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趣事

■鐘南平

我的童年是在來浩村度過的，在許多難以忘懷的兒童趣事中，雨中到山林采菇是最有趣最有成就感的玩事之一了。

夏季，午后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我們幾個調(diào)皮死黨玩伴，就會抓住機(jī)會冒雨在林中榕樹下玩打仗，捉迷藏，淋個透心涼，全身濕透才舒服。大人們大多都在房子里躲雨或休息，我們更沒有什么顧慮，盡情玩耍，玩久了，玩累了，玩渴了，我們便回家換衣服，找吃的，當(dāng)然，有時會招來母親的怒罵，甚至父親的抽打，這時，我們會嘻嘻哈哈地像兔子一樣逃跑，消失在雨中，或直接跑到學(xué)校上課去了。

一天雨后的傍晚，小珍黏著她媽媽興高采烈地往家里走。我們幾個玩伴好奇地問小珍：“怎這歡喜？”小珍說：“今晚有山珍蘑菇吃了。”我問道：“什么是山珍蘑菇？”“就是雨天后，從山林里生長出來的小蘑菇，非常好看又特好吃?！毙≌錆M歡喜地說道，我心里想小珍媽媽真有好運氣。在以后的日子里，媽媽也偶爾采過一些蘑菇回來熬湯吃，吃進(jìn)口里，感覺非常鮮甜，這才引起我的注意：那個頭不大卻極顯眼，淡黃的菇柄，金黃菇蓋，那金黃色的小傘，被細(xì)長的也是金黃色的莖桿撐得高高的，三五株連成一片，或成團(tuán)狀于混腐肥厚的草葉中，或稀疏矮小的林木朽根下，在清涼濕潤的夏日里，一眼便能望見，若運氣好天氣佳，總能撿到些嘗嘗鮮。亨煮的工藝簡單極了，煎好豬油，放入大蒜瓣、鹽、清水即可。當(dāng)鍋中油湯翻滾時，把洗凈撕成一縷縷的金黃色蘑菇倒入鍋中，當(dāng)油燙再次翻滾時，香氣便裊裊地飄散出來，勾得我們直流口水，兄妹幾個便忍不住地催母親開飯，有一碗黃絲菌湯，我們總要再添好幾碗飯。而黃絲菌湯煮面條那簡直是絕配了，淡黃的面湯，清白的面條，綴上絲絲縷縷的金黃蘑菇，看起來就格外喜氣，那菇入口的香啊，有些韌的嚼頭和鉆鼻的香味，即使是瘦肉絲的滋味也會差它幾十倍。那時，我們幾個兄弟總愛先狼吞虎咽完面條，再慢慢細(xì)嚼碗里的黃絲菇，滿口留香，最后還是忍不住伸長舌頭把碗舔了又添，心里似乎仍未滿足。

因為鮮美滋味的誘惑，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們的物質(zhì)生活匱乏、食材更是稀缺的情況下，那天然生長、營養(yǎng)豐富的小蘑菇成了我們改善生活的重要補充了。從此，我們在雨天后，趁著上學(xué)前放學(xué)后的間隙，鉆進(jìn)濕漉漉的林中尋找蘑菇的蹤影,卻多是信心滿滿而去，失望敗興而歸。即使是小有收獲，也只是零零星星的幾朵，很難滿足我們一大家子豐盛晚餐的需求。就這樣，雨后鮮草菇因它的鮮嫩甜美味道和金黃色彩，留在我童年的記憶中。

對于天然生就的美味食材，在我們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一般而言，我們天天的食材，都是父母親在風(fēng)吹雨打，晝夜辛勞，豐收采摘回來的白菜、茄子、豆角、南瓜、冬瓜等等，有時也采摘些“野漢菜”、“革命菜”回來助食。那樣鮮美迷人的蘑菇煮湯，卻是給人另外一種恩賦之感，也增添了我們對大自然給予我們獎賞的崇敬和向往，更激發(fā)我們對大自然追求探索挖掘的濃厚興趣。隨著我們從父母親手中撿回的蘑菇次數(shù)的增加，愈發(fā)激起我們對大自然無限寶藏的探索向往，勾勒出對大自然還有什么可以吃得美味可口健康迷人，甚至，我還更加盼望下大雨了，向往充滿兒童歡樂和奧密的山林之中……

