腎象解?

董 野，鞠寶兆

(遼寧中醫(yī)藥大學，沈陽 110847)

象是人們對事物的自然呈現(xiàn)而在腦海中的反映，這種呈現(xiàn)可以是實體，可以是現(xiàn)象或者說是征象，通過視、聽、嗅、味、觸等來感知，而感知的過程及基于這種感知而進行的總結認知、推理其發(fā)生規(guī)律進而探究其本原的思維就是象思維。或者說“在徹底開放而不破壞事物所呈現(xiàn)象之自然整體性的前提下，對事物進行概括，探索事物整體規(guī)律的思維，即為意象思維”。[1]56

作為人類最早產(chǎn)生的思維形式，也是最富于原創(chuàng)性的思維形式[2]，象思維將宇宙自然的規(guī)律看成是合一的、相應的、類似的、互動的，借助太極圖、陰陽五行、八卦、六十四卦、河圖洛書、天干地支等象數(shù)符號、圖式構建萬事萬物的宇宙模型，具有鮮明的整體性、全息性。象思維以物象為基礎，從意象出發(fā)類推事物規(guī)律，以“象”為思維模型解說、推衍、模擬宇宙萬物的存在形式、結構形態(tài)、運動變化規(guī)律，對宇宙、生命做宏觀的、整合的、動態(tài)的研究，具有很大的普適性和包容性，可以說傳統(tǒng)中國式思維主要是象思維。作為中國哲學的一個分支，同時也是中國醫(yī)學的奠基之作，《黃帝內經(jīng)》用此思維方法奠定了藏象等中醫(yī)理論，而當代科技背景下的思維觀念對此提出質疑。因此，僅對《內經(jīng)》所載部分腎所應之“象”從古代解剖、陰陽、五行等4方面對其如何相應作以剖析，拾諸家之牙慧以求可明其理。

1 解剖象

在《內經(jīng)》及之前時期，古人通過殺食動物以及戰(zhàn)爭、刑罰等對人體形成初步的解剖知識積累?！鹅`樞·經(jīng)水》載：“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視之，其臟之堅脆，腑之大小……皆有大數(shù)?！盵3]39-40又《靈樞·脹論》指出：“臟腑之在胸脅腹里之內也，若匣匱之藏禁器也，各有次舍，異名而同處?！盵3]71這個“器”是《內經(jīng)》臟腑象思維的基礎之一。

2 陰陽象——陰

《周易》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4]572可以看出，觀察對象是天地，是整個自然萬事萬物。這個陰陽便是從自然界的具體事物與現(xiàn)象中抽象出來的，用以標示事物性態(tài)的范疇，即雖然自然界相互對立的事物千差萬別，但都有其共同的特點，就是矛盾的雙方在性態(tài)上總表現(xiàn)出兩類特定的相反趨向：一類趨向為明亮、活躍、向前、向上、溫熱、充實、外露、伸張、擴散、開放等，這類狀態(tài)稱作屬陽；一類趨向為暗晦、沉靜、向后、向下、寒涼、虛空、內藏、壓縮、凝聚、閉闔等，這類狀態(tài)稱作屬陰，如天地、水火、晝夜、動靜、上下、表里、生死等。而這些都是相互聯(lián)系的，整個世界就是由這樣矛盾著的事物和現(xiàn)象構成，也是在這兩種對立的勢力相互作用下發(fā)生變化而處于無休止的運動之中[5]。這是“易”的根本。

在《內經(jīng)》中有如此描述：“黃帝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故積陽為天，積陰為地。陰靜陽躁?！盵6]21可以看出，《內經(jīng)》完全繼承了《周易》的陰陽(兩儀)思想，取象于天地(自然)來認識萬物最基本的構成，認為陰陽屬性為萬物所有，世間的變化均基于陰陽的運動，而陰陽的特點是“陰靜陽躁”。

腎的功能特點是“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6]46與“陰靜”相合，法地之靜守“牝馬之貞”以及“厚德載物”?！秲冉?jīng)》認為，六腑“瀉而不藏”的功能特性與“陽躁”相合法天而屬陽，五臟“藏而不瀉”的功能特性與“陰靜”相合法地而屬陰。

