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巷是個煙火氣十足的巷子。巷子一邊是一排灰暗斑駁的老舊居民樓,另一邊是橋鎮(zhèn)最大的貧民區(qū),殘存著解放前后甚至更早的民居民宅。整條巷子前后雖不到一百米的長度,卻熱熱鬧鬧鑲嵌著許多商鋪門店,各樣服務(wù)一應(yīng)俱全。舊雖舊,生活卻是極方便的。在這一帶開商鋪的,以男爺們居多,也許因為街面渾濁的緣故,男人們都顯得不大清爽,蓬頭垢面者不乏其人。時常地,就可以看得見一棵老榆樹下,七八個男人圍著一盤油膩破爛的象棋彎腰撅臀、聚精會神,像一群圍著料盤啄米的雞。
安春站在自己的麻辣小屋門口向那一群圍成圓形的男人張望,會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一個舒心的笑。笑的原因,是那邊忽然直起身來看向她的老莫。
老莫是烤餅店的掌柜,也屬于蓬頭幫的一員,安春最早對這個人其實并沒有多好的印象。不見他笑,倒常聽見他厲聲呵斥老婆:老久,死到哪去了,添火!老久,端水!老久,腦袋進(jìn)水了,叫你沒聽見?口氣永遠(yuǎn)是毫無余地的堅決命令,每聽到,都令安春心上生出發(fā)霉的疙瘩,一個對老婆如此苛刻的人,能有多好呢?但有一次,她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一個晴天,老莫在門前擺著一盆熱水,抓著兩個小鬼,在那里給洗頭洗腳,從手法上看,卻像是個溫情的父親。安春看見不由地羨慕,心里暖暖的,臉上笑了。
老莫的老婆老久,是一個才二十剛出頭的年輕女人,小巧身材大眼睛,只可惜全部姿色都被一臉雀斑遮住了。大概因為年紀(jì)小的緣故,一得空閑便一溜煙的不見了。偷吃零食,睡覺,甚至和貧民區(qū)那些小孩子跳皮筋,高興的時候樂得門牙朝天,但只要聽見老莫的召喚,便立刻如同被老鷹捉住的雞,順著墻根溜回來,一臉的懦弱相,見到老莫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眼神游離手足無措,一切行動都在老莫的安排下完成,仿佛老莫才是她的大腦。久而久之,老莫也習(xí)慣了居高臨下,兩個人之間形成了一種病態(tài)的互動方式。偶爾,老久也覺氣憤,又不敢在老莫面前發(fā)作,便把心里的怨憤發(fā)泄在兩個淘氣的雙胞胎小鬼身上,借著什么由頭一邊咒罵一邊把手攥成拳,用突出的關(guān)節(jié)部在頭上用力戳下去,那兩個小鬼便一路哭將著,在母親拳頭的驅(qū)趕下跌跌撞撞地回來。
安春有些憐憫老久,但是一個離了婚的人,對于尚在婚姻里的人物,是沒有任何評價的資格的。她對婚姻,也曾有過痛楚的理解,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苦惱傷神的時候。該忘的忘了,沒有忘記的也看淡了,留下的,只有兒子李半凡給她的安慰和力量。兒子快七歲了,懂事乖巧,他用自己的好成績,給母親帶來了生活里唯一的榮耀。因為孩子,安春時常覺得感動和感激,讓她覺得自己必須和李半凡相依為命,絲毫不能有半點消極懈怠。于是她認(rèn)真而快樂地勞動,把那不足二十平米的小鋪收拾得停當(dāng)妥帖。面對顧客也是盡心盡力地服務(wù),哪怕加幾次辣醬,也沒有絲毫抱怨。
安春完全沒有想到他和老莫之間會有什么。那是一個平常的夜晚,九點多,進(jìn)店的人漸漸稀少,老莫來了。他已顯油膩的厚外衣上帶著濃重的寒氣。安春稍稍有些驚訝,因為在此之前,老莫從未光顧過她的麻辣小屋,只有老久偶爾偷偷來解饞。但是以安春的性格,情緒只在心里,語言上并沒有表露半點。
“下一盤粉!”老莫拉開椅子落座。
“喝了酒別吃這個了?!卑泊簭睦夏_口便察覺出他的酒氣,“回家叫老久給你下碗熱面吃吧,吃了這個難受?!?/p>
“沒喝多少?!崩夏Z氣有些黯然,“我鑰匙落屋里了,死東西沒人?!?/p>
“哦?!卑泊旱貞?yīng),然后迅速在腦子里尋思之后說,“那給你下盤面吧,味道一樣,吃上好受些?!?/p>
“行。”
“加菜不加?”
