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
2013-12-31 00:00:00俞莉
飛天 2013年10期
1
表哥趙楠林很稀罕地說要請我吃飯。
“什么情況？”我問。表哥是個大忙人，不會無緣無故地請吃。我們雖然同在深圳，但一年到頭幾乎碰不上一面。
他說，有個朋友，小孩想轉(zhuǎn)到我們學校來讀書，戶口還在老家梅州，問能不能幫忙弄進來。
我們中學是全區(qū)最好的學校之一，學位緊張，許多家長擠破腦袋想進，這一片的房價已經(jīng)飆升到快三萬一平米了。盡管國家出臺了那么多打壓房價措施，我們這兒還是照升不降。僧多粥少，即便住在這兒，還要排隊，看誰的年限久。上次初一新生派學位，有些家庭孩子沒派上，家長都跑到教育局去靜坐去了。本地生都這么難進，何況一個沒戶口的外地生！
“孩子成績怎樣？”我問。
這個很重要，如果成績好，那一切還好說。我們學校還曾花錢買過戶口不在本市的外地尖子生。
“應(yīng)該還好吧！”聽他口氣大概也不確定。
“家里有錢嗎？”這個也很重要，若能交得起比別人高的贊助費，也不是沒希望。
表哥沉吟了一下，“要交多少？”
具體數(shù)目我也不清楚。這是個敏感話題，學校里從來就沒有一個公開的說法，有人給的多，有人給的少，看關(guān)系，論實力，復(fù)雜得很。作為一介埋頭教書的普通教師真不完全了解個中門道。
“小瑗，拜托你幫我打聽打聽啊?！北砀缪赞o切切。
“好吧?！?/p>
放下電話，我很納悶，什么樣的朋友讓表哥這么上心？
“還不是那些狐朋狗友！他倒積極?！北砩﹨谴喝A一聽我描述，滿臉不屑，“阿海，他說的一定是阿海！他就是梅州的。”
聽她的語氣，對這個阿海沒什么好印象。
“阿海是誰？表哥為啥要積極幫他？”
“你表哥的加工商！”吳春華撇撇嘴，不以為然的樣子。
表嫂下巴尖顴骨高，往下撇嘴的樣子，顯得有些刻薄相。媽媽就曾私下說，春華不旺夫。她和我大姨一樣，把表哥生意做不好的原因歸到媳婦頭上來。
憑良心說，表嫂長得不丑，且對我表哥過去一直是舉案齊眉、夫唱婦隨的。表哥南下深圳，表嫂放棄內(nèi)地大學的校長秘書不做，跑到這兒，屈就一所小職業(yè)學校當普通老師。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獊砩钲?？?/p>
“深圳不比內(nèi)地好？起碼也是為了孩子??！”
若森13歲了，學習超好，在深中讀書，將來又是一個趙楠林！
“我不希望他像他爸！”吳春華嘆口氣，“現(xiàn)在，也就是為孩子了！”
我很怕表嫂又要開始一輪“悔不當初”的敘說，趕緊約她晚上一起看電影，有一部新到的熱門大片。
表嫂很動心，可一想到若森一個人在家就蹙起了眉。
“這么大了，還不放心？”我笑她，“要不帶他一起去得了?！?/p>
“那怎么行？他跟我們也看不到一塊兒?！?/p>
“要不讓他去我家吧，我媽在這兒?！?/p>
“他是個宅娃，不會出來的。算了，就讓他一個人在家玩電腦吧！”表嫂仿佛豁出去的樣子。
說實話，我有些同情吳春華，她是個全陪媽媽，表哥一向不太管家事的。
“哪里指望到他？沒有哪個周末不加班的！”表嫂抱怨，“就是上帝，也讓人休息??！不然怎么有個禮拜天！”
“人家是老板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p>
“什么老板！天底下最可憐的就是他這種老板！”
表嫂沒好氣。
想當初，她是多崇拜我表哥啊！
崇拜表哥的人很多。
我也是其中之一。小時候，表哥趙楠林是我們縣有名的神童。他小學跳級、初中跳級，15歲進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在科大讀了本科，又讀研究生，一直考進了中科院讀博士。
媽媽說，他們娘家祖墳埋得好，出了人，出了一個科學家。
表哥長得也是一副科學家相，黑框眼鏡，高個，斯文，寡言，走路都像在思考問題。熟人迎面走過，他都看不見，跟他打招呼，他才立地一愣，方綻出笑容。表嫂笑他有輕微臉盲癥，記不住人。人家記憶力好的，看過一次，過目不忘。表哥則見過十次，下次可能還不知道你是誰。
這就是表哥！仿佛生活在云端，不食人間煙火，思維也不同于常人。
小時候，表哥給我講物理。我被他的超光速、時間繞昏了頭，無論如何搞不明白，人在高速運轉(zhuǎn)的狀態(tài)下，怎么比普通人能多出一天。山中一日，世上萬年。他給這句話作科學意義上的闡述。
腦仁兒想得都疼。照他那樣想下去，人非發(fā)瘋不可。
我沒那個智商，理科總不開竅，最后差強人意地讀了個師范。那會兒，我表哥已經(jīng)在北京一家電子研究所研究雷達了。
如果就在研究院一直干下去，表哥大概也就成為名符其實的科學家了。不過，表哥他也并非真是陳景潤那樣不問俗世的書呆子——這個年代，誰能坐得住冷板凳呢？陳景潤四五十才經(jīng)過組織娶上老婆。我表哥則20歲出頭，就搞掂了隔壁學校圖書館系的系花吳春華。
吳春華和幾個女孩去科大研究生院跳舞，趙楠林請她跳舞。
“他那時玉樹臨風，站在面前，氣質(zhì)非同一般?！眳谴喝A回憶起他們初相識的一幕，依然難掩甜蜜和得意，“他好傻，又不怎么會跳，卻偏每一曲完了，站在身邊不肯離開?！?/p>
表哥的執(zhí)拗打動了她。
在眾多的追求者中，吳春華相中表哥這朵理科奇葩，她看中他的遠大前景，那時，他已被中科院錄取了。
我跟表嫂一樣，原以為表哥會一直走在高精尖學術(shù)前沿地帶。沒想到，表哥后來思想變了，他不再安于書齋。
有一次我去北京玩，他那個中科院離長安街并不遠。他請我吃飯，說那一年，他們一個老教授給學生講課，外面熙熙攘攘，似乎偌大的北京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那一天，學生到得特別齊，老教授說，你們這些人都有很好的資質(zhì)，很好的前途，要為自己的前途著想，但，這一切和國家的利益比起來都不算……“嘩”一下，大家都熱血沸騰地站起來了……一聲尖利的警報從長安街傳來……
90年代有個很著名的詞“下?！薄?/p>
發(fā)展經(jīng)濟，發(fā)家致富，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流。那時從中科院出來的，許多人靠自己值錢的大腦，生活提前奔上了小康，也有不少出了國，硅谷里到處都有他們的身影?？茖W是生產(chǎn)力，科學創(chuàng)造財富。
表哥終于也下了海。
一開始是一個研究所的朋友開公司拉他合伙，搞的是加速器、調(diào)制器之類的東西。生產(chǎn)研發(fā)，產(chǎn)品專門賣給醫(yī)療研究所。這公司后來被一家電子研究所買去，上了市，那朋友身價過了億。表哥沒等到摘桃子就離開了。在公司草創(chuàng)階段，表哥和那班兄弟沒日沒夜。但最初情景并不明朗，而且待遇還不及他原來的科學院。
表哥只呆了兩年，我不知道具體原因，按家里人的說法是，吳春華拖后退，那時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春華大學畢業(yè)留校，她希望表哥要么把她調(diào)北京，要么回她那個城市。但表哥已經(jīng)脫離公職，研究所不能解決家屬問題了。
但春華又是一種說法，她說她從來都是支持他創(chuàng)業(yè)的，只是表哥和那個頭關(guān)系鬧僵，他不甘于被一個技術(shù)水平不如他的人領(lǐng)導。
“你表哥看上去隨和，其實骨子里很驕傲。”春華深有感觸道。
表哥確實有些恃才傲物，他從小被目為天才，不甘人下。與其給別人打工，不如自己當老板。他的那些創(chuàng)意、金點子，難道不該、不能變成無窮財富嗎？憑什么阿貓阿狗都發(fā)了財，他不能？
