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子
四嬸是從鎮(zhèn)上嫁過來的。
四嬸那個年頭,鄉(xiāng)下女子出嫁,時興裹一塊紅頭巾,額前拉得低低的,半個臉都遮著,拜堂的時候也不揭下,不知是害羞還是咋的。人吃了一天席,到頭來還不知道新娘子長得啥樣。
四嬸進(jìn)門子時,頭上卻是遮著一塊紅紗巾,拜堂的時候,紅紗巾就系到脖子上去了。村里人這就看清了這個鎮(zhèn)上嫁過來的女子,心里都嘖嘖地贊嘆起來。四嬸是當(dāng)?shù)闷鹨粋€村的人贊嘆的。白凈的一張鴨蛋臉,一雙大花眼,這就有了八分的姿色,含羞之間,猛然間一忽閃眼皮,把一院子吃席的人扇得暈暈乎乎。
到底是鎮(zhèn)上的女子,又會穿著,嫁衣的色澤、款式都很洋氣,讓人看著,喜氣而不俗氣;顯得腰是腰,腚是腚,不是村里的女子能穿得上身的。要是真有人也弄四嬸這么一套穿起來,村里人見了,背地里肯定會說:就不是穿這衣服的人!
比起四嬸的鮮亮來,四叔這個人,怎么說呢,就有點黯然了,有點土了。也不是說多么不配,四叔個子高呀。一個男人,個子一高,就能站到人面前去,即使七扭八歪的一個人,只要有個子,也就差不到哪里去。何況四叔人挺端正的,要是洗去灰頭土臉,穿上一身好衣裳,還有些英武。關(guān)鍵是四叔有點憨,其實是老實,做男人的威風(fēng)就出不來,看起來就有些不出眾了。
四叔是這樣的一個人,再看看四嬸,村里有人就起疑了。四嬸不會是那種吧,比如,做姑娘的時候不檢點,生過私孩子,名譽(yù)壞了,原來的人家不要了,在當(dāng)?shù)爻霾涣碎T子了,就遠(yuǎn)嫁了。這類事,村里也有過,為了不在當(dāng)?shù)貋G人現(xiàn)眼,就遠(yuǎn)嫁了。要不然,一個長得這么好的人,怎會從鎮(zhèn)上嫁到這山旮旯里來,而且是嫁給了差點兒就一輩子打了光棍的四叔呢。
可是不久,有這種想法的人就沒意思了,四嬸的底細(xì),村里人都知道了。
四嬸本來是早早就許了人的,男的在鎮(zhèn)上的供銷社里當(dāng)售貨員。一開始,這男的對四嬸是有情有義的,不然,人家一個吃公家飯的,也就不會找四嬸這樣拿锨把子的了。常常是,供銷社關(guān)了門,這男的就到四嬸家去,去見見四嬸,在她家吃頓飯。去的時候,手不空著,有時拿著包點心,有時拿著供銷社新進(jìn)來的東西,一雙襪子,一塊頭巾,一盒搽臉油,或是幾尺布料啥的。四嬸就穿得比鎮(zhèn)上一般的女子要好得多。可是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這男的遲遲不來提說,四嬸家主動提起,他一推再推。后來,才知道這男的是腳踩兩只船,他在縣城里又談著一個,也是個售貨員。那女的長得凹,但她父親是縣供銷社的主任,答應(yīng)要把他調(diào)到城里去。話是這么說下了,但幾年了調(diào)不過去。這男的怕要是調(diào)不到城里,他跟城里那女的就成不了,如果四嬸這頭再落空,可就兩耽擱了,所以四嬸這頭兒就拖著。后來他終是調(diào)走了,就跟四嬸告吹,就把四嬸晾在半道里了。四嬸那年已二十五六了,再找哪有那么合適的?有人不抱希望地給四嬸家提起四叔,本只是想探個口風(fēng),四嬸家竟有那個意思,上門去提親,最后居然就成了。
