一個“否定事實”。我們應當通過“否定事實”來說明否定命題。
在取消論的思路中,奎因認為可以通過真值表來從語義上定義否定:一個真命題的否定是假的,一個假命題的否定是真的。塔斯基將這一思路加以完善。他定義否定句子為:對于句子S的否定可以被定義為任何一個如此這般聯(lián)系S的陳述T,即:當二者中有一個具有真值n的時候,另一個具有真值1-n。這樣,通過二值邏輯的關系模型,我們建立起了否定命題所依賴的邏輯。
邏輯實證主義者艾耶爾的思路與兩位邏輯學家的思路有所不同。艾耶爾將肯定命題作為命題的范型,而否定命題在這一點上,并未達到肯定命題所要求達到的證實程度,因此它雖然對實在有所說,但它并不如肯定命題那樣直接的聯(lián)系事實。因此,當我們說“不是什么”的時候,實際上這是我們想說“它是什么”而并未成功的一種妥協(xié)[3]。
堅持二元論的思路所涉及到的人物和思想范圍比較廣。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們?nèi)粘K龅降姆穸ㄒ呻y是與我們在處理“這間房間里沒有河馬”的命題內(nèi)容時出現(xiàn)的問題相關的,而在于,這里提示著一種問題的深度,即:否定句子中出現(xiàn)的假命題成分是如何有意義的?一個假命題加一個否定符號組成的句子是如何可能為真的?按照劍橋大學的Baker和Hacker做出的總結,“否定之謎”問題中涉及的假命題問題可以寫成如下形式:1) 一個真命題描述的是事實之所是的;2) 一個假命題所描述的是事實所不是的;3) 一個命題所描述的事實是不變的,不論它是真的還是假的。
那么,問題是1)與2)和3)是矛盾的。但是這三者中每一個都是有意義的,不能被消除掉[4]。那么,這是如何可能的?
弗雷格對于這一疑難的處理是將句子分為兩個部分,一方面是句子所涉及的思想,另一方面就是對于思想的斷定。他認為:“一個真正的思想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的,如果我們要對它進行判斷,那么我們要么把它作為真的而予以承認,要么把它作為假的而予以拒絕?!盵5]他認為假的思想也是存在的,我們應當區(qū)分判斷和被判斷的內(nèi)容,被判斷的內(nèi)容是句子的思想,而否定和肯定都是對思想的斷定。這樣,一個假命題中的內(nèi)容成分被劃入到思想范疇。弗雷格由此確立了不同于外在世界和人內(nèi)心世界的第三領域[6],即作為不依賴于人的思維和承認的不變的思想的領域。思想的存在不依賴于人的斷定,這樣,我們可以通過否定斷定一個思想為假,即使沒有這個否定,這個假的思想依然存在,并得到人們的理解。
羅素對否定的看法比較復雜。一方面,他的想法基本類似于作為邏輯學家的奎因、塔斯基。認為可以通過真值表和邏輯定義來定義否定。另一方面,他又體現(xiàn)出一個哲學家對于“否定事實”這一問題的關注。
羅素在《邏輯原子主義哲學》中,引用了他的學生Demos的一封信,作為自己想法的一個參照。在信中,Demos提出了一種類似于艾耶爾的對否定的看法:當我們斷言~p的時候,我們是在斷言一些為真的但與p不兼容的命題q。例如,我們說“這支粉筆不是紅色的。”實際上是在說我們不知道肯定命題是什么,但是我們知道它與“這支粉筆是紅色的”不兼容。這樣,否定事實就被事先排除了,p與~p都斷言了一個肯定事實。
羅素對這種想法的批評在于,它只承認了不兼容性,但是卻沒有問這種不兼容性是如何可能的。與此相關的一點是~p不是一個如p一般的簡單命題,這讓它斷言一個正面事實時面對邏輯連接詞“~”的指稱問題。問題依然是:否定命題是如何對世界有所言說的?將否定命題看作肯定命題的不完善形式并沒有回答這一問題。
羅素意識到了這里的困難。因此,他傾向于承認否定事實的存在。即當我們說出一個否定命題時,實際上對應的是一個否定事實。羅素認為否定事實是一個邏輯對象。表示不同于命題的肯定事實的事實。例如,世界之中有對象a、b和關系R1,它們的配置對應于命題p:aR1b,那么,~p就對應于不同于aR1b的組合:aR2b。這樣,通過邏輯對象的確立,否定與肯定的關系得到定義[7]。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羅素并沒有對Demos的思路推進許多,無論是肯定命題還是邏輯對象,他們都在尋找“正面的”的命題來代替否定命題。而否定命題仍然尚未闡明。