“你看著加幾根吧。”老莫此時實在無力起來選菜。
到底是女人家,安春麻利地捋面下鍋,然后搭配了幾串菜在里面,待東西煮好了,撈出來淋上辣醬,看上去實在激發(fā)人的食欲。安春雙手端去老莫跟前,又順手將筷子餐紙一并遞過去給他,這流暢的動作令老莫十分滿意,又因為酒的原因,便激起了說話的欲望,邊吃著便拉拉雜雜說將起來,先說生意,說完了又埋怨老久不會持家,然后又念及家中老母及前妻,其中絮叨完全不同于安春印象里的樣子。漸漸地,余下的客人也已散盡。老莫吃了東西,又完成了傾訴,身心舒暢,困乏便濃重地襲上來,眼皮有千斤重。安春惟恐他在店里睡著,便叫李半凡去看看老久回來沒有,半凡看了回來說沒見開燈,門也還鎖著。再看老莫,已經(jīng)伏在桌上幾乎睡著了。安春焦急著,先打發(fā)李半凡上床去。自己拿出下午買回的菜整理。然而心里住了只貓,總不安穩(wěn)。
不久李半凡睡著了,在里面的高鋪上發(fā)出均勻的呼吸。呼吸聲令時間緩慢下來。鍋里的湯從中間微弱的滾著,仿佛一只即將成熟的老玉米,隨時準(zhǔn)備定勢。安春被心里的貓拎著,去老莫的烤餅店門口看了一回,還是不見任何動靜?;貋碚驹诘刂虚g,看著并無意識的老莫,不禁也埋怨起老久。尋思片刻,安春想弄出點動靜來吵醒老莫,讓他自尋去處,于是便用很大的聲音往爐子里倒煤,不想沒有把老莫吵醒,卻把李半凡弄醒了。
“媽媽!”
“噢!”安春懊悔地上前去摸摸孩子的小手。
心里的貓又催促她往烤餅店走去,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半塊帶著風(fēng)圈的月亮,像一粒發(fā)了霉的糖果,黏黏地扔在天空,令她不爽快。然而再進(jìn)到自己的麻辣小屋里,看見老莫脖子撅在墻角的落魄樣子,心里卻忽然稍安下一些。反正也趕不走他,何必看著他這樣難受呢?于是她從里面搬過唯一的一把圈椅來,警惕地用指尖抓住他最外層的衣袖推醒他,讓他坐過來。挪動之際,安春趕忙問知不知道老久會去哪里。但老莫能睜眼挪過來已經(jīng)不易,哪里還能答話,早又無知無覺了。安春立在旁邊,無奈地看著椅子上這個散發(fā)著濃重睡意的男人,實在想不出其他的路子,便頹然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漫無目的地等著。夜晚的寒氣從厚重的門簾下面蟻群一樣爬進(jìn)來,先爬上腿腳,漸漸地便襲上全身。安春起身打算把門關(guān)上。然而關(guān)門的時候又躊躇起來,門是里外兩層,外一層是木門,里一層是玻璃推拉門,該關(guān)哪一層,是個難題。只關(guān)外層不安全,只關(guān)里層,玻璃是透明的,和沒關(guān)一樣。翻來覆去想過幾次,干脆橫下心來里外都關(guān)上。
寂靜,聽得見時間奔跑時噠噠的聲響,實在是已經(jīng)不早了,也實在是覺得困了,安春便使勁地把心里的貓揣緊,輕手輕腳走到里面去,和衣躺在下鋪的窄床上。然而外面的老莫,如同馬尾上拴著的石頭,令人肌肉發(fā)僵。兩盞大燈在屋子上空高高懸著,看笑話似地發(fā)出刺目的光芒,如果仔細(xì),還能聽得見咧開的白牙齒后面的嗤笑。
“這究竟是怎么了?”安春心里突然憤怒起來。她騰地從床上起來,趿拉著鞋過去把大燈關(guān)了,然后發(fā)狠似地走回床邊,大動作上了床,開了枕頭旁邊的小燈。外間整個是黑的,只有自己眼前的這一小團(tuán)燈光,姑且可以把黑暗里的一切視為不存在。仍然醒著。門外傳來兩個女人邊走邊說話的聲音,接著是一輛車過去的聲音,還有什么人高喊了誰的名字。除此之外,就是李半凡和老莫一里一外一輕一重的呼吸。安春靜下心來,漸漸地有了些睡意,但是并不安穩(wěn),一直是迷糊的,警覺著細(xì)微的動靜。