一天，媽媽收工回來，用小手帕包了把小蘑菇，放在洗菜的大盆里沖洗。我發(fā)現(xiàn)它與原來采摘回來吃的蘑菇不同，便問母親：“這叫啥菇？”“針尖小草菇?！蹦赣H回答說。它細(xì)細(xì)長長的，中間的莖纖細(xì)且金黃，莖稈不是實心的，像蜂窩煤一樣有許多細(xì)小的孔，孔穿過整個蘑菇，菇傘很小，頂部呈泥土色且較厚，邊角較薄。媽媽說：它集中在厚厚松松的草葉肥土中，一簇簇密密匝匝，宛若鄉(xiāng)間刷鍋用的刷帚，撿拾起來十分費神，撿起一簇往往會帶起許多雜草殘葉敗根，甚至好些泥土。拾這種針尖菇還真是十分費神，要蹲在地上一簇一簇地?fù)?，去泥剔除雜草朽葉殘根，一絲不茍地做上好長時間才行。我們現(xiàn)在看見媽媽精心挑撿洗凈后的針尖菇了，金黃，鮮亮，嫩滑，十分誘人。于是我們的晚飯桌上便多了一碗針尖菇鮮湯，湯的顏色幾乎像清水一般透明，輕輕吹吸一口，頓感鮮美異常，叫人食欲頓增，只是那針尖菇太少，一個瓷碗裝著，全家七八口人吃沒有幾下便見底了，只有兄弟姊妹的嘆息和唇齒間留下的美妙的回憶了。

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鄉(xiāng)間茂密樹林腳下生長的豹花菇了，因為它傘頂顏色一塊白一塊黃，像豹的皮膚一樣。白黃相間如小碗口大小的菇傘，金黃而肥碩的菇柄，遍布經(jīng)絡(luò)有成人拇指大小，在三伏天的雨中，若遇上連續(xù)幾天的高溫天氣，便在那些背陽的長滿矮小肥厚的腐葉的矮小朽木的小山坡上冒出來，三五株一撮，三五米便有一塊，一般情況在三五十平方米里便有三五塊，仿佛是一個家族似，采完這三五塊，你要另辟新徑尋找，便會發(fā)現(xiàn)在三五十米開外，又會有一集中范圍菇群，像排列組合一樣整齊，讓人興高采烈，充滿無限期待。該菇肉滑厚實，濕潤鮮甜，香氣四溢，充滿大自然泥土芳香誘人，若把它們搞回來洗凈煮湯，那才真叫一個鮮香可口，回味無窮。若是切片曬干后，燉上自家飼養(yǎng)的小土雞，那更是鮮香無比！好東西總是稀少的，很久很難才可以遇到一次，真可謂是物稀為貴。

仲夏時節(jié)，悶熱難耐，陽光照在水泥地上白晃晃的叫人不敢多看幾眼，屋頂黑瓦上的青煙閃閃跳躍著，狗兒趴在屋角陰涼處伸長舌頭不停地喘息，蟬在林中縫隙間嘶聲力竭地叫喊著，這是鄉(xiāng)間四季中少有的閑空時節(jié)。村中的大人孩子時不時的，三三兩兩地，聚在村中的大榕樹下，乘涼聊天，村里人都在祈盼：這悶熱的天，要是有場大雨該多好啊，那時山上就該長菇了。于是，天氣預(yù)報成了村里人關(guān)注的焦點，村民天天看天氣預(yù)報，希望早日來場大雨就好了。