這里,我們看到,羅素的思路和弗雷格相仿,即承認否定事實一定意義上的實際存在。區(qū)別在于弗雷格設置了世界與心理之外的第三領域即思想,而羅素則將其看作邏輯對象。這樣就形成了肯定事實與否定事實共存在場的二元論思路。
2. 前期維特根斯坦:雙層理論
維特根斯坦在1914年11月26日的日記中寫道:“使我不得安寧的是肯定事實和否定事實的二元論,當然不可能存在著這樣一種二元論。但是,如何避免它?”[1]131那么,讓維特根斯坦不得安寧的二元論的問題何在呢?關于否定的疑難,用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的總結來說即是“一個否定句既然要否定一個命題,就必須在某種意義上使它成為真的”[8]。我們看到,二元論者都在某種意義上承認p和~p同時為真命題。無論是用肯定命題來替換否定命題(羅素、拉姆塞),還是承認“思想”世界的存在(弗雷格)。這樣,我們對世界的陳述可以在肯定命題層面達成統(tǒng)一。但是,維特根斯坦顯然不同意這一點,因為“當針對一個物我們作出了所有肯定斷言時,我們當然并沒有因此而作出了所有否定的斷言!一切都取決于這點”[1]131。也就是說,用肯定來定義否定,最終使得我們錯失了對于否定自身的研究。
從上文的討論中我們可以看到,“否定之謎”涉及到語言與世界的關系的兩個層面:世界及語言。這里,《邏輯哲學論》中維特根斯坦的基本觀點為我們進入這一問題提供了一個入口:
“命題的可能性建立在對象以記號為代表物這一原理的基礎上。”
“我的一個基本思想是:‘邏輯常項’不是代表物,事實的邏輯是不能有代表物的?!盵9]
沿著這兩句話所導向的思路,我們將分別從世界和語言兩個方向進行探究。
首先,維特根斯坦是一個事實(事態(tài))本體論者。《邏輯哲學論》一書從本體論開始講起。構成世界的基本要素是事態(tài),事態(tài)即是對象的配置情況。這里確立了事態(tài)而非事物作為構造要素的基本地位,因為我們所談及到的事物或?qū)ο?,都是在事態(tài)之中談及到的,我們不能脫離事態(tài)的組合來談論事物。事實(事態(tài))作為本體,與事物作為本體的最大區(qū)別在于,它從一開始就是由邏輯空間中的邏輯結構所決定的。而不是一個個實體+屬性的缺乏關系屬性的個別物。我們可以看到,這里,維特根斯坦的本體論設定就是從作為總體(世界、事態(tài))出發(fā),而對象則是在這一總體的分析中被給予出來。這樣,經(jīng)由分析得出的對象并不是孤零零的對象,而是在諸種邏輯結構即可能性之中的對象。各種可能關系作為內(nèi)在屬性作為對象的根本性質(zhì)出現(xiàn)。
與事實與事態(tài)的配對相對應,世界和實在之間的區(qū)別也在這里被給出。當事態(tài)存在時,即為事實,事實的總體構成世界。而實在則包括事態(tài)的存在與不存在。這里我們看到維特根斯坦的設定與邏輯實證主義所不同的地方。邏輯實證主義者的模型是命題語言和事實世界的對應,而在維特根斯坦這里,與命題相對應的除了一個是事實所構成的世界,還有一個是包含事態(tài)存在與不存在兩種可能性的實在。后者使得前者稱為可能。
由以上本體論前提出發(fā),我們可以進展到語言層面的討論。與本體論的結構相對應,言說世界及實在的語言也應該有相應的配置。這里就涉及到了命題的圖像論。命題如何描畫實在呢?維特根斯坦認為命題應當與實在之間共享同樣的邏輯形式,也就是邏輯空間中的可能性。我們可以通過具有同樣邏輯多樣性的語言對實在進行描畫。
對應于作為基本元素的事態(tài),命題作為實在的一幅圖像,描畫作為實在的存在與不存在,而并非簡單地描畫作為存在的事實。對應于命題要素的對象,名稱代表對象,因此,對象組合的可能性在命題中就被圖示為名稱組合的可能性。這樣,對應于事態(tài)與對象之間的關系,我們也可以在同樣意義上言說命題與名稱(或句子與詞)之間的關系。