村子離鎮(zhèn)上雖說有幾十里山路隔著,可也不是遠(yuǎn)得不搭界。四嬸是頭一個從鎮(zhèn)上嫁到村里來的,可村里有好幾個女子是嫁到了鎮(zhèn)上的,回娘家的時候,人問起四嬸來,就照實給這么說了。
當(dāng)初起疑的人聽了,就說:那就讓光前(光前就是四叔)這個憨包撿了大便宜了。話里都有了妒意了。
四嬸經(jīng)了這場感情上的挫折,看不出有多么失意,嫁給四叔,也不覺得多么委屈,跟四叔心貼心地經(jīng)營這個家,里外都是把好手。在村里,四叔是第一個出外打工掙錢的人,是四嬸鼓動他去的,幾年下來,一開先不像樣的家境,景況大變。過起日子來,也是有聲有色,今天煎了,明天炸了,一日三餐滋啦滋啦的,讓門口過路的人聽了,都覺得心里熱烘烘的。而且四嬸還是一個很有情趣的人,她不只養(yǎng)豬養(yǎng)羊,還養(yǎng)了一窩燕子,是那種家燕,渾身油光黑亮,下巴頦兒有指肚大一片紅,喜歡貼著水皮子飛,叫起來很好聽。
早先,村里人是不養(yǎng)燕子的,豬呵羊呵雞呵,差不多家家都養(yǎng),貓呵狗呵,有的人家養(yǎng),養(yǎng)燕子,最初是四嬸養(yǎng)起來的。鎮(zhèn)上人家養(yǎng)燕子的多,四嬸娘家就養(yǎng)著一窩。一次,她轉(zhuǎn)娘家,就抓來了一對。有些地方養(yǎng)家燕是養(yǎng)在屋檐下的,而四嬸娘家那塊兒,是把家燕養(yǎng)在屋里的,窩是筑在房梁上的,這就跟人又近了一層。四嬸就也養(yǎng)在上房屋里。剛來的幾天,四嬸怕燕子到一個陌生的地兒,不戀這個家,就關(guān)在上房屋里,不讓出門,每天給撒些谷子。過了幾天,它們就不走了,把門打開,還不敢出來,過一陣,才探頭探腦的來門口張望一下。不知不覺間,它們也就飛進(jìn)飛出的,把這個家當(dāng)家了。但要讓它們真正安居下來,還得給它們做個窩。四嬸讓四叔在上房梁上釘了一塊巴掌大的木板,它們飛上飛下的發(fā)現(xiàn)了,就銜來軟泥,壘出一個精巧的窩來。上房的門是要關(guān)著的,四嬸還養(yǎng)著雞,怕雞進(jìn)門。四嬸就把門頭上的小窗子打開,讓燕子進(jìn)出。
四嬸待燕子,怎么說呢,比待他們的女兒差不了多少,每天要看看它們飛回來沒有,不管覓食肚子吃飽沒吃飽,都要給撒一把谷子。
有件事情說出來,可能有的人還不大信。
有一次,四嬸去轉(zhuǎn)娘家。鎮(zhèn)上逢集,還唱大戲,娘家讓她帶孩子去看戲。那些日子,四叔外出打工,家里也沒啥活干,四嬸就想去轉(zhuǎn)幾天娘家。豬呵羊呵,給撒了夠吃幾天的活草,雞也給留了半笸籃秕包谷,夠它們吃幾天的了。先一天,刮大風(fēng),四嬸怕把屋里刮臟,就把上房門頭的小窗子給關(guān)上了,二天忘了打開,早早帶女兒坐班車去了娘家。剛進(jìn)門,四嬸看見娘家屋里的燕子,一想,壞了,自家的燕子關(guān)在屋里出不了門,就想回家放燕子去。娘家哥說:那么個東西,餓死了再抓一對去,還這么上心?四嬸不忍心,她跟這兩只燕子已經(jīng)有感情了。她騎著娘家的自行車,顧不得看戲,來回走了七十多里山路,把燕子放出了門。燕子給關(guān)了小半天,不知發(fā)生了啥事,小心翼翼地在窩里待著,看見四嬸來了,都不敢飛出門,四嬸攆它們,它們才試試探探地飛走。好乖巧的小東西!
