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游擊隊的讖語

張承志

谷川這個姓氏或家族，與我的緣分不止一次。

頭一次是與他的弟弟、史學(xué)家谷川道雄。有人說他主張的中國古代社會的豪族共同體學(xué)說，與我在黃土高原的實踐有互通之處。因此我接觸了他關(guān)于中國古代豪族共同體的學(xué)說，并知道了日本左翼史學(xué)界曾就谷川這一學(xué)說發(fā)生過的尖銳論爭。我以自己的體驗，對他斷言掌門人物的道德乃是共同體的維系紐帶這一觀點不能茍同，但我贊成他對中國社會的這一結(jié)構(gòu)分析。因為深受啟發(fā)并想保留異議，我寫過一篇《桃花源的門宦》。令我震驚的是，中國古代居然引起了日本當(dāng)今的激烈論戰(zhàn)；而被卷入漩渦中心的谷川道雄的表達，更早已超出了學(xué)術(shù)。他溯源到戰(zhàn)后剛掙脫軍國思想控制，又受到左的教條主義壓迫的日本左翼知識分子的痛苦摸索，那是一篇撕開胸膛的咯血述懷。

這回碰上的是谷川家的次男，比那位京都大學(xué)教授更有名的詩人谷川雁。這個谷川家顯然有著特殊的遺傳，兄弟中至少有三個都是日本的特級名人（長兄谷川建一是著有《青銅神足跡》和《白鳥時代》的民俗學(xué)家。與日本人聊到谷川三兄弟時，常能聽人說最喜歡老大）。

我雖因共同體學(xué)說與弟弟稍有淺交，但并沒有打算由弟及兄。只不過有一天，一個朋友拿著幾張復(fù)印件對我說：這是詩人谷川雁的作品，想聽聽你的意見。我瞥了一眼，嚇了一跳—第一首的題目是《毛澤東》，而第二首，是《天山》。

毛澤東已是難點之最，更遑論不能闌入的天山！而且這兩首詩居然排成一對，這令人滿腹狐疑，更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它吸引。他是誰呢？這谷川一族是不是太自負了？就這樣，我與第二個谷川，更與一些詩遭遇。

原詩的格式是雙行詩。為保護思想不招致誤解，不敢達雅勉為硬譯。以下各處譯文都只是大意。

閃電愛戀的山丘上，破曉之前的水甕

汲吮青白的水，面容就好像巖石

從他的背上流淌而下，刑場上白雪的美

充實了今日這一天，充實了熔巖的苦惱

明日仍在深處鳴響么，同志毛的兩耳低垂

一聲回音投身了，村落里悲哀的喊叫

然后，當(dāng)朽木與繩子，汲取了些微的風(fēng)暴

像一束痛苦的光，同志毛佇立不動

這首詩引起了廣泛的議論。當(dāng)然，如此一個題目會引誘種種的膚淺。何況這首詩是作者在一九五四年發(fā)表的、幾乎是他唯一言及了中國的詩，所以有人說，寫詩的時候中國還沒發(fā)生“文化大革命”。但也有論者留意：谷川雁是一個深入礦山農(nóng)村的革命家，似乎詩背后隱閃著他對古老農(nóng)村社會的獨到見解。近年人們又說，如果抽去了毛澤東這個詞，這首詩就像是一幅亞洲某處荒村僻野的民俗畫。拂曉的山丘，古老的陶器，汲水的老人—伴隨它們的是推移的時間。

谷川家有反逆的系譜。祖父是著名的宮崎滔天幼年時的校長，曾參加反對明治中央的西南戰(zhàn)爭?！岸胃锩辈怀?，終生守身在野。左翼明星薈萃的這個家族，毋寧說系譜卻與被劃為右翼的早期亞細亞主義因緣糾纏。谷川雁是一個亞洲型的思想者，他的背景在今天應(yīng)該被中國留意：他是在農(nóng)業(yè)人口劇烈減少、能量依存從煤炭變?yōu)槭?、煤礦工人消失、日本步步脫離亞洲的時代出現(xiàn)的詩人，他的詩也與那個時代相重合。他追求“亞洲式的公社”之夢，詩風(fēng)卻受到詩人蘭波的影響。在他的亞州公社革命思路中，或許，毛澤東早在其中。

