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
今天,我的腦袋被禿朋砸起了一個大包。如果像往常一樣,禿朋還是用粉筆砸我,情況就不會這么糟。今天禿朋的粉筆不富裕。上課之前,他發(fā)現(xiàn)講桌上的粉筆僅剩一支,就讓小亮去拿一盒,過了半天小亮才回來,說找不到梅老師。我們都知道,粉筆放在實驗室的大柜子里,鑰匙在梅老師的手里,找不到梅老師,就意味著拿不到粉筆。禿朋只好用唯一的一支粉筆上課。當(dāng)他想砸我的時候,粉筆只剩半截。他有些舍不得。依照他的習(xí)慣,砸出去的粉筆是不會再撿回來的。于是他選擇了黑板擦。
禿朋砸人的技術(shù)是一流的。全校四個老師,就數(shù)他砸得準(zhǔn)。姐姐曾對我說過,四年前,禿朋的粉筆扔得并不好,經(jīng)常失手,打錯目標(biāo)。那時姐姐上四年級,禿朋初為人師,幾乎每個學(xué)生都被他錯誤地砸中過。四年之后,我升入四年級,禿朋依然是老師。經(jīng)過四年的磨礪,禿朋扔粉筆的技術(shù)已至出神入化的境界。他面對黑板寫字,后面有風(fēng)吹草動,頭也不回,反手將粉筆打出,百發(fā)百中。
不知道禿朋是不是第一次用黑板擦砸人,準(zhǔn)頭依然十足,只是力度偏大。禿朋拿起黑板擦的那一瞬間,肯定考慮過該用多大的力氣。和粉筆相比,黑板擦無異于龐然大物,所需要的力氣,應(yīng)該在扔粉筆的基礎(chǔ)上增加十倍。黑板擦撞在我的腦門上,聲音響亮。我眼冒金星,一陣眩暈。禿朋說,撿回來!我連忙低頭尋找,眼前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同桌小亮幫我撿起黑板擦,交給我。這個黑板擦是為我而來,理應(yīng)由我送回。我踉蹌幾步,把黑板擦放到講桌上,只聽禿朋語重心長地說,好好上課!
頭上頂著一個大包,什么課都上不好,但還老老實實地坐著。如果禿朋再砸我一下,我可吃不消。下課后玩追人,小亮告訴我不要跑得太厲害。他說,你一跑,風(fēng)一吹,大包就會變成大瘤子。如果一個人腦袋里長了大瘤子,肯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我坐在柴禾垛上,看他們玩。因為我的缺席,小亮成了跑得最快的人,誰也追不上他。我揉了揉大包,挺疼的。剛剛挨砸的那一刻,我真想哭啊,還好一咬牙忍住了。從來沒人被禿朋砸哭過,我不能當(dāng)?shù)谝粋€。遺憾的是,我沒笑。很多人被擊中后,都會嘿嘿地笑一聲,好像很爽的樣子。下次我一定要笑。
第二天,娘讓我戴著帽子去上學(xué)。我不愿意,又不是冬天,戴帽子會讓人笑話的。娘說,笑話就笑話吧,至少砸上咱不疼。我戴著一頂鴨舌帽出門,打算走到學(xué)校就摘下來。路上碰到小亮,見他也戴了一頂帽子。我們相視一笑,誰也沒說誰。班里的人都戴著帽子。大家都害怕禿朋的黑板擦。小亮火速找到了梅老師,拿到一盒粉筆。就怕禿朋從此放棄粉筆,改用黑板擦。長年累月地使用一樣工具,都會膩的,誰不想換個花樣?
禿朋來上課,發(fā)現(xiàn)教室里成了帽子的海洋。一開始,他并沒覺得蹊蹺。直到小瘸子又犯了走神的毛病,他一粉筆打過去,小瘸子的帽子上升起一股白煙,他才明白,原來看似普通的鴨舌帽,竟然起著安全帽的作用。更明顯的是,小瘸子的同桌傻強戴著他爸爸的頭盔,亮閃閃的,很是招搖。村里的唯一一輛摩托車,就是傻強的爸爸的,他所戴的,也是村里唯一的一頂頭盔。這頭盔讓我們戴帽子的意圖大白于天下。禿朋恍然大悟后一聲長嘆,說,自古嚴(yán)師出高徒,沒想到你們連小小的粉筆都承受不住。禿朋又說,放心吧,從此以后老師不用粉筆砸你們了。
禿朋說話算話,從那天開始,他毅然告別了扔粉筆的生涯。我們也就用不著戴帽子來上學(xué)了。上課的時候,禿朋發(fā)現(xiàn)有人不守規(guī)矩,就憑空一指,并投以犀利的眼神,同樣起到了震懾的作用。有很多次,禿朋的手已經(jīng)抓起了粉筆頭,遲疑一下,無奈地放下,再憑空一指。他指得也非常準(zhǔn),我們能明確地感覺到,他的目標(biāo)是誰。被指的人嚇得縮起脖子,笑也不敢笑。禿朋仿佛具備了隔空點穴的本領(lǐng),僅憑內(nèi)力,殺人于無形。這是高手的至高境界,別的老師難以企及。
兩年前,我們叫他朋老師,現(xiàn)在都叫他禿朋,而很少提及他的本名——張志朋。張是村里的大姓,四個老師都姓張,不能一并稱作張老師,我們就以名代姓,加以區(qū)分。比如朋老師叫張志朋,梅老師叫張雪梅。每個老師負責(zé)一個年級,禿朋教四年級。村里的學(xué)校就到四年級,如果你還想上五年級、六年級,以至初中畢業(yè),就得去鄉(xiāng)里的學(xué)校了。
這一年,禿朋三十歲,媳婦死掉兩年整。他的頭發(fā)就是在這兩年中掉光的。禿朋的媳婦是鎮(zhèn)醫(yī)院的護士,犧牲在工作崗位上。事情是這樣的:禿朋的媳婦得了感冒,自己給自己扎了一針青霉素,事先沒有做皮試,沒想到嚴(yán)重過敏。因為這針青霉素是偷偷扎的,不好意思對別人講,就休克過去了。當(dāng)時她正值夜班,躺在藥房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尸體。禿朋把滿身紅包的媳婦拉回了家。后來有人告訴他,你該去討個說法。他就去討說法,醫(yī)院里沒人理他。就這樣,去了幾次,他就不再去了。
禿朋先沒了媳婦,后來又沒了頭發(fā),頂著光光的腦袋,顯得霸氣十足。他不止一次對我們說,打青霉素之前一定要做皮試。我們牢記于心,并嚴(yán)格遵守這條規(guī)矩。在這件事上,我們最聽禿朋的話。被青霉素奪走媳婦后,禿朋性情大變,越發(fā)不茍言笑,嚴(yán)肅得像一塊石頭。他打人打得越來越兇,粉筆的消耗量日益增大。到我升入四年級的時候,禿朋獨特的教學(xué)風(fēng)格已進入成熟階段。每次被禿朋打完,回到家被娘發(fā)現(xiàn),她總會搖搖頭說,你們朋老師該再娶個媳婦了。我說,對,那樣他就光顧著打媳婦,顧不上打我們了。
在打人這方面,只有瘋二狗能和禿朋相提并論。禿朋善用暗器,瘋二狗精于拳腳。后者住在胡同南頭,是我的忘年之交。每天早起,瘋二狗立于家門口的大柳樹下,先扎馬步,半小時后,練一趟南拳北腿。我出門上學(xué),站在胡同北頭,遙望南頭樹下生龍活虎的瘋二狗,敬佩之情了然于胸。他的動作和武打片里的動作別無二致,是正宗的武術(shù)。他每打一拳,每踢一腳,都大喊一聲,嗨!練完拳腳,瘋二狗還要練一趟棍。他的棍子很長,刷著白漆,舞起來恍如一團白光。等白光隱去,但見瘋二狗拄棍而立,真如英雄般豪邁。
上面所說的,是瘋二狗剛從石家莊回到村里的樣子。都說他是因為發(fā)了瘋,才被拖拉機廠開除的。但在我看來,他一點也不瘋,神志比一般人還清醒。他們又說,他發(fā)起瘋來很可怕,把拖拉機廠的車間砸了個稀巴爛。瘋二狗是接他爹的班,才去拖拉機廠上班的。他發(fā)了瘋,拖拉機廠不再要他,他爹只好讓他妹妹取而代之?;丶抑螅偠纷硇奈鋵W(xué),不理農(nóng)事,他爹也無可奈何。