一切都是靜謐,時間在這種時刻過得飛快,感覺也許只是一個眨眼,但是那一眨眼時人仿佛飛升到了天闕,等下一次睜眼,人間早已過了幾個時辰。安春聽得外間有動靜,先是一驚,遂想起睡前的事情,知道是老莫酒醒了,便趕緊起身查看。老莫酒已醒了大半,驚詫于自己此刻的處境,正愣頭愣腦地站在昏暗的地中間。
“醒了?”聲帶完全沒有進(jìn)入狀態(tài),微弱的聲音出了口,老莫并沒有回答,安春便懷疑他剛剛酒醒的耳朵是否聽到。
然而這時的老莫,被眼前的情景蠱惑了?;璋惦鼥V的燈光里,站著一個幾近陌生的女人,這女人的形象在柔光里并看不多么清楚,但直覺上眼神似乎漾出水韻,帶著一種強烈的暗示。他完全不能確定此時的狀況。然而只略微地過了幾秒,眼睛傳達(dá)的信息便迅速刺激起身體某些部位的神經(jīng),令其興奮起來。老莫幾乎在自己驚恐而不確定的情緒中上前抱住了安春。沒有任何前奏,手直接伸入安春松散的衣服,開始了。他的手一觸到她的皮膚,安春忽然地,竟想起了他給兩個小鬼洗頭時候的那雙手,便不覺得有多可怕。也是性格使然,她天生帶著一種逆來順受的氣質(zhì),一切的生命時刻都只是被動,所以她就那樣站在那里,任憑老莫把她壓上并不結(jié)實的板鋪??諝饫滟?,老莫口氣之中還有明顯的酒精成分,他略顯粗糙的手并不熟練地脫去安春的衣服,急不可耐之中感覺得到一絲愧疚與遲疑。安春一直空白的大腦捕捉到了這一絲愧歉,對老莫還有自己都生出一些憐惜,便伸出手回應(yīng)??諝鈱擂味话驳爻睗衿饋?,許多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粒子從周身的毛孔里飛散,絲絲縷縷地蒸騰上頭頂?shù)目臻g,不由自主地聚攏起來,形成大片的云朵,帶著顏色,聞得到氣味。然后逐漸低下來,落雨一般將人整個淹沒,所有的意識在形成之初就立刻被包圍瓦解。喘息,喘息,壓抑得如同爬行在透進(jìn)微光的水底。光與影糾纏在一起。水底扁平的鰩魚漸漸地豐滿起來,越長越大,成為豚,最后成長為鯨,極速沖出海面,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長嘯。寂靜,所有的魚泡沫一般跌落回水中,水面上只剩下一片略顯清冷的月光照耀。
安春一直沒有言語。老莫也許覺得有些羞愧,不知道該如何離開,看著橘黃燈光里的安春,便伸手給她蓋好被子,然后側(cè)躺在旁邊,和衣和被再抱抱她,走了。
安春一動不動,聽見他掩好里外兩層門,夜風(fēng)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的板鋪上胡亂地放著里外的衣服,花色糾纏,貌似慘烈。然而床頭上一汪溫柔的光,又將一切籠罩得美好和諧。棉被貼著皮膚,稍稍一動,便如同一只溫柔的手的撫摸,許久不曾感受過。安春閉著眼,陶醉其中。她極想在這種愉悅的情緒里盡快睡著,繼而做一個同樣愉悅的夢,但此時的神經(jīng),卻被聞訊趕來的其他情緒迅速充斥飽滿,阻礙著她的夢鄉(xiāng)之路。安春忽然之間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婚姻生活。那些模糊飄渺的記憶,盤旋在她的腦海里,一忽兒是仙,一忽兒是鬼。她還以為自己完全好了。這些年來,她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有過一丁點的瓜葛,如今,居然是老莫,她就這樣糊里糊涂地終結(jié)了自己的一個時代。安春漸漸地傷感起來,然后傷感變?yōu)闅鈵?、憤怒、悲痛,淚水也由淚花漸變?yōu)闆坝?。一切都是無聲的,她只在劇烈情緒的沖擊下壓抑地顫抖。作為母親,她還要念及上鋪的孩子。母子連心,事后安春想李半凡大約感覺到了什么,他迷糊中叫了一聲媽媽,這一聲媽媽立刻將安春從各種神游雜陳的情緒中拉回到了床頭的燈光下。
媽媽!