從腎臟所在部位來看，“陰位在下，腎亦在下”，[7]634腎于五臟中在最下，合地而屬陰。

3 五行象

“五行”一詞目前考證最早出現(xiàn)于《尚書》的《甘誓》與《洪范》，《甘誓》之五行實為德行，而《洪范》則明確提出了五行的內容和性質。古人認為，八卦和五行相為發(fā)明、互為補充、本質相通。但與八卦不同的是，五行學說主要提示宇宙萬物的普遍時空結構法則，感應整體歸類以及維持系統(tǒng)整體平衡的機制。五行學說的形成有三個來源，即四時說、五方說和五材說。[1]625-626

五材說：《洪范》所載的五行特質：“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笔窍让駛兺ㄟ^長期的生活實踐及觀察而總結出這5種與自身生活實際關系最密切，同時也是生產(chǎn)活動中最重要的5種物質及其特性(潤下、炎上、曲直、從革、稼穡這些描述明顯是對于農業(yè)生產(chǎn)的總結[8])——“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俯仰而觀，“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4]543

四時與五方說：我國的天文歷法可上溯到原始的農耕時期，可以說兩者是相伴而生的。黃河流域所處的地理位置四季分明，人們發(fā)現(xiàn)大約總是有4種氣候是依次循環(huán)出現(xiàn)的，通過觀察日月星辰的位置及其變化，掌握他們的規(guī)律性來建歷日、立星辰、分晝夜，確定四季，編制歷法，讓人們按季節(jié)栽培農作物。而四時界限的具體劃分則是依據(jù)星象的位置即星鳥(南方朱雀七宿的總稱，春分的黃昏見于南方)、星火(東方蒼龍七宿之一，夏至見于南天)、星虛(北方玄武七宿之一，秋分見于南天)、星昂(西方白虎七宿之一，冬至見于南天)而來。而春夏秋冬四季的依次更迭，也為之后五行學說的相生規(guī)律打下了基礎。

五方是先民通過太陽升落的方向而定東西，與其垂直(日照)的方向為南北，或為候鳥的遷徙方向，而“中”則是人們觀察的立足點。正如馬伯英先生所言：“五行學說產(chǎn)生于古代中國，中國獨有。這與中國土地廣袤，五方概念很明確；地處北溫帶，春夏秋冬季節(jié)十分分明有關，同時也與中國農業(yè)的發(fā)達，冶金技術的興起都在殷商之朝開始有關，而其后穩(wěn)定、持續(xù)，故五行之說不衰。[9]”

將四時特點、五方地理的氣和候、五材功能特性三者糅合，并加入陰陽的內涵，經(jīng)過發(fā)展最終成為五行學說。如果說四時說代表的是時間，那么五方說代表的則是空間，五材說代表的是質和功能，而最終完備的五行學說則同時具備這3種特質。木火土金水作為5個相互關聯(lián)的方面，從而形成一種穩(wěn)定的結構模式，進而以此來劃分世間萬事萬物。即是“方以類聚，物以群分”，[4]527“類同相召，氣同則合，聲比則應”[10]，將有相同、相類、相應的現(xiàn)象和事物歸類于某一行，從而完成了對四時五方以及天地萬物的歸類，即木、火、土、金、水5種。而相生相克這種平衡揭示了事物發(fā)展的整體平衡機制。如果說八卦理論著重研討事物的陰陽變易、結構關系對事物屬性的影響以及系統(tǒng)演化的規(guī)律，那么五行學說則主要提示的是宇宙萬物普遍時空結構的法則，感應整體歸類以及維持系統(tǒng)整體平衡的機制。[1]625-626

3.1 腎的五行象——水

從解剖角度來看，其臟在下合于水之下流。從功能角度來看，一是《內經(jīng)》認為“腎者水臟，主津液”、“腎者主水”，[6]136即腎有主持和調節(jié)水液代謝的功能；二是《管子·水地》：“人，水也。男女精氣合而水流形……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盵11]815,831《郭店楚墓竹簡》的“太一生水”中有載：“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時，周而又(始，以己為)萬物母”[12]?？梢姡怨疟阌兴疄槿f物之本原、為萬物母的思想?！端貑枴ど瞎盘煺嬲摗罚骸芭悠邭q，腎氣盛，齒更發(fā)長……丈夫八歲,腎氣實，發(fā)長齒更……腎者主水，受五臟六腑之精而藏之，故五臟盛，乃能瀉?！盵6]4是言腎藏先天及后天之精，主生殖生長發(fā)育。此腎為先天之本、生命之源與水之為萬物母相合，故法水象而言腎五行屬水。

