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一,在非洲打工兩年的劉義回來了。
劉義去國外打工,在村里人看來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掙錢多少暫且不說,重要的是經(jīng)了外國的世面。
劉義是吃晌午飯的時候回來的,到家剛剛吃著飯,碗還沒放下呢,人們就擁了進來??簧稀⑸嘲l(fā)上全都坐滿了人。人們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關于非洲,劉義回答得非常簡單,也很模糊。他其實不愿意提起在非洲的那些日子。人們都羨慕他去非洲經(jīng)了世面,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一個文化程度低、沒有技術、語言又完全不通的農(nóng)民工在國外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不習慣的氣候和飲食、透支體力的工作、焦心的寂寞,現(xiàn)在他根本不愿提起。好在,這兩年他帶回來了二十萬塊錢,這是他在本地十年才能掙到的數(shù)目。
其實,劉家灣與劉義一起出國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劉尚林的小兒子毛蛋。毛蛋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劉春旺。
沒有一個人問起毛蛋。劉義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毛蛋把村里人都得罪光了。都說毛蛋是一個邪貨,火爆性子,與人有一點瓜葛,輕則大罵,重則掄拳頭掏刀子。就連他的親娘老子和親大哥,他也是動不動就打罵。兩年前,毛蛋本來也沒打算出去打工。娃娃還不到一歲,媳婦一個人也侍弄不了七八畝地。結果因為他打斷了大哥的兩根肋骨,就想出去躲一躲。正好劉義的一個搞建筑的親戚要帶劉義去非洲搞工程,他就纏著劉義帶他一起去。劉義平常在村里人緣好,也樂于助人,他見平時跋扈的毛蛋低聲下氣來求他,于是跟他的親戚說了個情,兩個人一起去非洲了。
太陽漸漸西斜了,有幾個知趣的就攛掇大家說:“回吧,回吧,人家劉義兩口子兩年沒見面了,都想成啥了,我們呆在這里礙事得很。”眾人笑著要走,劉義就站在門口給每個出去的男人又裝了一支煙。
吃過晚飯后,劉義對媳婦說:“我去給毛蛋媳婦帶個話,毛蛋再過半年就回來了。”
劉義媳婦用抹布擦完最后兩個碗,匆匆放進碗柜,湊到男人身邊,鄭重地問:“你沒有對其他人說毛蛋回來的事吧?”劉義吐了一個煙圈,說:“坐汽車回來的時候碰到春明,就順口告訴他了。咋了?”
媳婦拉起劉義就往外走。劉義覺得莫名其妙,還要問,媳婦已經(jīng)把他推出了門外,說回來再慢慢給你說。
劉義兩口子走進毛蛋家的時候,毛蛋的媳婦桃花正端著半碗面條喂三歲的小毛蛋。兩年不見,桃花似乎一點也沒變,穿著大紅的毛衣,身材苗條,還像個新媳婦一樣。劉義本想給她說一說毛蛋在非洲打工的一些事情,不想腳剛踏進毛蛋家的門,他媳婦就說:“毛蛋叫劉義給你帶個話哩,他夏收前就回來了?!碧一ㄗ屪?,劉義媳婦卻扯著劉義的袖子轉身就要走。桃花有些尷尬,嘴角輕輕一抿,算是笑了一下。
桃花的臉白白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非常好看。突然間劉義心里就動了一下。毛蛋也真是的,把這么好看的媳婦撇在家里,自己出去遭那個罪,真不劃算。
2
冬天的蕭殺絲毫沒有影響劉家灣溫熱的氣息。即使到處一片灰黃,土地光禿禿的,落光葉子的楊樹只有枝條單調(diào)地擺動,但陽光黃澄澄的照著房墻,使房子也散發(fā)出了溫熱的氣息。人們忙著準備過年,每天都有掃房的、拆洗被褥的、殺豬宰羊的、蒸饃饃炸油果子的。今天幫著殺你家的豬,明天幫著他家炸油果子,街上不時就有提著豬頭走過的男人或者端著一大筐饃饃走過的女人。男人騎著摩托車帶著女人一趟一趟往集鎮(zhèn)上跑,回來的時候都提著大包小包。
劉義去了趟非洲,村里人就把他當貴客看了。今天你送這,明天他送那,包了餃子燉了肉都要熱心地送一碗過來讓他嘗嘗。光是各家送來的各色油果子就盛滿了一筐。媳婦笑著說,今年咱就不用自己做了,吃百家飯就把年過完了。
毛蛋家卻顯得非常冷清。桃花也掃了房,拆洗了被褥,炸了油果子,但這一切都是她獨自做的,沒有人和她搭伙。
毛蛋最多半年就回來了,這個消息仿佛暗涌一般,在劉義回來的當天就悄悄淹沒了劉家灣。劉義沒想到消息傳播得如此之快,不過他總算從媳婦口中知道了,那么多人來他家沒有問起毛蛋,是因為當時劉春來在場,誰也不好意思提起??傊盎貋磉@件事成了全村人除了置辦年貨之外的另一件重大事件,使全村籠罩上了一種特殊的緊張氣氛。
毛蛋回來后會怎樣處置桃花和春來呢?