這一對燕子,到了夏天就要抱窩了,它們把蛋生在了窩里,兩只燕子要輪流暖窩孵小燕子,沒時間去覓食,就要向女主人借谷子了。它們一看見女主人,就呢呢喃喃地借谷子。后來,家家養(yǎng)上燕子,它們借谷子的叫聲,有人給翻譯了過來,是這樣叫的:
嘰咕嘰咕娘子,
我要抱一窩燕子,
借我半升谷子。
小燕子不幾天就孵出來了,這對燕夫婦就忙碌起來,四處銜來蛆蟲,哺喂嗷嗷待哺的小燕子。
小燕子很快就長大了,羽毛漸豐,在窩里撲棱撲棱地練習(xí)著飛,有的不小心就給掉下窩了,燕夫婦就又得求主人了。
等它們也能飛進(jìn)飛出,自行覓食了,這時候,它們就要分家了。它們把原先的窩留給父母,成雙結(jié)對的,去找新的居所,在人家的屋檐下呢喃,膽大的,就闖進(jìn)了屋里。這些人家知道這是四嬸家的燕子,以為迷路了,就給攆走,攆走不久,它們又來了。有人就說知四嬸,四嬸說:那是新抱出來的燕子,想在你們家做窩哩,你們要不要?說話的人聽了,高興地說:好??!也學(xué)四嬸家,在屋梁上釘一塊木板,這一對燕子就入住了。一窩一窩,漸漸地,村里人家就差不多都有一窩燕子了。
燕子是候鳥,秋天要離開村子的,村里人見了,就好像是自己要背井離鄉(xiāng)。想到活著難免有離有聚,于是就格外珍惜跟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天暖了,它們又飛回來了,村里人見了,就知道春天來了,一個冬天過來,憊懶的身子,一下子有了勁了。
平日里,它們四處覓食,吃飽游倦了,就雙雙落在自家院口的電線上,或是晾衣服繩上,呢喃交頸。小孩子見了,就覺得跟伙伴要像燕子一樣,親如兄弟姊妹;大人見了,就覺得夫妻之間也要像燕子一樣,親熱恩愛。而這些美好的情懷,是燕子給他們帶來的。
鴨 子
明子六歲那年,他爹得絕癥死了。三年后,他娘拖著兩個油瓶,明子一個,還有不到四歲的妹妹,嫁給了現(xiàn)在的后爹。
明子是一個虎生生的小男孩,走起路來行行武武的,最不一般的,是玩起來特別有鬼點子。夏天的時候,逮到麻雀或是青蛙,用麥秸稈插在屁眼里,吹氣,吹得比拳頭還大。這樣一來,小麻雀大腹便便,看起來就像一只笨里笨氣的企鵝;青蛙則短腿短腳的,有點像烏龜。冬天的時候,帶著小朋友捉野兔,把兔子攆到窩里,洞口塞上柴草,點著,用煙熏。兔子熏得暈頭暈?zāi)X的,常常就被他們逮到了。
家里有了這場變故,明子的妹妹好像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人乖了,也懂事了。明子還是老樣,該咋玩還咋玩,就好像去了一個老子,又來了一個老子,沒啥兩樣。
再說了,明子的后爹待他們一家也是沒說的。早先一個人過的時候,人是有點陰沉,不大說話,半路里有了女人,又子女雙全,生活有了變化,人也就變了,話還是不多,但臉上苦愁愁的表情沒有了,也利落了許多,做起啥活來也有了勁了。明子的娘那年早已結(jié)了扎,再生養(yǎng)也不成了,后爹就一心一意待他兄妹,就好像是親生親養(yǎng)的。村里人看到這樣,想到村里那些半里不拉的家庭,大多過得隔湯裂水的,融不到一塊兒,就說:她娘兒們,遇合好!