3.2 腎的時間象——冬，壬癸日，夜半時

“腎者，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6]46其類水，又主生長發(fā)育。冬，《說文》“四時盡也”，《禮·月令》“閉塞而成冬”，《樂記》“冬，藏也”，《前漢·律歷志》“冬，終也”，《白虎通》“冰霜，冬之候也”，[13]131其屬仌部，故冬者，四時之終也，天地之寒也，萬物之藏也，春發(fā)之備也，類于水而合于腎?！叭蔀殛査?，癸為陰水”，[14]113日壬癸者，水之旺也，腎為水臟，其氣通?！啊拱搿?，子也，時當水旺，故爽慧”。[14]115故言，腎者四時通于冬，其日旺于壬癸，其時慧于夜半。

3.3 腎的空間象——北，黑，辰星

“北方者，天地所閉藏之域也，其地高陵居，風寒冰冽”，[6]56“北方，寒涼而不毛”(《詩·小雅·巷伯》毛傳)。[15]263四時之中，惟冬寒涼。《史記·天官書》：“北方，水，太陰之精，主冬，曰壬癸”，[13]152故其類于水主冬而合于腎，腎五方為北。

《說文》：“黑，火所熏之色也”，[16]211《釋名》：“黑，晦也，如晦冥時色也”，[13]1518此皆為黑色的客觀描述，觀夜色為黑，故夜在五色為黑，黑通于夜。一日之中晝溫熱而夜寒涼，四時之中夏熱而冬寒，五方之中南熱而北寒，陰陽之中陽熱而陰寒，五行之中火熱而水寒。故此法象于天地可知黑為夜之色，四時為冬，五方為北，屬陰，其類水。故有“北方黑色，入通于腎”，[6]19腎五色為黑。

《素問·金匱真言論》之辰星即水星。古時“五星之定名，與五行之配合，各有依據(jù)，非漫設也……水星曰辰星者，以距日最近，相離不及一辰也。又因木星色青，火星色赤，土星色黃，金星色白，水星色灰，故以青赤黃白黑五色，配木火土金水五行。蓋以地上固有之原素，合天空運行之五星?？梢姽湃硕?，皆由實測，已深明五星之現(xiàn)象矣”[17]。古人周天均十二分，自西而東，故有十二辰，此星運轉距太陽從不超過一個辰的角度并距太陽最近，此辰星之謂；因其色，故配水，又有水星之名。水星每年冬至前見于北方，并值72 d，此冬氣交令，天地進冰雪之候，萬物蟄伏，所以通于冬氣，其類為水，五方為北，此水星名由之二也。故有北方通入于腎而上為辰星，腎者，在星為辰。

3.4 其他

3.4.1 其味咸 《洪范》有“水曰潤下，潤下作咸”及其他四味之五行歸屬，此開后世五味、五行相配之先河?！渡袝x》有注，謂潤下作咸是為水鹵所生，其文曰：“水性本甘，久浸其地，變而為鹵，鹵味乃咸?！墩f文》云：‘鹵，西方咸地。東方謂之斥，西方謂之鹵?！队碡暋吩疲骸I廣斥?！呛＝渑缘兀怪桃?。《月令·冬》云‘其味咸，其臭朽’是也?！盵18]302-303此言由于水潤下之性長期浸潤土地而使水帶有了咸味，由此可見《洪范》中“水曰潤下，潤下作咸”是十分現(xiàn)實及準確的，故此咸味屬水而合于腎。

3.4.2 其畜彘(豬) 腎在畜，《內經(jīng)》有彘與豬?！稄V雅疏證》：“《爾雅》‘豕子，豬’。郭璞注云：‘今亦曰彘?！痆19]”可知畜之彘、豬、豕實為同物，即家養(yǎng)之豬?？追f達于《禮記·月令》注疏有豕“閑居”之載,[7]534以此將畜入五事。閑居者，不類牛馬需勞役、羊需放牧、犬可看家護院又可隨人田獵，豬只圈養(yǎng)，即為閑居，可合水之陰靜、腎之封藏不瀉?！叭Σ粎捫。πt肥疾；處不厭穢，泥污得避暑”[20]，一則講豬被圈養(yǎng)范圍之小，此可應于“閑居”；二則其喜涼而惡熱，故天熱則用泥污滾蹭于身以避之，故其類水，合五臟為腎。