一天,我和小亮去放牛,遇見了回村不久的瘋二狗。他在地里散步。他對我們非常客氣,大講城市里的奇聞趣事。作為回報,我們請他吃野果子。那種野果子,我們叫洋茄子,成熟后是紫色的小珠子。瘋二狗矜持地說,不吃。我說,吃吧,很甜的。我擼了一把,塞進嘴里,大嚼起來。他笑著說,好吃也不吃,吃了嘴里都是紫的。我們只好自顧自地吃起來。為了保持嘴巴的干凈,瘋二狗拒絕了我們的洋茄子。但我們的好意,他心領(lǐng)神會,一高興,就又練了一趟拳。
小亮對瘋二狗心存忌憚,話很少,目光也是怯生生的。我可不在乎瘋二狗是不是瘋子。我說,你教我練武吧!瘋二狗說,真想學(xué)?我說,真想啊。他說,你有什么特長?我說,會爬樹。他說,那你爬一個讓我看看。附近就有一棵老楊樹,長得參天入云。我們來到樹下,瘋二狗說,爬吧。這棵樹我早就爬過,胸有成竹。我脫了鞋,玩命一跳,抓住一根矮枝,攀援而上。我在樹上向下面喊,爬到哪里?瘋二狗說,最上面。我就往最上面爬。平常我只爬到樹的中部,現(xiàn)在要我爬到最上面,確實是一種挑戰(zhàn)。我一鼓作氣,終于爬到了樹頂。風(fēng)一吹,搖搖晃晃,真擔(dān)心會掉下去。我狠狠抓住樹枝,往下看,視線被茂密的樹枝擋住,看不到瘋二狗和小亮。想必他們也看不到我。我大喊,我爬到樹頂了!下面?zhèn)鱽硇×恋慕新?,你快下來吧!接著是瘋二狗滿意的笑聲。
我從來沒爬這么高過,極目遠眺,能看到學(xué)校,還有更遠處的村莊。下樹比上樹費勁兒,稍有不慎,就會掉下去,摔個粉身碎骨。好在我瘦,身體輕,隨便一根樹枝就能承受我的重量。有驚無險,我回到地面。瘋二狗和小亮坐在樹蔭里,懶洋洋地乘涼。我說,怎么樣?小亮說,你爬得太高了,會摔死的。瘋二狗說,還算可以。我說,那你快教我武術(shù)吧。他說,你先扎馬步。他做了個示范動作。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扎起了馬步,不一會兒腿就酸了。瘋二狗說,扎到太陽下山。他一晃一晃地走了。
小亮坐在樹下,蔫頭耷腦。我興致勃勃地扎著馬步,搖搖晃晃。太陽老高,離下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實在堅持不住,一屁股蹲在地上。小亮說,你練不成的。我說,咱倆一塊兒練吧。小亮說,我不想練這個。我說,那你想練什么?小亮說,我想練暗器。原來禿朋才是小亮的偶像。他說,別看瘋二狗會打拳,其實都是花架子,要論實戰(zhàn),還得數(shù)暗器。他撿起一塊土坷垃,朝牛打去,還挺準(zhǔn)的,擊中了牛屁股。我說,行啊,小亮,你一直在偷偷練暗器?他說,我扔過的土坷垃,比禿朋扔過的粉筆還多。
小亮藐視瘋二狗的武藝,我可不答應(yīng)。我們爭辯起來。說了兩句,我就處于下風(fēng)。畢竟我們沒見過瘋二狗打過任何人,他的武藝好像僅限于和自己較勁。但我堅信,總有一天瘋二狗會出手的,那肯定不同凡響。而且瘋二狗早已在遙遠的大都市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戰(zhàn)績,砸爛了拖拉機廠的車間。可惜這只是傳說,誰也沒有親眼目睹。最后我和小亮打了一架,他代表禿朋,我代表瘋二狗。結(jié)果是我贏了。小亮打不過我,他沒我勁兒大。
吃了敗仗的小亮,懷恨在心。星期一的早上,他見人就說,東子拜瘋二狗為師了,要學(xué)武術(shù)。聽到這個消息,他們都撲哧一笑。小瘸子沖我喊,東子,你真的拜瘋二狗為師了?我說,是啊。小瘸子說,你向他磕頭了?我說,磕頭倒沒有。他說,那就不算真正拜師。我說,反正瘋二狗已經(jīng)答應(yīng)教我武術(shù)了。他說,瘋二狗是會兩下子,只是我們都沒見過。我說,明天早起,你們來找我,看瘋二狗練武吧。
一大早,小瘸子來敲我家的大門,咚咚咚,東子,東子!我剛吃完早飯。娘說,誰啊?我說,好像是小瘸子,是來看瘋二狗練武的。娘說,你就別去了,瘋二狗會打人的。我說,沒事,你見他打過人嗎?娘說,那倒沒有。
我開門一看,不光是小瘸子一個人,還有傻強和小亮。我們坐在我家門口的石頭上,眼望胡同南頭,等待瘋二狗登場。片刻之后,瘋二狗走出大門,二話不說就練了起來。我說,怎么樣?他們看得傻了眼,看樣子是服了。我洋洋得意。小亮突然冒出一句,還是比不過禿朋的暗器。我說,暗器是旁門左道,拳腳才是真正的武術(shù)。他說,真要打起來,暗器最厲害。我不屑一顧。小瘸子和傻強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
瘋二狗在胡同南頭沖我們招手。我一溜煙地跑過去。他們?nèi)齻€遠遠地跟在后面。瘋二狗問,你們覺得我的武功如何?我說,無人能敵啊。瘋二狗說,可惜沒有對手切磋。我說,你知道禿朋嗎?瘋二狗說,你說的是張志朋嗎,我們是老同學(xué)。我說,他的暗器很厲害,百發(fā)百中。瘋二狗說,改日去領(lǐng)教領(lǐng)教。
我們的學(xué)校,是坐落在村子北面的幾座房子,沒有圍墻,出入極為方便。我們坐在教室里上課,門外不時跑過一頭豬,或者一頭牛。遇到這種情況,禿朋的目光就會變得極為敏銳,他一個人盯著所有人的眼睛,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向外張望,就射出一截粉筆。偶爾也會有趕車的人從窗外經(jīng)過,車輪滾滾,鞭聲清脆,難免吸引更多的目光。這時禿朋就忙不過來了。有一次,他同時扔出了兩截粉筆,竟然全部擊中了目標(biāo)。我們大為驚駭,認(rèn)為他的技藝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
禿朋對粉筆的迷戀注定難以戒除。他玩了一陣隔空打人,始終不夠過癮。有一天,突然有了彩色的粉筆,勾引著他重操舊業(yè)。粉筆來自鄉(xiāng)里的中心校,由禿朋騎車帶來。他親自拿來一盒彩色粉筆,鄭重其事地放在講桌上。一節(jié)課下來,黑板上滿是五顏六色的字。禿朋的板書明顯增多,還要求我們做筆記。如果你的手閑著,沒拿筆記點什么,他的彩色粉筆就會在你的腦門上記點什么。
每天上午的大課間,禿朋把我們集中到大院子里,先做眼保健操,再做廣播體操。他站在高高的柴火垛上,帶領(lǐng)我們做。柴火垛那么軟,富有彈性,到跳躍動作的時候,禿朋跳得老高,差點飛到天上去。我們都盼著禿朋腳下一空,一個骨碌滾下來。這種情況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禿朋是個非常謹(jǐn)慎的人,在使用柴火垛之前,他找了幾個小孩,到上面不停地跳,跳了一節(jié)課,柴火垛的頂端平坦得家里的炕。傻強上去試了試,他說像鋼絲床。我家沒有鋼絲床,老羨慕傻強家有,現(xiàn)在他說柴火垛像鋼絲床,我還羨慕個屁啊。
禿朋教給我們的廣播體操一點用也沒有。我很難想象,用廣播體操將對手打敗。眼保健操更差勁,在臉上搓來搓去,倒像練內(nèi)功。有一天,我去找瘋二狗學(xué)武,扎了一陣馬步后,我給他練了一趟廣播體操。他說,你這是什么功夫?我說,第八套廣播體操。他說,誰教你的?我說,禿朋。他說,看來我必須會會他了。我說,禿朋的廣播體操很厲害,能跳到天上去。他說,我把他打到天上去!