我曾聽他談過一些偉大創(chuàng)想。
比如，要設(shè)計一個知識軟件，比“百度知道”更好，“百度知道”是上網(wǎng)人自己選擇回答，他則要組織專家做出一個最權(quán)威的答案。這樣的軟件設(shè)計好，賣給學?；蚣彝ィ瑧?yīng)該很有市場。
再比如，要搞一個防手機輻射的產(chǎn)品。
再比如……
確實有很多獵頭公司找上他，還有風投公司也跟他談判過。
但是，最終這些都成為泡影。
表哥來到了深圳。
最初在華為通信呆了兩年。吳春華在深圳一家職業(yè)學校站穩(wěn)腳跟后，他又辭職跑了出來。他說搞軟件太累，年紀大了，腦子沒有過去靈，精力也有限。華為那些加班加點拼命干的都是二十郎當?shù)哪贻p人。他老了。
春華說，他就是想當老板。
不奇怪！在深圳誰不想當老板呢？這個誕生財富傳奇的地方刺激著人的欲望，表哥的那些精英同學已經(jīng)越走越遠了，他怎么不焦慮？
有人說，在深圳一塊磚頭砸下來，十個有九個是老板。
表哥趙楠林就是那九個之一。
2
表哥現(xiàn)在開的公司是做電器小配件之類的東西，技術(shù)含量要求不高，錢據(jù)說也賺得不多，屬于產(chǎn)業(yè)鏈中最低的一環(huán)。不像那些搞核心技術(shù)的。一塊電板才賺幾分幾厘錢，必須規(guī)模化經(jīng)營。他選中這個行業(yè)，大約也是覺得投資不用太大，比較容易上手吧。他的廠房設(shè)在龍華，雇了幾十個工人。
“這些年沒賺到啥錢，倒把家底子都搭進去了?！贝喝A跟我抱怨，“工人工資、房租水電、各種稅費，出的比進的多。”
在深圳，我和春華見面遠比跟表哥多。每次見面，春華總要跟我訴苦，講我表哥壞話。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步步來，等將來上了規(guī)模，肯定能賺錢，你就等著吧。”
“將來？人家會做生意的，兩年就發(fā)了，你表哥做這么多年了，還這樣！”
“表哥人聰明，又肯吃苦，你要相信他?！蔽矣X得好女人應(yīng)該是會贊美老公的，像春華這樣，老是說喪氣話，傳遞的只能是負能量。
“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太了解他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長處，要發(fā)財早發(fā)財了！你表哥并不適合當老板，尤其是在中國當老板。他是研究型人才，研究事物行，研究人不行，做生意不像搞科研，一板一眼，他是入錯行了。我現(xiàn)在倒羨慕你們這樣的，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拿一份工資，不求大富，起碼生活有保障。”
春華說的是我和老公。我們倆都是教師，頂平庸的一對，卻被她羨慕。真是少有少見?！澳銇砩钲诒任覀兺?，現(xiàn)在房子車都有了，我們還在原地踏步?！?/p>
嗨，還跟我們比？房子首期靠兩家父母贊助，現(xiàn)在每月還要按揭5000，道道地地的房奴。不說還好，一說就令人揪心。
“我們還不是靠過去的積蓄，也是買房的時機趕得好，擱現(xiàn)在，墻角都買不到一塊。你看我們這些年，有沒有添置一樣新東西？你問他要錢，永遠手里沒有，要買材料，要還貨款，要發(fā)工資。永遠別人欠他錢，或者他欠別人錢。若森要求我們以后再不要開車去開家長會了，人家爸爸媽媽開寶馬奔馳來，我們還是那輛老大眾。太沒面子了！趙楠林罵若森小小年紀變得跟我一樣虛榮！切，虛榮？本來就是嘛！你當老板的開一輛奔馳和開一輛大眾能一樣么？人家看你的眼光也不一樣！我說你不是不想開奔馳，是開不起！”春華一肚子牢騷。
這話也夠刺人的啦。我聽了都產(chǎn)生不適，仿佛我就是挨罵的表哥。
“他要是有反應(yīng)倒好了，照例開著那輛破車，整天運貨什么的，還說開這樣的車不心疼?，F(xiàn)在我們學校，連搞后勤的工人都開上車了，我啥也沒有。唉！還被人稱老板娘呢！哪門子的老板娘！”
唉！估計這些話她是成天憋在心里，好強的她，在外人面前又不能倒，只好跟我傾訴。她希望我能勸勸表哥，不再折騰公司，干脆重新回華為算了。
可是，我怎么勸啊？在我眼里，表哥是需要仰視的那種人，我有什么資格居高臨下地勸告他？何況，我壓根兒都很少能見著他。
3
機會倒是來了。
大忙人表哥帶著他的朋友阿海來見我。
“這是許四海。這是我表妹朱瑗瑗。”表哥給我們介紹。
許四海殷勤地伸出一只樹杈一樣修長骨感的手。我打量他。好“小”的一個人！小身板，小臉，唯一突出的亮點是一雙黑漆漆的眼，眼窩深陷，皮膚黝黑，散發(fā)出黑鐵一般的金屬氣質(zhì)。寸板頭，一件黑條紋T恤，系在牛仔褲里面，腰身細得令女人嫉妒。
在我的概念里，老板應(yīng)該是這樣一種形象：肥胖，有肚腩，衣著講究，名牌配飾，大腦門，頸脖粗，溝回凸出。絕無阿海這一款，看上去像吃不飽的流浪藝人。
表哥曾顛覆我對老板的想象，阿海又一次刷新了這一印象。看來，老板也沒有什么固定模式??！有獅子型的，也有白羊和餓犬型的。
這是一家客家人開的酒店。老板娘和阿海熟，一見面就笑靨如花，將我們引進一間隔著竹篾簾的雅室里。
叫了壺鐵觀音，阿海很恭敬地征詢我點菜。
鹽焗雞，客家釀豆腐，梅菜扣肉，油燜小黃魚，五指毛桃煨排骨湯。
又上了招牌客家米酒。
“還是你們當老師好啊！一年有兩個假。我以前也當過老師。”阿海說道。
看不出，原來還曾是同行呢！難怪老板的隊伍龐大，各行各業(yè)不想干的，都去當老板了。
“當老師好，省心，安穩(wěn)。”阿海抿了一口酒，進一步表達了對他曾經(jīng)放棄的這個職業(yè)的羨慕。
這種出于禮貌的贊美我聽得多了。心里很清醒，老師這個職業(yè)果真那么有吸引力，此人就不會離開這行當了，孩子王哪里及得上當老板！
阿海道：“我要是有林哥那么高的學歷，也不搞這個了?！?/p>
言下之意，當老板是迫不得已。
“孩子幾年級了？”我問。
“六年級，明年上初一。想轉(zhuǎn)到深圳來念?！卑⒑Ｓ蒙钕莸难劬o瞅著我，仿佛我是校長，一句話就能解決他的問題。
我松了口氣，“哦，那還早嘛。表哥上次跟我說了一下。我去教務(wù)處拿了一套轉(zhuǎn)學資料，你不妨先看看?！蔽覐陌锶〕鲆粋€文件袋。
“還要獨生子女證明??？”阿海一邊翻資料，一邊愁眉苦臉問道。
“學校每年都要接受計生處的檢查，若不合格，我們老師每年的計劃生育獎就拿不到了?！?/p>
“阿海兩個小孩！”表哥說道。
我抬頭看了阿海一眼。盡管他不像個有錢的大亨，但有兩孩，也不奇怪，老板們通常是最不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的一群人，他們有錢，不怕罰款和開除公職。年年計劃生育查得緊的就是我們這些生不起也不想生的公職人員。
“他老婆就是被開除公職的?！北砀缧Φ?，“原來和你一樣，也是個教師。”
我瞪大眼睛。
敢超生，那肯定是個有錢戶了。有錢就好辦，還怕轉(zhuǎn)不成學？
“主要是我爸媽想要個男孩。哪有什么錢?。慷荚诿分萼l(xiāng)下呆著呢。”阿海道，“現(xiàn)在生意難做。林哥知道的?！?/p>
表哥點點頭，“他大女孩學習很好。阿海想帶在身邊，若能在深圳接受教育，將來也會出息一點?！?/p>
“沒有獨生子女證明也沒關(guān)系，有當?shù)氐摹烟幚怼C明就行。我們學校不是獨生子女的多了去了，許多潮州佬一家四個孩。這不是問題。想法開個證明就行?！?/p>
關(guān)鍵是得打通校長這一關(guān)。
好在還有一年的時間。
“他們客家人很看重教育，早做準備也好?！北砀绲馈?/p>
吃完飯，他們送我回家，有個巷道很難開，阿海就下車，給表哥打方向。他瘦瘦小小的樣子，看上去像個不起眼的小馬仔，怎么也跟老板聯(lián)系不上。