這樣,我們可以看到,維特根斯坦實際上在處理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問題時構造了一種雙層理論:代表對象的名稱的一層和圖示事態(tài)的命題的一層。命題的一層是最基本的一層,而這一層是有邏輯結構的,名稱的內(nèi)在屬性就在于構造命題的可能性。這條思路是與包括羅素、弗雷格和邏輯實證主義處理相關問題有區(qū)別的。維特根斯坦強調(diào)命題或事態(tài)的優(yōu)先性,而指稱或代表是由名稱完成的。而羅素和弗雷格則在這里的不同在于他們試圖將命題放到名稱的層次上來理解。這里值得提到的一點是:將命題看做一種名稱的后果就是模糊了可能配置和事實配置之間的界限。從而為二元論埋下伏筆。
按照Summerfield的看法,傳統(tǒng)思路中關于語言與世界的關系的理論有兩種:適合理論和追蹤理論。適合理論認為世界和語言是兩個獨立的系統(tǒng),語言的意義來自于兩者之間適合的關系的形成。這種思路難以解答的問題恰恰就在于這種適合往往淪為相似,從而造成無窮后退,并導致懷疑論。而追蹤理論則認為,語言并不獨立于對世界,只有對世界的實際情況的描述,語言才能恰當?shù)陌l(fā)揮它的功能。這條思路的問題就在于,它無法解答為何語言能描述事情之所不是,即假命題如何可能的問題[10]。
我們可以看到,前期維特根斯坦的雙層理論大概是二者之間的一個綜合。名稱追蹤對象,命題適合實在。兩個層次分別執(zhí)行適合和追蹤兩個不同的功能。名稱代表對象,而我們不能否認對象的存在,不然就無法有意義地談及名稱。這就避免了追蹤理論的描述假的可能性的問題。命題與實在共享同樣的邏輯形式,邏輯形式不同于相似,而是基于實在的邏輯可能性,這就避免了適合理論的無窮后退的問題。邏輯圖像論達成了兩種理論的一種和解。
這樣,我們從世界和語言兩個角度入手,得出了維特根斯坦所建立起來的雙層理論。這體現(xiàn)出維特根斯坦對于句子與詞之間關系的基本出發(fā)點:詞的功能(代表對象的名稱)就在于組成句子,脫離了句子無法談及詞的意義。句子和詞兩個層面的劃分使得“假命題如何有意義”的問題得到了解答:命題有意義的方式在于其是否提供一種可能的配置,而不在于是否有對應的事實。這就為我們討論否定疑難提供了基礎。
3. 否定作為一種運算
這里我們主要討論的是碼段4.0312中的:“我的一個基本思想是:‘邏輯常項’不是代表物,事實的邏輯是不能有代表物的?!盵9]45
通過上文中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命題對于事態(tài)的描畫建立起來的雙層理論。然而,我們除了在描畫事態(tài)這個基本的層面之外,在一個更高的命題之間的層面,還有一些邏輯連接詞即邏輯常項如∨(析取)、∧(合取)、~(否定)、?(等值)、→(蘊涵)等。它們并不圖示事態(tài),只是用來表示命題之間可能出現(xiàn)的關系。那么,它們又何以具有意義呢?維特根斯坦認為這些邏輯連接詞都表示一種對命題進行演算的運算符號,通過運算我們可以知道命題之間的真值關系。因為不存在如羅素等所假設的邏輯對象,所以它們不是代表物,不能進入命題內(nèi)容之中。
以下我們將就否定這一邏輯常項進行討論。否定不同于其他邏輯連接詞之處在于它只涉及到一個命題,“否定命題確定了一個與被否定的命題不同的邏輯位置”(4.0641)[9]47,也就是說,作為邏輯演算的否定所規(guī)定的是一個邏輯位置,而不是一個事態(tài)。否定作為一種運算,首先是由否定的規(guī)則所決定的邏輯運算,而非指稱某個事態(tài)。“借助于被否定命題的邏輯位置,否定命題確定了一個邏輯位置,它說這個位置在后一個位置之外。”[9]48也就是說,作為運算的否定,它的特征是借助某個被否定命題來排除原命題,表示的是一種邏輯或語法關系,并非肯定某個作為事實的命題。因此,確立了邏輯規(guī)則優(yōu)先于事實的特征,我們可以按照否定的規(guī)則規(guī)定,使得p為真的事實即是使得~p為假的事實,使得p為假的事實即是使得~p為真的事實。這樣,p與~p對應同一個事實,而非兩個同時被肯定的事實,這就避免了二元論的誤區(qū)。
這樣,維特根斯坦通過雙層理論解決了命題如何有意義的問題,并通過對否定作為一種運算對否定疑難做出了本質(zhì)性的闡明。一種誤解是維特根斯坦最后的結論似乎是在克服了二元論后又回到了取消論的道路中來。即用真值定義的方式來排除否定疑難。但是在這里,維特根斯坦實際上所提出的是一種排除了取消論和二元論的一元論的思路,因為只有確立了否定命題與肯定命題對應于同一個事實,才能夠建立起p與~p之間的邏輯聯(lián)系,否則我們并沒有對否定做出任何說明。