第二天,瘋二狗出現(xiàn)在禿朋旁邊的柴禾垛上。他和禿朋相距五米左右,幾乎是并肩而立,他先沖我們揮了揮手,然后來了個白鶴亮翅。我們都覺得瘋二狗的動作更好看,競相模仿。所有人都變了招式,跟著瘋二狗的動作耍了起來。禿朋發(fā)現(xiàn)了瘋二狗,氣急敗壞地喊起來,你給我滾!話音還未落地,瘋二狗撲了過來,一下抱住禿朋的腰,將他掀翻在柴禾垛上。我們哄堂大笑,還有人鼓起掌來。禿朋面紅耳赤,站起來,后退幾步,說,二狗,你是瘋子,我不跟你一般見識。瘋二狗說,你出招吧,用你的廣播體操打敗我。
禿朋沒有出招,他扭頭沖我們喊,都回教室去!我們像潮水般涌進教室,擠在窗臺上往外看。只見禿朋和瘋二狗對立于柴火垛上,長久不動,恍如兩尊雕塑??齑颍齑?!我們大叫著,真希望瘋二狗再把禿朋撂倒在柴火垛上。出乎意料的是,禿朋做了一個動作,改變了事情的發(fā)展方向。他握住了瘋二狗的手,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好像很親熱的樣子。瘋二狗無動于衷。禿朋掏出煙來,先點上,再遞過去。他們蹲下,抽起煙來。禿朋笑逐顏開的樣子,十分陌生。瘋二狗依舊嚴(yán)肅,但不再有發(fā)作的跡象。真擔(dān)心他們會把柴火垛點著,雙雙葬身于火海。
抽完煙,禿朋再次拍了拍瘋二狗的肩膀,他離開柴火垛,走向教室。我們馬上散開,各自歸位。禿朋走上講臺,指著窗外,語重心長地說,那個人是瘋子,有攻擊性,你們千萬不要搭理他。禿朋轉(zhuǎn)身,用紅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寫下野蠻人三個字,蠻字的上面還加了拼音,怕我們不認(rèn)識。他說,那人就是一個野蠻人。我們望向窗外,發(fā)現(xiàn)野蠻人瘋二狗還蹲在原地,默默地抽著煙。直到我們放學(xué),瘋二狗還在那里。我挎著書包,走近他,問他在等什么。他說,等你們老師,他要請我喝酒。我說,禿朋早就騎車跑了。
對于禿朋的爽約,瘋二狗義憤填膺,他忽地站起來,指著教室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說完他就轉(zhuǎn)身回家了。我本想和他同路而行,可小亮拉住了我的衣服。小亮說,你最好不要和野蠻人說話,他會攻擊你的。我說,瘋二狗打過你嗎?他搖搖頭說,沒有。我又說,禿朋打過你嗎?他點點頭。我笑了,那你說,到底誰是野蠻人。
小亮開始和我爭辯,他說,禿朋是老師,老師打?qū)W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我說,那你讓禿朋只打你一個人好了,反正我不喜歡被他打。小瘸子在一旁說,我也不喜歡。傻強也說,他打我的時候,我就在心里罵他娘。小亮啞口無言,氣鼓鼓地走了,書包像一只大手, 拍打著他的小屁股。
我撒腿追趕瘋二狗。他走得真快,已經(jīng)到了小胡同的南頭。我腳下生風(fēng),終于在我家大門口追上了他。我說,禿朋說你是野蠻人。瘋二狗扭頭看看我,惡狠狠地說,操他娘。我說,你去打他嗎?他說,那當(dāng)然,他跑不掉的。
我們正說著,我娘從大門里閃了出來。她對瘋二狗說,二狗,你快回家吧,你妹妹從石家莊回來了。沒想到,這句話引爆了一枚炸彈。瘋二狗的臉漲得通紅,仿佛馬上就會爆炸。他邁開大步,怒氣沖沖地向南奔去。我娘說,壞了,要出事!我說,出什么事?娘說,他真的要瘋了。
我和娘站在大門口,眼望胡同南頭。瘋二狗像一股旋風(fēng),刮進了家門,而后就傳來男人和女人的叫喊聲,一個尖銳的女聲憑空而起,先是尖叫,又變成哭聲。瘋二狗的妹妹三珍跑了出來,抹著眼淚,她一鼓作氣,跑到我家門口。娘一把拉住了她,說,你往哪里去?她帶著哭腔說,不知道,二哥要打死我。娘往南面看了看,見還沒有人追出來,就把三珍拉進了我家里。
瘋二狗咆哮著沖出家門,手里拎著棍子。他的哥哥大狗在后面緊緊追趕,但速度過于遲緩,被遠遠地甩在后面。我有些害怕,心想,難道這就是瘋二狗發(fā)瘋的樣子嗎?頃刻之間,他已飛奔到我的眼前,氣急敗壞地問,三珍跑到哪里去了?我指指北邊說,早就跑得沒影了。瘋二狗咆哮一聲,絕塵而去。大狗停在我面前,悲哀地看了我一眼。我拉住他,請他進來。大狗走到我家的院子里,聽到三珍的哭聲,轉(zhuǎn)憂為喜,連說聰明聰明。
三珍被我娘安置在一把小椅子上。她擼起袖子,展露出幾條赤色的傷痕。此乃瘋二狗的棍棒留下的痕跡。我娘拿出我爹的老白干,倒出一瓶蓋,灑在三珍的傷口上。三珍的悲鳴突然加大了音量。我真擔(dān)心會被街上的瘋二狗聽到。我又跑到大門口,左右張望,胡同里空無一人,松了口氣,回手將大門緊閉,插上門拴。
三珍聲淚俱下,哭訴不止。我坐在一旁認(rèn)真聆聽,漸漸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來說,就是這么回事——瘋二狗在拖拉機廠上班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姑娘,但那個姑娘不愛他。他越愛那個姑娘,那個姑娘就越不愛他。瘋二狗三拳兩腳,讓那個姑娘知道了不愛他的嚴(yán)重后果。姑娘的男朋友很生氣,糾集了很多兄弟,以同樣的方式對瘋二狗做出了回應(yīng)。他們打了瘋二狗,又將他關(guān)在一間小屋子里,兩天后才讓他重見天日。只用了兩天的時間,瘋二狗就完成了從工人到瘋子的轉(zhuǎn)變。他與工廠為敵,砸壞了幾臺機器。拖拉機廠的十名保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了他。他在精神病院消耗了一年的時光,出來后發(fā)現(xiàn)工作崗位已被妹妹取而代之。他完全忘記了自己闖下的禍端,將所有的仇恨統(tǒng)統(tǒng)記在妹妹的頭上。
我恍然大悟,瘋二狗如此酷愛武術(shù),原來是這個原因。如果當(dāng)年他具備現(xiàn)在這身本領(lǐng),肯定不會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我當(dāng)即向娘表示,一定要學(xué)好武術(shù),不再走瘋二狗的老路。娘不置可否,她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腦袋上。
三珍驚魂已定,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回石家莊。娘端來午飯,讓她吃。大狗回家取三珍的行李。我還擔(dān)心他會把瘋二狗招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吃著午飯。院子里落滿了午后的陽光,天氣好得讓人想放屁。我躊躇滿志。瘋二狗終于野心勃勃地發(fā)瘋了。此刻他肯定踏遍了村子的每條胡同。他那排山倒海的怒氣,比陽光還要強烈,讓人不敢正視。作為第一目擊者,在學(xué)校里,我無疑會成為此事的權(quán)威。
吃完飯,不等聽完袁闊成的評書,我就向?qū)W校跑去。在路上,我害怕和瘋二狗狹路相逢。他滿腔怒火,六親不認(rèn),要是給我一棍子,我可無法承受?,F(xiàn)在我想起禿朋的粉筆,以及偶爾橫空出世的黑板擦,那都算個屁啊,統(tǒng)統(tǒng)在瘋二狗的棍子前黯然失色。
時間尚早,學(xué)校里空無一人。我找個背陰的地方,蹲下,看螞蟻搬家。難道要下雨了?螞蟻正排著隊,拖家?guī)Э?,將巢穴轉(zhuǎn)移至高處。小亮的聲音突然響起,東子,開門了!他是拿鑰匙的,來得最早。我們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坐下。小亮說,瘋二狗真的瘋了。我說,他差點把三珍打死。小亮說,他確實比禿朋厲害多了。我說,事實勝于雄辯啊。
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走進來,第一句話就是,瘋二狗瘋了!他們都看到了瘋狂奔跑的瘋二狗,都被他如火如荼的怒氣所震撼。我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開始講述瘋二狗發(fā)瘋的過程。我特別強調(diào)了一點,是我騙過了瘋二狗,三珍的性命才得以保全。對于這一點,他們沒有任何異議,就連小亮都緘默不語了。我還夸大了三珍的傷口。我說,瘋二狗一棍子就打折了三珍的胳膊。他們?nèi)磕康煽诖簦缓酢?/p>
禿朋來上課,他照舊眉飛色舞地講個沒完,我一點也聽不下去。因為老是走神,目光游離,禿朋的粉筆先后兩次敲在我的腦門上。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巨響,酷似擊鼓的聲音。沒人敢回頭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禿朋高高在上,誰敢放肆?我們的身后,是二年級學(xué)生。他們面朝東,我們面朝西,東西墻上都有一塊黑板。你一走進教室,左右觀看,只能看到我們的后背?,F(xiàn)在,面朝東的二年級出事了。禿朋看得比誰都清楚,他從講臺飛奔下來,嘴里喊著,同學(xué)們快跑!