看得出，表哥跟他關(guān)系不錯。
生意伙伴處成了哥們，也難得。
當然，我又略略有些失望。都說，看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主要看他結(jié)交的朋友。在我過去的印象中，表哥的朋友都是知識精英，他們談著我聽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對國家大事也有高屋建瓴的看法，屬于很高端的那一類。
而現(xiàn)在，差了多少檔次！
吳春華說，表哥學會了麻將，偶爾還徹夜不歸。跟他吵，他說，做生意的，不跟朋友一起應(yīng)酬應(yīng)酬，誰跟你做？
“你表哥，賺錢的本領(lǐng)沒學到，倒把老板的惡習都學到了?！眳谴喝A恨恨地說，“都是那個阿海帶壞的，他孤家寡人，老婆孩子不在身邊，想玩多久玩多久。你表哥就跟這樣的人混。還有那個老蘇，60歲的人，都添孫子了，還在外面包小三。沾沾自喜地講給他們聽，說他家老太婆擋不住，就跟他談條件，讓他一個星期會一次小三，他討價還價一周會兩次?！?/p>
老蘇又是誰？我問。
“你表哥的供應(yīng)商。你說跟這樣的人在一起能不變壞嗎？”
“這個你放心，全世界的人變壞，表哥也不會的。他對你忠心耿耿。”趙楠林在乎嬌妻，在家族中是有名的。
“諒他也不敢！包小三得有錢，老蘇那鬼樣子，還給小三一爿店面呢。你表哥也沒那個錢財?！?/p>
老蘇和阿?，F(xiàn)在是表哥最重要的生意伙伴。一個搞加工，一個負責供應(yīng)。原來，表哥自己的廠已經(jīng)不開了，產(chǎn)品外包給別人去做。
沒辦法，春華說，工廠規(guī)模上不去，還負擔著一筆沉重的開銷?，F(xiàn)在工人也難招，吃不得苦，還想要錢多，這山望著那山高。給少了，人家不干，給多了，招架不住。不如外包。
外包就是請別人加工。當然也麻煩，做得不合格，要返工，材料很多時候得自己提供，還要過去作技術(shù)指導。幾個外包商里，阿海倒好些，產(chǎn)品合格率比別人高，也好說話一些。他跟別人都做月結(jié)，跟表哥則是按季度結(jié)賬。貨款實在來不及給也可以押一押。
“好的生意伙伴是要珍惜。阿海生意做得大不大？”
“大個屁！做得大的，也不跟你表哥做了。小加工商而已！”春華說道。
“表哥人品好，人家信任他?！蔽也挥商姹砀缯f話，吃飯時，阿海就曾說道，跟別人做生意他信不過，跟表哥，他放心。
我把跟表哥會面的情況報告給吳春華，順便說了對阿海的印象，似乎并不像她說的那樣狐朋狗友，看上去蠻老實的。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贝喝A道，“他們這樣老實的人是不適合做生意當老板的！”
4
我替表哥有些發(fā)愁。吳春華話里話外都透著對他的不滿，這是一個很不好的信號。和許多年前我認識的春華大不一樣。那個時候，她對表哥崇拜得緊。
我和表嫂春華是校友。她留校任教的那一年，我剛?cè)雽W。表哥讓她關(guān)照我。我第一眼見到吳春華，感覺像是見到了神仙姐姐。那么漂亮文雅！不由佩服表哥的好眼力。表哥讓春華關(guān)照我，我猜另一層意思也是讓我多替他“關(guān)照關(guān)照”春華。我不負使命，有事沒事都去找春華，幫我表哥督崗。
漂亮的女人總是不乏人追。我們一起參加教工舞會，春華吃香得要命，那些男人殷勤的嘴臉，讓我替表哥捏一把汗。甚至有個大學生也大膽地向她示好，每次上她的課，就放一支玫瑰花在講臺上。春華把這些故事當笑話講給我聽。或許是對表哥已經(jīng)高山仰止了吧，別人都不在她眼里。跟中科院的高材生比起來，那些追求者不過是一群俗物。她禮貌而又得體地拒絕任何曖昧的暗示。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了，吳春華的男友是中科院的博士。大家知難而退。那時候，博士還是很了不起的，何況中科院的博士！
我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吳春華已跟表哥去了深圳。新千年開始了。我出差，路過母校，找留校任教的同學敘舊，看見校園里停泊著漂亮的小轎車，很驚訝。同學說，都是外面那些老板大款載漂亮女生的。啊，世易時移，漂亮女生都不愛博士了！
不由替表哥幸慶，早早抱得美人歸。擱今天，就難講了。
有好幾年跟他們夫婦沒有聯(lián)系。直到后來我也來深圳。
那時候，若森都已出世了。表哥外貌上變化不大，依舊斯文，黑框眼鏡，剛從華為跳槽，正躊躇滿志地準備自己的公司。
已為人母的春華卻不是過去那樣清純浪漫的樣貌了，比過去更瘦，主要是皮膚黯淡，看上去憔悴。她說深圳水土不養(yǎng)人。
不知是深圳改變了她，還是別的什么改變了她。我發(fā)現(xiàn)，春華的怨婦潛質(zhì)顯露。她抱怨深圳天熱得長，抱怨學校工作累，抱怨孩子難教，抱怨街上車子開得快，抱怨噪音大，抱怨朋友同事在她面前炫富……
記得在大學學馬克思主義哲學時，老師舉了個例子，說當你和周圍人一樣都住平房時，你不會抱怨，而當你還在平房，雖然有吃有穿，可是別人住進了高樓，你就不平衡了。
春華的抱怨是被周圍“住高樓”的人刺激起來的。
聽說，他們當初剛來時，住華為員工宿舍，年輕人一起喝酒，玩，聊天。后來，不斷有人離開，自己搞起公司。幾年功夫，就有人發(fā)了。某某著名通訊品牌、某某上市公司、某某納稅大戶成為政府座上賓，某某政協(xié)委員頻頻事跡見報……都是曾和他們一起喝過酒、打過牌、爬過梧桐山的哥們。
財富是劃分社會各階層的杠杠，富人不跟窮人玩，或者說窮人不跟富人玩。當初一起混的哥們今非昔比，早不來往了。趙楠林是個驕傲的人，按春華的說法，如果他跟其中任何一個兄弟后面，人家吃肉，他也能喝湯。不是沒有這樣的，那些發(fā)了的小兄弟，不少也是跟著別人分一杯羹上去的。這沒有什么不好意思。這說明人家腦袋靈活，會抓住機遇。而趙楠林，機遇砸到他頭上，他都不要。那些出去的發(fā)達了的人，不少都曾給趙楠林拋過橄欖枝，他們看中他智慧的大腦。但是，趙楠林都一一拒絕了。隨著別人財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更是和人家成了陌生人。
其實，這些富人終究是極少數(shù)，鳳毛麟角的幾個。但被春華羅列在一起，就好像趙楠林身邊個個都發(fā)財了，就落下他們了。
趙楠林終于再次下海，他搞起了自己的公司。
在春華眼里，別人輕輕松松就發(fā)了財，輪到他們家，比登天還難。趙楠林忙得馬不停蹄，他兼老板、技術(shù)員、財務(wù)、車夫、銷售員、搬運工于一身。
“有一次，去他廠里，看到他正民工一樣汗流浹背地卸貨，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出來，就在華為，安安穩(wěn)穩(wěn)做一個高級技術(shù)人員，也能活得不錯。”春華追悔莫及。然而，當初把表哥逼到老板這一步不也有她嗎？
每次聽到春華抱怨，我都有些不以為然，甚至還產(chǎn)生了和媽媽大姨一樣的想法，如果春華有旺夫相，說不定表哥也發(fā)了。男人的成功離不開女人的鼓勵，老婆整天在后面唱衰，難怪表哥發(fā)不起來。
雖然煩春華抱怨，但我和她還是常見面。隔三差五的周末，我就提著媽媽包的水餃、餛飩，或者手搟的饅頭包子去她那里玩。媽媽現(xiàn)在在深圳陪我住，想要抱外孫的愿望一天比一天迫切，我壓力大，所以，有時寧愿往春華這邊跑，省得聽媽媽嘮叨。比起媽媽，春華的抱怨畢竟不關(guān)我切身利益。我還可以功德無量地勸慰她。我知道，春華需要我的勸慰。
5