又是一聲,安春一邊應(yīng)答一邊迅速起身穿好衣服。
我想尿尿!
安春雙手合力搓去臉上的淚水,從床下?lián)瞥鲆恢还揞^瓶,爬上梯子給李半凡伸過去。并沒有尿很多,孩子微睜著眼睛,警惕地說媽媽你怎么忘記關(guān)燈了?安春察覺出孩子的不安,就爬上上鋪,挨著李半凡睡下,說沒有事情,是才剛開的。有了母親的陪伴,孩子不久又睡著了,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安春看著暗影里的孩子,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緒已變得純凈安寧。孩子,又是孩子,感謝上蒼。
事后很久,安春都不知道那一夜老久究竟去了哪里,也不知老久在遲歸后第一次沒有遭到老莫痛罵心中會作何感想,但從那天起,她對老久和那兩個孩子卻生出了幾分友好。有時候老久從麻辣小屋門前路過,安春便笑著迎上臉去招呼兩聲,或者順口夸夸她的兩個孩子。老久不知其中的緣故,似乎也從未猜疑,遇上了,就一概歡歡樂樂地接住,閑聊幾句。老久如此單純,年紀(jì)又小,每每過去之后,都會讓安春心存愧疚,覺得實不該欺負(fù)這樣沒心眼的人。閑暇無事的時候便從床底尋出些舊毛線來,勾了兩頂帽子給老久的兩個孩子。老久自己沒有手藝,受人饋贈自然是高興的,道了謝,接過來順手便扣在孩子的頭上。然后那兩頂帽子便在兩個孩子的頭上天長日久地戴著,如同生了根。風(fēng)吹日曬,漸漸變了顏色,有些認(rèn)不出來。
日月依舊,老莫有時候看棋,會忽然直起身,裝作尋找什么似的,向安春這邊看過來,如果剛好看到安春也在張望,兩個人的眼里便會有一些略帶羞澀的默契,像兩只手,遠(yuǎn)遠(yuǎn)地握在一起。安春在這種對視里,會奇怪地減去一些年紀(jì),少女似地扭轉(zhuǎn)身,走進(jìn)鋪子里來,呆站在墻角拿手冰臉。
他們也還有過幾次,不多,老莫不貪。幾乎每一次都微微地有些酒的成分在里面。因為有了情感上的鋪墊,所以從容,雙方都可稱愉悅。而細(xì)細(xì)思量起來,更讓安春依賴的,是老莫每次臨走時的和衣一抱,讓她覺得老莫對她是有情的,這感覺令她心安,甚至有一些小小的得意。此情的確卑微,然而在安春風(fēng)雨飄搖的情感世界里,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慰藉,值得珍藏與珍惜。
時間飛逝,轉(zhuǎn)眼到了年根,過了臘月二十三,街上的店鋪就陸續(xù)開始停業(yè)關(guān)張,準(zhǔn)備過年。老莫家遠(yuǎn),安春想著他在臨走時該會來道個別的,也就一直把店開著,等著和他一同關(guān)張。然而老莫這個沒心肝的,卻悄悄地走了。二十八那天早上人還在,下午安春站在門口看時已經(jīng)不在了,門上掛著把大鎖,斜眼看著安春。鎖這一眼看得安春有些失落,如同心上涂了肥皂,滑滑的,一路落下去。不過這情緒沒有維持多久。我有資格嗎?安春自嘲。于是放下雜亂的情緒,打起精神,將鋪子收拾停當(dāng),第二天帶著李半凡回自己娘家去。