禿朋的呼喊讓我們的脖子得以解放,紛紛扭頭觀看,只見瘋二狗揮舞著棍子,瘋狂地敲打課桌,鉛筆盒、鉛筆、課本、作業(yè)本凌空飛舞。二年級的學(xué)生撤退到講臺上,還有人鉆到了桌子底下。禿朋身先士卒,一馬當(dāng)先地沖了過去,企圖奪下瘋二狗的棍子。瘋二狗一個力劈華山,砸在禿朋的胳膊上。我們聽見咔吧一聲,不知道是禿朋的胳膊斷了,還是瘋二狗的棍子折了。
小亮叫起來,快跑?。∥乙步衅饋?,跑!大家一股腦地沖向門口,堵在一起,門框被擠得搖搖晃晃,門板轟隆一聲倒在外面,還好,沒砸著誰。小瘸子拖著一條殘腿,明顯力不從心。我拖著他,傻強推著他,拼了老命,終于擠了出去。外面的陽光蕩然無存,不知什么時候起,天空已陰云密布。我們潰不成軍,四散奔逃,一直跑到胡同里,才敢回頭。
瘋二狗來到了教室外面,揮舞著棍子,沖進另一間教室。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音后,學(xué)生們奪門而出,不少女生哇哇大哭。禿朋抱著受傷的胳膊,沖我們大喊,快去打電話,報警!我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去哪里打電話。禿朋又喊,去村長家,去村長家!于是我們就往村長家跑。
全村唯一的電話,在村長家。我從來沒打過電話,但有很多打電話的經(jīng)驗,因為電視里的人總是打電話。村長家在村子的中心地帶,我們馬不停蹄,一路狂奔。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親自撥打電話。報警我是不愿意的,我只想打一個電話,不管打給哪里。村長家大門緊閉,上著鎖。我們只好坐在門口等。傻強出主意,翻墻進院,沒準(zhǔn)兒能打上電話。小瘸子堅決不同意,說那樣就成賊了。我也不同意那么干。
等吧,等到太陽下山,村長和他老婆扛著鋤頭終于現(xiàn)身。我說,快打電話報警吧。村長說,報什么警?傻強說,瘋二狗把學(xué)校砸了。村長說,什么時候?小瘸子說,三點。村長說,現(xiàn)在都七點了,還報個屁!
接下來的兩天,我不用去上學(xué),但并非無事可做。我和爹娘去場院里晾皮子,屢屢經(jīng)過瘋二狗的家門口,也見過他幾次。他沒有攻擊我,倒是問我為什么沒來練武。我撒謊說,感冒了,渾身沒勁。他說,那你更應(yīng)該好好練了,你看我,從來不感冒。我鼓足勇氣,忙里偷閑,和他練了一會兒。娘看見了,默不作聲地走過來,拉起我就走。我回頭對瘋二狗報以歉意的笑容。他大度地揮揮手。
娘彎下腰。我倆的腦袋處于同一水平位置。她死盯著我說,以后不準(zhǔn)搭理瘋二狗。她說這話的方式如此隆重,讓我不得不答應(yīng)。娘騎上車子,遠赴幾里外的大姨家,從表哥的書櫥里找到一本殘破不堪的《青年長拳》。她想用這本書取代瘋二狗。她說,你照書練吧,肯定比瘋二狗耍得好。
棗樹下的空地,正適合我練武。我看兩眼書,再揮兩下拳,進展無比緩慢。我家的大門,被我關(guān)得死死的,一副閉關(guān)的架勢。小亮找我去拔草,在門外喊了半天。我閉上眼睛,搖頭嘆息,武藝未成,焉能出關(guān)?