這陣子學校巨忙，搞教學評估，全校上下嚴陣以待，造表、備案、完善各種數(shù)據(jù)檔案，最重要的是老師教學的檢查，因為評審團要來校聽課，教師講課優(yōu)秀率要達到百分之九十八。所有的硬件設(shè)施、軟件都不能有絲毫馬虎。老師們除了要準備各種分配的資料外，還要厲兵秣馬地準備公開課。大家都加班加點，禮拜天也不得休息。
直到春華打來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兩個多月沒去聆聽她抱怨了。
這次我掌握主動權(quán)，先下手為強地開始我的抱怨，控訴學校搞評估對我們老師的“非人”折磨：“一周十幾節(jié)課，還要批大量作業(yè)，腰都累彎了。現(xiàn)在為了評估不得不額外做許多事，還動不動要去開會，聽新命令新任務(wù)傳達，神經(jīng)繃得緊啊。你瞧瞧，都熬成熊貓眼了！哪碗飯都不好吃??！”
我滔滔不絕地訴苦。春華同情地看著我，她們學校也曾經(jīng)歷過評估，所以能感同深受。
我告訴她，我們學校幾年前分來的一個年輕女老師最近懷了二胎，辭職了。人家嫁的是大老板，她老公說，你只管給我生孩子就行了，錢不需要你掙。
靠！真他媽瀟灑，要是我也嫁個老板，老子也不干了！
一句話灼痛了春華?？刹皇菃?？你看我們小區(qū)，多少全職太太！老公養(yǎng)家，還請著保姆，自己跳舞健身做美容，活得真滋潤！哪像我！
話題一旦轉(zhuǎn)到表哥身上，春華就剎不住車了。兩個月沒來得及吐的抱怨，一股腦兒沖出來。我只有住嘴的份。
這次抱怨的主題跟阿海有關(guān)。
“你表哥這個傻瓜！他一分錢給不到我，卻一下子拿出三萬給阿海！”
為什么？
唉！救急。春華嘆道，也是阿海倒霉！他哥哥出了事，前幾天在工地上開吊車，摔死了。
啊？竟有這等慘事？
“他大哥是家里的頂梁柱，有個兒子在讀高中，老婆給別人看店?，F(xiàn)在全家都癱了。阿海成了他們家唯一主事的人。”
春華說，我也很同情，可是，同情歸同情，我們也要過日子??！
我很詫異，阿海當老板，他哥哥開吊車。老板的兄長干那么危險的工種，怎么不沐著弟弟找份好差事呢？或者搞家族企業(yè)也好??！
春華道，阿海這個老板廠也不過如此，而且基地是在梅州，他哥開叉車都開了好多年了，比阿海來深圳還早。他們?nèi)值芏荚谏钲诖蚬?，各干各的。?jù)說老三最好，在一家機關(guān)單位任職。他也不可能出來跟阿海干的。你不要以為當老板的都很拽，像阿海、趙楠林這樣的小老板，跟個打工仔沒啥區(qū)別。
春華說，生意人是要多結(jié)交朋友，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問題是，表哥結(jié)交的朋友不僅不給他多一條路，倒還常常要連累他。
“你表哥就是這樣的人，人家越發(fā)達，他越遠離人家，人家倒霉，他反而靠得近?！?/p>
我贊許道，這正說明表哥心好，人慈善，仁義。雪中送炭，好過錦上添花。比起那些浮上水的，跟著有錢人屁股后面打轉(zhuǎn)的，不知要高多少倍。
不說還好，一說春華又提起一樁往事：十年前，趙楠林一同事因偽造身份證辦信用卡套現(xiàn)，被判了罪，在上海關(guān)了好幾年，是獄中高級知識分子，表現(xiàn)好，提前釋放了，出獄后熟人都躲得遠遠的，原來的集體戶口沒了，在深圳落不到戶，沒人幫他，你表哥讓他把戶口落我們家?，F(xiàn)在那家伙發(fā)達了，光賣計算機給東南亞一政府就一下賺了幾個億。你表哥卻又跟人不聯(lián)系了。
“你不要嘲笑攀龍附鳳，這社會勢利有勢利的道理。你聽說過磁場效應(yīng)嗎？那些運氣好的、有福的人，靠近他們能夠吸取正能量，能沾光。相反，倒霉蛋在一起也會互相傳染的。這么多年，我算看夠了！你表哥總汲取負能量，望人家發(fā)達?！?/p>
看著春華這張瘦削略帶刻薄的臉，我心生悲哀，生活是怎樣把一個優(yōu)雅的知性女子打造成一介怨婦的啊？
我們聊天的時候，若森在房里玩游戲。周末是他放松的時間。我的到來引不起他任何注意，姨婆帶來的好吃食物也不能讓他動心。孩子沉迷在游戲世界，渾然忘我。
為玩游戲母子倆曾斗到兩敗俱傷。她痛恨那些設(shè)計游戲的電腦玩家，為了利益下一代都不顧了！
“你看！我頭上的白發(fā)！”春華將頭伸過來給我看，她是染過的，現(xiàn)在白色發(fā)根都出來了，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將若森拉扯這么大，我容易嗎？你表哥幾乎是不怎么管的?！?/p>
我默然。我知道春華說的是實情。作為老師，見到太多這樣的情形，在教育孩子的過程中，許多父親是缺席的。每次學校開家長會，來的大多是媽媽。
然而，我又不能說什么，即便在今天，女人仍然是被定義為家庭的，男人要在外面拼世界?。?/p>
離開春華家的時候快十點，表哥還沒有回家。我要回去陪媽媽了，順便把老公從另一個學校接回。他在福田一家中學的高中部，現(xiàn)在帶高三，基本上是賣身給學校的。也只有周末回來。春華說她和表哥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卻經(jīng)常見不著面。經(jīng)常她睡著了，表哥才回，她上班去了，表哥還沒起床。
我安慰她，我和老公比她還不如呢，我們干脆各過各的，只到周末才團聚一下。媽媽催我們要孩子，可是我們連自己的生存都應(yīng)接不暇，哪有功夫炮制第二代？就是有，也養(yǎng)不起。
有時，我也責備老公，一個大男人當個孩子王，到底有多大出息？
老公被說到痛處，反擊我：“我又不是你表哥，一個師范生，哪能當大老板？”
我不禁啞口無言。
6
日子一天天過著，轉(zhuǎn)眼年關(guān)就到了。
媽媽今年來深圳陪我這么久，目的是想拽我一起回家過年。年年我都嫁雞隨雞地回老公他們家，讓膝下無兒的父母很是失落。盡管有兩個家姐在老家，每年也會帶著小孩團圓，但我這個老幺兒不回，他們不遂心。
返鄉(xiāng)的火車票很難買，坐飛機，媽媽嫌貴。于是決定開車回。老公路況不熟，媽媽說，去問問表哥回不回？大家一道走。得到肯定答復(fù)，我們都很高興，做著回鄉(xiāng)的準備。
沒想到，臨到頭，春華鬧起別扭，要回四川老家。
媽媽一聽情況有變，不由著急，大過年的，兩口子鬧啥別扭。“春華也真是的，媳婦不隨丈夫，不像話！”
我笑媽媽，馬列主義對人，自由主義對自己。我不是也沒隨老公回湖南嗎？
“可你表哥，去年不才跟她回四川的嗎？”
我記起來了，的確是，大姨還跟媽媽抱怨，說表哥是個妻管嚴。
直覺告訴我，春華這次并不是真想回四川，而是存心要找表哥茬。
果然，一見面，春華就幽怨地看著我，說：“你來給表哥做說客的吧？沒用的。我跟他說了，要回你回，我不攔?？墒?，我要回四川！”
“大過年的，哪有夫妻不在一起的？你不回，表哥肯定不會回?！?/p>
春華直直地盯著我，“小瑗，干嘛非得過年？非得要委屈自己？”
春華說，她怕回家，傷不起。
“你表哥每次回去，都要打腫臉充胖子。老老少少上上下下打點，就好像發(fā)了大財一樣。那給出去的紅包是多少心血和汗水換來的！”
我突然明白了春華的苦衷。
大姨是個愛面子的人。從小趙楠林就是她家的驕傲，神童、天才，頂著無數(shù)的光環(huán)。現(xiàn)在，左鄰右舍，一些當初不怎么樣的人家發(fā)起來。大姨就有些失落。當著外人，卻是更加鼎力維持驕傲的虛架子。別人聽說趙楠林在深圳發(fā)展，就贊美道：“哦，你兒子當老板?。『?！有出息！”為了這個面上的榮光，趙楠林不得不每次都要弄出“衣錦還鄉(xiāng)”的發(fā)達派頭！
“真不想回！也不想回娘家！就在深圳呆著得了！”春華滿面愁容，“到處都是人！到處都在講錢講排場，講發(fā)財！偏偏我們發(fā)不了財，還要裝笑臉裝大方！受不了！小瑗，你說這個社會是怎么啦？都瘋了一樣搞錢！有錢就被人瞧得起！沒錢就合該灰溜溜的！沒錢也要裝有錢的樣子！老家的人更甚，抽煙都是大中華！喝的名牌酒！死要面子活受罪！你說，這是何苦？別說我們沒賺什么錢，就是有錢，這么流水一樣派出去也是心疼??！”