這天仿佛猜中人們的心思似的，沒幾日，上天便毫不憐惜地來場傾盆大雨，然后又下幾天的小雨，這陣雨后，村里許多人便提著布袋、竹籃匆匆忙忙地往山上趕，小山溝里頓時沸騰起來了，那些往年長針尖菇的地方被一撥一撥的采菇人反復(fù)仔細(xì)搜查著，地上的苔蘚也被勤勞的村民手翻腳踩得七零八落。因為長菇的地方是個公開的秘密，有的人家索性全家老小出動，天剛放晴時，就各奔不同目標(biāo)而去了。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誰能吃上鮮嫩可口、營養(yǎng)豐富的大自然的各種饋贈品，實在是一種幸福。從那時起，人們都不約而同地開始向大自然挖掘，索取能夠充飲填肚的物質(zhì)。雨后采菇成了村民當(dāng)時的時尚食品，不論大人小孩，只要是大雨過后或者是二三天綿綿細(xì)雨，甚至雨未停，都擋不住村里人匆忙的腳步，上山的時間越來越早了，采菇的人越來越多，不知是人們對蘑菇的喜愛而感動上天，還是村民不懼風(fēng)雨、勤勞勇敢的樸素情懷驚動了肥沃的大地，山溝里生長出菇的種類越來越多，針尖菇、白菌菇、花豹菇、黑頭菇……針尖菇大都在雨后生長出來，且比較多適應(yīng)強(qiáng)生長快，深受拾菇人的喜愛。其他菇類，生長環(huán)境要求高，生長周期長，生長量少且難以生長，許多人對的針尖菇更情有獨鐘。

我和幾個小伙伴不知是受大人們的影響，還是那針尖菇鮮美甜厚，極富營養(yǎng)，口留余香的緣故，也喜歡上針尖菇了。記得有一回，為了搶先摘到比別人更多更好的針尖菇，我們幾個小伙伴開始逃課了。我們這里有十幾天沒有下雨了，太陽似乎強(qiáng)烈了許多，這里的許多生物都被燒得低了頭，村里的人都盼望著下場大雨解解渴，也解解饞。我和幾個小伙伴商量，只要天下雨我們就逃課采蘑菇，且一定要得比別人多，那針尖菇太好吃了，太吸引我了，太饞死我了，那美味香甜的針尖菇像無形的影子，一天到晚地吸引著我，為之高興，為之失眠，為之逃課。這天中午，天刮來陣陣大風(fēng)，一會兒，天空被大塊大塊的烏云遮蓋了起來，似乎有場大雨來臨，大人們提早回家做飯，剛吃完午飯，老天爺便下起大雨來，剛開始是風(fēng)大雨大，傾盆大雨，仿佛要把那十幾天未下來的雨全傾瀉出來似的。雨一陣比一陣大，風(fēng)一陣比一陣狂，八成那雨一時半會停不下來，我心安理得地坐在課堂里寫字看書，慶幸自己飯后馬上來到學(xué)校，沒有被雨淋到，許多同學(xué)都是將要上課了，才匆忙撐著雨傘趕來上課。許多同學(xué)淋濕褲子衣服，有些小男孩更是被淋透了。我的心里一陣狂喜、一陣緊張，再不停就不好上山了，大雨一直下到下午四點多才停下來，我們剛好上完第二節(jié)課出來休息，我心里總算是放下了擔(dān)心，老想著那針尖菇，沒有心情與小伙伴在課間休息打鬧玩耍，我悄悄說道：“那雨下了這么久，針尖菇已經(jīng)長高了……”幾個死黨小伙伴心有靈犀地應(yīng)道：“采菇去?！蔽覀儙讉€不動聲響地返回課堂，把書從書包拿出來，放在深深的拖斗里，然后把書包一卷攥在手里，幾個小玩伴先后溜出校園，向山間奔去。路上，天空還下著小雨，不時追打在我們稚嫩的臉龐，我們一路嘰喳，一路歡笑，心里充滿著喜悅和期望，毫不顧忌風(fēng)雨淋濕我們的衣服，向著山溝跑去，來到生長茂盛挺拔高長的橡膠林。這里的雨似乎更大了些，從樹上密匝葉子滴下的水特別多，雨點特別大，不一會我們幾個的衣服都濕了，轉(zhuǎn)眼間，我們幾個已是活脫脫的“落湯雞”。雨水、汗水順著額頭后背、褲管直往下淌，一陣風(fēng)吹來，我還打了個寒顫，不禁瑟瑟發(fā)抖。當(dāng)時沒有顧上這些，我心里頭一個勁地想，盡快找到那雨后生出的針尖菇。不一會兒，雨停了，躲進(jìn)云間里的太陽又露出了笑臉，燦爛的陽光又灑滿大地，不知是高興還是心急，汗水夾著雨水，不斷浸濕我們的衣衫。我們氣喘吁吁地在地上尋望，顧不上休息，便一頭鉆進(jìn)了林子里，左尋右覓都不見菇的蹤影。頭頂上驕陽依舊熱辣辣地炙烤著，悶熱的空氣也沒有流動的意思，好半天功夫，我們幾個只拾到零星的幾朵，我正垂頭喪氣癱坐在地上時，小強(qiáng)卻在林子那邊急促地喊道：“快過來啊，這邊有好多菇。”語氣是萬分驚喜的。我聽到小強(qiáng)的呼叫，心里滿是高興，喜悅的心情難以言表。今天是大雨之后，我們幾個小伙伴第一次逃課來采菇的，是歡樂追夢好玩行，也有擔(dān)驚受怕行，若沒有多少收獲，兩手空空而歸，那可是兩頭受罪了，受老師批評和挨父母罵了，那就失算了虧多了，我這個頭也不好在玩伴中有立足之地了，真是上天眷顧能給我們這么好的機(jī)會和這么多的收獲，肯定是小強(qiáng)他們發(fā)現(xiàn)大片的針尖菇群了。想到這里，我奔跑過去，只見那肥厚的鮮嫩針尖菇東一朵西一朵連成好大一片，從溝底一直長到半山坡上。小強(qiáng)滿臉汗水，一臉驚喜地看著我，之前那種垂頭喪氣的狀態(tài)一下子沒了蹤影，頓覺渾身都是力氣，俯下身來，伸出粉嫩的顫巍巍的手撿了起來。我大聲說道：“小伙伴，今天大收獲了，快撿啊?！睅讉€小伙伴，把書包橫掛在胸前，高興地?fù)炱鸸?，小?qiáng)居然忍不住數(shù)起來：“一朵，兩朵……”

