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不識字的文化老人

許石林

我越來越慶幸自己的年齡，使我在自己年輕的時候，能接觸到一些老年人，尤其是那些農(nóng)村的老年人。這些被我稱為“可以收藏”的老人，有兩個表面特征，一是年齡今天大都在80歲以上，二是大都不識字，或識字不多。在我看來，他們是不識字、沒讀過書的文化老人。

我們收藏歷史物品，因為藏品是記載文明、承載文化內(nèi)涵的文物典章。其實，人身上更多地攜帶著那種活著的文化、活著的文物典章。

老家鄰居奶奶87歲了，她是個身材高大的老人，由于身型重，老人多年前就拄著兩根拐杖，行動遲緩，眼睛去年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效果也不是很好。老人在自己家族排行十一，于是本家和外人都簡稱：一奶奶。一奶奶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我奶奶活著的時候，跟一奶奶坐在一塊兒聊天，一奶奶只有聽和笑的份兒。一奶奶現(xiàn)在每天沒事就坐在門前的槐樹下面和一些比她年齡稍小的老人聊天，自然是聊些婆婆媽媽的瑣碎小事兒。

我近年來每次回老家，禮貌地要去看看這些老人，后來，看望這些老人成了我自己的內(nèi)心需要，很想走到這些老人中間，聽她們說話。聽著聽著，常常令我暗自感動甚至驚悸。她們所議論的事兒，太瑣碎，故沒必要寫出來。但是她們談話的狀態(tài)、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我明顯感到，比她們年齡再小十來歲的人都沒有，或者很少有了。我恭敬親熱地稱呼她們，她們驚喜地站起身來迎接，一奶奶一口一句“好親人哩！”問長問短。其他老人個個都笑著看著我們倆，仿佛一奶奶就是她們的代表，一奶奶問的就是她們要問的，個個老人臉上深深的皺紋都很生動，像花兒一樣綻放著。

我坐在她們旁邊聽她們說話，老人們因為我在旁邊，突然有了點兒羞澀，她們個個都很注意自己的體態(tài)、坐姿，會很快檢查自己的衣著，是否沒扣好扣子，頭發(fā)亂不亂，甚至連拐杖放的位置都要重新挪一下，聲音是那種明顯地收斂了的。你能感到她們很注意自己，雖然我不是外人，但是她們突然表現(xiàn)得會管理自己。我將老人這種羞澀的表情、動作以及流露出來的那種心態(tài)，理解為文雅，一種來自于中華傳統(tǒng)禮儀的文雅。

我想起她們平常居家的那種幾乎相同的表現(xiàn)，無不是儉樸、勤勞、忍耐、與人為善、愛體面、懂得做人的本分。一奶奶的本家妯娌，早已去世的七奶奶，有個女兒跟隨丈夫到北京居住，女兒將七奶奶和自己婆婆同時接到北京，七奶奶待了一個月就回來了。老人們問：“咋不多住些日子？親家母也回來了？”七奶奶性格開朗，說：“親家母還沒回來，女婿對我很好，可畢竟是女兒家么，那是人家家里么，咱在那兒箍扎得很！”旁邊人問：“自己女兒家，有啥箍扎的？”七奶奶說：“咿！你說的！親家母跟我坐在那兒，她腿伸得老長，我就不行么，得把腿蜷著，那是在女婿面前么！不是在咱自己兒子面前么！”眾人聽了，都笑了！

這些老人，家里有點好東西，自己絕不安之若素地享用，即便自己家里種的瓜果，她們吃一個，都顯得很奢侈地、有點遲疑地帶著若有若無的罪過和羞慚；逢年過節(jié)，好東西都盡量留給客人。親友之間，四時八節(jié)，人來客去的禮節(jié)斷不能少，年輕人將端午送粽子、元宵節(jié)前送燈等等這些常禮，要么匆匆地走過場，不重情敬，要么疏忽忘記了，但是老人們會記得很清楚，反復(fù)嘮叨叮囑不能拉下任何一家該走的親戚。紅白喜事，該給親戚怎么隨禮行門戶，她們能將幾十年前的先例記得分毫不差，敦親睦族于瑣碎的、婆婆媽媽的嘮叨中。年輕人常常感覺不出來，等到老人過世，親戚們依禮上門奔喪行禮，年輕人才恍然感覺老人給兒孫積修下了多少深厚的親情。

這些老人有一個特點，從來不知道焦慮是什么，她們常常會感到很滿足、很幸福。也似乎不知道忌妒是什么，對他人的好事兒，表現(xiàn)出來的高興就跟自己的好事兒一樣。

有很多文學(xué)作品、影視，將這種老人要么表現(xiàn)成很粗獷的所謂粗野的豪放，要么將她們表現(xiàn)得愚昧鄙陋，有的受了什么魔幻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將老人表現(xiàn)得不像老人。我從來都看不下去，更不接受。在我看來，這些老人身上，深刻地保留著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文明、禮樂文明，她們雖然不識字，即便不太懂得忠鯁孝義，但是，卻深深地懂得因果報應(yīng)，懂得珍惜一個人活著的臉面。她們沒讀過書，但是卻能隨口說出很流利的俗語，這些俗語不是出自《三字經(jīng)》《朱子治家格言》，就是出自《太上感應(yīng)篇》，或者類似《了凡四訓(xùn)》等等。這讓我覺得這些將先賢圣哲的深奧義理，稀釋化解為民間精神的甘露的傳統(tǒng)蒙學(xué)讀物，在傳統(tǒng)中國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這些老人，不識字、沒讀過書，但是分明是懂得禮義廉恥的，即所謂“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也因為有了這些老人給我的感受，我一直對學(xué)界那種反對讀《弟子規(guī)》等的觀點，持保留意見。

舊時所謂高低雅俗，不像現(xiàn)在這樣是對立的，而是上下呼應(yīng)，上有所行，下必風(fēng)從的，即讀書人和不識字的人，因為相同的文化，統(tǒng)一在相同的價值框架內(nèi)，區(qū)別只是不同程度而已。

我覺得這些不識字的老人是那種被舊文化所化之人，是一種舊時代留給我們的活著的文物。對這些文物，要說收藏，就應(yīng)該是多接觸她們，感受她們言談舉止中表現(xiàn)出來的舊時代的氣息。

我將這些零星的感想說給一位比我年長的仁兄聽，他沉吟片刻，點頭說：“你說的這種現(xiàn)象，等過20年再想想，就更有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