3.4.3 其音羽

五音的產(chǎn)生則系由歌聲進化而出。王光祈認為，當時歌者欲將此五音用字表示而出，乃尋得宮商角徵羽五字以代表之[21]?！肚皾h·律歷志》：“羽,宇也,物聚臧宇覆之也”，[13]955此應精藏之象；又《晉書·樂志》云：“羽，舒也，陽氣將復，萬物孳育而舒生。”[22]138精藏充足，孽育有備，不慌張也，故舒；王冰注“羽，謂水音，沉而深也”，蓋因“其聲低平掩映，自高而下，五音備成，如物之聚而為羽”，[15]1811即沉而深，潛藏狀也。從以上引文可知，五音源自先民之呼歌行為，法天象(星宿)而得名，羽因其聲而類于水，引其性而歸于腎。

3.4.4 其數(shù)六 此河圖之數(shù)法于天象而得。11月冬至寒極屬水，一陽初生，陽為奇數(shù)，故以一為水之生數(shù)[23]。而上文已述見水星(辰)于北知冬至，值72 d，依木火土金水之序每星各值72 d，五值已，則又見水星于北，一年之終又始矣，故累于五加，于水星而言六數(shù)以成，此“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一生一成示四時更替之如環(huán)無端、世之生生不息，故一、六為水，取其成數(shù)而歸于腎。

3.4.5 其谷豆 《內經(jīng)》之豆、大豆者皆尗也，后作菽。秦漢之前多用“菽”，之后大多用“豆”[24]。“尗，豆也。尗、豆古今語，亦古今字。此以漢時語釋古語也……《史記》‘豆’作‘菽’。尗象豆生之形也……所種之豆，必為兩瓣，而戴于莖之頂，故以一象地，下象其根，上象其戴生之形……今字作菽?！盵22]336可見豆形似腎，又其為種，以形大飽滿(實而潤以象水)而短芽者為佳，中藏其精，亦類腎也。后世注腎在谷為豆者，多謂因豆色黑而性沉。沉者蓋因沉于水，或飽滿而質實沉。豆色黑而今有變者，因其由野生向栽培進化，其種皮之色由黑經(jīng)褐再向黃隨之進化，種皮表層泥膜逐漸消失[25]。另因黑種皮等原始性狀以北方比例高些，而栽培的遺傳多樣性以黃河流域最為豐富[26]，故要以色黑來論其屬腎。

4 社會官制象——作強之官

《內經(jīng)》論藏象有取舊時社會官制之象者，最具代表性的論述見于《素問·靈蘭秘典論》。如此取象同中國社會制度的傳統(tǒng)觀念密切相關[27]，體現(xiàn)了中醫(yī)曉事喻身的人文理念?！澳I者，作強之官，伎巧出焉”，[6]40指體、腦、兩性生殖之功能：作強，即運用強力的意思；伎巧，言人的智巧能力，既包括先天本能，又包括后天技藝，在這里尤指生殖功能。高士宗注：“腎藏精，男女媾精，鼓氣鼓力，故腎者猶作強之官，

造化生人，伎巧由之出焉?！眳抢プⅲ骸白鲝?，作用強力也。伎，多能也。巧，精巧也。[28]”鞠寶兆認為，秦漢時代有以“作”為官職名稱者，如“將作少府”、“將作大匠”，是指掌職宮室、宗廟、路寢、陵園土木營建之官，又有“作冊”是指掌職著作簡冊之官?！白鲝娭佟钡娜∶x顯與上述取名相近，即“職掌機體壯健”之官，此仍不失為運用社會模式類比說理的結果。同時，后文“伎巧出焉”多因腎藏精、主生殖而為生身之本、生殖功能之強健靈巧由腎而出；兩精相搏謂之神，又說明腎為生神之本、強神之本，思維敏捷由腎所出，正因為人之生殖伎巧、思維伎巧、行為伎巧無不由腎所出，故云“腎者，作強之官，伎巧出焉”[27]。

由此可見，腎所應之象非憑空杜撰，其確有一定的邏輯及理論和實際根據(jù)。當然，首先必須去了解中國獨特的思維方式及特有的認識論實質。中國式的象思維大前提是整體觀，本文所論雖然是整體的一部分，但其實質是統(tǒng)一在不同的整體之中。在古代，哲學與自然科學尚未徹底分開，作為醫(yī)學與哲學(及其他學科)相融合的一部經(jīng)典巨著，其諸多思想如象思維等仍需進一步深入研究?，F(xiàn)象永遠存在，時間不會枯竭，研究現(xiàn)象層面規(guī)律的科學必定充滿永恒的生命。[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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