好幾年過去,明子后爹沒跟她娘兒仨生分過一次。后來的那次,在明子身上動了巴掌,也是把個人給氣成那樣了。
那是一年夏初季節(jié)。那陣子,莊稼正拔節(jié),家家都料理著追肥,村里每天都有人吆著驢拉車,去鄉(xiāng)上買化肥。先一天,全子的爹去買化肥,回來的時候,路過一片野湖,在湖里抓到一只鴨娃子,拿回來讓全子玩。全子就拿著這只鴨娃子,到處顯擺,招惹得許多小孩子跟著他。一只小鴨子,也玩不出啥花樣來,也就是捧在手中看它瑟瑟地抖,放在地上看它暈頭轉(zhuǎn)向地叫。明子就提議:小鴨子會游泳,走,放到水里玩去。幾個小孩就拿著去了村外的湖邊,把小鴨子放在水里。小鴨子見了水,就像是見了親娘,游得很歡,一歡起來,就不向岸邊過來了,而是向湖心游去。湖也不大,兩畝地的樣子,可是,那時節(jié)湖里的葦子和野麻都長起來了,小鴨子游到草叢里也就沒影兒了。一看小鴨子不見了,全子就哭起來,別的小孩也一個個愣住了。全子哭了一會,說小鴨子是明子讓他放到水里的,要讓明子還他的小鴨子,一邊哭,一邊還撕扯明子。明子被纏不過,就推了全子一把。全子比明子小,這一把就把全子推倒了。全子就哭著回了家。當(dāng)天也沒怎么著,過了兩天,明子在他家房后捉蜻蜓,恰巧全子爹路過,就站住,問明子:全子的鴨娃子是不是你給弄得沒有了的?明子說:不是,是他自己放到湖里去的。全子爹又問:是不是你給出下的主意?明子說:我就是說了說,是他自己放到湖里的。全子爹突然生氣了,用罵人的口氣說:小小的個熊,大人說上一句,你就頂上兩句,媽日的!要是就罵上這么兩句,也不算個啥,可是全子爹臨走時,又罵了一句:你這個有人日沒人管的,屄還犟得很。這一句就罵得過了。
全子爹在一個小孩子身上這么使氣,不只是為了一只鴨娃子,他們兩家早就有仇氣哩。
明子家跟全子家,有兩塊兒地是鄰著的。明子生父活著的時候,有一年,全子家的一塊地種的是制種包谷,明子家種的是制種西瓜。渠里一來水,全子家就把地淹得波流晃蕩的,生怕錯過這次,包谷就再澆不上水了。兩家連著的地埂,又讓全子爹洗得像驢脊梁一般窄,地埂很容易透水,一透水,就把明子家的瓜給淹了。明子爹跟全子爹吵了一架,差點兒打起來。后來,又淹過一次,明子爹就把自家那邊地埂上幫了些土,看起來好像不計較了。但是下一年,明子爹在另一塊鄰著的地上動了個心思,他沒給全子家留車路。這兩塊地,全子家的地靠里,收莊稼時,車得從明子家的地經(jīng)過。遇到這樣的地塊子,地的主人就在地的一頭,給經(jīng)過的人家留路。不管地里種什么,過路的地方都種上麥子,早早收了,路就出來了。明子家靠里,就全子家一家,要是人家多了,明子爹也不敢這么做,那樣惹下的人家就多了。他沒給全子家留路,地里全種上了棉花。這樣一來,全子家那塊帶田,夏里收麥子時,麥捆子就得一個個撂在肩頭上,從渠沿上扛過去;秋里收包谷時,包谷也得一袋子一袋子扛過去。全子家明知這是明子爹故意跟他家過不去,可也不好計較,只得忍氣吞聲。兩家大人從此就不說話了。
這種僵局持續(xù)了有十好幾年,兩家仇氣越積越深,以至于明子爹死了,關(guān)系都沒有改善。全子爹這一句,就有些借機(jī)撒氣的意味。
打人沒好手,罵人沒好話。再難聽的話,罵了也就罵了??墒瞧肿屆髯雍蟮犚娏?。明子后爹在后院里給豬撒草,聽到墻外有人惡聲惡氣地說話,探一探頭,看見全子爹在訓(xùn)明子,就走出來,人剛一顯身,就清清楚楚聽見全子爹罵了那句不該罵的話。明子后爹一下子也罵開了:你屄里拉球的個啥?吃了幾十年的五谷了,那是你罵的個話是?有啥過不去的了,咱們大人當(dāng)頭對面地來,跟個小娃子出啥氣哩。全子爹小題大做,自知理虧,想走開去,又實在邁不開那個步去,聽明子后爹挑釁的口氣,人又一下子硬氣起來,回了句:我就罵了,咋的個?明子后爹就逼過去了,說:你再給我拉一句?全子爹沒再張口,明子后爹還是一把揪住了他的領(lǐng)把子,全子爹也揪住了他的領(lǐng)把子,兩個大男人,言來語去的,手揪著對方,較著勁。