此時天漸漸黑了下來，由于我們興奮地分享著收獲的針尖菇。忘記了回家的時間，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小伙伴們背著鼓嚷嚷的書包，想著回到家母親能煮上大鍋鮮美爽口的針尖菇湯，用我的勞動成果犒勞全家人時，腳步格外地輕松。那晚，我睡得格外香。第二天清早到校時，幾個小伙伴都異口同聲地告訴我，他們都分別受到了全家人的稱贊，心里美滋滋的，小強(qiáng)爸爸居然還獎勵他二十元錢。我高興地對大伙說：我昨晚夢見撿菇了，好多好多針尖菇，忙都忙不過來……

隨著國家對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政策的加大投入，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迅速發(fā)展壯大起來，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空前高漲，田邊地頭一些邊角地都被日日想致富的農(nóng)民兄弟開墾出來,種上了五谷雜糧，沿襲多年的雨后采菇，這種游戲一般的勞動，逐漸消失在我們天真無邪的少年之中。雖然，母親偶爾還會在雨天過后采些極少的花豹菇、針尖菇、黑頭菇，但無論怎樣也勾勒不出過去那些玩伴采菇的樂趣，和兒童夢中追記豐盛晚宴之中的針尖菇鮮，口口噴香，次次歡愉。

時至今日，我們已長大在城里工作，小強(qiáng)仍在農(nóng)村且成了帶動農(nóng)民致富的領(lǐng)頭人。為了尋找兒時的記憶，他與村里有關(guān)人合作，在田邊溝角搭起大棚，搞起人工養(yǎng)殖針尖菇、花豹菇，帶動全村人養(yǎng)菇種菇，成為遠(yuǎn)近聞名的養(yǎng)菇村，小強(qiáng)也成為創(chuàng)新改革的村長。當(dāng)然，他不時還采摘些菇送到城里我家，但不論妻子怎么做放什么食材去煮那剛送來的針尖菇，吃到嘴里，很難找到兒時那種甜潤鮮爽的感覺。童年玩伴雨中采菇吃湯歡愉的情景，永遠(yuǎn)留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