一九六四年召開了東京奧運會。以這一年為標(biāo)志，有著侵略亞洲歷史的日本完成了高速經(jīng)濟發(fā)展，在亞洲率先迎來奧運，名副其實地與歐美站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在如此一個時期，當(dāng)諸如司馬遼太郎的知識分子們在謳歌日本民族主義和明治精神、以日本人的世界視野而豪邁時，谷川雁卻因亞洲式公社的失敗，毅然中止了寫作，投身于啟蒙運動。從這樣的背景再來重讀《毛澤東》，晦澀詩句背后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呢？

無疑詩句表達著五十年代初期日本革命者對毛澤東的敬仰。但詩人沒有放棄獨立的體驗，更沒有放棄感性。他的革命動機與日本古老農(nóng)村之間的糾葛，也許超出了人們的想象—無疑與馬克思或毛澤東大有出入，亞洲蘭波追求的革命不易究明。但能摸索和感覺，它是一種“古老類型的村落”面對資本的原始對峙、是一種原始的共同所有、是一種古老母親一般的能量。他背靠著這樣的觀點遙望毛澤東，遲疑是否把他想象成如此東方的王者。飽嘗了革命殘酷的他并非估計不足，他要描繪的是一幅靜謐的宗教畫；但是他完全沒有說，自己已簡單地皈依為信者。

除了視野之外還有氣質(zhì)的因素。有人指出他受到了竹內(nèi)好《毛澤東評傳》的影響，追求一種“原始毛澤東、純粹毛澤東”的意象。確實如此，對一切浪漫主義者來說，毛澤東永遠只是井岡山的毛澤東，這一點長久呼喚詩人們的水泊梁山氣質(zhì)。谷川雁以一種農(nóng)村內(nèi)部的眼光，從遠處注視著毛澤東，并把他置于歷史與民俗。他是思考過的，他向他投身，如他的一聲回音。

如今逐行品味，不是無關(guān)重要而是滋味正濃。

我們常能發(fā)現(xiàn)：唯在政治的退潮之后，藝術(shù)的質(zhì)地才開始凸顯。

不用說，至今谷川雁被人重提，并非因為他煤礦與革命的經(jīng)歷，而是由于他變移和隱喻的詩。

谷川雁曾在一九四七年加入日本共產(chǎn)黨。被就職的報社解雇后，終生都從事煤礦工人運動、左翼學(xué)生運動和文化普及運動。有趣的是，這一切政治經(jīng)歷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詩在前衛(wèi)的路上疾馳。

當(dāng)年，“全共斗” 日本學(xué)生運動有一句著名的標(biāo)語“追求聯(lián)合，不怕孤立”（連帯を求め、孤立を恐れず），這句話著名得連我也早在八十年代就知道—就出自谷川雁的手筆。

一九五四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轟動不久又出版了第二本詩集《天山》。他以煤礦工人活動家而著名，但政治不能抹滅他的詩人氣質(zhì)。也許他算得上一個孤例？他給人的印象是：鮮明的政治行為與前衛(wèi)的詩作，總是同時并行。

他是敏感的詩人，可不是文弱書生。都說他有強大的“人心掌握力”。他甚至曾在大正煤礦率領(lǐng)“行動隊”安放定時炸彈，準(zhǔn)備與警察決一死戰(zhàn)。早期的同伴石牟禮道子回憶說，谷川雁領(lǐng)導(dǎo)三池煤礦斗爭時，曾把電報打到她鄉(xiāng)下的家。郵遞員把電報送到稻田地頭，電文寫道：“帶著便當(dāng)和武器來。”

就像他在煤礦的坑底實踐所隱喻的，他沉入到了戰(zhàn)后政治最激烈的層次，也體會過最深處的左派的苦惱與挫折。

打開任何一份資料或者網(wǎng)頁，都說他是代表日本戰(zhàn)后的詩人和思想家。令我好奇的是，怎么那么多著名詩人和思想家都是左派呢？

谷川雁身上存在一種有趣的，也是可貴的互制與自律。殘酷古老的日本農(nóng)村共同體的現(xiàn)實有力地糾正著詩人的狂妄；而天性的不羈又隨時向政治造反、校正著政治的奴性。