有人說,十有八九會扒光了衣裳綁在村口大榆樹下,讓他們在全村人面前出丑。這種猜測立即引來了一陣哄笑。女人們尤其笑得響亮。劉進財?shù)呐峙诵Φ脺喩淼娜舛碱澯朴频?,她肥厚的嘴唇里擠出一句話:“活該,就要羞一羞這兩個不要臉的?!眲⒈氡粸R了一臉的唾沫星子,抹了把臉,皺著眉頭說:“毛蛋也有可能拿著刀子去捅了他們兩個?!?/p>
是的,這種可能性也非常大。憑毛蛋的性子,這種事情他絕對能干得出來。他要發(fā)怒了,什么都不管不顧,連他的親娘老子也沒辦法管住他。他把親娘老子和親兄弟都整得像仇人似的。說起這事,劉家灣的人沒有不清楚的。
本來劉大一家三口是毛蛋結婚前幾年就分出去的,毛蛋結婚后就和娘老子住在一起。但是,毛蛋不知從哪里聽說,他祖上當?shù)刂鞯臅r候家業(yè)十分殷實,他老子劉尚林手里有一個老祖?zhèn)飨聛淼慕瘃R駒。毛蛋曾幾次向娘老子要,劉尚林都說你聽別人胡吣哩。毛蛋就懷疑娘老子悄悄把金馬駒給了老大。于是就三天兩頭找茬和娘老子鬧,鬧得劉尚林兩口子呆不下去了,于是就租了村委會門前一間低矮的小門面,準備搬過去。劉尚林老兩口搬東西的那天,卻被毛蛋堵在了門口。劉尚林氣得胸口疼痛,說:“金馬駒真的沒有。我們老兩口就拿了個鋪蓋碗盞,其他的啥都沒拿。你妹子去年出嫁時給我買的摩托車還是新的,也給你留下。”劉尚林本想摩托車也是幾千塊的東西,留給毛蛋最起碼也能讓他心里平復些,沒想到聽到這句話,毛蛋二話沒說就沖進了后院,圍觀的人們還沒愣過神來,他已經(jīng)提了一把大鐵錘出來,發(fā)瘋似地砸向摩托車??粗偭艘粯拥拿?,人們誰也不敢前去阻攔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把一輛嶄新的摩托車砸成了一堆爛鐵。劉尚林的女人當時就氣昏了過去。
想到可能要見血出人命,人們開始擔憂。畢竟劉家灣世代民風淳樸,祖祖輩輩中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殺人的事只有當故事聽過還沒有人親眼見過,而毛蛋一旦回來,很有可能血案就要發(fā)生在眼前了。本來拿這事取笑,說著說著在座的人就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了。無論如何,誰都不希望劉家灣發(fā)生血案,這片土地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是干凈而美好的,是不容玷污的。但人們確信紙最終是包不住火的,擔心毛蛋回來真會動刀子殺人。
3
除夕夜下了雪,大年初一天卻又放晴了,太陽紅彤彤的照在雪上,閃出萬道刺眼的光芒。雪不薄不厚,剛剛將地面完全覆蓋住,村莊一片白,像蓋了一床嶄新的棉絮。
各家的女人都起得早,起來之后把一家老小的新衣新褲都放到炕頭,就開始熬年茶。把紅棗、桂圓、冰糖、桔餅、荔枝一股腦兒放進茶壺里熬,漸漸地滿屋里就飄滿了甜香的味道。孩子們雖然貪戀溫熱的被窩,可聞到年茶的甜香就睡不住了,翻起身來穿上新衣,迫不及待地等著拜年收壓歲錢。
桃花也起得早,但沒有煮年茶。她把小毛蛋的新衣服放在炕頭,在鍋里給小毛蛋煮了一個雞蛋,就呆呆地坐在爐子旁。毛蛋不在,小毛蛋還小,她知道別人也不會來她家拜年。這個初一的早晨有大片充裕而安靜的時間她不知道怎么打發(fā)??簧?,小毛蛋還在熟睡,桃花看著兒子圓圓的腦袋和胖乎乎的臉蛋,像極了毛蛋,忍不住心里一陣慌亂。
毛蛋要回來了。第一個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是春來的前妻趙琴。劉義回來的那個下午,趙琴的電話就打過來了。每次看到這個號碼的時候她都感到心驚肉跳。但絕對不能不接,趙琴說了,如果桃花不接她的電話,她就直接把電話打給毛蛋。雖然桃花也不確定她到底能不能打聽到毛蛋的電話,但這個電話必須要接,哪怕接起來是一頓破口大罵也得忍著聽下去。趙琴雖然和春來離婚了,但她照樣經(jīng)常打電話過來,用最骯臟最惡毒的話把桃花罵一頓,之后就哭訴離婚后她帶著孩子上學的不易,直說得桃花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最后趙琴就要求桃花每月必須給她的存折上打二百塊錢作為她女兒的生活費,否則她就要打電話給毛蛋。桃花已經(jīng)按趙琴給的賬號寄了半年錢了,一來心里愧疚,覺得對不起趙琴母女,尤其是孩子;二來也確實害怕趙琴給毛蛋打電話。趙琴說讓毛蛋回來宰了你們這對狗男女的時候,桃花手抖得差點把電話掉到地上。
這次趙琴卻沒有像以往那樣機關槍似的開口就罵,而是一字一句地說:“毛蛋就要回來了,你說咋辦?”桃花似乎看到趙琴獰笑的表情。她無奈地說:“我能咋辦呢?”趙琴說:“你給我打過來五千塊錢,以后我再也不找你的麻煩了。”桃花想說毛蛋留下的錢都花光了,你讓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錢,卻忍住沒有說出口。她知道,這樣說了也是白說,只會激怒趙琴。壓掉電話,桃花就把手機摔到了地上。她感到胸口針扎一樣的疼痛。這種痛苦不是流幾滴眼淚就能解決的,它像一雙手攥住人的喉管,每吸一口氣都感到喉嚨疼絲絲的。
不知不覺中她就把半盆煤塊搗成了碎渣,手中的煤鉗子像無頭的蒼蠅胡亂撞擊著,仿佛要把那些煤渣搗成粉末才肯罷休。鍋燒干了,雞蛋發(fā)出了焦糊味,桃花趕緊放下煤鉗子去端鍋,放下鍋才感覺兩只手火辣辣地疼,手心里一道紅印子,像刀割了一樣,鉆心地疼。這突然而來的疼痛就像閃電一樣把黑夜撕了個口子,雨水嘩啦啦地就傾瀉下來。
