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凡(陜西理工學院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由周氏的“淫婦”形象看《狄公案》的女性觀
王 凡
(陜西理工學院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清代公案小說《狄公案》在著重展現(xiàn)主人公狄仁杰清官形象的同時,也有意通過對周氏與人通奸、戕殺親夫的描寫以及她與其他女性的特殊對比來刻畫周氏這一“淫婦”式的女性潑悍淫蕩、陰鷙狠毒、工于心計的性格特征。并且,借狄仁杰求簽問案的情節(jié),以驪姬暗合周氏,折射出作者在以傳統(tǒng)倫理價值尺度衡量、判定女性的過程中對于“女性禍水”這一觀念的因襲,并由此呈現(xiàn)出一種男性中心主義的潛在傾向。
《狄公案》;周氏;“淫婦”;“女性禍水”觀念
作為我國清代公案小說的重要作品,小說《狄公案》在通過借古諷今來宣揚“官清民自安,民安則俗美”[1](P159)的過程中,著重刻畫了狄仁杰的善斷冤獄、秉直剛正、憂國思民的清官形象。同時,小說也通過女性人物尤其是與人通奸、謀殺親夫的周氏這一“淫婦”形象以及她與其他女性的特殊對比表達了作者潛隱其中的女性觀。
小說《狄公案》的前半部分以狄仁杰察訪偵辦三宗民間命案作為情節(jié)主線,其中以通奸殺夫一案所占篇幅最長。該案主犯周氏雖僅是小說情節(jié)主線中的支線配角人物,但這個與書生暗通款曲、勾搭成奸,進而暗害親夫,令其如正常病亡、查無異狀的“淫婦”形象在傳統(tǒng)文化視野下卻具有獨特的意蘊,并主要表現(xiàn)出以下幾方面的性格特征:
(一)潑悍淫蕩的性格特征
人物的出場在我國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歷來都是作者濃墨重彩加以描繪之處。小說《狄公案》同樣在第四回“設醫(yī)科入門診病,見幼女得啞生疑”對周氏出場伊始的言行體貌給予了生動細致的描寫。小說首先通過畢順母親特意提醒喬裝成游方郎中的狄仁杰,她孀居的兒媳不愿見客,更不喜外人拜訪,否則便會蠻橫吵鬧的情節(jié),在周氏正式出場前對其形象加以獨特的藝術渲染。緊接著小說又以來到畢家,初見周氏的狄仁杰的視角對她的外貌以及她見到狄仁杰后的言語動作進行了如下描寫:
但見那個媳婦,年紀也在三十以內(nèi),雖是素裝打扮,無奈那副淫眼,露出光芒,實令人魂魄消散。眉稍上起,雪白的面孔,兩頰上微微的暈出那淡紅的顏色——卻是生于自然。見有生人進來,即將身子向后一縮,噗通的一聲,將房門緊閉。只聽在里面罵道:“老賤婦,連這賣藥的郎中,也帶上門來了。才能清凈了幾天,今天又要吵鬧一晚,也不知是哪里的晦氣!”[2](P18)
在目睹了周氏言行的狄仁杰則有下面一段心理活動:
這個女子必不是個好人,其中總有原故。我既到此,無論如何毀罵,也要訪個根由。[2](P18)
上述情節(jié)一方面通過細致入微的人物心理描寫,體現(xiàn)了深入民間、微服尋訪而發(fā)現(xiàn)周氏異常行為端倪的狄仁杰所具有的細致觀察、準確判斷和機敏思維。然而更為重要的是,由出場伊始的周氏及其外貌言行不僅表現(xiàn)出她潑辣刁悍的性格特質(zhì),而且也折射出作者在狄仁杰這一男性視角的基礎上通過“實令人魂魄消散”的“淫眼”及“必不是好人”的描寫先在地將其設置為一個淫婦、蕩婦的形象。并且,在之后的庭審情節(jié)中讓狄仁杰于公堂上多次怒斥周氏為“淫婦”,言其“既淫且潑”“淫婦”“賤婦”“賤淫婦”等,從而不斷重復、強化周氏的這一“淫邪”形象基調(diào)。