短短一天的時間,我終于練熟了幾個招式。我想接著再練,但上學(xué)的日期已到,不得不含恨出關(guān)。教室里一番破敗的景象,桌椅凌亂,書本和文具散落一地。禿朋吊著胳膊,指揮我們收拾停當(dāng)。上課之前,他在教室里轉(zhuǎn)了兩圈,問我們誰能回家找一根大棍子。依然是小亮自告奮勇,一溜煙地跑回家,抱著一根大棍子回來。我們膽戰(zhàn)心驚,以為這將是禿朋日后的武器。禿朋用完好的手握住大棍子,揮舞了幾下。教室里平地刮起一陣旋風(fēng)。耍了兩下后,禿朋用大棍子把門頂住,他認(rèn)真地說,上課的時候,一定要頂住門,不能讓任何人進來。明白了大棍子的真正用途,我們都長出了一口氣。
禿朋調(diào)整了課程表,規(guī)定每天的第二節(jié)課是體育課。我們從來沒有上過體育課,現(xiàn)在每天都要上一節(jié),仿佛要把以前所缺的統(tǒng)統(tǒng)補回來。上午九點,全校師生列隊走出校園,到大場院里練體育。在第一節(jié)體育課上,禿朋要選拔一個體育委員。我們根本不知道體育委員是什么東西。班里只有一個班長,那就是小亮。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干部。聽禿朋的意思,體育委員也是一個干部,負責(zé)帶隊練體育。我覺得我挺合適的。
大場院的盡頭,有一棵歪脖柳樹,禿朋說,誰先跑到樹下,誰就是體育委員。我們十多個男生排成一條線,禿朋喊了聲預(yù)備,我就沖了出去。耳邊的風(fēng)聲剛剛響起,就聽見禿朋喊了聲停,繼而是一陣作惡多端的笑聲。禿朋喊,東子,我剛喊預(yù)備,你跑什么!我紅著臉,返回隊伍。這次禿朋直截了當(dāng)?shù)睾傲寺暸?。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呢,他們已經(jīng)出去了,猶如離弦之箭。
我的起跑慢了一步。當(dāng)我追上他們的時候,已到中途。小亮跑在最前面,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在看我,他知道,我是跑得最快的人。小瘸子沒有參加比賽,在后面一直高喊著東子加油。于是我加油瘋跑起來,腳下生風(fēng),輕而易舉地超過了小亮。今天小亮跑得也挺快,簡直是超水平發(fā)揮。在我即將超越他的那一瞬間,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襟。我說,小亮你放開。他說,我不放。拉拉扯扯的斗爭嚴(yán)重影響了我們的速度,傻強跑到了最前面。我急了,死命一甩,終于掙脫了小亮的糾纏。沖刺的時刻到了,我全力以赴,越過傻強,抱住了那棵歪脖柳樹。
小亮不服氣,要求再比一次。另外幾個同學(xué)也不服氣,尤其是傻強,他原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了。我沒有把小亮拖我后腿的事情告訴禿朋。我也期望再比,好痛快地跑一次。禿朋說,不用比了,傻子都能看出來,東子跑得最快。他又看了看我,似乎也不甘心讓我當(dāng)體育委員。他問我,除了跑步,你還會別的嗎?我說,爬樹。他說,好,那就比比爬樹。
我爬樹的本領(lǐng)眾所周知,他們知道肯定比不過我,都嚷著說,不比爬樹,不比爬樹。禿朋說,為什么不比爬樹?將來爬樹也是你們的必修課,以后遇到瘋二狗,你們爬到樹上就安全了。小亮說,場院里沒有樹,怎么比?禿朋舉目四望,這才看清,除了那棵不成氣候的歪脖柳樹處,四下再無別的樹木。
歪脖柳樹爬起來太容易,連小瘸子都能爬上去,不適合用來比賽。小亮提議,不要比爬樹了,比投坷垃。毫無疑問,禿朋是投擲項目的專家,他說,那就比投坷垃吧,看誰投得又遠又準(zhǔn)。先比準(zhǔn)度。我們還是站成一排,目標(biāo)是歪脖樹。每人投了一顆,只有小亮一人擊中樹干,他興奮得雀躍歡呼。再比距離。每人投了一顆,又是小亮投得最遠。他樂得用鼻涕吹了個大氣泡。
禿朋把我和小亮叫到跟前,說,現(xiàn)在為師也不知道該讓誰當(dāng)體育委員了,這樣吧,你們展示一下特長。這句話正中我的下懷。我雙手抱拳,說,朋老師,您上眼!說完,我拉開架勢,打起了青年長拳。僅有的幾個招式,我來回練了兩遍。收招定勢,氣不長出,面不改色。這些標(biāo)準(zhǔn)的武術(shù)動作頓時震驚四座,小瘸子帶頭鼓起了掌。沒想到,禿朋一把揪住了我的脖子。他義正言辭地問,你跟誰學(xué)的?我的脖子受到禿朋的拉扯,幾乎裂開。他僅剩的一支好胳膊,匯聚了兩支胳膊的力量,有一種摧枯拉朽的威力。
小亮替我回答,跟瘋二狗學(xué)的唄。我慌忙辯解,不是跟瘋二狗學(xué)的,我自學(xué)的!禿朋不信,你自學(xué)的?自學(xué)的能練這么好?我說,我照書練。禿朋問,書呢?我說,在我書包里。禿朋說,還不快去拿!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教室,從書包中掏出《青年長拳》,再跑回大場院。早起到學(xué)校,如果不是禿朋來得早,我早就將此書公之于眾了。禿朋翻了兩頁,笑逐顏開,連聲說好。他拍著我的肩膀,說,以后你就是體育委員。
小亮是班長,我是體育委員。我們是班里僅有的兩個干部。論職位,我比小亮差一級,但論事務(wù),我比小亮繁忙多了。班長的工作無非就是維持一下課堂紀(jì)律,收收作業(yè),波瀾不驚,平淡無奇。體育委員則每天都要帶領(lǐng)隊伍前往大場院操練,浩浩蕩蕩,威風(fēng)不可一世。禿朋發(fā)給我一個哨子,讓我掛在脖子上。當(dāng)隊伍站好,我在旁邊喊一聲,跑步走!我吹著哨子,跑在隊伍的左側(cè)。我就是這支隊伍的靈魂。小亮也跑在隊伍中,任我駕馭。
放學(xué)的路上,小亮纏著我,目的是吹兩聲哨子。我寬容大度地說,行,但得等小瘸子和傻強吹完。小瘸子吹了兩聲,覺得不過癮,又吹了兩聲。傻強也是如此,吹起來就沒完沒了。小亮耐心等候。他吹上哨子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我家大門口。我說,到家了,把哨子還給我吧。他說,我?guī)Щ丶彝鏁海魈煸俳o你。我說,豈有此理!
禿朋讓我?guī)ьI(lǐng)大家練跑步,繞著大場院,一跑就是十圈。他爬上麥秸垛,躺下曬太陽。跑完步,我讓他們散開,先練第八套廣播體操,再練青年長拳。體操好練,長拳難學(xué)。我的業(yè)余時間,都用來練習(xí)青年長拳了。我會的比他們多,練得比他們熟。我沒有辜負體育委員的名號。幾年之后,我代表鄉(xiāng)中學(xué)去縣城參加運動會,夜晚潛入錄像廳看電影,有幸看到了徐克拍的《黃飛鴻》。影片開始,一群人在海邊迎著朝陽(或者落日)練武。我萬分激動,不禁想起在大場院里操練的歲月。
除了練習(xí)長拳,禿朋還親自傳授投擲技藝。他說,在遇到瘋二狗進攻的時候,先要跑,等跑遠了,再撿土坷垃或磚頭回擊。很多人對此嗤之以鼻,因為每個男生的書包里都有彈弓和石子。禿朋說,彈弓固然好用,但你能保證身上隨時帶著這東西嗎?而且彈弓的殺傷力太大,一旦傷了瘋二狗,那就是兇器啊。我們必須老老實實地練習(xí)投擲土坷垃。場院邊的土坷垃都被我們撿光了。
一周之后,禿朋的胳膊解除了束縛,靈活如初。他的精力成倍增加,連續(xù)組織了長跑比賽、爬樹比賽和投坷垃比賽。毫無疑問,我是前兩項比賽的冠軍,死死地捍衛(wèi)著體育委員的地位。小亮是投坷垃比賽的冠軍,因為練習(xí)起步較早,他的技藝無人超越。
我們在大場院里操練或者比賽,路過的人無不停下腳步,那天,人群中竟然出現(xiàn)了瘋二狗的身影。首先發(fā)現(xiàn)他的是小瘸子。他只練習(xí)投土坷垃,其余時間就無聊地靠在麥秸垛上曬太陽。他看見了瘋二狗,嚇得大叫起來。他拖著一條麻痹的殘腿,飛奔到禿朋近前,報告了這一情況。禿朋摘下我的哨子,吹起來。這是緊急集合的哨聲。我們聚攏到一起,面朝圍觀的人群,嚴(yán)陣以待。
我看見瘋二狗手里沒有拿棍子,表情也是平淡的。人群散開,只有他一人站在原地。他不走,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們。這是自那次浩劫之后,瘋二狗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很多女生緊張不已,退縮到隊伍后面。禿朋不停地說著,別怕,別怕,同學(xué)們,咱們?nèi)硕喟 ?/p>
瘋二狗走近了幾步,說,你們的長拳練錯了!禿朋回答,關(guān)你什么事?瘋二狗說,我來教你們對的吧!禿朋說,沒有必要。瘋二狗說,你們確實練錯了。禿朋說,你走吧。瘋二狗說,我把你們教會了再走。禿朋說,你找死!禿朋揚起手臂,說,同學(xué)們,準(zhǔn)備土坷垃!我們抓起兜里的土坷垃。禿朋喊了一聲投。無數(shù)的土坷垃像雨點一樣砸向瘋二狗。
瘋二狗身中數(shù)彈,其中一塊土坷垃在他的腦門上開了花。事后小亮堅持認(rèn)為,那是拜他所賜。盡管如此,瘋二狗沒有倒下。他淡定如初,拍拍身上的塵土,走了過來。禿朋大喝,你給我站??!可惜瘋二狗不是他的學(xué)生,根本不聽他的話,依然步步進逼。禿朋又喊了一聲投。土坷垃再次砸在瘋二狗的身上。由于距離很近,大多數(shù)命中目標(biāo)。瘋二狗被砸得搖搖晃晃,塵土滿身。他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猛然間加速,沖進了隊伍。