然后年就過了,忙碌而索然無味。安春在娘家也不便長住,加上心里惦記著老莫,初五便著急著回來開門。天到底冷,整條巷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條冬眠的蛇,僵硬而木訥。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臨走時貼的春聯(lián)一邊已經(jīng)翹起,在冷風(fēng)里忽閃著,這情景忽然地叫安春鼻子發(fā)酸,兩朵淚花涌了上來。除了這小小的鋪子,她竟真的是來無來處,去無去處。
幾天不住人,屋子已經(jīng)完全地冰涼下去,仿佛一個去世已久的人,沒有半點溫度。安春吃力地開了鎖,便趕快生火,然后帶著李半凡一起打掃一遍,再打漿糊將翹起來的對子貼齊整。做這一切的時候,安春時不時地就會出門去往老莫的烤餅店看一回,每看到閉著的門,都會在小小的失望之后再升起期待。
一邊忙碌著,一邊焦急地等。然而老莫的遲遲開張卻超出了安春等待的極限,起初的期待,在之后漸漸變成了氣憤,再后來,又轉(zhuǎn)換成擔(dān)憂。忍耐著,到了正月二十,才看見老莫鋪子里的煙囪里冒出煙來。安春幾乎發(fā)霉的情緒忽然就變綠了,長出些嬌嫩的細(xì)藤條。叫李半凡去看,回來說老莫一家回來了,老莫正在那里發(fā)脾氣罵老久。安春一下忍不住笑了,重逢的喜悅大大勝過了她對老久的憐憫,之前那些氣憤與擔(dān)憂,也在頃刻之間消散了。安春的腳步輕快,令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鏡子時常會被用一回,還有一只快要放到過期的唇膏,也被拿出來涂過幾遍。但氣惱的是老莫居然一直沒有露面,幾天了,安春一直在張望,卻沒有得到他的回應(yīng)。失落重又回到心里,細(xì)藤條漸漸荒蕪。偶爾,安春也想找上門去問問,故意讓他難堪,但到底也沒有那樣做,她如果有這樣的魄力,也就不至于此。等就等著,一樣都是人,老莫不想,她也一樣能忘。就這樣用腳踢著破罐子,等了有一個禮拜。正忙著,老莫進(jìn)來了。
“年過得好嗎?”帶著明顯的尷尬。
“好么,咋不好!你回來了?”安春垂著眼皮,語氣淡得如同一杯開水。但是不知老莫看沒看出來,她自己是感覺到反應(yīng)有些大了,忽然的臉紅手抖心跳,筷子在手里捉不住。老莫蔥一樣干站在那里,也揣摩出她話里的意思,進(jìn)退兩難,越發(fā)地尷尬。抽出揣在口袋里的手左右撓撓頭,見安春也沒有搭理的意思,就說了聲先忙著,悻悻地打道出來了。老莫一走,安春的臉色才漸漸恢復(fù)了原樣,心跳卻一路失落下來,幾乎沉重到生出恨。
安春有些琢磨不來老莫的居心,想著事情本來也名不正言不順,也許是該斷了對他的念想的時候。于是暗自下了決心,努力地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聽不看也不想。喜的是,安春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無可救藥,大多時候她還是能夠心安。原來忘掉一個人是這樣易如反掌。
然而生活對待安春,還是殘酷了一點,她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即將超脫時,夜里起了輕微的敲門聲。
誰?
我!