如果說在雙層理論的建構中,對句子與詞之間的關系的闡明起到了本質(zhì)性的作用的話。那么,我們同樣也可以說,在對否定作為一種運算的討論當中,我們也能看到這一點,否定命題的構建正是一種靠邏輯或語法構造出來的有意義的句子。它靠語法規(guī)則為真或為假,否定詞的功能就是服務于構造出這樣的句子,而非尋求一個與句子構造無關的實指定義。
1929年維特根斯坦重返劍橋,開始了他中后期的工作。本文將從否定與語法的任意性、否定與語法的多樣性兩個角度進行論述。
1. 否定與語法的自治性
按照維特根斯坦的思路,我們提出否定的問題,在于使用了一個虛假的類比,即認為p與~p以同樣的方式起作用。在~p中,p不對應于什么某個東西,但是,與~p相對應的是:p不是事實。如果我們說“門是開的”,那么對應于“門不是開的”的是什么呢?這一點讓我們迷惑。如果~p是真的,它沒有任何東西去指稱[11]。
在前期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圖像論中,盡管維特根斯坦承認命題具備和實在同樣的邏輯形式和運算詞的非指稱性,首要點仍是語言對實在的描畫關系。而維特根斯坦在這個同樣的地方轉(zhuǎn)向了另外的方向,即他開始考慮他從一開始的設定,即語言(或命題)有意義是因為圖示某個實在,對某個實在負責。他問:“但如果沒有事實與之對應,它為什么不是無意義的,就像名稱沒有命名任何東西時是無意義的一樣?”[11]228維特根斯坦認為:“關于否定的疑惑是認為,某個東西一定對應著一個符號。”[11]229對這一前提的反思使得他步入了新的思路。
這里,我們涉及到了維特根斯坦中后期思想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語法的自治性或語法任意性。按照格勞克的定義,語法的任意性是指:“組成我們概念模式的語法、語法規(guī)則是任意的,它不在任何可推理的意義上理會實在,或以與哲學相關的方式成為正確的或錯誤的。”[12]維特根斯坦在這里對弗雷格、羅素以來的語言基礎主義的語言鏡示世界的本質(zhì)進行了逆轉(zhuǎn)。
維特根斯坦對這一點的討論是由語法正當性的問題開始的。我們用來與實在打交道的語法規(guī)則,是正當或正確的嗎?如果它是正確的,那么我們便可以有意義的談及對實在的鏡示和言說。但是,我們卻無法證明這種正當性。因為,任何對這種正當性的懷疑都會把我們引向另外的對世界或?qū)嵲诘拿枋觯Z法事先已經(jīng)將非語法的表達排除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nèi)魏螌嵲诘挠幸饬x的談及都是一種語法上的談及。在我們不能證明語法為正當?shù)囊饬x上,語法是任意的和自治的[12]53。但是,既然語法是任意的,那么我們能否隨意地創(chuàng)造語法和使用語法呢?維特根斯坦認為不然,只能由自己描述自己的語法是任意的,但是語法的使用卻不是任意的。
在這種視角下,我們來重新關照“否定之謎”的討論就會有新的進展。既然我們不能在語法對實在負責的意義上談及語法的正確性,那么我們是否在正確的使用否定和否定句子,只能夠在是否正確的在語法層面上談及它來討論了。因此,我們并不討論與p或~p對應的實在,我們討論p與~p的語法。
維特根斯坦認為,“否定”這個詞并沒有什么奇怪的,只有我們將它與“存在”這個詞或與存在有相同語法的某些詞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才看上去奇怪了[11]239。否定作為一個邏輯詞,并非以直接指稱或代表的意義上與“存在”相聯(lián)系。這里涉及到了兩種錯誤的進向。以布拉德雷為代表的一些哲學家認為應當用析取來排除否定,我們是否能將“~p”轉(zhuǎn)換成“r或r或r(r∨r∨r)”的形式?這里的回答是如果存在相應的語法規(guī)則,那么便可以替換,但是這種替換不是代替,因為如果所有的否定命題都可以轉(zhuǎn)化成肯定命題,那么所有的肯定命題也能轉(zhuǎn)換成否定命題。但是實際情況不然,當析取是一個語法命題的時候,例如我們說“除了紅色以外的原色”,這種情況下析取可以代替否定,但是,如果說“除了2以外的自然數(shù)”呢?一個無限的析取不能說是一種析取,因此它在這個時候不能替換否定[11]242。這些例子提醒我們在做看似簡單的判斷的時候所忽略的不同語法中的復雜情況。而哲學就容易犯這種簡單化的錯誤。