正在這時,明子娘出來了,見狀,就上去把明子后爹拉開了。全子爹抽身就走。明子娘一聽是明子惹下的禍,在明子額頭上狠狠地剜了一指頭,罵他: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要跟人家的爹們一起玩,你就是記不住,這么大的村里,再沒人跟你玩了?明子遭了娘的斥罵,瞪著眼看走開去的全子爹。后爹也訓(xùn)他:還不滾回家去,讓人罵那種話,好聽的很是?明子還瞪著眼看全子爹,后爹見他不挪步,氣不打一處來,就在明子屁股蛋子上來了一下。手上沒輕重,這一下就把明子打哭了。
半天過去,明子低眉順眼的,不敢看后爹一眼。后爹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下一天,后爹吆著驢拉車去鄉(xiāng)上買化肥,回來的時候,到了那片野湖邊,看見一只母鴨子,帶著幾只鴨娃子在岸邊呷呷呷呷地梳理羽毛,就想逮一只回去讓明子玩。母鴨子看見有人過來,帶著鴨娃子沿湖邊跑起來。明子后爹跳下車,一趟子追過去。眼看就追上了,母鴨子帶著鴨娃子跳下了水,等明子后爹跑到跟前,鴨娃子游離岸邊已一兩米遠(yuǎn)了,鉆到水中去了。明子后爹一急,一頭就扎進(jìn)了湖中……
太陽快落山時,村里兩個買化肥的人路過湖邊,看見一輛驢拉車站在路上,吆車的人卻不見影兒,四下里看了看,看見不遠(yuǎn)處的湖面上有點不對勁,走過去一看,一個人倒栽蔥扎在湖里,一動不動。兩個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人從湖里撈上來,一看,一頭一身的淤泥,上面還絲絲拉拉的纏著水草,一只手里卻緊緊攥著一只鴨娃子,鴨娃子早被攥死了。兩人看不出是誰,撩了些水把臉上的泥給洗去,這才看出,淹死的人是明子的后爹。
羊
村外是一大片河灘,河灘上長著雜七雜八的草,以冰草、蘆芽、羊胡子居多。因為近水,河灘上的草就長得格外茂盛,也鮮嫩。這就成了村里人放牧的好地方。
這幾年,縣上號召產(chǎn)業(yè)富民,近城的地方,有種西葫蘆的,有種辣子的,還有專門種花卉的;山區(qū)一帶,種馬鈴薯、種洋蔥、種藥材啥的,都搞起來了。村里種植上沒什么特色,看著地大灘廣,就因地制宜地搞起了養(yǎng)殖。村里的墻上,有幾條上口的標(biāo)語:票子不要存銀行,用來發(fā)展牛和羊;羊打基礎(chǔ)牛帶頭,小康路上闊步走。這樣,家家都養(yǎng)起了羊,還有的養(yǎng)肉牛。幾年下來,上規(guī)模的沒有,大戶還是有幾個。戶戶每年的收入,比起以前光靠地上,好了許多。看起來,亦耕亦牧的,小康不幾年也就奔上了。
可是突然間,河灘上不讓放牧了。河灘也不叫河灘了,改叫成濕地,要保護(hù)起來。墻上的標(biāo)語也換了:保護(hù)濕地,就是保護(hù)我們的家園。村委會門口墻上的水泥黑板上,寫上了介紹濕地的小塊文章。村里經(jīng)常有上頭的人來,縣上的來了,有鄉(xiāng)上村上的陪著;市上的來了,縣上的也就陪著。一看這么個陣勢,村里人也就把羊呵牛呵的關(guān)在圈里,不敢到河灘上去撒野。
河灘上不讓放牧了,一般的人家,不讓放了也就不放了,家里就一兩頭牛,三五八只羊,存貯下的隔年的草料,也盡夠飼養(yǎng)了。可是那些養(yǎng)殖大戶不行,大戶家里養(yǎng)牛的有十幾頭,養(yǎng)羊的有幾十只上百只,圈養(yǎng)在家里怎么供得起草料,那得多少!有人就問到村上去,村上說,養(yǎng)不成了,就處理。于是就處理,能出欄的,送到了縣屠宰廠,不能出欄的,轉(zhuǎn)手賣到別處。幾戶人家都這么做了,可是王多銀不這么做,他養(yǎng)了一百多只羊,半數(shù)是半大子羊羔子,賣給屠宰廠,或是轉(zhuǎn)了手,可就虧了大本了。要是再養(yǎng)上個一半年,收入可就要成倍翻。他看到別人家都處理,心里是急著,可就是不忍心出手。