春華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你表哥做這么多年生意，都沒什么積蓄，哪一天公司說完就完，啥都沒了！將來怎么辦？自從他離了公職之后，這么多年沒有交社保！老了病了怎么辦？若森以后要出國，留學一年就得十幾萬！這些事都是迫在眉睫??！想到這些我都急得睡不著覺?！?/p>
不能說春華擔憂的沒道理。中國人缺乏安全感。
“可是，年總得過啊！”我軟軟地說。
“是的！是得過！這不，這些天整天在外面要債！年關(guān)到了么！個個都是楊白勞和黃世仁！能要到就是爺！大家都要留著錢過年！小瑗，你說說，你能過得下去嗎？你愿意整天盯著人要錢，像個叫花子，或者被人整天盯著，還錢還錢，像個癩皮狗？你說這叫什么日子！”
唉，我也無法想象，曾經(jīng)那么高韜的表哥，會變成一天到晚要債的黃世仁，或者到處躲債的楊白勞。
我有點懊喪，這個說客大約是當不成了，但仍然不死心，“春華，啥事也不急于一時，年還是要過的，家和萬事興！今年我也回去，我們開車一起玩，你不是很喜歡我們那兒的風景嗎？我?guī)闳ムl(xiāng)村郊外看看。咱們少跟別人應(yīng)酬不就得了！你總不能讓表哥一個人回去，沒面子吧？”
“哼！面子！又是面子！他要面子他要去，我反正不要了！”
看來是沒戲了，我怏怏打道回府。
第二天，表哥打來電話，說春華同意和我們一道回家了。我心里感嘆，春華到底深明大義啊。
臘月二十八，表哥一家和我們開一輛本田奧德賽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
我好奇怪，表哥換新車了？
“問阿海借來的。”春華輕蔑地一笑。
有了這輛奧德賽，我們兩家就合并到一塊了，省了一輛車。
路上的油費、過路過橋費，兩家均攤。
“阿海挺夠哥們??！借你奧德賽開！”我對表哥說。
“他一個朋友的，人家沒錢還款，就還一輛奧德賽，他那朋友已經(jīng)有好幾輛抵債的車了！”表哥笑道。
還有這樣的！
“可不是，他們做生意的，沒錢就拿東西抵押！別哪一天把老婆都押出去了！”春華不忘挖苦一句。不過，看得出她心情還不錯。坐奧德賽回家到底氣派很多。
老公和表哥在正副駕駛，輪流開車。
這一路的景致變幻，開闊的云天，黛色的山巒，南粵的樹木田地，讓久居城市里的人有逃出樊籠的欣喜。
高速公路車流不息，都是往家趕的人。從凌晨開到天黑，我們終于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故鄉(xiāng)。
在老家，我們前后只呆了一周，老公帶高三要提前補課。趙楠林開工倒不著急，他的生意伙伴們不過完小年，都忙不起來。春華呆不住，她在這里簡直度日如年。大年初三我們開車去郊外仙人洞玩，趙楠林沒來，他參加初中同學聚會去了。
“咦，從來也沒聽表哥說過，他竟和初中同學還有聯(lián)系？”
“可不是，他本來也不想去，說都記不得了，但人家硬是找上門來，一早就把他接走了，說他是他們班的驕傲，不去，就看不起人。”春華的語氣不知是譏諷還是炫耀。
車子由老公開著，一路向西，我做向?qū)?，但老實說，我現(xiàn)在也不認得路了。
郊外現(xiàn)在已不像小時候的郊外，一路都是房屋建筑，稻田、水塘、田埂路都看不到了。由于我的誤導，車子兜了很久都找不到地方。最后問了路邊一擺小攤的老頭，才沿著一條逼仄的小道將信將疑地開了進去。仙人洞是我們這兒新打造的景點，據(jù)考證說，這里曾發(fā)現(xiàn)古人類活動遺址。原以為人氣會很旺，誰知冷清得人毛都看不到一個。一片荒涼的山頭，山腳下有一塊小小的黑石碑，寫著仙人洞三個字。山被鐵絲網(wǎng)攔住，遠遠可見幾塊巖石和洞穴。大約新景點還在申報當中，暫無人知曉。
一出汽車，冷風嗖嗖，下午的天變陰了，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有雪。我們縮頭縮腦地沿著鐵絲外的坡路走了半圈，用手機照了幾張照片，表示到此一游了。
春華不想急著回家，晚上我們就一起去娛樂城唱K，在小包間里，我們把所有會唱的不會唱的都唱了個遍。大約十點多的時候，春華接到表哥電話，然后臉色就變了。
“他喝多了，叫我們接他回去！”
匆忙趕到表哥聚會的富豪大酒店，是我們這兒最高檔的大酒店，富麗堂皇，還沒進去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我們找到表哥所在房間。一堆人簇擁在里面。
在我?guī)资甑挠∠笾校砀鐝奈醋磉^酒。眼下靠在床上被一群人圍觀的表哥十分陌生，他臉色慘白，眼珠發(fā)紅，呵出來的氣都散發(fā)著酒精味，人有種變態(tài)的興奮，看見我們進來，笑著對我們指著人群里邊一位戴著黃燦燦老板戒指的矮胖子，大著舌頭道：“過來！給你們介紹一下，‘二賴子’，我初中同學，現(xiàn)在是裝潢公司大老板，政府剛給他批了一塊地，準備在這邊開個分公司，你們瞧瞧！厲害吧！今天的酒會是他全包了，不要我們掏一分錢?！?/p>
那個叫“二賴子”的胖子遞根煙給我老公，說：“今兒高興，大伙兒都聚到了，好不容易逮著了楠林！我找他好久了！你們不知道，我們班同學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他！大家伙都說，能把他叫來，我們的聚會就上檔次了！所以，我一定要請到他！想當初我是大老粗一個，高中都沒考上，我和楠林都是第一，他是順數(shù)，我是倒數(shù)，今天兩個第一坐到一塊兒！有趣兒吧？我雖不像楠林這么有學問，有出息，好歹也能混了。今天哥們在一起，一醉方休，我讓他別走，今天就在酒店住下，我包了。他不干，還是把你們叫來了。你們放心，沒事的。有我在這兒陪他。唉，沒想到楠林酒量不行哈！老貓快去給客人倒茶！”旁邊那個叫老貓的人立即應(yīng)聲而起。
“不用了，我們馬上走。老趙酒量不行，你們玩吧。謝謝啦?！贝喝A盡量克制著自己的語氣。
好不容易將表哥架出來，撇下二賴子等過分熱情的同學，上了車，還沒開幾步，表哥就犯惡心，停在路邊大嘔起來。酸腐的氣味讓我差點也吐了出來。
春華氣呼呼地罵道：“誰叫你去的？誰讓你死喝？”
表哥任由春華數(shù)落著，人事不知地被我老公架回車內(nèi)。此刻，我寧愿和老公不在場。
過了兩天，我們便返深了。
與來時的興奮相比，表哥情緒落差最明顯?？吭诟瘪{駛的位上，很累的樣子，也不開口說話。
大家都很累，似乎一個年把大家給過狠了，個個筋疲力盡。只有若森顯得很哈皮，一會兒跪在窗子邊，臉貼著玻璃欣賞景致，一會兒低下頭不聲不響地擺弄手里的IPAD。
我逗若森，過年拿了不少壓歲錢吧？
若森白了他媽一眼，全上繳了。
春華沒好氣，入不敷出呢。
我趕緊打住，換了話題。跟大家聊春晚，聊吃，聊小城趣事。這些話題并不能激發(fā)他們的興致，只有老公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那一家子默默無語。
窗外是灰蒙蒙的蕭瑟冬景。
我意興闌珊，一個人靠在后排百無聊賴起來，媽媽沒有再跟過來。過年的時候，全家人都給我和老公下達指示了，今年務(wù)必要造個小人出來。
亞歷山大??！
7
又是忙碌的一年。
我們當老師的，日子以年計，以學期計，以周計，以天計，日復(fù)一日，過得飛快。老公在高三不消說，從老家一回來就即刻投入戰(zhàn)斗。高考是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wù)，學生的前途，他的面子，獎金，學校的榮譽，領(lǐng)導的政績都系在高三老師的頭上，怠慢不得。我們也好不了多少，評估完了，新的任務(wù)又來，除了常規(guī)教學，學校啟動國家級課題項目，需要所有一線老師都參與。寫論文，搞報告，做研究，開研討會，等等，煩不勝煩。忙忙碌碌一下子就到了五月。