哭過之后,桃花感到心里舒服多了,也平靜了下來。她想,如果毛蛋回來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不忠,她就干脆和盤托出,啥事都攬到自己身上,要死她自己死,殺了她毛蛋還要坐牢,留下小毛蛋沒爹沒娘怎么辦呢!她甚至想到應該準備一瓶劇毒農(nóng)藥,如果毛蛋要她死,她就喝下去。雖然想想春來也是有責任的,但她不想讓他為此而喪命。
當初毛蛋說要去非洲打工的時候,她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在娘家的時候娘家人就寵著她,她爹媽和兄弟從來不讓她干臟活累活,她對農(nóng)活也不精到。結婚后,毛蛋雖說脾氣不好,可是很疼她,又有一身的力氣,幾乎包攬了所有的農(nóng)活。毛蛋突然說要走,把還不會走路的小毛蛋和這個家連同七八畝地交給她,她一下子就覺得一切像山一樣地壓在了身上。但毛蛋說不走不行,他打折了老大的肋骨,老大要告他,他就得坐牢去。
好在毛蛋走后,劉大從醫(yī)院出來,卻并沒有去告毛蛋,也沒有上門來找桃花討要醫(yī)藥費。地里沒活干的時候,桃花每天吃過飯就帶著小毛蛋去別人家諞閑謊,男女老少一大伙人說說笑笑,倒也并不覺得有多寂寞。但漸漸桃花就感覺到了一些異樣。她發(fā)現(xiàn)本來幾個和她關系挺好的女人對她越來越冷淡了。本來聽得屋里說笑得正歡,她一進屋,女人們就閉了嘴,板起了面孔,好像她是一盆冷水潑在了燒得正旺的爐火上,撲哧一下火焰就被撲滅了。接著,幾個女人就扯著自己男人的胳膊要走,尷尬的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后來,桃花忍不住問毛蛋的二嬸村里人為啥這么對她,二嬸說:怪就怪你自己,拾掇上那好看干啥呢?
桃花當姑娘的時候就愛穿著打扮,十幾歲的時候她就從人們看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花朵一樣的影子?,F(xiàn)在雖說是生了娃娃,她依然還是愛打扮,加上她本身身材苗條,腰肢纖細柔軟,走起路來自有一番醉人的風度,二十幾歲的她在很多男人的眼里正是一顆青翠水靈的果子,有著比未婚姑娘更飽滿的韻味和風情。常常就有人驚嘆,毛蛋那樣的邪貨怎么就能娶上桃花這樣的女人呢?但不管別人怎么說,桃花覺得自己嫁給毛蛋還是幸福的?;楹髮λw貼疼愛,臟活累活全包,生怕她被太陽曬著,被雨淋著。毛蛋自己舍不得花錢,但只要是她買衣服買化妝品,他絕不吝嗇。
那些女人不待見她,后來,桃花也就不往跟前湊了。這樣就感覺日子更空曠了,時間難打發(fā)。有時候躺在炕上摸著毛蛋枕過的枕頭,就聞到了毛蛋身上的氣息,感到一種身體的饑渴波浪一樣沖擊著她,讓她心煩意亂,難以入睡。想想自己二十來歲就過這樣守活寡一樣的日子,桃花就生毛蛋的氣,怪他魯莽,怪他狠心拋下妻兒。后來又為自己的欲念感到羞恥,覺得毛蛋去那么遠打工也不容易,自己決不能有其他的想法。
春天來臨的時候,農(nóng)活一下子就多起來。眼看著別人的地整好了,桃花的地里還有碗大的土塊沒收拾掉。桃花心里著急,但她知道娘家的十幾畝地也夠兄弟忙活的,也不好意思去叫。俗話說春分麥入土,眼看春分就到了,桃花只能帶著小毛蛋下地干活。無奈自己手生,一天下來也干不上多少活,手起了血泡,腰也酸痛得直不起來,小毛蛋又弄得土猴兒似的可憐兮兮,她的眼淚就忍不住刷刷落下來。
小毛蛋的爺爺奶奶最終還是過來抱走了孫子,兒子再不孝,可孫子還是親孫子,眼看兒媳婦忙得顧不上照顧娃娃,圓蛋蛋的娃娃變成了瘦猴兒,做爺爺奶奶的哪能狠心袖手旁觀呢?
后來,在春來的幫助下桃花的田在春分之前還是按時種上了。村里人看見春來在桃花的地里干活,就嘻嘻哈哈地開玩笑,說他乘人之危。春來笑著說:“我掙錢呢,你們以為我白干?。俊被罡赏旰?,桃花給春來錢,他卻不要,說賬先記著,等莊稼收完了一起算。
麥苗頂土而出的時候,春來當了社長。該種玉米了,該澆水了,該施肥了,他總是借通知這些事情到桃花家去。有時候桃花覺得他就像及時雨。比如她想去趕集正愁路遠,春來的摩托車就剛好停在她家門前,問她去不去集鎮(zhèn)。比如夜里澆水的時候,她正為打壩發(fā)愁呢,春來就剛好提著手電筒從前面的水溝邊過來了。再比如她身上不爽,正愁沒辦法把幾袋化肥運到田里去,春來就正好開著農(nóng)運車過來,把化肥扔到車上幫她捎帶到了田里。
有一次通知完澆水的事,春來對桃花說,你該買個手機了。桃花說現(xiàn)在沒錢,等收完莊稼了再說。沒想到春來馬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嶄新的手機,說是干買賣人家頂賬的,讓桃花先用,等莊稼收完了算工錢的時候一并算錢。其實,桃花看到村里的好多姑娘媳婦都買了手機,也想等秋后賣了苞米就去買一個的。
桃花有了手機,毛蛋幾個月才打來一個電話,匆匆?guī)拙湓捯簿蛼炝恕L一ㄖ绹H長途太貴,毛蛋是心疼錢哩。而春來卻并沒有讓她的手機閑著。春來的短信最初只是“今夜有風,注意關好窗戶”,“明天下雨,出門注意帶傘”之類的,過幾天發(fā)一個。也許是剛開始用手機,感覺很新鮮,收到春來短信的時候,桃花非常高興,趕快就回復過去道聲謝。后來就一天一條,或者幾條,開始說些閑話,開個玩笑。有幾次,桃花睡下了,手機卻又響了,春來問:“睡了嗎?”桃花就說睡了。馬上春來又問:“在想啥?”