接下來,還對這個嚴重悖逆家庭倫理道德的女子進行極力的丑化、諷刺、羞辱,這不僅表達了作者對于這類女性的態(tài)度,亦從側(cè)面印證了明清小說中的這些潑悍之婦之所以“氣焰萬丈卻充滿生之活力”很大程度上是“拒不因襲那條先是保守男人的凌辱、繼而為亡夫守節(jié)、最終殉情自盡的‘光榮之路’”[3](P59)。可以說,周氏的出場既如《紅樓夢》中王熙鳳的出場那樣,是將人物出場的藝術處理和突出這一人物的性格特征有機融合,也似《三國演義》中曹操的出場那樣以人物出場時氛圍情勢的營造、渲染來“揭示出作者的思想立場與情感愛憎”[4](P34)。周氏的驕悍不僅表現(xiàn)在她對畢順母親及假扮郎中的狄仁杰的厲言辱罵,更表現(xiàn)在審訊過程中處于受審地位的她雖深受重刑,卻始終驕悍不屈。她雖已犯重罪,卻既無閨閣柔弱女子的膽怯驚顫,亦無一般罪犯行事心虛之態(tài),反而鎮(zhèn)定自若、以守為攻,憑借一己之孤力與包括狄仁杰在內(nèi)的眾人展開周旋,公然和狄仁杰對峙,叫囂公堂,始終不承認通奸殺夫。這樣的周氏,以致精明縝密、處亂不驚的狄仁杰也為之深感棘手而求簽問案,而在后來奸夫徐德泰已招認奸情的情況下,前次已受鞭笞之刑的周氏依舊熬刑不供,最終迫使狄仁杰以假扮閻羅審訊的非常之法才令其對罪行供認不諱。
(二)陰鷙毒狠、工于心計的性格特征
美國學者馬克夢曾就所謂的“潑婦”“淫婦”等形象歸結了兩方面的特征。首先,“她是個對男人及對她構成威脅的其他家庭成員動輒大發(fā)雷霆的女人”[3](P58);其次,她的“精力,尤其是她的憤怒和欲望簡直就是無窮無盡?!盵3](P58)《狄公案》中淫蕩驕悍、陰鷙狠毒、不念親情,毫無仁孝之禮的周氏將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殘忍殺害,并誆騙、辱罵婆婆畢母,甚至為防年幼的女兒泄露自己與徐德泰的奸情而將女兒無情地藥啞,令其不能言語??梢哉f,周氏不僅完全符合上述關于“潑婦”“淫婦”的特征,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周氏的工于心計、詭詐多端則不僅表現(xiàn)在她以極其隱秘的鐵釘殺人之法將致夫身亡的尸身痕跡隱遁遮蔽,使畢順之死如同正常病歿,進而令精通醫(yī)術的狄仁杰及慣常驗尸的仵作查無實據(jù),更表現(xiàn)在她與狄仁杰的幾次公堂交鋒中唇槍舌戰(zhàn),甚至一度令狄仁杰身陷被動、束手無策。如在首次對簿公堂時,面對狄仁杰的盤訊,周氏有如下的一段微妙心理活動:
這明是前日賣藥的郎中先生,怎么做了這昌平知縣,怪不得我連日心慌意亂,原來出了這事。設若為他盤出,那時如何是好?[2](P34)
這段心理描寫生動具體地將周氏首次公堂受審時的獨特心理揭示了出來。公堂上看到狄仁杰的周氏先是一陣驚愕,之后很快進行了自我調(diào)整,她“心中雖是十分恐怕,外表卻不敢過形于色”[2](P34),顯示出一般男子尚不具備的那種特殊境況中的鎮(zhèn)定自若,其內(nèi)在的剛毅驕悍由此可見一斑。面對盤問質(zhì)詢,甚至后來被施以重刑的周氏其在公堂上先后表現(xiàn)出佯裝掩飾→避實擊虛→公然對峙→叫囂公堂→熬刑不供。如前所述,公然對峙、叫囂公堂、熬刑不供集中體現(xiàn)了她驕悍淫潑的性格,而佯裝掩飾、避實擊虛則是其工于心計的表現(xiàn)。如周氏在被首次傳訊時,有意佯裝不知何故被傳到堂,并請求狄仁杰“從速判明”。在看到狄仁杰竟是前日自己辱罵的游方郎中時,驚恐之余的周氏又故意為自己前日的出言不遜表示歉意,而對狄仁杰所欲查辦的謀害親夫一事絕口不談,以期避“實”擊“虛”、蒙混過關。
周氏的工于心計除了表現(xiàn)在善于自我掩飾、喜怒不形于色之外,也彰顯于她善于利用民情、制造民怨來向?qū)κ质┘虞浾搲毫?,令其陷入被動。最為典型的是小說中狄仁杰為查出真相而犯險開棺驗尸一節(jié)。因狄仁杰及仵作未能從畢順尸首上驗出傷痕或被毒殺的跡象,此時占據(jù)道義優(yōu)勢的周氏便以狄仁杰擅自開棺、有辱逝者、使己蒙羞為名哭并撒潑,乘機利用深受蒙蔽、不明真相的民眾對她的正常同情心以及對開棺之舉的不滿情緒煽風點火、制造事端,令狄仁杰身陷進退維谷的窘困之境。