另外一條進向是羅素的邏輯理論。羅素假定一個x作為主目(x是一個自變量,羅素的改造在于將主目看作是一個自變量,這樣就用數(shù)學的方法來解決主目位置上的名稱是否存在的問題),但是并非所有的謂詞都具有一個承擔者?!拔铱吹搅艘粋€人”不能翻譯成“存在x,我看到了x,x是一個人”??吹搅藊是什么意思呢?我們的日常語言中沒有這種表達。一個形式上合法的命題很可能是沒有意義的。這是在我們說“存在x,x是金的,x是山”中并未顯露出來的細節(jié),我們同樣可以說:“不存在一個東西,它不是這個正方形中的一個色塊?!绷_素的改寫無法避免這種荒謬的句子出現(xiàn)[11]245。因此,通過將主目轉(zhuǎn)變成自變量而以邏輯的方式排除否定的嘗試也是失敗的。
否定問題并不僅僅是個語法或語言表達的規(guī)則問題。很顯然,一個否定命題是可以對應于某些實在的。而在這里,我們所討論的并非是它所對應的客觀還原意義上的實在,而是它所對應的實在所涉及的語法。我們說與p的否定相對應的東西,并不是說一個事實,但是卻在說這里有一些事實的成分。例如,我們說:“這里沒有椅子”,對應的是這里有個位置,世界上有椅子等[11]231。而哲學誤解就在于我們按照句子組合起來的方式(否定+命題內(nèi)容)來理解它,把從句的內(nèi)容當作是對應實在的代表物。而實際上,從句部分并沒有獨立的意義,它的功能類似于詞,服務于句子,。而一個句子對應哪些實在,是由句子整體決定的,不是由某些詞或從句部分決定的,句子整體對應于事實。我們通過解釋這個句子的用法而非詞的組合情況來理解這個表達,整體具有部分的組合所沒有的意義,還原只有還原到一定層面上才是有效的。我們看到,維特根斯坦這里所闡述的依然是對詞與句子關系的正確看法。
2. 否定與語法多樣性
在前期維特根斯坦的思想中,否定詞之所以能夠起到否定的作用,是因為所有否定詞具有某種共同的東西,亦即它們遵守著同樣的否定規(guī)則,由此,某一個別否定詞才能夠發(fā)揮否定的作用。而在中后期,維特根斯坦則放棄了關于否定本質(zhì)存在的想法。維特根斯坦說:“可以說,否定是一種排斥的姿勢,拒絕的姿勢。但是我們卻是在千差萬別的情況中使用這樣一種姿勢!”[8]175
例如,我們將雙重否定作為否定的一個規(guī)則。但是,這是否定的本質(zhì)嗎?并不一定如此,對于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來,如果他們沒有學會這一規(guī)則,他們理解的雙重否定就是否定而已。例如“他對此并非一無所知”。如果我們不懂得“一無所知”的含義,我們就不會得出雙重否定等于肯定的結論[11]220。我們是如何處理“這不是綠色的”這樣的句子的呢?當我們發(fā)現(xiàn)周圍有色盲的時候,這個句子就有了一個用法。當一個人指給我看一個紅色的袋子并說“看一下這個袋子”的時候,它就又有了一個用法。語法的多樣性聯(lián)系著情景與用法的多樣性。
這樣一來,一方面,我們并非通過指向一個實在來理解這個句子;另一方面,我們也并非將這個句子拆分到詞或組成部分的層面才能理解它。理解這個特定的句子需要我們懂得它所屬的諸種游戲的差別和使用的條件。但是,分析只有到某個層面上才可以理解,而一個更底層的層面有時候甚至會帶來誤解。因為這些表達式是與我們的生活形式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生活形式的多樣性造成了表達式的層次性。維特根斯坦問:“‘否定’在‘它沒有離開這個房間’和‘2+2≠5’中有同樣的意義嗎?”[8]175再比較:“地球并不是圍繞太陽做圓周運動”和“我并沒有牙疼”,前者是通過觀察得到的,而后者卻沒有類似的觀察[11]236。否定的家族中不同意義的差別,是不同游戲的差別。只有理解了這些不同的游戲,我們才能夠正確理解和使用不同的否定。