都市出身的知識分子，不易理解這種底層的表里。村落共同體的無底深沉，使詩人免疫于知識精英的自大病。沒有誰留意過詩人曾有過的艱辛磨煉，也沒有誰肯定這一度重大的思想升華。因此在《存在的原點》中，他寫得像呼吁更像自語：“向下部、向下部、向根、向著根、向著花不能開的地方、向充滿黑暗的地方，那里是萬有之母，那里有存在的原點。”

當(dāng)革命掙扎于苦惱中的時候，詩人的一面不曾被淹沒。如余燼中的火苗，詩性節(jié)節(jié)掙跳、逐次攀高。

不同的人留下了不同的堆積句子，所謂詩，漸漸地取道分流了，就像人的分道揚鑣。除了優(yōu)劣高低之外，行間還潛伏隱現(xiàn)著不同的前提。“不知道詩已經(jīng)滅亡了的人，不是少數(shù)；把世界和幾行句子放上天平讓它們晃動的前提，已然不存……”

在如今的世間，恐怕最沒人相信的，就是被圍剿中的游擊隊的自信了。于是自信就放開眼量，以一個時代為賭注。時不利兮騅不逝，前提死了，詩和語言卻更被凸顯，于是詩活了下來。谷川雁也一樣，在那篇為學(xué)生運動提供了口號的散文里，他留下了如下的思想：

作為從哪里都沒有接受援助的可能的游擊隊，他們必須從內(nèi)部打破大眾的沉默，拒絕知識分子的翻譯法。 （《工作者の死體に萌えるもの》，一九五八）

“游擊隊”似乎是一個塵封了的詞。由于上引的這段文字，谷川雁給了這個被體制與奴隸邊緣化的詞以明亮的音色。他強調(diào)的，是一種與大眾或知識分子哪一方都激烈對立，也予兩者以震動的人。他們逐日實踐著字面意義的游擊，在資本控制的一切角落轉(zhuǎn)戰(zhàn)。

我喜愛谷川雁的原因，或許唯在此處：他強調(diào)了—尊嚴(yán)的思想和豐滿的行動，這使我心動不已。詩在游擊，人在詩化，他們有自信的理由，又俯首甘為孺子?！八麄兗染芙^成為奴隸，也拒絕成為奴隸的主人?！?/p>

人的經(jīng)歷往往是環(huán)境和歷史的強加，只不過，少數(shù)人能夠化腐朽為神奇，在平庸或殘酷的歷史中，向周圍顯示自己閃光的個性。這就是經(jīng)常伴隨于歷史人物而中國人卻很少提及的，所謂個人魅力（カリスマ）的問題。

無論他的哥哥（谷川建一）、同時代的作家詩人、讀者和編輯都強調(diào)說，谷川雁乃是一位個人魅力式的人物。他終生都是一個革命者、是最重要的詩人，但他更是一個富于魅力的人。

革命者上了年紀(jì)后該怎么辦，換句話說，詩人老了以后怎么辦—好像已經(jīng)是一個問題。

寄托文筆剛剛不久，一九六零年他就以一句有名的話—我心中瞬間的王已經(jīng)死了，突然宣布折筆。直至一九八五年重新發(fā)表作品，他中止創(chuàng)作達十五年。但無論寫與不寫，他的行動精神使社會持續(xù)地感到壓力。

那是某個歲暮。他突然移居長野縣的黑姬山，主持了一個實驗性很強的“故事文化會”。在這之前他已經(jīng)組織過“實驗教育中心”（ラボ教育センター）和“實驗園”（ラボランド）。在山野自然中，他和孩子們一起讀宮澤賢治的童話，一起演一種 “人體交響劇”，讓孩子用身體再現(xiàn)童話。他全然不睬外面說什么左翼革命家變節(jié)了的傳言，傾心于翻作改寫世界童話和日本神話，全身全心地投入了兒童啟蒙。