小說《狄公案》在以周氏通奸殺夫、藥啞親女、虐罵婆婆等從正面直接表現(xiàn)其潑悍淫蕩、陰鷙狠毒、不恤親情的同時,還有意運用“不同人物性格之間的對照”[5](P124)來使畢順母親與周氏形成對比,從而由側(cè)面凸顯、強化周氏的上述性格特點。這種對比映襯的藝術手法在我國明清小說中運用得十分普遍,《三國演義》就以曹操之奸來反襯劉備之仁;《西游記》中的“唐僧、豬八戒這兩個形象除了本身的典型意義外,在作品中主要作用是在對比中更好地襯托孫悟空的形象?!盵6](P103)《狄公案》第九回“陶土工具結無辭,狄縣令開棺大驗”主要表現(xiàn)了狄仁杰為尋罪證、開棺驗尸,而對畢母也有如下描寫:
眼見得兒子翻尸倒骨,一陣心酸,忍不住嚎啕大哭,揪住周氏說道:“我的兒啊,我畢家就如此破壞兒子身死,已是家門不幸,死了之后還要遭這禍事。遇見這個狗官,叫我怎不傷心?!盵2](P42)
在這之后,兒媳周氏則有如下表現(xiàn):
當時將她婆婆推了過去,自己走到墳前,拜了兩拜,不但沒有傷心的樣子,反而現(xiàn)出那淫潑的氣象,向著陶大喜罵道:“你這老狗頭,多言多語,此時在他面前討好,開驗之后,諒也走不去。你動手吧,祖奶奶拜祭過了?!盵2](P42)
可以說,在開掘畢順棺槨的過程中,畢母雖依然因不明真相而與秉持正義、用心良苦的狄仁杰處于對立態(tài)勢,但作為一個母親,老年喪子的她對兒子的椎心泣血之痛卻是發(fā)自肺腑、真實可感的。反觀作為畢順遺孀的周氏卻是無動于衷,沒有絲毫的悲戚之情,從而在這種特殊場景中與畢母形成了鮮明的比照。同為畢順至親,兩名女性一真一偽、一鄭重一輕佻,在倫理道義上可謂高下立現(xiàn),既而構成了一種獨特的“雙向互襯”:既以畢母對兒子的深情襯托周氏對丈夫的不義,又以周氏的偽惡淫蕩彰顯畢氏的安分守節(jié)。小說在使女性性格的刻畫富于一種“烘云托月”之效的同時,進一步放大了周氏作為“淫邪”之婦的形象特征。
從整體來看,《狄公案》中的周氏與畢母依然對比鮮明。畢母雖已風燭殘年,甚或昏聵愚昧,略顯是非不辨,但早年喪夫的她獨自撫養(yǎng)幼子,再未改嫁,可謂從一而終、堅守貞操,與中國古代社會的禮教道德規(guī)范完全相符。與之相比,周氏不僅不守婦德、與人通奸,更將親夫殺害,其在家庭倫理道德上完全處于被批判、否定的位置。古代封建社會對貞潔要求極為嚴格,對違反貞潔之人的懲罰也相當嚴酷。秦朝時期就曾頒布法令,妻子與人通奸,倘若殺之,不予追究;而對孀妻為夫守節(jié)則是給予大加褒揚。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元年曾下詔:民間寡婦,三十歲前夫亡守制,五十歲以后不改節(jié)者,旌表門閭,免除本家差役??梢钥闯?,寡婦守節(jié)不僅自己的事跡可被大加稱頌傳揚,賜予祠祀、樹坊表,而且也可令自家免除勞役之苦,所以,民間大力提倡寡婦守節(jié)之行。此外,女性在夫亡之后,不僅要守節(jié),還要“上侍公婆,下?lián)嶙优?。以此來關照《狄公案》中的周氏與畢母這兩個女性形象,從前者通奸殺夫而最終受到法律制裁,與后者安于婦道,其子冤死,但最終元兇伏法這個女性截然不同的命運結局來看,小說作者在“善惡有報”的傳統(tǒng)觀念下贊賞的是為夫守節(jié)這樣一種對封建禮教道德完全遵守的女性,而對違反、顛覆乃至破壞這一道德規(guī)范的女性及行為則給予鄙夷、指斥乃至痛批。
這種對于女性的思想傾向在《狄公案》中被奸僧懷義騙奸的李氏身上也得到了鮮明體現(xiàn)。小說中剛正不阿、不畏權貴的狄仁杰將懷義緝拿,并在寺廟地窖中找到李氏后,她說道:
狄青天來了么。今日我死得明白了?!闭f著放聲大哭。走出房來,抬頭見兩位頂冠束帶的大臣,也不知誰是狄公,隨即隨身下拜道:“小婦人王李氏,為懷義這奸僧假傳圣旨,騙我家公公合家入廟燒香,將奴家騙入此處,強行苦逼,雖然抗拒,未得成奸,小婦人遭此羞辱,也無顏回去見父母翁姑。今日大人前來,正奴家清白之日。一死不惜,留得好名聲。[2](P238)
為奸僧擄掠而竭力反抗的李氏雖未被懷義所污,但她依然認為自己已經(jīng)受辱,故而早已下定以死殉節(jié)的決心。如同恪守禮教規(guī)范的傳統(tǒng)中國女性一樣,李氏把貞潔看得高于一切,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生命。她認為如若自己茍活于世,不僅是自取其辱,更會累及家人。而以死殉節(jié)則尚可于死后留得堅守貞操的美名,便折射出了封建社會的女性節(jié)義觀,即“處女的貞操是極其重要的,貞操是女子第一生命,如貞操與性命不能兩全時,唯舍命而保住貞操?!盵7] (P40)而就《狄公案》本身而言,正如波伏娃在其《第二性》的序言中所說的那樣:“男人并不是根據(jù)女人本身去解釋女人,而是把女人說成是相當于男人的不能自主的人”[8](P11)。通過小說對于夫亡守節(jié)、再未改嫁的畢母和被惡所擄、為保貞操而毅然自盡的李氏這兩個女性形象的有意塑造乃至褒揚,對于周氏的丑化、斥責體現(xiàn)出作者肯定并贊揚的是恪守傳統(tǒng)禮教、守節(jié)甚至殉節(jié)的女性,否定、抨擊的則是違反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禮教的女性,從而在以傳統(tǒng)倫理價值尺度衡量、判定女性的過程中也呈現(xiàn)出一種男性中心主義的潛在傾向。
就公案小說對于通奸行為的描寫本身而言,一些作品對于婚外通奸的男女當事者尤其是女性一方較為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給予了相對理性的社會審視和一定程度的藝術關照,并融入了些許現(xiàn)實性因素。他們指出這一行為或是由于“夫妻關系不和美,妻子對丈夫不滿意而另尋新歡”[9](P231),或是“丈夫因經(jīng)商或做官、長年在外所形成的夫妻分居,使其他男人有機可乘,利用妻子不諳世情、難耐寂寞、容易沖動的心理特點而達到目的”[9](P231),或是“丈夫的永久缺席即死亡所帶來的長期寡居,以及禮法制度的嚴格約束,也使有些妻子既難走改嫁之路,又無法忍受漫長的寂寞孤獨,情欲的煎熬,只得以通奸的方式進行彌補”[9](P232)。而小說《狄公案》則與上述描寫形成了鮮明比照。作者既未就通奸殺夫行為的社會根源加以深入嚴肅的剖析,也沒有對周氏與人通奸的復雜心理進行相應的揭示,而基本只是強調(diào)了周氏通奸殺夫是“天生情欲旺盛及道德品質(zhì)方面的個人因素”[9](P230)起到了主要作用。不僅如此,通過周氏這一“淫婦”形象,《狄公案》更投射出對于“女性禍水”觀念的有意因襲。
“女性禍水”是中國古代社會流傳甚廣的一種看法與觀點,帝王天子因美色而致喪國亡身之例可謂不絕于史。然而歷史的罪責卻往往歸咎于女性,商紂王時期的妲己、周幽王時期的褒姒、唐玄宗時期的楊玉環(huán)皆為紅顏禍水的歷史典型?!八齻児餐奶攸c是都有無與倫比的美貌,因此好色的君王一見到她們就無法克制自己的欲望,為討好美人就做出許多荒唐事,以致亡國喪身。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潛規(guī)則是為尊者、賢者諱,因此在總結歷史教訓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把罪責全部推給了女性,而真正應該承擔歷史責任的帝王則可以輕易地得到寬恕?!盵10](P298)這種特殊的女性歷史觀在明清小說中也多有反映,如《三國演義》中曹操奪占張繡之嬸鄒氏,致其愛將典韋等人殞亡,鄒氏無形中再次扮演了女性禍水的可悲角色;《隋唐演義》則體現(xiàn)出贊賞、肯定女性才貌及追求婚姻幸福與站在男性立場、以傳統(tǒng)價值衡量女性乃至認為女性致君亡國喪相雜糅這一復雜矛盾的女性觀。[10](P290)