就像一滴水掉進了熱油鍋,我們炸開了,哇哇大叫著四散奔逃。連日苦練的奔跑本領(lǐng),此刻終于用上。經(jīng)過一路狂奔,再回望大場院,僅剩瘋二狗和禿朋兩人。我看見瘋二狗興致勃勃地練起了青年長拳,而禿朋手里多了一塊磚頭。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瘋二狗確實比我練得好。我剛要鼓掌喝彩,沒想到,禿朋一揚手,磚頭直取瘋二狗的腦門。瘋二狗還沒來得及收招定勢,就倒下了,死了一般。
禿朋也狂奔起來,經(jīng)過我的時候,他那蒼白的臉色讓我感覺無比陌生。他跑進了離大場院最近的一戶人家,再出來時,拖著一架小拉車。他把瘋二狗抱上車,拉著車再次狂奔起來。路面坎坷不平,瘋二狗在車?yán)锷舷骂嶔?。禿朋招呼我,讓我上車,抱住瘋二狗的腦袋。禿朋說,再磕幾次,他的腦袋就碎了。
每年冬天,我都會興致勃勃地觀賞殺豬的場面——屠夫一刀下去,豬血如泉水奔涌。所以我不怕血。血在瘋二狗的臉上流淌,流到后腦,匯聚在我的手里。我問禿朋,老師,咱們?nèi)ツ睦??他氣喘吁吁地說,去神醫(yī)家!我說,神醫(yī)只會接骨啊。他說,外傷也能治。
小車停在神醫(yī)家的院子里。禿朋喊著,來人啊,來人?。∷询偠繁萝?,說,怎么流了這么多血?我說,他的腦袋破了。他說,我有點暈血。我不知道暈血是怎么回事。等禿朋把瘋二狗抱進屋,放到神醫(yī)家的病床上,他就倒了下去,昏迷不醒。我突然明白了,老師說的暈血就是這個樣子。
神醫(yī)用一塊濕的白毛巾為瘋二狗擦臉,白毛巾變成了紅毛巾,他又把紅毛巾搭在禿朋的額頭,說讓他清醒清醒。我問,老師什么時候能醒過來,神醫(yī)說,一會兒。果然只是一會兒,禿朋就醒了。他扯下頭上的毛巾,問我瘋二狗怎么樣了。我說,沒事,腦袋沒碎。神醫(yī)說,腦震蕩。禿朋說,腦震蕩?神醫(yī)說,可能是腦震蕩。
神醫(yī)問,誰下手這么重?禿朋說,是我。神醫(yī)說,以前老聽說你愛打?qū)W生,現(xiàn)在連大人也打了。禿朋說,自衛(wèi),我完全是自衛(wèi)。禿朋又扭頭問我他到底是不是自衛(wèi)。我說,什么是自衛(wèi)?他說,瘋二狗要打我,我不讓他打,就無意中打傷了他,這就是自衛(wèi)。我說,瘋二狗在練拳,好像沒有打你。他說,他想用青年長拳打我,幸虧我技高一籌。
神醫(yī)說再過一會兒,瘋二狗就該醒了。禿朋很緊張,想一走了之,但神醫(yī)不同意。他只好四下尋找武器,以防瘋二狗的反撲。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瘋二狗動了一下。他睜開迷蒙的雙眼,問這是在哪里。神醫(yī)說,你在我家里。瘋二狗迷惑不解,他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個地方。他說,我的頭很疼。他伸手摸到了頭上的紗布,問這是什么東西。神醫(yī)說,你的腦袋破了。他說,我的腦袋怎么破了?神醫(yī)說,你想想。瘋二狗說,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醒來后的瘋二狗脫胎換骨,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他從床上爬起來,先和神醫(yī)握手,再和禿朋握手,最后和我握了握手。客氣完,他就捂著腦袋回家了。我們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神醫(yī)拍了拍大腿,說,失憶,他失憶了。禿朋哈哈大笑起來,他如釋重負地說,這樣也好,冤冤相報何時了。
禿朋付了醫(yī)藥費,帶著我回學(xué)校。他拖著小拉車,依然讓我坐在后面。我受寵若驚,一再要求下來,和他并肩而行。他說,你坐到后面去,這樣我拉起來省力。走著走著,他給我講起了杠桿原理。以解釋他省力的原因。我聽了似懂非懂。我只是感覺禿朋的心情非常不錯。
學(xué)校里空無一人。禿朋搖搖頭說,膽小鬼,都跑了。我說,老師,我也走吧。他說,不行,你不能走。我說,他們都走了,不能上課了。他說,現(xiàn)在我特別想講課,你要是走了,我講給誰聽?禿朋把我拉進教室,開始上課。教室里只有我一個學(xué)生,周圍座位空空,我盡量想象他們還坐在上面。講哪一課呢?禿朋好像有些犯難。事實上,我也有些犯難。一對一的教學(xué)方式太可怕了。學(xué)生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老師的眼睛。他的粉筆只有我一個目標(biāo),絕不會打向別處。
翻了一會兒課本,禿朋啪的一聲合上書。他開始講課了。課本上的內(nèi)容,他一字未提。他一直在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啊,現(xiàn)在這個社會啊。我一點也聽不懂。但我會假裝聽懂。我知道,他未必要求我能聽懂。他只是想講。他講了老婆的死,說一個人死在工作崗位上,卻得不到一丁點的補償。雖然他講得十分動情,但我聽得昏昏欲睡。禿朋一再提醒,東子,好好聽課!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用粉筆砸我。那盒彩色粉筆,一直安靜地擺在講桌上。
除了我,很少有人知道為什么瘋二狗突然間銷聲匿跡。村里的街道和學(xué)校的周邊,再也沒有他的身影。他頭蒙白紗,靜靜地坐在胡同南頭的大柳樹下。他不再練武,整個身體好像失去了筋骨,軟綿綿的,似乎能隨風(fēng)擺動。我偶爾去他家附近,看見他,喊他,他也不答話。他日漸消瘦,頭上紗布泛黃,也不扯下。
我遇見瘋二狗的父親,告訴他,你家二狗病了,得治。他哈哈一笑,說,二狗老實了,這挺好。我遇見瘋二狗的哥哥,告訴他,你弟弟病了,得治。他也哈哈一笑,笑聲和他爹一樣清脆,說,二狗老實了,這挺好。
還有一個人,也認(rèn)為瘋二狗病得好,那就是禿朋。他在課堂上說,那個野蠻人已經(jīng)被我們消滅了,恢復(fù)正常的教學(xué)秩序。于是一切都正常起來。禿朋取消了體育課。我這個體育委員形同虛設(shè)。每日,在教室前的空地上,小打小鬧地做第八套廣播體操和眼保健操。我們不再排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前往大場院跑步。我的哨子被禿朋收回。據(jù)小亮說,那哨子被梅老師鎖進了實驗室的大柜子里,和粉筆放在一起。有一次,我和小亮一起去拿粉筆,看到了它。哨子上滿是粉筆灰,風(fēng)采不再。
當(dāng)時我想,如果能把哨子重新掛在脖子上,肯定是一件很美妙的事。這個想法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最信任的小瘸子。一天早上,我出門上學(xué),再次望見大柳樹下的瘋二狗,一股悲涼之感頓時充滿了我幼小的心靈。街上飄過傻強的身影,我邊喊他邊追上了上去。傻強一邊走路一邊嗑瓜子。我伸出手,說,給我點。他掏出一把,放在我的手里。我說,傻強,你爹是不是得過腦震蕩?他說,騎摩托車摔的,你知道我爹騎得多快嗎?說出來嚇?biāo)滥悖?0邁。我不知道80邁是一種怎樣的速度,從傻強夸張的表情推斷,應(yīng)該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
傻強的爹騎著村里唯一一輛摩托車,以80邁的速度摔在馬路上,摔了個腦震蕩。我說,你爹吃藥沒有?他說,吃了,但藥還沒吃完就好了。我說,那剩下的藥呢?他說,在我家的柜子里。我說,你偷點給我。他說,你有什么用?我說,這不用你管。他說,行,但我不能白給你藥,你得拿一樣?xùn)|西來換。我說,什么東西?他說,練拳的那本書。
我沉思片刻,有些不舍。如果傻強要我的彈弓,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大不了我再做一個。《青年長拳》卻只有一本,給了傻強,我就沒有了。我說,書不能給你,但我可以借給你,等你練成了,再還給我。傻強也沉思片刻,說,行。
放學(xué)后,我和傻強去他家拿藥。傻強讓我在門口等,我說,你萬事小心。他說,你就放心吧。我找了塊磚頭,坐在屁股下面,開始耐心等待。一陣突突的聲音越來越近,傻強他爹騎著摩托車呼嘯而至。他問我,東子,你在干嗎?我說,等你家小強。他說,你去家里等吧。我說,他馬上就出來。他說,好。我看著他的摩托車,說,80邁有多快?他說,你過來看。我站起來,靠近摩托車。他指著車頭上的表盤說,你看,我騎到80邁的時候,指針就會指向80,也就是說當(dāng)指針指向80的時候,我就知道是80邁了。我說,很快嗎?他說,就算你長了四條腿,也跑不到80邁。
傻強跑了出來,喊著,拿到啦,拿到啦。我一陣緊張,擠眉弄眼,示意他不要聲張。傻強他爹仿佛察覺到了什么,喝問,拿到什么了?傻強說,沒什么。說完,他拽住我的胳膊,以最快的速度跑起來。我想,我們倆人的速度加起來,應(yīng)該有80邁吧。傻強爹的喊聲如影隨形,要是發(fā)現(xiàn)你偷家里的東西,打折你的腿!