一天,他在村街上遇到村長,就問:真不讓放了是?村長說:真不讓放了,這是政策。王多銀沒好氣地說:你們一下讓養(yǎng)羊哩,人把羊剛養(yǎng)起來,你們又不讓放了。村長說:養(yǎng)殖跟保護(hù)濕地,并不矛盾,不讓放了你可以在家里養(yǎng)嘛。王多銀說:養(yǎng)在家里,讓吃啥呢?村長說:飼料買上喂,養(yǎng)個雞兒,你還得撒把秕谷子哩,養(yǎng)上那么多羊,不投個本咋能成?王多銀丟給村長一句:那么個下來,頭大溝子小了,誰還算不來個賬!你們胡球弄的個啥事?然后掄頭走了。
王多銀的百多只羊圈在家里,一天十幾捆草都打發(fā)不下來,眼看去年收下的一垛包谷稈,一天天少下來,羊的膘卻一天天塌下來,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群羊有草吃了還好說,一沒草,就扯長聲咩咩咩地叫,叫得王多銀心里就像貓爪子撓。
王多銀家在村子的最西頭,出了他家后院門,一眼就能望到河灘。村里的地塊子都在村東頭,王多銀上地得穿過村街,是有些遠(yuǎn)了,可這些年,在河灘上放牧,他家卻是最近的,把羊趕出圈,也就不再照管了。往年,到了這時節(jié),河灘上牛羊成群,河灘上的草也不大能長得起來。今年不讓放牧了,河灘上一下子不一樣了,到處綠茵茵的,連那些鹽堿泡子上也長出了草,就像是頭上的疤癩上也長出了頭發(fā)。那些天,王多銀站在他家房后,看著一層一層長起來的草,眼氣得很,想到這么好的草,他的羊卻吃不上,也憋氣得很。
這么望了幾天,王多銀望出主意來了。他想,不讓放了就不讓放,咱有地利之便,明里咱不放,暗里不會放嗎?這天晚上,剛交二更,王多銀就把羊群趕出了圈,趕到河灘上讓去吃草。羊好像也知道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除了沙拉沙拉的蹄音,或是偶爾噴個響鼻,雖是興奮著,可也不敢大喊大叫。王多銀家和河灘隔著的那一段,是白光光的硬板地,羊群走過,也留不下多少印跡。王多銀也不敢就近放牧,他把羊群趕到遠(yuǎn)處,就快到了河邊了。他怕近處的草讓羊啃了,會讓人看出來。就這樣,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地放起來,讓羊吃上了夜草。
王多銀把羊趕到河灘上,一開始的幾天,他自始至終守著,生怕羊到處亂跑。他也不是就在那里熬著的,他帶著一塊帆布,一塊塑料布,還有冬天穿的老棉襖,揀一個高燥的地方,把塑料布鋪在下面,把潮氣隔住,帆布再鋪在上面,圍著老棉襖坐著。有時瞌睡了,就躺下來睡上一陣。一覺睡醒,羊也吃飽了。幾天過來,他發(fā)現(xiàn)羊群并不像他擔(dān)心的那樣到處亂跑,許是深夜,羊也害怕,都是扎著堆兒吃草,吃飽了,也是扎著堆臥著。這以后,王多銀把羊趕到河灘上,也就不再一直守著了,他看羊群安穩(wěn)下來,專心地吃草,自己就跑回家來了,在家里睡上一覺,聽見雞叫二遍了,去把羊攔回來。有時候,他沒遲沒早的,還要跟女人那個一下。女人想到他半夜晚上的去放羊,連個囫圇覺都睡不上,所以對他是百依百順。
村里有個老賊娃子,叫個李成富,說他老,并不是歲數(shù)大了,也只四十來歲,是賊齡長了。因為打年輕時節(jié)就做賊,所以找不下婆姨,打了光棍。早先做賊還講究個盜亦有道,只偷外村,不偷本村,所以村里人都不知道他做賊。一次,在外村偷了一輛自行車,幾十塊錢就賣給了本村一家人,沒想到失主和買主是舅甥關(guān)系,走親戚時,舅舅看見自家被偷的自行車在外甥家。村里人這才知道,李成富是個賊偷。后來的一次,被人抓了現(xiàn)場,一條腿都給打折了,就開始偷本村人了。人問起來,說:成富,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李成富說:兔子跑不動了,不吃窩邊草,讓它吃啥?