小說《狄公案》第十一回“求靈簽隱隱相合,詳夢境鑿鑿而談”中描寫了為破疑案卻開棺無果的狄仁杰郡廟禱告、求簽問案,雖略顯荒誕無稽,但簽中以驪姬暗合周氏的情節(jié)設計卻深富玄機、耐人尋味。驪姬是春秋時期晉獻公的寵姬,她因?qū)櫠?,為使兒子成為晉國儲君而取媚獻公,構陷申生、重耳,致使前者被誅,后者出亡。而這樣一個“女性禍水”的典型形象也在明清小說中多有鋪衍生發(fā),《東周列國志》就對驪姬有如下描寫:
那驪姬生得貌比息,妖同妲己,智計千條,詭詐百出,在獻公前,小忠小信,貢媚取憐。又時常參與政事,十言九中。[11](P117)
可以說,小說對于驪姬,不僅強調(diào)其美貌,更突出了她的工于心計、不安婦道、取媚國君、野心勃勃、擅涉國政的一面,最終計殺申生,致離亂叢生?!度龂萘x》中作為劉表之妻的蔡氏與其兄蔡瑁從中作梗,不僅疏離了劉表、劉琦父子的親情關系,以及對劉表病亡秘不發(fā)喪,更將荊州之地盡獻于曹操。這一女性形象與驪姬也是極為相似,而在與之相關的劉琦問計諸葛亮以求自保的情節(jié)中,后者所言的“申生在內(nèi)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更是直白無飾地語涉驪姬亂晉之事。
《狄公案》中周氏通奸殺夫、藥啞親女、虐罵婆婆等一系列極端行為使一個本應和睦美滿之家橫遭破敗之禍。同為美貌女性,驪姬使國動蕩,周氏使家罹禍,可謂異曲同工。雖然作者并未直接宣揚“女性禍水”的觀念,周氏一案也僅是發(fā)生于坊間平常人家的劇變,而非前面所述的歷史視野下或文學文本中女性引致國家政權衰頹敗亡之例,但誠如馬克夢所說的那樣:“人們普遍認為女人是‘禍水’,但小說中主要是以幻想或比喻的方式表現(xiàn)這種看法的”[3](P20)?!兜夜浮氛峭ㄟ^這一生動案例悄無聲息地將“女性禍水”的傳統(tǒng)觀念貫穿其中,在該書作者看來,“女性禍水”的前車之鑒不再僅僅關乎國家命運、政權興衰,而是具有一定的“普適性”,即“女性禍水”也同樣時刻隱伏于布衣百姓之家。如果不加防微杜漸,同樣會釀成家破人亡的慘禍。周氏作為一個潑悍之女,其“潑”字本身就“暗喻將禍水‘潑’向男人,男人如果不會保護自己或控御她就會深受其害”[3](P7)。
反觀《狄公案》中的奸夫徐德泰,作為一個深受儒家思想浸潤、日日誦讀圣賢之書的年輕士子,本應對非正常的外部誘惑加以理性的辨別與拒斥,但他卻跨越社會道德的正常界線,與有夫之婦產(chǎn)生奸情。可以說,他的行為于理不合、于法難容。然而這樣一個在周氏通奸殺夫一案中應負有不可推卸之責的男子,作者對他的否定與譴責卻是輕描淡寫、綿軟無力,表現(xiàn)出了與多數(shù)公案小說相一致的鮮明男性立場,即:“作者將通奸罪過的主要責任都推給女方,以丑化的筆法及情節(jié)上的安排讓她們受到刑事及道德等各方面的嚴懲。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對在奸的男方往往輕描淡寫,并沒有著意進行譴責”[9](P227)。這也暗合了前面所述的許多明清小說流露出男性立場。如《隋唐演義》就不僅“傾向于彰顯隋煬帝很有才能,是一位有成就的詩人,獨具風格的散文家,還有點像政治美學家的一面”[12](P13),更在一定程度上從人性的一面肯定了這些風流天子情欲的合理性[10](P294),將變亂之禍的罪責基本都歸因于他們身邊的女性們。我們認為,《狄公案》對于徐德泰這一奸夫的態(tài)度與前者極為相似。