小長假，老公有兩天休息時間，我們開車去海邊，路上交通堵了大半天，弄得人興致全無。
兩天假一過，老公又泡到了學校，我一人在家無聊，決定去華強北逛逛商場。打電話給春華，手機無人接聽。這妞忙啥呢？好久沒跟她聯(lián)系了。奇怪，她也沒打電話給我，不像過去，隔三差五要找我訴一番苦。
一個人逛街也自在，華強北是深圳最熱鬧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之一，平時就人多，節(jié)假日更是水泄不通。我先鉆進女人世界。剛來深圳的時候，我和春華常來這里淘寶，衣服、圍巾、鞋襪、頭飾、仿真珠寶，后來，春華就不大愿意來了，她說這里的東西沒檔次，人又多，購物環(huán)境差。有次，她帶我去逛城市廣場的西武名店。那兒購物環(huán)境不是一般的好，服務(wù)生都那么有氣質(zhì)，偌大的店子，顧客寥寥，間或有幾個闊太在里面買包包和化妝品。每個柜臺商品的價格都令人咋舌。春華說，她有個同事常來這里買東西，她就是想看看，什么樣的東西，使得她那同事那樣高傲不凡。春華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看起來普通又俗氣的女人，怎么就這么好命，在這家令人望而卻步的店里大手大腳地花費！憑什么她們活又不多干，吃穿用度卻比別人強？就是因為嫁了個有錢的老公？難怪那個相親的馬諾一喊成名，“寧愿在寶馬車里哭，不愿在自行車后笑。”生活教育人?。∵^去還鼓勵婦女能頂半邊天，現(xiàn)在都不用頂了，直接找個大款，天就有了。
這一兩年，我們逛街逛得少，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對這項女人熱衷的興趣銳減。但這基因潛在體內(nèi)，很容易就被激活的。
這不，女人世界很快就將我的購物熱情重新燃起，我擠在人群里流連忘返。兩個小時下來，手里提滿了戰(zhàn)利品，細閃的小手鏈，別致的耳環(huán)，抓癢耙，北京繡花布鞋，絲巾，吊帶裙，牛仔熱短褲。所有這些東西加起來，沒超過300元。我心滿意足。誰說沒錢就不能過好日子呢？在深圳，就是一個月拿1000的打工妹也能活得下去。只要你不去跟別人比就行了！逛累了，我去一家看上去還像樣的小餐廳解決晚飯。麥當勞肯德基人都太多，我最怕等。這家餐廳人也很多，但還有一兩個空位，服務(wù)員將我?guī)У阶罾锩娴囊粋€小角落。我坐下來，喘了口氣，這才覺得很累很累了。突然斜眼瞥見一個熟悉的背影，蓬松松的頭發(fā)，瘦削窈窕的脊背，不是春華嗎？她對面坐著一位男士，那男人正談笑風生地說著什么。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本能地想沖過去跟春華打招呼。最后還是止住了。也許是看錯人了吧？服務(wù)員端來我要的牛肉拉面和小菜。等我再抬起眼，那一對已經(jīng)不見了。
我一直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人。接下來再沒有逛街的興致了。晚上春華打來電話，說：“你今天給我電話了？我才看到顯示?！?/p>
“是啊，你到哪兒去了？想約你逛街的。”
“噢，今天陪若森在少年宮呆了一天，他們不是辦少兒畫展嘛！若森也有作品參展。下午他在里面看音樂劇演出。”
我松了口氣，那么今天傍晚看到的那個背影一定是弄錯了。
“最近怎么樣？好久沒你電話了！”
“還不是老樣子！”
“表哥呢？今天和你一起看畫展？”
“他才沒空，去梅州了?！?/p>
“去梅州？那你們怎么不跟他一起去玩玩？”
“若森假期有好幾個培訓，還有這個畫展，走不開。你表哥是去慰問那個阿海去的?！?/p>
“慰問阿海？他咋啦？”
“剛釋放出獄?！?/p>
我嚇一跳。阿海坐牢？他犯法了？
“酒駕！”
“他酒駕？”
“不是他，是他弟。他頂包的?！?/p>
咦，怎么會這樣？
春華告訴我，事都出了有一個多月了。他弟喝了酒開阿海的車帶頂頭上司去廣州，路上被抓到了。因他弟有公職在身，一旦查到要開除，他們家已經(jīng)有兩人沒有公職了，人在江湖，體會到公職的好，連忙給阿海打電話，讓他趕過去。也不知他們對警察說盡了什么好話，警察把錄像給刪了，同意了哥哥的頂包。就這樣，阿海蹲了一個月的號子。
天吶，阿海真夠衰的！我驚嘆。
“可不是，聽說他出來人瘦了一圈?！贝喝A道，趙楠林和他幾個哥們?yōu)樗语L洗塵，他還津津有味給大家吹噓號子里的情況，說剛開始住的是許多人的房間，人只能躺窄窄的一條，新來的人怎么被老犯人欺負，分的飯不讓吃啥的，直到臣服，家屬送來的煙，能拿到手里大約只有兩根。后來找了里面一個老鄉(xiāng)獄頭，換了人少一點的房間，情況才好些。他們每天要念獄規(guī)，參加勞動。
想不到幾個月不見，故事出了這么多。阿海真是經(jīng)歷豐富。
春華說，阿海是個倒霉蛋，家里老出事，你表哥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沾霉運呢。
我批評春華，不要太唯心。否極泰來，人多遭點罪，后首享福。許多大人物都坐過牢呢。那個誰誰誰戶口落你們家的，出來不是發(fā)達，當大老板了？誰能保證阿海不會時來運轉(zhuǎn)了？
還真給我說中了，這次阿海回梅州，他一個在稅務(wù)局上班的同學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給他搞了“出獄社會青年再回頭”的證明，免了他工廠一年稅收。
這是我隔周去春華家拿阿海送的柚子時聽說的。
8
不知道阿海的女兒還想不想來深圳讀書，這事兒他們都再沒提起。這學期眼看就過了一半了，要來的話得早作打算啊。我正想著啥時打電話問一問表哥，沒想到，表哥倒先來找我了。
“小瑗，能不能幫哥一個忙？”
我被他滿懷焦慮的表情嚇著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
“能不能借我一筆錢？”這幾個字仿佛有千斤重，趙楠林吐得很吃力。
我盯著他。表哥面帶羞慚，黑框鏡片下的眼睛微微瞇起，他不太好意思直視我。
“借多少？”
“五……五萬！”
我同意了。表哥硬要寫借條。他表示最多一月就還我，并叫我不要告訴春華。
五萬不是什么大數(shù)目，春華肯定有。但他不敢問春華借，他們倆錢分開管。春華說，她的工資絕不能交給表哥，否則就給他滾到廠里沒有了。家里若不靠她存點，老底子都沒了。
趙楠林的公司小，銀行根本貸不到款，要周轉(zhuǎn)，這次只好在外面借了高利貸，本來以為這個月的外債能收得回，結(jié)果沒有。高利貸不能拖，否則損失更大，情急之下，表哥只好向我開口。
在深圳找人借錢是很忌諱的事，親兄弟明算賬，借出去的錢如潑出去的水，收都收不回，這樣的例子還少嗎？但，趙楠林是表哥，我打小就崇拜的科學家表哥。我信任他的人品。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向我開口。我不忍看好漢困窘。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悲哀，看來春華所說的是真的，表哥的生意確實做得艱難。否則怎么五萬現(xiàn)金都弄不到手！又恨春華的狠心，丈夫有難，都不肯伸手幫一把，甚至連告訴都不敢告訴她。表哥現(xiàn)在真慘！
我打了五萬到表哥的賬上。