那些日子,村里人街頭巷尾的,談的都是與羊有關(guān)的話題,李成富聽見了,就想弄只羊來解個饞。別的人家也沒幾只羊,偷掉一只,很容易發(fā)現(xiàn)。王多銀家的羊多,少個一只兩只,不細(xì)心也看不出來。李成富就想偷王多銀的羊。
深夜時分,李成富爬墻頭進(jìn)了王多銀后院,摸進(jìn)羊圈,正東一把西一把地在羊身上揣摸肥瘦,突然,王多銀前院和后院隔墻上的腰門子吱嚀一聲開了。李成富嚇得躲在羊圈旮旯里,大氣也不敢出。聽得來人把后院門打開了,緊接著,羊群像是聽到號令一般,訓(xùn)練有素的,磕頭碰角地?fù)沓隽巳﹂T,又一陣子出了后院門,往遠(yuǎn)處去了。李成富要不是在最后關(guān)頭,聽到王多銀壓低聲噓噓地吆喝羊,還以為來了個大盜,一下子把王多銀的一圈羊都給偷走了。
李成富趷蹴在羊圈里,不知道王多銀深更半夜的,要趕著羊去哪兒,他納悶了一陣,聽見羊和人都遠(yuǎn)了,才賊頭賊腦地出了羊圈。他隱在后院門口看了看王多銀的去向,看見王多銀趕著羊去了河灘,只一忽兒,他也就明白過來了。
王多銀把羊趕走了,李成富偷不到了,看看王多銀的后院里都是些柴柴草草,棒棒棍棍,也沒啥可偷的。正打算空著手回去,看見王多銀的腰門子開著,定了定神,就大著膽子,摸到前院來了。先在窗根子下聽了聽,這就聽到了王多銀女人悠長的鼾聲,又大了大膽子,李成富就摸到王多銀女人的炕上去了。
下半夜,王多銀把羊趕到河灘上,看看羊安穩(wěn)下來,就回家來睡覺。這天的王多銀,想跟女人那個一下,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女人攬在身下,正要入境,女人說:今天咋這么大的勁頭,兩下家來呢?
豬
常來村里販豬仔的,是一個叫天貴的尕小伙,從長相上看,有二十出頭,個頭兒卻只有十三四歲的娃子那么高,身板兒結(jié)實,是出過力氣的人的身子,整個人看起來就矮敦敦的。他騎著一輛自行車,車后架上橫綁著兩根三尺長的木棒,一面吊著一個有蓋的竹筐,筐里是十頭八頭的豬仔。進(jìn)了村,就把車子停在村委會門口,也不吆喝,只要有人看見,來買他的豬仔,這頭被買走的豬仔,就一路叫著,替他吆喝起來。
別看這天貴人長得不氣派,交道長了,才知道他相當(dāng)詼諧。他不咋講究穿著,大熱天的,也穿著一件灰土土的中裝,一年難得脫下身,衣服的肘部磨穿了洞,袖口脫了線,連兩個衣襟拐角都穿得沒有方了。別人都看不過了,就說:天貴,你也是生意人,嘎巴展的票子見天往兜兜里裝,一年走村串鄉(xiāng)的,弄上身好衣裳穿上。你聽他咋說:別看我衣裳穿得沒拐拐,做的還是好買賣;一個車子兩個筐,生活賽過劉國光。劉國光是這一帶的富戶,在祁連山里開著兩個礦,吃香喝辣的,日子過得那叫個好。據(jù)他們村的肉販子說,劉國光一年吃掉的豬呵羊呵雞呵,能裝一八平柴。
天貴來村里販豬仔有些年頭了。村里人記得,他還是個尕娃子的時候,就拐拐歪歪地騎著自行車,來村里販豬仔了。天貴的豬仔,從十來二十塊賣到四十塊錢的時候,村里有個人嫌天貴的豬仔貴了,不買天貴的,要到城里的家畜市場上去抓個豬仔。沒料到,城里的豬仔比天貴的要貴得多,有心不買,又怕沒面子。硬著頭皮買了一頭,搭上來往的車錢不說,上班車的時候,司機(jī)還不讓帶,求爺告奶奶地下了半天話,讓起了個半價票,才讓帶上車,讓同去的村里人笑話了個夠。這事一傳開,村里人就覺得,天貴這人厚道,心不黑,豬仔便宜,又送到門上來,還有啥計較的,就都買天貴的豬仔。這多年,村里人養(yǎng)的豬,都是從天貴手里買來的。天貴又是從鎮(zhèn)上一戶養(yǎng)母豬的人家買來的,每頭豬仔上賺個十塊八塊,一趟下來,一窩豬仔賣光,也就是個百來塊的賺頭。掙這幾個小錢,生活想賽過劉國光,只不過是天貴自嘲的說法。