從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層面來看,“對婦女犯奸的憎惡在中國古代實際上體現(xiàn)為一種普遍認同的社會意志”,而“從公案小說作品的描寫來看,多數(shù)作品是認可這種社會意志的,并以文學化的方式進行充分展現(xiàn)”[9](P226)。值得注意的是,“在作品中,奸婦通常是最為引人注目的角色,她被設計成惡魔、妖女一樣的反面人物,具有各種道德品質(zhì)上的缺陷。作者的態(tài)度、傾向在其對奸婦妖魔化、丑化的過程中表現(xiàn)得十分鮮明。作品這樣塑造人物,含有深深的憎惡與歧視情緒。這些淫婦似乎天生就是個色情狂,不斷尋找發(fā)泄情欲的機會。”[9](P226)小說《狄公案》正是以主人公狄仁杰求簽的情節(jié)潛隱了作者對周氏不守婦德、通奸殺夫?qū)е碌募彝テ茢〉姆穸酥猎鲪骸km然這一行徑從古至今都是于倫理道德與社會法度兩方面皆不容許的,但卻依然從側(cè)面投射出“女性禍水”觀對該書作者的深刻影響。同時,《狄公案》等公案小說這種“將奸情的發(fā)生主要歸咎于奸婦,認為是婦人水性,天生淫蕩的道德缺陷,使其主動成奸,甚至淪為殘忍殺夫的首犯”[13](P144)的“女性禍水”觀念也如多數(shù)古代白話小說中的通奸殺夫情節(jié)描寫一樣,“重心在于從倫理、法理角度譴責、懲罰殺人者,而未能從人性角度進一步揭示罪行產(chǎn)生的根源,既是古人的認識水平、社會發(fā)展水平所決定的,也是公案創(chuàng)作過分注重倫理道德評價的偏失?!盵13](P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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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靜)
Dee Case, the detective novel of Qing dynasty, focuses on the image of the hero Di Renjie, and meanwhile creates a female image with obscene, vicious, scheming character traits through the intentional portrayal of Zhou's adultery, killing her husband and the comparison between her and other women. Besides, the novel compares Zhou to Liji by the plot of Di Renjie's praying, reflecting the author's traditional idea of “female troubles” and thus his potential androcentric tendency.
Dee case; Zhou; jezebel; “female troubles”
2013-10-11
王凡(1984-),男,漢族,陜西西安人,陜西理工學院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2011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敘事文學研究。
I206.2
: A
:(2014)01-006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