一九八九年他更與著名的作曲家新實德英合作，親自作詞，目標(biāo)是創(chuàng)作一百首《白色的歌、青色的歌》（日本中學(xué)高中的音樂課學(xué)習(xí)歌集）。他堅信“只要孩子們的想象力能擴展，新思想就會誕生”。無疑這是一次令人神往的成功合作。歌曲一共完成了五十三首，因他的逝世而終止。

只是光碟的目錄就讓人入迷。隨便選幾首歌的題名，《十四歲》、《薔薇的去向》、《騎自行車逃跑》、《和獅子喝茶》、《導(dǎo)盲犬》、《高二的肖像》—都讓人想馬上聽到內(nèi)容。

以費解和隱喻詩人著稱的他，面對青少年換了全新的修辭法。谷川雁把過去、未來、東方、西方，以及星星、動物、植物、人物做了四維的結(jié)構(gòu)。他堅信這就是解讀神話和童話的“秘法”。就這樣，昔日與工人學(xué)生共同斗爭但壯志未酬的詩人，把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

我猜，三枚一套的CD《白的歌，青的歌》（《白いうた 青いうた》，新實徳英作曲、谷川雁作詞、栗山文昭等指揮，ビクター出品）的成功可能是激動人心的。網(wǎng)絡(luò)上出現(xiàn)了一些顯然對革命不感興趣，對谷川雁也并不認同的人，他們描述了聽覺遭到?jīng)_擊時的感受。

風(fēng)聞那個過去的詩人對教育大有關(guān)懷，說他在給兒童合唱歌曲填詞。一聽就停不下來。聽著那些給孩子們的合唱曲，清澈的歌聲，好像把心情都治好了……雖然下手晚了些，我還是高興把一共三張的這個原創(chuàng)全曲集弄到了手?，F(xiàn)在我懷念死去的革命詩人谷川雁。我嘴里念叨著：詩沒準(zhǔn)滅亡了，但變成歌的話沒有滅。嘴里念著這些沒意思的話，耳朵里響著雁的用旋律伴奏的、精研細磨的語言。……也聽過小提琴演奏的另一種，但缺了歌詞還真是不行?？傊?，還是這原始的三盤全曲集最棒。

他畢竟是他，即使面對孩子也不寫奉承的句子。曾被議論的一首《十四歲》沒有奶聲嗲氣，他大膽地做少年心理的朋友，直率地講出“十四歲也有十四歲的陰暗”：“含苞欲放的苦澀，有誰知道/我現(xiàn)在十四，比海水還藍……”再比如一首題為《畢業(yè)》的歌：“把紙飛機向草坪放飛/打開了疊起的悲傷/雪白能留到幾時/花叢搖著天山北路的揚沙/窗玻璃上手指寫下再見”—網(wǎng)絡(luò)上學(xué)生們叫好說：多新鮮的畢業(yè)歌！“打開折疊的悲傷”，多漂亮的修辭！

可以想象少年們的好感。而惹人注意的還有別的。如一篇《東亞黃藍戰(zhàn)爭》，預(yù)感了亞洲會出現(xiàn)人口二十億的大國關(guān)系。他寫道：“大陸、半島、島嶼、都市與田園、港口與盆地，都像伏羲與女媧一樣相纏互憎，分裂成人面蛇身兩個系統(tǒng)……除內(nèi)戰(zhàn)與侵略別無出路?！?/p>

心懷天下，交友少年，這些都意味著不同凡響的出發(fā)點。他自己也強調(diào)“原點”，在一篇《原點是存在的》里，他一度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內(nèi)藏。不僅是一位西方話語中的隱喻詩人而已，他確實先人一步地提出過一些終極的命題：

不是面對未來寫作，我們是面對朝著未來前進的現(xiàn)在而寫。排除偶像！粉碎觀念的工人主義！描畫今日的大地上自己腳下的深處……

你，要描畫足下的大地么？

風(fēng)驟然變冷了， 揚沙飛舞而起。遠處是原子核變的漩渦，太陽淡淡地退下了。我站在河岸上，在這里，人類……像我一樣，人類現(xiàn)在正身臨斷崖，手里握著原子力的鑰匙，迷失于—