想啥?本來也沒想啥,經(jīng)他這樣一問,真的就開始想了。小毛蛋自從被接過去就一直睡在他爺爺那里,偌大的房子空蕩蕩的,炕上就一條被子一個枕頭,桃花把自己像個蠶蛹一樣裹在炕上,感覺房子里的黑把一個人的氣息擠壓得像一塊小小的炭,她想把那塊炭放進被窩。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了一下,春來說:“想我了嗎?”
桃花感覺身上激靈了一下,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這樣直接的表白,讓桃花感到又臊又氣,又怕他再發(fā)過什么更露骨的話來,趕緊關了機。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感覺房子更大了,夜也更黑了,由不得害怕起來,用被子蒙了頭,不知又亂想了多長時間才睡著。睡著了卻夢見被一條大蛇纏著,喘不過氣來,掙扎著醒來,才發(fā)現(xiàn)天都已經(jīng)大亮了。
七月里麥子黃了的時候正趕上制種玉米抽雄,桃花忙得團團轉。春來雇了十個人,自家留了五個,另外五個人就使到了桃花的地里。有人幫忙,桃花終于松了一口氣。月底的時候,麥子收完了,玉米抽雄也結束了,只等著制種公司的技術員來檢查驗收。那天午后,太陽火辣辣的炙烤著大地,吃過午飯的人們勞累困頓,都躺在炕上睡覺,整個村莊安靜得像是睡著了。桃花躺在炕上剛剛迷糊著,手機響了,春來說她家的玉米抽雄不合格,被技術員查下了,讓她快快趕到地里去。她想都沒細想就戴上草帽出門了。匆匆趕到地頭,只見春來已經(jīng)等在她家的地邊了。桃花問技術員呢?春來說已經(jīng)走了。又問哪邊的不合格?春來指著地中間的那一行,說就那里的。桃花鉆進了地里,春來隨后也跟了進去。
桃花被春來抱住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春來騙了她,她有點惱火地想推開他,卻怎么也掙脫不了。春來發(fā)瘋了一樣抱著她狂吻,容不得她細想,那股狂熱的氣息已經(jīng)掠過她的耳邊堵住了她的嘴,把她整個人都融化了。
干柴一旦被點燃了,火焰就難以熄滅。春來補上了桃花身心的空缺,讓桃花欲罷不能。兩人的私情就像決堤的洪水,一發(fā)不可收拾。春來經(jīng)常在桃花家過夜。農(nóng)閑時節(jié)兩人就偷偷進城去。春來出手大方,給桃花買完衣服鞋帽,還要下館子好好吃一頓,完了再在招待所睡上一覺。天快黑的時候,人們就看見桃花提著大包小包一個人先回來了,天黑得看不見了,春來才慢悠悠地進村來。
趙琴鬧上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一個春天了。在此之前,人們雖也有風言風語,但說歸說,誰也沒有真憑實據(jù)??哨w琴也不是吃素的人物,追問春來不招,她就偷偷拿了春來的身份證到城里的移動大廳去調(diào)話費單子。有了證據(jù),趙琴就氣勢洶洶地來找桃花。趙琴當著眾人的面扇了她兩個耳光,婊子騷貨之類的臟話像洪水一樣潑向她的時候,桃花一句話也沒有說,由著趙琴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像機關槍一樣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射了幾個小時。后來連圍觀的人們耳朵也受不住了,很多人就開始同情桃花,覺得她軟弱得有些可憐。
春來和趙琴是二婚,平常趙琴只是偏向自己的女兒卻待他的兒子不好,他借此機會就下定決心不和她過了。于是,很快就離了婚,趙琴帶著她的女兒進城了。桃花從來沒有想過嫁給他,苦口婆心地勸春來不要離婚,春來不聽,桃花的內(nèi)疚就更深了,所以后來趙琴打電話要她寄錢的時候,她就按月寄了。
當時卻并沒有深想毛蛋回來會怎么樣,但現(xiàn)在毛蛋真的要回來了。
4
誰也想不到,劉家灣竟還有一個人也為此事憂心忡忡。他就是劉家灣的村支書劉尚德,說來他也算是毛蛋的堂伯父。劉家灣的事情沒有瞞得過劉尚德的,他當村干部三十多年,村里誰家的大事小事基本都是知根知底的,毛蛋家的事他更是再清楚不過了。前幾年為了處理毛蛋家的糾紛,他是三天兩頭被劉尚林請到家里來。人人都說他這個村支書盡職得很,其實他也是有私心的。他必須照顧好桃花,在他心里桃花就像他的女兒,她過不好他就安心不了。每次聽到人們對桃花的議論時,他就想起毛蛋結婚的時候,桃花的媽端著一杯酒站在他面前,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喝了這杯酒,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你要照顧好她。”別人聽來他是村支書、堂伯父,也不過是禮節(jié)性的敬酒詞。他卻一下子感動了,胸腔里涌上了澀澀的潮水,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的時候,感到了一團火從喉嚨下去一直燒到了前胸后背,周身發(fā)燙。
桃花的娘家在桃樹灣,離劉家灣七八里。以前的桃樹灣那可是聞名四鄉(xiāng)的,桃樹灣的人喜歡種桃,每到春天,房前屋后,崖上坡下一片桃紅。秋天桃子熟的時候到處飄著一股桃香,大而水靈的桃子像姑娘的臉蛋一樣惹人心醉。外鄉(xiāng)的人去了真是恍如仙境,驚嘆不已。常常就有人慕名想方設法前去,賞個景,解個饞。
但桃樹灣雖好,卻難進。桃樹灣的女人俊俏水靈,卻野性潑辣。尤其是已婚的女人,更是出了名的不敢惹。成年已婚男子到了桃樹灣一定要謹慎行事,稍有輕浮浪蕩之舉即被婦女們團團圍住,脫了褲子扔在街上,光著屁股捂著襠,極其狼狽。所以,大凡三四十歲的男人是不敢輕易去桃樹灣的。
劉尚德那年三十六歲,已經(jīng)是一兒一女兩個半大娃娃的爹了,突然就想再去桃樹灣看一看。他曾在二十歲的時候和他媽去過一次桃樹灣,那是走親戚家路過,焦渴難耐,到桃樹灣去討碗水喝。那家的姑娘十分熱情,不但給他們倒了自家泡的薄荷茶,還摘了桃子讓他們吃。他一直偷偷地看著那姑娘,姑娘的臉和桃子一樣粉中帶紅,水靈圓潤,毛茸茸的黑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俏皮地笑著,那一次他的魂就留在桃樹灣了。回來后的劉尚德一直纏著娘老子去給他提親,卻遭到反對,尤其是他媽,堅決地說:桃樹灣的女人不能要!