安春完全地失魂落魄。
進(jìn)門的老莫如同一排巨浪,猛烈而洶涌,將安春從頭到腳瞬間打濕。眼睛與眼睛,唇齒與唇齒,指尖與指尖,身體的所有部位都在沖擊之下完全融合,如同兩股交匯的山洪。嘩嘩的水響,吞吐著月光,全部的期待、思念、擔(dān)憂和恨,都被水聲沖到遙遠(yuǎn),只有抓在手里的一大把真實。安春的快感和著淚水,變成壓抑的吶喊,不斷地沖刷,震碎身上背著的大山。兩個人沉默下來,都有些傷感。稍息片刻,老莫伸出兩條胳膊,摟過來。忽然說:“我父親不在了?!?/p>
“啊?什么時候的事?”安春抬起頭問。她的觀念里人的生死總是大于其他的事。
于是老莫用自己并不流暢的表達(dá)簡述了年節(jié)發(fā)生的大事。兩個人就著微弱的燈光斷斷續(xù)續(xù)聊了半夜,場面極其溫馨感人。路上漸漸地有了人聲,安春著急催促老莫趕快回,老莫不回應(yīng),兩只手臂仍緊緊箍著不動,安春便用手去掰他的手。老莫卻忽然表現(xiàn)出頑劣的一面,翻身又爬了上來,但是只鼓弄了幾下,就癱下來說不行了。安春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面揶揄他,一面把衣服遞過去。
天氣漸漸熱了,露出些春的跡象。路面上,樹坑里積了一個冬天的雪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地化了。污水橫流,人們提著褲管走路。安春站在門口抬頭仰望,期待老榆樹快快發(fā)芽,轉(zhuǎn)過頭,看見老莫在棋攤上吊脖子,心里無比富足,她沒有想過未來,只有此時的感覺。路面上有孩子在歡叫,安春循聲望去,看見老莫的兩個調(diào)皮鬼手里拿著長棒,在捅檐下的燕子窩。老屋下這種東西很多,兩個孩子一一偵破,神情極其嚴(yán)肅認(rèn)真。那兩個孩子頭上仍戴著她織的帽子,不過已經(jīng)顏色灰暗污跡斑斑嚴(yán)重走樣了。
春天的天氣變幻無常,有天早晨還沒起床,就聽見外面呼呼的風(fēng)聲。又降溫了。初春的冷比冬天的冷來得更加徹骨,巷道里的風(fēng)速極快,捎帶著各種垃圾,撲得到處都是,各家店鋪開門都晚,一派蕭條。人、樹以及偶爾路過的狗,都瑟縮著,伸展不開,一直到午后,才略好起來一些。期待著天晴,然而到晚上又陰下來,還努力飄下些雪花,人們搓著手說日子又過回冬天了,于是大多鋪子的煙囪里又冒出煙來,早早地關(guān)張圍著火爐過天陰。皮鞋美容店的矮個子掌柜剛好來了朋友,就叫周圍的掌柜一同來打牌,這一通牌打得十分盡興舒暢。十點多,等到兩個淘氣包睡了,老久鏟些煤末子封了爐子,從外邊鎖上門,也湊過來。一直玩到凌晨四點過了,才將結(jié)束。老莫有些微醉,尚且能夠直立行走,老久的興奮也已被疲倦壓倒,兩個人昏昏沉沉打開門。
咋這么嗆?