早些年,天貴來村里販豬仔,自已還帶著吃頭,車龍頭上拴著一個布包包,里面是幾塊餅子,一天半天下來,要是餓了,就拿出一塊來啃著。雖說村里人家都買過天貴的豬仔,但把天貴邀到家去吃頓飯,好像還沒有過,要是討碗水喝,誰也不會吝惜。這一兩年,天貴來村里就不再帶吃的了。村委會門口開了一家鹵肉館,附帶還賣鹵肉面,一碗才兩塊多錢。天貴要是想吃了,就進(jìn)去吃一碗鹵肉面。
這一次天貴來村里,帶著八頭豬仔,早上賣掉了兩頭,近午時分,又賣掉了兩頭。午飯時,天貴去鹵肉館吃面,想著在村里再待一待,說不定余下的幾頭也就出了手了。等他從鹵肉館里出來時,他的一頭豬仔不見了。天貴一下子著了慌了,他看到竹筐上的蓋子是蓋著的,只是沒像平日那樣用麻繩系住。要是人偷偷抓走的,豬仔這東西,人一沾手,它就吱媽狼喊地叫。天貴這半天沒聽到豬仔的叫聲,肯定是豬仔拱開竹筐上的蓋子,自己跳出去跑了。天貴推著車子,滿街巷找起來,東頭找到西頭,南頭找到北頭,一圈兒下來,沒有找到,就蹲在村委會門口的墻根下哭了起來。這時候的豬仔,一頭已賣到一百多塊錢了,丟掉一頭,天貴這一趟就白販了。
天貴已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因為個頭兒矮,看起來還像個孩子。他蹲在那里哭得很可憐,左一下右一下地用袖頭子抹著眼窩。幾個人圍著他看著,都是愛莫能助的表情。
這當(dāng)兒,村長跟幾個社長,從村委會散會出來,看見天貴哭,就問了問原因。一聽天貴的豬仔跑了,忖一忖,村長對社長們說:人家天貴來村里販了十來年豬仔,也算是給咱們村的經(jīng)濟(jì)發(fā)展做過貢獻(xiàn),遇上個事了,咱們也不能不管。你們幾個社長,順路給找一找,要是找到了,就給送回來??窗褌€人給哭得可憐的。村長和社長們就分頭走了。一頓飯的工夫,也沒個啥音信。
飯后,村長又來了,社長們也來了,還要接著開會。見天貴還在哭,豬仔還沒找到,村長說:就這么大個村子,能跑到哪里去?
有人就附和村長:就是,能跑到哪里去?肯定讓人藏起來了。
村長說:要真是這樣,可就太不像話了。上頭讓好好營造發(fā)展環(huán)境,要讓招商引資哩。人家豬販子,也算是個客戶,一頭豬仔丟了都找不回來,出去給你一說,別人聽了,誰還到你這地方來!咱們的會遲開上會兒,就給再找一找。
聽村長把這事說得這么重大,有人就說:不行了,就派上人挨家挨戶搜。搜出來了,把臉皮給好好臊一臊。
有人又說:說不定人家早藏到炕洞里了,搜也搜不出來。
提議搜的人就說:藏到炕洞里了,用灰耙子捅著找,他還能藏到天上去?
村長笑了笑說:也不至于這樣,不說挨家挨戶搜了,去給挨家挨戶問一問,找到找不到,總得給盡個心。
社長們又分頭去了。一時半刻都回到村委會,說是挨家挨戶問了,豬圈里都看了,沒有。
村長納悶了一會兒,像是不相信社長們的話,懷疑他們盡心了沒盡心,起身出了村委會,要親自去找。一陣子,他回來了,一見天貴,就說:豬仔找到了。一聽說找到了,社長們都走了過來,聽村長說:找來找去,才在我家的豬圈里哩。這樣也好,跑回去了,我就養(yǎng)著。來,我把錢給你付了。村長就給天貴付了一百二十塊錢。
天貴走了,村長和社長們才進(jìn)去開會。開了小半天,正要散會,村里一個中年人,倒提著一頭寡喊的豬仔進(jìn)了村委會。村長和社長們出來,聽中年人說,他在他家的包谷地里,逮到了誰家的豬仔,把包谷都給拱掉了好幾棵,要讓村上給他處理。社長們看著那頭圓滾滾的豬仔。是不是天貴跑丟的豬仔呢?他們回過頭,一齊納罕地看著村長。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