劉尚德去桃樹灣是瞞著他女人去的。他偷偷叫了兩個關系好的男人一起去。他們?nèi)齻€男人借口去買桃子,本來也沒事,結果外號灰老鼠的劉根寶忍不住小眼睛盯著一個正坐在街頭奶娃娃的媳婦看,被人家婆婆看到了,喊了一聲,頓時就有七八個婦女圍過來。劉尚德一看那架勢,拔腿就跑,卻不想被樹枝絆倒。灰老鼠卻和另外一個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婦女們已經(jīng)圍過來了,眼看跑不了了,他就用雙手死死地攥住褲腰帶。在這緊急關頭,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雙熟悉的眼睛,雖然那雙眼睛周圍已有了細小的皺紋,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喊了一聲:“是你?。 蹦请p眼睛先是一驚,愣了幾秒鐘,忙制止其他人,說:“這是我家的一個親戚。”既然是親戚,婦女們就不好動手了,笑著散去。
雖然過了許多年,但他似乎又找到了他的魂,百感交集。女人還是用她那雙黑眼睛看著他,笑盈盈地說:“到家里喝口水吧?!?/p>
女人去了廚房,出來的時候手里端著碗,碗里兩個白亮的荷包蛋隨著她的腳步微微地一晃一晃,晃得劉尚德的心也晃蕩蕩的。
吃完了荷包蛋,天色已不早了,他要走。女人說:“給娃帶幾個桃子吧。”提了籃子,就去院子里的桃樹上摘桃子。看著她的身影,劉尚德突然又有些恍惚,十幾年前的情景又在他的眼前了。西斜的太陽黃澄澄的光亮正照在她的身上,她柔軟的腰肢被手臂拉得頎長,他忍不住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她。
幾個月后,劉尚德去鄉(xiāng)里開會,在供銷社商店門前又遇見了她。她的肚子已經(jīng)隆起,明顯地臃腫了,但面色紅潤,看起來更像一支桃花了。她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也對著她笑了笑,只是看著她的背影走遠了,才騎上自行車回家。一路上腦子里只是桃樹下的情景——他緊緊地抱著她,她沒動,過了一會兒才拉過他的手,把籃子給他,說:“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兩個月了,我覺得一定是個女娃,你有文化,給取個名字吧?!?/p>
“桃花!”他脫口而出。
桃花雖然不是劉尚德的女兒,但因為那醉人的一抱,劉尚德就覺得親得就像自己的女兒了。桃花太像她媽了,不但模樣像,白白的膚色也像,還有那風一樣柔軟的腰肢。自從她嫁到劉家灣之后,劉尚德就覺得自己肩上有了一份責任。毛蛋回來可能要動刀子的事,劉尚德早聽見人們喧嚷了。他當面嚴厲地呵斥他們不要亂說,私下里卻也忍不住擔憂。桃花要有任何閃失,他是沒辦法向她媽交待的。桃花要出事了,他這半輩子裝在心里的那點美好也就會馬上煙消云散了,甚至變成苦澀的愧疚。所以,他必須要阻止這件事情的發(fā)生。
劉尚德在正月快出頭的時候走進了桃花的家。那時候村干部正在挨家挨戶做工作,落實制種玉米的種植面積。因為毛蛋外出,家里只有桃花一個人,這兩年他很少到毛蛋家來。這天走進來的時候,桃花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他來,格外高興,忙忙站起來,給他端茶遞煙。劉尚德的心里暖暖的,看著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想想這孩子真是像了她媽,有著天生干凈愛美的秉性。
接過桃花端過來的茶杯,劉尚德發(fā)現(xiàn)她瘦了好多,眼里含著一抹淡淡的憂愁。他禁不住心疼起來,知道這段日子她過得不好。
“桃花?!彼辛艘宦?,心里突然感慨起來,這個他取的名字,如今再叫起來竟讓他真的有了當?shù)囊馕?。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緩了緩,接著說,“你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給大佬說句心里話,你是怎么打算的?”