老久被嗆咳了,但并沒有立刻想到孩子,只想著是煤末子太碎,把爐火封死了。老莫警覺地跳到床前去看孩子,見兩個孩子已經(jīng)面色青紫不省人事。老久此番才醒悟,驚叫一聲跌坐在地上。呼號聲半條街都聽得見,皮鞋店掌柜首先趕到并打了急救電話,等急救車來時,老久痛哭得幾乎沒了氣息。聞聲而來的鄰居們七手八腳把娘三個一并塞上車送走。
路上只剩下寂靜,兩旁的路燈冷眼看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棵枯樹被店鋪門口的紅色廣告燈映著,仿佛開了一樹血紅的花朵。
安春惦念著老莫和那兩個孩子,坐立不安,幾次往老莫店鋪那邊張望,都沒有任何訊息,大約到了晌午時候,聽見議論說孩子已經(jīng)不好了。一片感嘆惋惜之聲。安春不知道此時自己應(yīng)當(dāng)保持怎樣的情緒,心慌意亂之間,碰翻了碗,跌碎了杯子。
老莫一直沒有再露面,他門口自那夜皮鞋店老板拿了自己家一把鎖幫著鎖上,一直沒人動過,安春每天都要找個借口從他門口過一回,過了也只有失落。
天氣是真的熱起來了,地面泛潮,四處微微地拱出些微弱的綠意,安春搭梯子上房頂給李半凡撿沙包,驚見對面貧民區(qū)的院子里杏花已經(jīng)開得粉白,便獨自坐在房頂發(fā)了一回呆。爬下梯子時,不由又往老莫的鋪子那邊望了一眼。這一眼,叫安春心上突然發(fā)麻,老莫的店居然開著,她顫抖著手與雙腿呆立在自己門口等著看動靜。不久,兩個陌生人從里面抬出一只木箱,然后一一又拿出些零碎東西裝上了門口的車。安春心臟如同裝進(jìn)了一只鐵盒,咚咚的聲響被放大,震得頭發(fā)都快要飛起來,然而整個身體卻像一枚長釘,牢牢地釘在地上,不能動彈。那兩個人用一張網(wǎng)將車上的東西全部罩住,然后沖門里喊了一聲什么。安春的心立刻被拽起來堵在了嗓子眼兒。她看到老莫駝著背垂著雙肩,胳膊上掛著同樣頹喪的老久,緩慢地從那破敗的門框里走出來,眼神空洞,如同夜色中默默飛過的蚊蟲。這畫面在初春的陽光里格外強烈刺眼,仿佛一張掛在拍賣會上的經(jīng)典畫片,令人過目不忘。
共同的痛苦經(jīng)歷,讓他們之間生出了濃烈的親情。老莫曾經(jīng)在老久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強勢,在如今的動作中幾乎不見。而老久,在她整個哀傷的軀體上似乎都表現(xiàn)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慈母情懷,仿佛對世界上的每一個孩子,她都能懷有極大的愛與恩慈。然而那種歷經(jīng)天塌地陷之后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傷與絕望,又都在他們的形體氣質(zhì)里時刻發(fā)散出來,令所到之處的空氣都隨之晦暗下來。安春屏息等待著,期望老莫能夠看到她,像從前那樣與她默契地對望。終于等到老莫眼睛轉(zhuǎn)看這邊,安春看到他的眼神里微微地動了一動,確定他看見了自己,然而這微微的一動,還未曾準(zhǔn)確地捕捉到里面所藏的信息,便迅速地如同飛灰,散了。安春努力地穩(wěn)住自己的眼神,目送著他們走到車門前。老莫伸手打開車門,幾乎攙扶著將老久塞進(jìn)車?yán)?,然后自己也上去。他的動作在安春眼里仿佛結(jié)滿血痂,無比蒼老。
安春如同一塊渾濁的冰,隨著老莫的離開迅速融化在了原地。她努力地借著李半凡喊她的聲音,集中精力將融化的自己收集起來,頹然地回到鋪子,跌坐在椅子上。她今天真想找一個地方讓自己好好地難過一場。
果巷一直往北,有一片開闊的綠地,零散著雜七雜八的樹木。安春便走去那里。陽光很好,燦爛得近乎嘲笑,腳下的雜草也發(fā)嗲似的泛著青。安春走著,本想醞釀起來的難過情緒反倒讓這景色扳轉(zhuǎn)過來,腳步漸漸輕快。忽聽得有人唱歌,循聲望去,不遠(yuǎn)處有兩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站在樹叢間練唱,大約是周邊村莊里打算報考藝術(shù)系的學(xué)生,唱得并不動聽,但很認(rèn)真努力。安春站在原地仔細(xì)聽了一會,眼里忽然涌上淚來,那兩個孩子唱道: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起些微風(fēng),微風(fēng)吹動我的頭發(fā),叫我如何不想他。
天色已漸黃昏,果巷一頭的菜市又紅火起來,貧民區(qū)絕大多數(shù)的住戶都在這個時候出來購買,人聲鼎沸,一派繁榮。人頭攢動中,安春的身影也在其中。從歪斜著身體提袋子的背影上看,她大約已經(jīng)買了不少。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