跑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我們停下來。藥呢?我問。傻強說,書呢?我從書包里掏出書,傻強從兜里掏出藥。我們一手交書,一手交藥。傻強貪婪地翻著書,說,你都練過嗎?我說,連一半都沒練成。他說,看我的吧,肯定能練成的。我把藥揣進兜里,說,你慢慢看,我回家了。這時我滿腦子都是藥,哪里有心思和傻強聊天。
我?guī)е?,來到胡同南頭的大柳樹下。瘋二狗依然在。黃昏的陽光照在他的頭上,紗布變成了紅色。他回頭看到我,沒有說話。我說,你受傷了,該吃藥。他說,誰說我受傷了?我說,有人打傷了你。他說,誰能打傷我?我說,禿朋。他說,不可能,禿朋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說,禿朋會暗器,你就是被他的暗器所傷。他說,難道我頭上的傷口是拜禿朋所賜?我說,他趁你不備,用磚頭砸在了你的頭上。他說,小人。我說,解藥在此,一日三次,一次兩粒,飯后服用。
瘋二狗收下我的藥,并問我此藥從何而來。我說,這個你別管,反正來之不易,你好好吃完。我娘在胡同那頭喊我的名字。我離開了瘋二狗,跑回家。娘說,你找瘋二狗干什么?我說,他病了,我送藥去。娘說,哪里來的藥?我說,傻強他爹吃剩下的。娘說,你怎么不把藥給瘋二狗他爹?我說,他爹和他哥都不希望他好。娘說,等他病好了,又該去你學(xué)校鬧騰了。我說,沒事,我們有土坷垃,跑得也特別快。娘說,你們能跑多快?我夸張地說,像摩托車一樣快,80邁。
我們的日子也過得像摩托車一樣快。七天之后,瘋二狗矯健的身姿重新出現(xiàn)在大柳樹下。他還特意來到我家,向我致謝。我娘看著和和氣氣的瘋二狗,也放松了戒備。我突然想起,瘋二狗也會練青年長拳,就對他說,你教我練青年長拳吧。瘋二狗欣然應(yīng)允,在棗樹下拉開架勢。他那優(yōu)美的動作讓我深深陶醉。雖然我手上沒有書,但我相信,他練得比書上畫的還好。我和他練起來。我有一定的基礎(chǔ),練起來比較容易。瘋二狗不厭其煩地指點著我動作的缺陷。他說,用心,一定要用心去練!
日復(fù)一日,我終于用心練成了青年長拳。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體育老師教起這套拳法,我挺身而出,行云流水地練了一趟,老師大驚,問我?guī)煶泻稳?,我不好意思地說,一個瘋子。當(dāng)時我跟瘋二狗學(xué)拳,可不敢聲張。所有人都認(rèn)為,瘋二狗是村里最危險的瘋子,跟他學(xué),能學(xué)到什么好?
我不敢聲張這件事,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怕禿朋知道。一旦被他知道了,他肯定不會放過我。有時候,禿朋問我瘋二狗的情況。在所有的學(xué)生中,我家離瘋二狗家最近。他把我當(dāng)成了安插在瘋二狗身邊的探子。我告訴他,瘋二狗尚未痊愈,依然呆若木雞。禿朋哈哈大笑,并叮囑我不要把他磚砸瘋二狗的事傳揚出去。我的確沒有把這件事傳揚出去。我不是大舌頭。我只不過把這件事告訴了當(dāng)事人瘋二狗,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說,生怕瘋二狗沒有聽進去。
每當(dāng)我講述完畢,瘋二狗的臉就會漲得通紅,呼吸也急促起來。他一拳打在棗樹上,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真怕瘋二狗十年之后才去找禿朋報仇。到那時,我早已畢業(yè),再無機會擁有那個哨子。我說,用青年長拳打敗他的暗器吧!瘋二狗說,我會去的,我會去的。
一天黃昏,我看見大柳樹下站著一個戴摩托車頭盔的人。我以為是傻強他爹站在那里,但仔細觀望,此人比傻強他爹瘦得多,移動的姿勢很像瘋二狗。我跑過去看,果然是瘋二狗。他的頭盔是嶄新的。他說,這是一頂新買的頭盔,專門用來對付禿朋的暗器。我說,你怎么不練鐵頭功?他說,鐵頭功是和尚練的,我是有女朋友的人,不能練。我知道,他說的女朋友,還在石家莊,大概早和他的仇人結(jié)婚了吧。
現(xiàn)在,我們村有兩個頭盔。一個是傻強他爹的,一個是瘋二狗的。倆頭盔的用途大相徑庭。一個用來騎摩托,一個用來對付暗器。瘋二狗很快就戴著新頭盔粉墨登場了。那天我們在上課,突然闖進一個戴著頭盔的人。自從戒備解除,我們教室的門一直虛掩著。來人站在門口,打量四周,不像無禮的樣子。他們都以為是傻強他爹。小瘸子對傻強說,你爹來了,你爹來了。傻強搖頭說,那不是我爹啊。
這個并非傻強他爹的人慢慢走向講臺。禿朋手捏粉筆,問,你是誰?來人說,是我。這下大家都聽清楚了,是瘋二狗的聲音。沒等禿朋下達命令,我們紛紛離座,擁向門口。教室的門又被擠掉了,那一瞬間,人仰馬翻,哭聲震天。我隨人流跑到外面。我跑得很慢,和他們拉開距離后,又折回來,扒著窗戶往里看。禿朋不停地問,瘋二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擾亂正常教學(xué)秩序,你是在犯罪,知道嗎?你會坐牢的,知道嗎?瘋二狗說,我是瘋子,法律拿我沒辦法。禿朋問,你到底是不是瘋子?瘋二狗說,我當(dāng)然是個瘋子。
瘋二狗把一塊磚頭放在禿朋的講桌上,他說,砸吧,用你的暗器砸我的腦袋。他伸著頭,全心全意地迎接禿朋的磚頭。禿朋猶豫了片刻,咬著牙,拿起了磚頭,他的手竟然抖得很厲害??禳c!瘋二狗有點不耐煩了。禿朋不敢怠慢,先深吸了一口氣,大喊了一聲,磚頭拍在瘋二狗的頭盔上。禿朋扔了一輩子粉筆,所花費的力量加起來,也沒有這次拍磚頭的力量大。頭盔沒有碎,但留下了深深的印跡,猶如月球表面的隕石坑。
瘋二狗支持不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說,現(xiàn)在輪到我打你了!說完,他一個箭步?jīng)_上講臺,揪住禿朋脖子,左右開弓,扇了兩記耳光。那兩下清脆的聲音讓我永生難忘。禿朋好像被打成了腦震蕩,張口結(jié)舌,雙臂低垂,好似手無縛雞之力。他又被瘋二狗拖下講臺,一直拖到教室外面。
禿朋掙脫了瘋二狗的束縛,奔跑起來。他的速度明顯不夠快。我的老師只讓我們練習(xí)跑步,卻忘了他自己。我們跑步的時候,他躺在麥秸垛上曬太陽。他注定要自食其果。瘋二狗摘下頭盔,扔向禿朋,正砸在禿朋的后腦上。在我看來,就像兩個人頭在空中相撞,好不壯觀。瘋二狗笑著說,我的暗器也不是吃素的。