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我當時曾寬慰表哥，不要太急，我這錢也不急用，遲兩天也沒關(guān)系。表哥說，他一定盡量還，說話算話。
表哥一向說話算話的，這點毫無疑問，他這人實心眼到呆板的地步，小時候鬧過笑話。還在小學三年級吧，他和幾個小伙伴約好一起去釣魚，結(jié)果那天下雨，沒有一個人赴約，他傻傻等了老半天。這事被親戚們當作笑話，傳誦了很久。我和表哥在一起時，凡他答應(yīng)給我辦的事，沒有一次不兌現(xiàn)，甚至我自己忘了，他倒記得。因此，借錢給表哥，我絲毫不擔心。
在一個月期限的最后一天，表哥打電話給我，請我去吃飯，并說要還些錢給我。
那天正好是周六，高考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老公學校犒勞高三老師，他去新疆旅游了。我當時正好在龍華陪一個喜歡看樓盤的女友看房。接到電話，就帶著女友順路去他那兒。
關(guān)外是老板廠的聚集地，人車嘈雜，灰塵大，除了主干道，其余巷子都道路逼仄。房屋工廠也比較破舊。走進這兒，感覺完全不像大都市，倒有點類似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見到的城鄉(xiāng)集合部。深圳就是這樣，像一個正在走紅，急于脫胎換骨的鄉(xiāng)下姑娘，外面已經(jīng)很光鮮了，內(nèi)里還沒來得及全面更新。
我找到表哥的公司。一棟灰舊的L型廠房樓，六層高，老遠就聽到刺耳的沖壓機聲音，表哥的辦公室在三樓。這里有好幾家小加工廠，我伸頭瞥了幾眼，看見有一溜兒打工妹正埋頭弄著手里的小插件，有一兩人抬頭，冷漠地看我一眼，又繼續(xù)低頭撥弄。表哥說，他以前的工人都散掉了，現(xiàn)在就只有一個辦公室。
表哥在辦公室接待我們。里面有兩個人，一胖一瘦，胖的五六十歲，瘦的和表哥年紀相仿，是他的客戶吧。表哥介紹那瘦的是老鄉(xiāng)，胖子是老蘇。原來這人就是春華說的包小三的老蘇！我忍不住好奇多掃了一眼。這個其貌不揚的肥佬，居然有女人肯做他的小三？他們正喝著功夫茶。表哥現(xiàn)在入鄉(xiāng)隨俗了，他的這一套紫砂茶具看上去不錯，通電燒水，泡茶，沖洗小杯，過濾茶梗。我和女友端起小酒杯大小的陶瓷杯啜了一小口。我至今喝不慣紅茶，我記得表哥是喝綠茶的。我們家鄉(xiāng)以出產(chǎn)毛峰綠茶出名。表哥真是改變了不少。
聽說我們在龍華看盤，表哥的兩個朋友就一起點評起龍華的房子來，告訴我們買什么地段好，有升值潛力的。表哥不停地給大家續(xù)水。人多，不好說錢的事。我跟這些生意人沒啥共同語言，想早點離開。表哥說，快到吃晚飯時間了，大家一起去吃飯，他請客。那兩個客戶說，你請表妹吧，我們還有事，就不摻合了。但他們雖然口里這樣說著，卻并不起身離開去辦事。
正磨蹭著，門口又闖進一個人，是阿海。他笑逐顏開地跟大家打招呼：“好家伙，你們幾個都在啊！”看見我，驚奇而殷勤地說道，“朱老師，你也來了？”
這是我和阿海第二次見面，上次他給我突出的印象就是精瘦，這次可稱得上瘦骨嶙峋了。這大半年的時間里，他經(jīng)歷了哥哥去世、自己坐牢這樣不可思議的慘事，也難怪他怎么胖得起來。不過，看他氣色很好，仿佛中了彩一般喜上眉梢。
阿海說，他一個小時前去買福利彩票，那里有個游戲機，看許多人圍著，就過去玩了一把，100塊錢的本，一個小時就賺回了800。
哈哈，還真中了彩！
于是，這頓飯就由阿海來請了。我走不掉，阿海無論如何不讓我走，只好和女友硬著頭皮赴這個飯局。
就在公司樓下不遠的一個量販KTV包間。不怎么上檔次，關(guān)外這樣的小餐館、KTV娛樂廳很多。顯然，這家是阿海和表哥們常來的。
一進去，服務(wù)員小妹就笑嘻嘻地招呼道：“趙總、許總、蘇總……你們來了?！?/p>
叫了一桌子的菜，還有一箱啤酒。我和女友推辭不過，一人倒了一杯。他們男的都是抱著啤酒瓶喝。
一開始大家還有些拘謹，酒過三巡，都放開了。那個老蘇掏出口袋里的皮夾，給大家看他外室的玉照。阿海就臭他，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少年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貪。老蘇說，你年輕，老婆又不在身邊，熬得辛苦。阿海笑道，反正我是不會花錢的。那個被稱著李總的老鄉(xiāng)和表哥嘀嘀咕咕地不知說著啥。
好不容易吃喝得差不多了，我和女友要走。他們又給攔住了，說唱會兒歌再走。
女友是個好脾氣的姑娘，人家一勸，她就不好意思提前離席了。
阿海將麥克風給她，問能不能來個男女對唱。女友點點頭，阿海點了首《東方之珠》。倆人配唱得相當不錯，沒想到，阿海那么瘦小，肺活量倒很給力。表哥說，阿海原來是音樂老師。怪不得！
服務(wù)員又送來花生、腰果等小點心，還有西瓜、茶水，男的繼續(xù)喝啤酒。
老蘇年紀最大，但最活躍，簡直像個老來俏，他和女友合唱粵語歌曲《相思風雨中》。
阿海接著又唱了首《老板之歌》：
懷揣我的夢想
追尋我的笑顏……
多少男子漢，一怒為紅顏
多少同林鳥，已成分飛燕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戀
我也是第一次聽表哥唱歌，在我過去幾十年的印象里，表哥嚴肅正經(jīng)，沒想到還會唱歌，而且唱得還不賴。模擬出原唱的粗啞渾厚，仿佛歷盡滄桑。
在這群散著酒氣的小老板群里，表哥依然顯得卓爾不群，不管他怎么唱，怎么和他們打成一片，還是與別人不一樣，他身上依然有著蛻不掉的科技人員的斯文氣息。這使他看起來與周遭格格不入。
我一首也沒唱，他們要給點歌，我謝絕了，說嗓子疼，咽炎，職業(yè)病。
表哥唱完一首歌，在我旁邊坐下，他湊近我，輕聲道，先還我一萬，其余四萬要再等一等。他很不好意思。我沒敢看他的臉。燈光朦朧，歌聲震耳。我覺得好像置身在一個不真切不屬于我的陌生世界里。
我對表哥說，沒關(guān)系，你有了再給我吧。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表哥說，我送你。
我拉起剛唱完歌的女友，直起了身。
走出包間，門口穿著劣質(zhì)開叉旗袍的服務(wù)員小妹朝我們打招呼：“趙總你們走了？”
表哥說送送她們。
“小姐慢走??！”服務(wù)員笑道。
我狠狠地白了一眼，“誰他媽是小姐?。∨?！”
女友詫異道：“朱瑗，你沒醉吧？”
怎么會醉呢？醉了還能開車？我只喝了一杯啤酒，現(xiàn)在也早揮發(fā)了?？墒?，我多么愿意醉一下??！
車子發(fā)動了，我跟表哥說拜拜。
他頎長的身影站立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格外細長單薄，都變了形。
9
忙忙碌碌的一學期很快結(jié)束了，轉(zhuǎn)眼又到了暑假。表哥再沒打電話給我，上次阿海請客，忘了問他女兒還轉(zhuǎn)不轉(zhuǎn)學，他也沒提。估計這事按下不表了。
老公對我擅自借錢給表哥很惱火。他說，現(xiàn)在誰借錢給別人誰就是傻子。
我說他是表哥，不是別人。
老公說，表哥又怎么樣？你以為就靠得住？生意人沒個準信的。他啥時還你?。?/p>
我不吱聲了。
以前隔三差五的周末我還常去春華家玩，現(xiàn)在很少去了。春華也不像過去那樣老叫我陪她。表哥欠了錢，我就更不過去了，怕他以為我催債。
暑假快結(jié)束的某一天晚上，春華打來電話，她泣不成聲，把我嚇了一跳?？偹阍谡Z無倫次的話語中，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原委。她和表哥吵架了！表哥在福彩的游戲機上賭博，輸了好幾萬。那些本都是借來的。兩人吵得很兇。