桃花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在這個她一直敬重的像父親一樣的長輩面前,內(nèi)心的委屈嘩啦啦就流出來了。這段日子來,除了煎熬自己,還真是沒有拿定一個主意。自從聽說毛蛋回來的消息后,春來也一直再沒來過,電話和短信也沒有了,好像變成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她發(fā)了短信過去讓他在毛蛋回來之前走,他也沒有回信。她沒辦法和任何人說說這件事情,心都快被自己揉碎了。劉尚德幾句話她聽了心里暖呼呼的。這些日子她早想到了他,只是她和春來的事情也不好意思對外人講,今天他竟然主動找上門來過問這件事情,她就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淤積了一肚子的話終于可以說出來了。
5
桃花特別害怕趙琴再打電話來。劉尚德說:我當村干部三十多年,見過的刁鉆潑辣的女人多了,對付趙琴那樣的女人有的是辦法。果然,趙琴再沒有打電話來。于是,桃花焦躁的心緒也漸漸平復下來,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樣的平靜。
六月的一天,桃花正在給小毛蛋洗澡,毛蛋打電話來說他已經(jīng)到了省城,叫她帶著孩子盡快趕到省城去。桃花又驚又喜,來不及細想,趕緊把小毛蛋從盆子里撈出來,就開始翻箱倒柜準備東西。
在省城逛了幾天,毛蛋騎著嶄新的摩托車帶著桃花和兒子歡歡喜喜地回來了。桃花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新燙染了頭發(fā),淡黃的發(fā)卷從兩側垂到胸前,更顯得她的皮膚白皙。淡綠色的連衣裙紗一樣地服帖著她纖細柔軟的腰肢,再配上白色高跟皮涼鞋,簡直時髦得就像城里人一樣。還有一條閃閃發(fā)光的白金項鏈掛在脖子上,晃得看著她走過去的女人眼睛里都要流血了。小毛蛋也是渾身上下一身新,黃綠搭配的兒童套衫,黑色小皮涼鞋,鮮艷的敞頂涼帽下面還有一副太陽鏡,就像電視里的小童星。
毛蛋明顯黑瘦了,但臉上掛滿了笑容。一路上,他停下車和每一個遇到的鄉(xiāng)親打招呼,完全和兩年前判若兩人。
毛蛋回來了,全村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們靜靜聽著毛蛋家的動靜,想著也許某個午后或者夜晚就會傳來桃花喊救命的聲音,一些人甚至已經(jīng)隨時準備奔過去制止一場命案的發(fā)生。但一切都很安靜?;貋砗蟮拿皠傂菹⒘税胩?,就開始拾掇農(nóng)用三輪車,修葺牛圈雞舍,把夏收即將要用的鐮刀、木杈、木锨,揚場要用的風扇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檢修了一遍。桃花則跟前跟后,在旁邊時不時遞個扳手,或者用毛巾給毛蛋擦把汗,完全一副夫唱婦隨的幸福樣子。
夏至這天,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毛蛋一早起來就把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又灑了水。桃花做了雞蛋面糊糊,又涼拌了毛蛋愛吃的蒜拌茄子,等毛蛋灑掃完進屋的時候,一鍋白花花的饅頭也出鍋了。毛蛋最愛熱饅頭就著蒜拌茄子吃,一頓能吃四五個。
毛蛋吃得卻沒有以往那么急切,嚼著饅頭,再看看桃花,欲言又止。桃花也不敢問,心里忐忑不安,她想一定是毛蛋已經(jīng)聽說了什么。她手里的熱饅頭攥成了硬疙瘩,含在嘴里的一口也難以下咽,只是不敢抬頭看毛蛋,低著眼,慢悠悠地嚼著,心口卻似堵了塊石頭,憋得難受。
吃下一個饅頭,毛蛋終于開口了,他說:“桃花,有件事……”話剛一出口,桃花的眼淚就刷拉流下來了。她想,該來的終于要來了。
毛蛋倒是一驚,忙說:“你咋了?”
桃花慌忙端起湯碗喝了一口,眼淚卻止不住,順著臉頰掉到了碗里。毛蛋連忙過去給他拍后背,邊拍邊笑著說:“慢慢吃嘛,看你急的,還不如個娃娃?!泵敖o她擦著眼淚,笑著說,“今天我們請大佬過來吃頓飯。我去集鎮(zhèn)買些酒菜,你趕緊把后院那只公雞殺了?!甭牭矫耙垊⑸械鲁燥?,桃花馬上轉悲為喜,到后院去捉雞。
午飯非常豐盛,雞鴨魚肉各色涼菜等,擺了滿滿一桌子。毛蛋還拿出兩瓶好酒放到了桌子上。毛蛋以前可不是這樣,他性子毛糙,就是桃花的娘家人來,也不過是殺只雞燉盆肉,從來沒有這么隆重過。想想毛蛋出去這兩年多,真是變化不少,桃花心里十分開心。
劉尚德進來的時候,先是一怔,接著就哈哈地笑著說:“你們這是擺席呢?鄉(xiāng)政府接待縣長也沒有你們這么豐盛嘛?!泵暗哪樉图t了,忙說:“大佬見笑了,我不在這兩年,桃花一個人帶著娃娃不容易,全憑你們照料著。我回來了應該表個心意嘛?!眲⑸械滦睦镆舶蛋狄惑@,毛蛋確實不像以前的毛蛋了,做事說話周全得體,完全像變了個人。這樣想著,就覺得桃花和春來的事即使被毛蛋知道了,也大概不至于像人們料想的那樣,心里就稍稍寬慰了些。今天早上,毛蛋去請他的時候,他細細地觀察著毛蛋的臉色,琢磨了半天也沒琢磨出毛蛋到底啥意思。
正思謀著,就看見劉尚林老兩口進了院門,猶猶豫豫地站在門前。劉尚德看了桃花一眼,兩個人頓時明白了毛蛋的用意。再看毛蛋,毛蛋的眼光躲閃著,有些不好意思。桃花忙迎上去,叫了一聲“爹,媽”,攙進屋來。更讓人沒想到的是,過了一會兒,劉大兩口子也來了。雖然兩口子都沉著個臉,但見到劉尚德還是叫了一聲大佬。劉大人老實,兩年前被毛蛋打折了肋骨,要不是劉尚德從中調(diào)和,再是看在親兄弟的份上,毛蛋非要吃官司了。他們能來,毛蛋和桃花都有些受寵若驚。但毛蛋以前性子直沖,突然轉變有些不大好意思,只站在那里搓手。還是桃花迎上前去,叫了一聲大哥大嫂,熱情地請進屋來。
毛蛋請劉尚德坐到上位,劉尚德就知道人到齊了,該開飯了。于是拉了劉尚林老兩口坐到他的左右,劉大兩口子挨著他爹那邊坐下,桃花和毛蛋就挨著他媽這邊坐了。
飯菜雖豐盛,但都吃得沒聲沒氣的。桃花不時給各人碗里夾著菜,但都象征性地動一動筷子,吃得很少。氣氛有些尷尬。劉尚德知道雖然是一家人,但毛蛋那兩年鬧得也確實太過分,傷了家人的心,今天雖然都來了,但心里還是疙疙瘩瘩。他讓毛蛋把酒倒上,說:“毛蛋,你出去也兩三年了,給家里人敬個酒吧!”