究竟是斷了自己的命，還是去呼喊新的太陽

不僅一首《毛澤東》，包括谷川雁都將迎送長久的議論。而第二首《天山》卻不同。它有專屬于詩的、那種擄掠人心的力量。開卷讀了前六行，詩句就攫住了我。

那里是絕頂么，或者是谷底么

比全世界的歌更高……

并不像一根蠟燭的忍耐

還有比沉默更高的英雄么

那么看來所謂山脈

乃是一種禮拜的感情……

因為這前六行我決意寫這篇文章。雖然尚未動筆我已經(jīng)明白：不用說詩，就連詩帶來的感受都無法描寫。已經(jīng)不是修辭的短長。如果讀者在詩人之后感受到超出詩人時代的含義，詩就真的靠近了讖語。記得我初讀時一下呆了，不知所措，只想趕緊告訴別人。

對這樣的詩，甚至譯文也變得容易。無需推敲修飾，既然抵達了這樣的思想，就用不著辭章的裝扮。

我不能想象，一個陌路的日本人，一個莫名的谷川雁，怎能面對天山生出這六行的感覺。若不是因為近年的感受我不會為如此句子震驚。千真萬確，天山的承受不能用“一根蠟燭的忍耐”來比擬。而且一個或許還分辨不清維吾爾和哈薩克、全然沒有跟著克烈部的牧人走過從中部天山到祁連荒漠長旅的陌生人，怎么會判斷英雄的沉默、怎能用天下的歌比擬它的高度、怎么能一語射透地寫出那道山脈即一種“禮拜的感情”！

詩就是這樣征服人心的。曾為共產(chǎn)黨左翼反對派的他、曾為大正煤礦斗士的他，此刻變成了一首啟發(fā)人的詩。不消說他的政治軌跡還要被人議論不休，但他作為詩人的地位已不可動搖。

詩更完成了強大的辯護。當(dāng)政治的季節(jié)淡去，到了生命的“冬之時代”，無敵的詩成了堅硬的盔甲。四顧苦于失聰?shù)娜?，都在等待著振聾發(fā)聵。我想，也許，隨著谷川雁的詩重新被人吟誦，一代戰(zhàn)士和他們真摯的心，也就快要迎來復(fù)活的季節(jié)。

有人說，詩的秘密在于構(gòu)思之巧、在于出人意外的捕捉。

但與其論詩毋若論人，無疑更重要的是不屈的人及其逼人的價值。辭句之工構(gòu)思之巧不值議論，唯有真摯、用生命證明的真摯，它有時像預(yù)感、有時像讖言—導(dǎo)致詩人的使命感。倘若這使命感并非狂妄，那么詩還會成為駭世的讖語。以真摯換來的讖語，會在最后木秀于林，為埋沒的人正名。

給我擊打般感覺的，是日本左翼的真摯。我見慣了對這種感覺的白眼，但庸俗的相對主義不足為訓(xùn)。我一再懷疑、再三確認的那一股真摯，以及它挾帶的個人魅力，早已超越了民族、國家與短暫的歷史。如那些執(zhí)著的亞細亞主義者，如那些“脫歐返亞”、為亞洲被侮辱的“他者”輕擲性命的紅色サムライ（武士）。他們沒有退場，也沒有失蹤，只是換了面孔?？邕^巨大的間隔，他們一路游擊，化作了一種拒絕編輯與翻譯的詩，以立誓堅守的時光，淘汰了污蔑更征服了質(zhì)疑，終于使人來到他們的墓前致敬。是的，“現(xiàn)在懷念死去的革命詩人”，一點也不晚。

由于人的軌跡對詞語的注釋，詩又一遍高貴地閃亮了，如王冠上的鉆石。奇峭的修辭，神秘地流傳著，如瘋子的囈語，如不通的排列。誰也沒想到，它會在某一天顯現(xiàn)為讖言。而且并不深奧，那么單純，如淋漓墜地的嬰兒。那時人們都會感嘆說，幸好它拒絕了低能的翻譯法。

（引文多采自網(wǎng)絡(luò)以及《現(xiàn)代詩手帖》二零零二年四月號“復(fù)活的谷川雁”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