“我要跟他離婚！這日子沒法過了！他居然還倒打一耙怪我，說就是我把錢都捏得緊緊的，不肯幫他一把，逼得他在外面借高利貸，他要還錢，才落到這一步……天吶！這世上還有公理嗎？這么多年，他窮折騰，什么錢也沒掙下，要不是我有穩(wěn)定的收入，真別活下去了，若森的鋼琴費、各種培訓班的費用、家里的開銷，基本上都是我在維持。跟著他，享到什么福！他居然還說這樣沒良心的話！小瑗，你給評評理……”
春華在電話里哭，我聽到那邊“砰”地一聲關(guān)門的巨響。
十萬火急，趕忙打車奔了過去。
春華滿目蒼痍地靠在沙發(fā)上，眼睛又紅又腫，樣子既可憐又難看。若森在旁邊無措地呆站著。
“爸爸呢？”我摟過若森的肩。
“剛出去！”若森眉頭緊皺，稚氣的臉上露出不相稱的嚴肅，讓人看了心疼。
“他死走了！怕看見你來呢！他還有臉見人么？死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再回來！”春華又歇斯底里地喊起來。
我制止她，“孩子在這兒，你控制點?！?/p>
我哄著若森進了他自己的小房間。他突然拽緊我的手，問：“爸爸媽媽會不會離婚？”他那么緊張地看著我，仿佛我的答案至關(guān)重要。
“不會的，你放心，大人有大人的煩惱，偶爾也會吵架的。你平時要乖，要聽話。爸爸媽媽都喜歡你，他們怎么會跟你分開呢？”
將若森安頓好，關(guān)上小房間的門，我坐到了春華的身邊。
她已經(jīng)稍微平靜下來了，臉上是那種心灰意冷的疲倦。
“你們這樣吵，對若森影響不好，不管怎樣，有些話是不能當著孩子面說的?！?/p>
“他真讓我寒心！一吵架就這樣一走了之。有本事永遠別回來！我一人帶著若森過，還自在些！再不用煩他的神，操他的心！”
我也跟著批評了幾句表哥，這個時候若不站在她的角度，估計她會氣死。
“你看他墮落到什么時候？居然去玩賭博機！”
我也很痛心，不是到了窮途末路，我想表哥不會去賭一把的。我不曉得春華是否知道表哥欠我錢的事。估計她不知道。否則她大約不會把我叫來。
“表哥肯定有難處，做生意的，有時手頭周轉(zhuǎn)不過來，難免不狗急跳墻。你們這么多年的夫妻，你應(yīng)該知道，表哥并不嗜賭?！?/p>
我開導著春華，把能想到的安慰話都說盡了。
茶幾上的手機響起來，我拿過去給春華接，她狠狠地按掉了。手機再次響起，春華又更狠地按掉。手機很有耐心，又一次鍥而不舍地響起。是表哥打來的吧？怕她再按，我搶過來接?！拔?，趙總嗎？你怎么老掛我電話？”手機里一個粗粗的男聲，我立即明白了，這是表哥的手機，他忘帶了?！芭?，趙總有事出去了，手機沒帶。到時叫他打給你吧。”
我掛了電話。春華嘴角朝下一拉，譏笑道：“趙總！哈，趙總！多好聽的稱呼！”
手機又響了起來。我拿起來，不是剛才那號碼。
“你看趙總忙吧？有時半夜三更都有電話找他?！贝喝A冷笑。
漫長的音樂彩鈴一歇，春華道：“你關(guān)了它吧，不然一晚上鬧個沒完。”
那天晚上，春華讓我就在她家休息，陪她。我還是執(zhí)意要回，表哥手機落在家里，我猜他也不會跑遠，他不想見我，才出去的。我還是避一避好。從她家小區(qū)出來，經(jīng)過一座小花園，我看見漆黑粗壯的大榕樹下，一個人正坐在石臺上沉默地抽著煙。
我走了過去，站定。
“小瑗，你笑話哥吧？”他語氣充滿自傷。
“你不該去玩那個賭博機?！?/p>
“阿海說，上次有一個女孩，以八萬的本贏了24萬。我拿了一萬，想只要贏到四萬，就可以還你了?！?/p>
“你哪能相信這個呢？這種靠運氣的事，多不靠譜！”
“我知道，是不靠譜！但是我想，我這么多年，運氣都不好，偶爾也該有老天眷顧一把的時候吧。阿海那么倒霉的人，上次都中了彩。”
“你不該心存僥幸！”
“我不想欠人錢，尤其是你的錢。我已經(jīng)欠了你那么久。”他語氣疲憊，充滿自責。
“我不急，你也不要急，我們是一家人。早一點晚一點沒有關(guān)系。你這樣會傷春華心的，還有若森，他那么小，你們吵架，對他影響多不好！他剛才跟我說，好怕你們離婚?！?/p>
表哥仿佛被什么東西猛擊了一下，我感覺到他的震動。
“小瑗，哥這一生是不是很失??？”
“……”
“我放棄了曾經(jīng)心愛的專業(yè)，放棄了理想……技術(shù)，我的一個同學剛剛獲得科技部大獎，你不知道，他以前學習遠不如我……我似乎每一步都走錯了……然而，卻無法回頭了……”
“你的人生還早呢，哪里就不能回頭……”
“回不去了……生活就像布滿迷障的小徑，你以為鮮花著錦，其實是荊棘叢生……我選擇了一條不該選的路……只能走下去了……”
我從沒見過表哥這樣自傷，他一向是多么驕傲的人啊！
“什么又叫成功呢？越來越迷糊了。我一個朋友，很聰明，當年一心想發(fā)財，偽造信用卡套現(xiàn)，被抓，出來后，做生意做得很大，公司也上了市，但他還是發(fā)愁，他的股票可以抵押貸款，可是，他發(fā)愁這些錢投資哪兒。他的生活也永遠是為錢煩勞，到處應(yīng)酬，年紀比我還輕，卻已經(jīng)患了脂肪肝……”
“哦，是不是你曾幫他落過戶？”
表哥停頓了一下，仿佛想起來了什么似的。
“你可以找他貸……”
“跟他沒有生意往來，我們不是一個量級的，他那么大的資產(chǎn)，要投的都是大項目……我又何必欠他？”
寧愿欠我們！
“也許，我們都錯了，以為賺很多很多的錢就是成功，其實，并非如此，沒錢煩惱，有錢照樣煩惱……我們都成了金錢的奴隸！一輩子僅為此而活了。我們本該可以做更有意義的事……”
“回頭是岸……”我竟用了勸慰失足人員的成語。
“沒有岸！記得你小時候給我講過一個童話：一個女孩愛跳舞，穿上了紅舞鞋，她就得不停歇地跳下去……”
那是童話，我不這樣認為，生活該伏底時就伏底，何必硬撐？好馬也吃回頭草。
問題是，回頭草已沒有了。
表哥長嘆一聲。
“說這些也沒用了。我對不起春華，對不起若森，我欠他們太多！春華要是跟我離婚，我不攔她，……她外面說不定都有人了！”
“你不要說這種傻話了，春華是刀子嘴豆腐心，她也不容易，為了若森，你們都不該這樣！”
我勸表哥回去認個錯，女人是要哄的。
“她現(xiàn)在不要別的，就要錢！”表哥自嘲道，“其實我也不是沒錢，只是我的錢都在別人口袋里。”
“那你還不趕緊要回來？”
“唉，哪有那么簡單，你知道有的老板怎么去要債嗎？專門雇黑社會的人！”
“債這么難要，又何必跟人家做？你們難道不是跟可靠的人做生意？”
“可靠不可靠，又不是寫在臉上，我們這樣的小企業(yè)，精品客戶很少的。話說回來，大家生意都難，有的人不給，是他真沒有，給不出來，別人也欠他的?！?/p>
表哥打火機化亮夜色，他又燃起一根煙。花壇里已經(jīng)積了一小堆煙頭。
許多年前，表哥既不抽煙也不喝酒的。
10
又開學了，每到新學期都有些新面孔老師，今年分來了兩個北大的研究生。現(xiàn)在越來越多名校畢業(yè)生屈就中學了。據(jù)說，老師這個職業(yè)在最令人羨慕的職業(yè)中排名第三，僅次于公務(wù)員。
但學校里一位教化學的老師卻離開了這個令人羨慕的崗位，出去搞生意去了。
大家議論紛紛：“早就知道他不安心，原來是去當老板了?！薄耙彩?，男人當個老師，沒啥出息。一個月那點工資，人家當老板的，一天就賺到了?！薄澳阋詾槔习寰湍敲春卯敯?！賺錢哪那么容易！”
各自感慨了一番。有人在群里發(fā)布一則新聞，標題是《中產(chǎn)階級收入標準》，說年收入在六萬到50萬，大家紛紛跟帖，“耶，俺也被中產(chǎn)了！”
我搖搖頭，突然想起春華說過的一句話：“哪有什么中產(chǎn)，不是上流就是屌絲?！?/p>
那時候，趙楠林和她已經(jīng)停止了戰(zhàn)爭，她到底還是拿出一部分積蓄幫表哥還了急債，當然……沒包括我的。我也不知道，表哥什么時候能還給我。等著吧！
責任編輯 趙劍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