毛蛋啟開酒瓶倒酒,手卻有些抖。
“爹,媽。”毛蛋對著娘老子端起了酒杯。三四年了沒有聽過兒子這樣叫過,他媽沒有抬頭,卻抹起了眼淚。毛蛋說,“兒子不孝,那幾年真是禽獸不如,做了許多荒唐事,讓你們二老受罪了。你們要能原諒兒子,就搬回來住,讓兒子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闭f著眼圈就紅了。
劉尚德把酒杯塞到劉尚林老兩口手中,說:“快喝了吧,那幾年毛蛋年輕不懂事,現(xiàn)在想通了就是大好事,你們娘老子應該高興才對!”
劉尚林老兩口見毛蛋從非洲回來,黑瘦黑瘦的,知道兒子在外面也受了苦,心里早已不忍,聽兒子說了這一番話,哪里還能忍得住,毛蛋媽的眼淚擦了一把又一把還是擦不干,就著眼淚把酒咽了下去。劉尚林一口喝干了酒,說:“過去的事都不說了,回來了就好!”
劉大兩口子看著毛蛋給爹娘敬酒,有幾分動容,臉上也漸漸地放開了些。
毛蛋走進里屋,拿出一個紙包放在了劉大面前,眾人都不知道里面包的是啥。他說:“哥,這三千塊錢你一定要收下,失手打傷了你,我也后悔得很。我走后你沒有為難桃花娘倆,兄弟打心底里感激你,這就算是補償給你的醫(yī)藥費?!?/p>
劉大不接,劉大媳婦臉上卻明顯地和悅了,說:“哪里花得了那么多!”
毛蛋執(zhí)拗,說:“你不要這個錢就是還不認我這個兄弟!”
劉大就把錢推到了娘老子面前,說:“還是給娘老子花吧?!?/p>
劉尚林老兩口也急了,嘴里連說著不要,忙把錢又推了回去。
看著這一家人又像一家人的樣子了,劉尚德心里著實高興,接過紙包遞到了劉大手上,說:“拿著,打斷骨頭連著筋,兄弟之間就不要見外了,也不說啥醫(yī)藥費了,毛蛋掙上的錢,給你這個老大花也是應該的。”劉大就紅著臉接了。
當初桃花苦口婆心地不知勸了多少回, 只是毛蛋一沖動就忘了她的叮囑?,F(xiàn)在看到毛蛋主動化解了父子兄弟之間的矛盾,真正像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漢了,她看著毛蛋的眼睛里都充滿了笑意。
6
轉眼到了夏收,有娘老子幫忙,毛蛋和他大哥家聯(lián)合起來收莊稼,人手多了,毛蛋就不讓桃花上地了,只讓她在家做飯帶孩子。毛蛋性情溫和了許多,不再斤斤計較,和村里的鄉(xiāng)親也處得融洽,人人都說他真的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但他的變化越大,桃花就越覺得對不起他,每次與他親熱,她的心里都有把自己撕碎了重新組裝的念頭。
每日早出晚歸,毛蛋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在田里忙碌,每天天黑了才回來,吃過飯倒頭就睡。聽著他呼呼的鼾聲,桃花卻睡不著,不忍心再欺騙下去,想坦白了一切,卻又害怕一旦毛蛋知道了真相,眼前的一切都將破滅。她害怕失去這一切,害怕失去毛蛋,她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依賴這個男人,她常常睜著眼睛就到了天亮。
夏收完了,沒有上地干活的桃花倒顯得憔悴了。她終于覺得自己再也支撐不住,對毛蛋說要看爹娘去,收拾了一包衣服就急急忙忙出了門。路過新河,桃花把一包衣服扔進了干渠里,那里面全是春來給她買的衣服。這段日子,每每想起放在衣柜里的這些衣服,她的心里就像鉆進了蟲子一樣。那些曾經(jīng)讓她花枝招展的漂亮衣服,現(xiàn)在看一眼心里就難受。她必須把它們?nèi)拥?,免得春來的影子和氣息時時閃出來折磨她。扔完衣服,她又毫不猶豫地掏出手機,“撲通”一聲扔進河里,那黑色的手機像石塊一樣瞬間沉沒下去。
看到女兒沒帶孩子一個人回娘家,臉色灰沉,桃花媽就知道一定有事。她給女兒倒了一杯清涼的薄荷茶,看著她一口氣喝下去,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遞過去,才輕輕地問:“咋了?有啥事了就給媽說說?!?/p>
桃花感覺自己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有些事情她確實難以啟齒,不好細說,但她媽一聽就全明白了。桃花等著挨一頓訓斥,低著頭不敢看她媽的臉。卻聽見她媽平靜地說:“丫頭,你雖然嫁出去了,但還是桃樹灣長大的女人??!”母親像是在對她說,又像在自我感嘆,“有些人說桃樹灣的女人浪,其實他們哪里知道,桃樹灣的女人就像這桃樹一樣,不但花朵兒鮮艷,就連根子里都是蜜,結出的桃子香甜水靈,人人都愛吃呢。就看誰有這個福氣了?!?/p>
桃花抬起頭不解地望著母親。母親看她眼淚汪汪的,又安慰她說:“丫頭,不要緊,年輕的時候誰還能不犯點糊涂呢!經(jīng)點兒事,你就不糊涂了,反而知道啥對你最重要。你看毛蛋,出去兩三年,回來像變了個人似的,肯定在外面也不容易。人不經(jīng)事長不大,你們才二十來歲,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聽了這些話,桃花心里雖然放開了些,但還是覺得愧疚,低頭不安地摳著指甲。
“其實,媽也糊涂過?!蹦赣H悠悠地說。
“???”桃花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7
桃花從桃樹灣回來的路上遇見劉尚德,他告訴她,趙琴昨天回來轉戶口了。
桃花推著自行車走進院子的時候,毛蛋正在院子里用砍刀砍一根木棒,旁邊放著折了把的鐵锨。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繼續(xù)砍。就這一眼,桃花知道他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