禿朋被擊倒了。瘋二狗過來,踩住他的胸口,問他服不服。禿朋說,警察會把你抓起來的,你根本不是瘋子,你是個殺人犯!瘋二狗的拳頭落下去,打在禿朋的嘴上,讓他啞口無言。我以為,瘋二狗的拳頭會像雨點般落下去,就像我們的土坷垃落在他身上。沒想到,瘋二狗只打了一拳,就要抽身離開。我很想跑過去說,再打幾拳吧,又不要錢。
小亮跑過來,手握磚頭,殺氣騰騰地攔住瘋二狗的去路。他說,不許你打我老師!瘋二狗說,打完了,我要回家。小亮說,不許你走。瘋二狗說,你找死!小亮舉起了磚頭。瘋二狗彎腰撿起頭盔,戴在頭上,說,你砸吧。這時,躺在地上的禿朋說,小亮,不要砸他腦袋!作為最聽話的學(xué)生,小亮只好另取部位下手。我從他的眼神判斷,他選中了瘋二狗的襠部。
就在小亮的磚頭即將脫手的那一刻,我擒住了他的手腕。我說,快跑。我拉著他跑了起來。他的磚頭徒勞無功地落在地上。小亮不知所措地跟我跑了一陣,跑到一條胡同里,我們才停下。他很不高興,怒氣沖沖地問,你為什么救瘋二狗?我說,我是在救你。他說,我一磚頭就能要了他的命。我說,如果你要不了他的命,他就能要了你的命,禿朋都不是對手,你算老幾?小亮啞口無言,蹲在地上哭起來。
瘋二狗的此次行動,又讓我們放假兩天。我們都喜歡放假。小瘸子對我說,東子,你去跟瘋二狗商量一下,讓他每周到學(xué)校來打一次,這樣我們就有足夠的時間去玩了。我說,咱們一起找他商量吧。他擺擺手,說,不去,我跑不快,又不會扔磚頭,去了等于找死。
禿朋的傷勢不算嚴(yán)重,只是臉被打腫,嘴唇變得很厚,就像非洲土著。當(dāng)天下午,村里來了一輛三輪摩托,上面坐著兩個穿綠色制服的警察。當(dāng)我看到他們的時候,摩托上已經(jīng)坐著三個人,禿朋也在上面。他們駛過我家門口,直奔瘋二狗家。一個警察手里拎著漆黑的短棒。想必那就是電棍了。據(jù)說電棍很厲害,輕輕捅一下,就能讓人倒地不起。
我和小瘸子跟在三輪摩托后面,一直跟到瘋二狗家門口。小瘸子說,瘋二狗能打敗警察嗎?我說,他能打敗警察,但他不能打敗電棍。警察走進了瘋二狗家,一會兒又出來了,說,沒人。禿朋說,他畏罪潛逃。警察說,張老師,等他在家的時候你再給我們打電話吧。說完,他們掉轉(zhuǎn)車頭,要走。禿朋說,警察同志,你們別走。警察說,公務(wù)在身,我們得走了。禿朋說,等等吧,等十分鐘,如果十分鐘后找不到瘋二狗,你們再走。
警察答應(yīng)了禿朋的請求。禿朋千恩萬謝。禿朋還建議,藏起摩托車,以免打草驚蛇。藏車的地方竟然選在我家。禿朋認(rèn)為,我家是禿朋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是再合適不過的地點。我?guī)е鴤z警察和一個老師來到我家院子里。我那正在打理兔皮的爹娘驚異萬分,以為我闖下了彌天大禍,慌忙問,什么事,什么事?禿朋三言兩語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爹娘長出一口氣。
娘把警察讓進堂屋,倒水,點煙。禿朋沒有進屋,他搬了把梯子,上了房。我家的房頂是我常去的地方,站在上面,半個村莊盡收眼底。我站在棗樹下,仰望禿朋,只見他手搭涼棚,做金龜探海之勢,密切注視著下面的街道。瘋二狗會不會出現(xiàn)?這就要看他自己的運氣了。我覺得現(xiàn)在一點忙也幫不上了。小瘸子拉我進屋,他要見識一下警察的電棍。
這倆警察的手里夾著煙。泛黃的手指好像天生就是用來夾煙的。殺氣騰騰的電棍別在他們的腰上。小瘸子說,我能看一下電棍嗎?一個警察說,小孩不能看。小瘸子說,又看不壞。警察說,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來了。另一個警察好像很大方的樣子,抽出電棍,沖小瘸子晃了晃。小瘸子喜出望外,伸手去接。沒想到,警察把電棍捅在他的肚子上。小瘸子嚇得后退幾步,捂住肚子。他沒有倒地,安然無恙。警察大笑,說,要是打開開關(guān),你就上西天了。小瘸子說,真的一下就能把人電死?警察說,是的。
禿朋闖了進來,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他叫著,瘋二狗出現(xiàn)了,瘋二狗出現(xiàn)了!兩位警察從容地掐滅香煙,又平靜地喝了口茶,然后站起來,讓禿朋帶路。禿朋慌不擇路,一頭撞在門框上。他的腦門上起了一個包,走在院子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我想起那天他用黑板擦在我頭上制造的包,也是這個樣子。
我家的院子太大了,從南到北,足有五十多步。在我們走了二十多步的時候,瘋二狗出現(xiàn)在大門口。他是來找我的。禿朋說,好啊,竟然送上門來了!倆警察箭步上前,說,你是瘋二狗嗎?禿朋說,他就是瘋二狗!一雙電棍齊出,捅在瘋二狗的肚子上。瘋二狗沒有小瘸子那么好運,捅他的電棍帶了電。他倒在地上,渾身戰(zhàn)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警察掏出手銬,把瘋二狗拷上,又像拖死狗那樣,拽他起來。瘋二狗好似一個木偶,毫無反抗,任人擺布。他們把瘋二狗塞進三輪摩托,開出了我家大門。我緊追兩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禿朋對我的哭泣大為不滿,他說,你哭什么,你該高興才對。我抬起淚眼,看禿朋的臉,果然是一副高興的模樣。為了示范得更好,禿朋的喜悅之情變本加厲,喜不自勝。我學(xué)也學(xué)不會,依然痛哭流涕。娘的手來到我的頭上,對禿朋說,他是被嚇哭的。禿朋指著小瘸子說,他都沒哭,東子身為我的體育委員,卻哭了,成何體統(tǒng)。
禿朋走了。小瘸子留下,看著我哭,覺得沒意思,也走了。爹娘去干活了。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不知道該干什么。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練起了青年長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