對“否定之謎”的關注貫穿了維特根斯坦的整個學術生涯。他在前期與中后期的著作中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一論題做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探討。理解維特根斯坦的相關探討的關鍵是:從他對語詞與語句的關系的正確理解入手。前期維特根斯坦用邏輯分析的方法澄清了否定作為一種運算的本質(zhì)特征。而他在中后期對于“否定之謎”相關問題的反思與推進,所使用的是日常語言分析方法,并將“否定之謎”作為語法誤用加以消除。我們從中可以看到這位哲學家對于否定問題的討論的深度和方法論意義,從而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與思考語言哲學的基本問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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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陳家寧,林 哲.談外語詞的漢化處理[J].天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5):476-480.
Wittgenstein’sRemarkon“TheMysteryofNegation”
Yao Dongxu
(Faculty of Philosoph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mystery of negation” is an issue which has been discussed widely among the early analytic philosophers. Wittgenstein has a plenty of remarks about it. The early Wittgenstein’s main approach is to deal with the issue by the picture theory of meaning of proposition. In the middle and the late period, his main approach is to elaborate the issue by analyzing the ordinary language: the puzzle of negation arising from the temptation to build a “the mythology of symbolism”; the autonomy of grammar and the diversity of grammar. In both Wittgenstein’s approaches,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 between words and sentences plays a key role in answering “the mystery of negation”.
the mystery of negation; the autonomy of grammar; diversity of gramma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words and sentences
2013-09-2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12amp;ZD006).
姚東旭(1987— ),男,博士研究生.
姚東旭,ydxhome@163.com.
B505
A
1008-4339(2014)02-16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