該來的總要來,桃花心里反而坦然了。她放下自行車,就到廚房去做飯。先引火點柴,等火苗在爐灶里跳躍時,她就去和面、切菜,然后炒菜、搟面、撈面、盛飯,這一切動作在她手中銜接得沒有縫隙,從容不迫,似乎有幾分隆重。她想,也許這是最后一次給毛蛋做飯了。
吃著飯,兩人都不說話。桃花想問娘老子和小毛蛋呢,卻又把這句話咽了回去。毛蛋扒拉著面條,呼嚕呼嚕地響,好像面條硬得要用很大的勁去嚼。
收拾完碗筷,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桃花知道毛蛋馬上就要進屋來了,就坐在沙發(fā)上呆呆地等。
天完全黑了,毛蛋才走進屋來。桃花聽見他脫了鞋,上了炕。
他為什么還不攤牌?桃花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任他打罵的準備,她甚至還想到了放在耳房門背后的那瓶農(nóng)藥。
墻上那塊大表咔嚓咔嚓地走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毛蛋還是沒有吭聲。她想,他不主動說就是要她去死,與其這樣等著難受,還不如一死了之。她直奔耳房去找那瓶農(nóng)藥。
她記得是放在門背后的,卻找不到。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哪兒也沒有。
“你不睡覺,翻箱倒柜找啥?”毛蛋突然站在了她的身后。
桃花再也忍不住了,說:“讓我死吧!”
毛蛋深深地嘆了口氣,拉著她回到屋里,說:“睡吧!”自己就先上炕躺下了。
桃花坐在炕沿上開始抽泣。
毛蛋說:“別哭了!”桃花哭得更厲害了。毛蛋索性坐了起來,點上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知道我為啥和從前不一樣了嗎?”
桃花不說話,仍抽泣著。
“因為我死過一回了。”毛蛋的聲音好像是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來的。
桃花驚愕地張大了嘴。
“在非洲兩年滿了,劉義回來了,我為啥不回來?我怕你擔心,就沒讓劉義跟你說。不是我不想回來,其實我一天也不想呆了,在那里真的太難受了,睡不慣,吃不慣,沒有說話的人,也不能隨便出去轉,悶得人心里像火燒一樣,胸口子都疼哩??墒牵貌蝗菀装镜揭丶伊?,一根鋼筋偏偏插通了我的肚子……”毛蛋哽咽住了。
桃花發(fā)瘋似地撲上去掀開被子,看到雞蛋大的一個疤痕赫然嵌在毛蛋的右下腹,毛蛋還一直騙她說是受了點外傷擦掉了一點皮。摸著那塊肉粉色的疤痕,桃花感到肝膽俱裂,她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毛蛋忙捂住了她的嘴,說:“你不要嚎,半晚上叫人聽見不好?!?/p>
捂著嘴,桃花的身子還是一抽一抽的。她哭著說:“我對不起你!”
毛蛋低頭抽著煙,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瞬間又升上去包裹了他的臉,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有些迷離。抽完一根,他又點了一根,搓了一下鼻子,說:“你也不容易,我走后這兩年你也受苦了。”想想柔弱的桃花被圓滑的春來玩弄,又被潑辣的趙琴折騰得夠嗆,毛蛋的心里竟有幾分心疼。他不知道為什么,對桃花他怎么也恨不起來,從第一眼看到桃花的那一刻起,心就一下子粘到這個女人身上了,她就是他一輩子要保護的女人,她被人欺負了,他就心疼。一開始趙琴給他說桃花和春來的事的時候,他只覺得一股血直沖腦門子,幾乎就要忍不住沖出去找劉春來算賬。但看著趙琴那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他感到厭惡。趙琴慫恿他去收拾劉春來和桃花,好像只有毛蛋殺了他們兩個她才高興。毛蛋強忍著,等趙琴走后,他坐在院子里抽煙,卻怎么也下不了決心。對桃花他只有心疼,現(xiàn)在這種心疼把恨都沖淡了。
桃花擦了擦眼淚,說:“是我糊涂,不知道你比我還苦?!?/p>
毛蛋說:“身子受點疼痛倒也不算什么,作為一個男人我還能承受得住。后來的痛苦比這個更厲害。手術把鋼筋取掉以后,不知怎么我就開始發(fā)高燒,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迷迷糊糊的我就看見大夫在搖頭。后來,我看見你抱著兒子站在旁邊,我想喊一聲卻喊不出來。我還看見爹媽站在跟前抹眼淚。我當時特別害怕,我害怕死了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我感覺自己的魂都已經(jīng)出竅了,就想緊緊地抓住你們……”
毛蛋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了嘴里,他不擦,咽了下去,然后接著說:“我發(fā)現(xiàn)人到死的時候心里才最明白,才知道啥是最重要的。錢有多少是個夠?死的時候沒有親人在跟前那才叫個可憐。”
桃花早已泣不成聲,臉捂在被子里哭得像個孩子。
毛蛋把桃花扶起來,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胸前,幫她擦著眼淚,然后鄭重地說:“不要哭了,過去的事不提了,以后我們好好過日子?!?/p>
桃花抬起頭說:“我……”
毛蛋打斷了她,說:“農(nóng)藥瓶子我扔掉了,就算是咱們都死過一回了。死都扛過去了,我們還有啥扛不過去的?”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