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芝加哥奧黑爾國際機場,人群從四方匯聚而來又交錯,像紡織機上奔涌的五色彩帶。林雅拖著行李箱,不緊不慢地走著。她穿著藍色風衣,麂皮小靴在光滑的地面上點劃著波影,黑色眼線在丹鳳眼尾挑出一道淡淡的弧線,頭發(fā)挽成一個松松的發(fā)髻,別有意味地插了根琥珀色發(fā)簪。她懂得裝扮自己。
林雅將兩手插進口袋,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四處打量。接踵滑行的飛機不時在窗外轟鳴,免稅店雜亂擺放著玩偶和糖果,她的視線開始忙碌起來。
穿過一條夢幻般的霓虹通道,大廳中央竟然擺放著一個巨型的恐龍模型。這個很美國的符號,讓她清醒了。之前十幾個小時,她麻木地穿過一道道關卡,登上一個巨大的飛行器,蜷縮在狹小空間十多個小時,吃了一個牛肉意粉、一個雞肉飯、一份三明治和奶油蛋糕,喝了無數杯橙汁、牛奶和茶,望著舷窗外忽而黑夜忽而白天的異象,下飛機后,跟著人流,機械地走過移民局官員審視的目光。此刻,她看著恐龍模型,才意識到,她這回是真正可以松口氣了。她抬起頭,臉上煥然一亮,伸出鼻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混雜著濃重體味和香水的很有異國感覺的空氣,她想要伸開雙手,擁抱這一切,她覺得自己就像競選中的希拉里,有種想要跳上舞臺、高聲演講的沖動。對了,就像希拉里競選紐約州議員時的那個演講,那般自信和優(yōu)雅地說著“Because of you, here we are”。林雅停下腳步,堅定地看向恐龍,學著希拉里不可一世的腔調,用極夸張的口型和極小的音量喊道:“Here I am。我來啦!”聲線仿佛直穿過穹頂,無限擴散于天空,吶喊在宇宙的某處。
走到轉機閘口,林雅發(fā)現(xiàn)電子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不是她要去的目的地。她再次確認了一下登機牌,然后開始左右張望。一個白人男子坐在地上,正在玩弄著手機,口袋里插著張登機牌。林雅走過去,禮貌地詢問起來。
男子迅速站起身來,微笑著告訴她找對了人,他也是坐這趟航班去奧馬哈的,但是聽說臨時又換了登機閘口,只能等待廣播通知了。沒有辦法,去這種小地方總是不受重視的,這機場的安排簡直比他剛才吃的熱狗還要糟糕。
男子凝視著林雅的黑色眸子,閃過一縷溫柔的光,“很高興認識你,你是中國人吧!我確定,你是中國人。當然,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中國女孩。嘿,我是凱文,奧馬哈就是我的家鄉(xiāng)了,但是現(xiàn)在我住在佛州,不過這半年我待在芝加哥做一個水利工程。今天是周末,我要去奧馬哈看我的兩個孩子,因為我離婚了,孩子跟著他們的母親?!?/p>
這句看似自然卻過于直接的話,讓林雅恍惚了一下。林雅尷尬地笑笑,這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神情和氣質像極了好萊塢的老牌明星。
“哦,那真是太遺憾了!您一定很愛您的孩子?!绷盅艙芘讼骂~邊的碎發(fā),夸張地聳聳肩。但她停了下來,并沒有如男子所想,將此話題繼續(xù)下去。
凱文卻熱情無比,幸福漫溢在臉上,柔聲描述著他的孩子,忽然說了句:“您愿意去喝杯咖啡嗎?”
登機廣播響起,宣布了新的登機閘口。林雅估摸著是該結束這無聊搭訕的時候了。她環(huán)抱著手臂,淡淡地說:“謝謝!我是來看我丈夫的?!彼f完心里同時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丈夫!”
窗外,天空是刺眼的藍。
二
北京的天空很少會這么藍。校園里有些發(fā)黃的草地上,早已坐滿了相擁的情侶。林雅和她男朋友踏著厚厚的梧桐葉,踩出沙沙的聲響。走到小路盡頭,林雅停下腳步,說:“我……明天就要結婚了。我們分手吧!”
那天的天空真的太干凈了,林雅甚至看到了她吐出的字句,變成一篷黑色沙塵暴,污染了這寶貴的藍天,但她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就像她的聲音,冰冷而決絕。
男友知道留不住她,她就像一列火車,向著某個方向一直往前開,也許會在某個驛站??恳幌拢K究還是要繼續(xù)啟程,奔向想要去的地方。晚上,林雅躺在天臺上,抽著煙,看著星星。她想起也曾和男友并肩坐在這里,也是這樣看著星星,聽他講關于天后座、天琴座還有那些獵戶射手的故事。她總是撇著嘴,對那些浪漫故事大加諷刺,然后故作成熟地說所謂浪漫幻想,最后都會變成重力加速度,把灰暗的現(xiàn)實從更高的地方,重壓在幻想的那個人身上?,F(xiàn)實就是如此,容不下幻想的距離。
煙頭燒到了手指,她回過神來,凝視天空,輕輕說:“美國的星星應該是怎么樣的呢?”憧憬很久后,她回答自己,“不管怎樣,至少比北京亮?!?/p>
樓下酒吧傳來藍調爵士的音樂,那是一首有些慵懶而又感傷的曲子。她直起身,應著舞點,優(yōu)雅地將煙灰拂去。這小小的惆悵,于她而言不過是流蠅。
此時在大洋彼岸,肖陸正在用吸塵器吸走角落的最后一絲灰塵,不時回頭望一眼新買的大床,他的手因為幸福而微微顫抖,等會他就要去機場迎接他的妻子林雅。
他偷空又瞟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因為興奮而神采飛揚的那張臉還是不夠讓他滿意。眉毛尚算粗黑,眼睛卻小得可憐,鼻梁本來不高,還頂著一副厚傻的眼鏡。最讓他不愿欣賞的,是那口前凸且崎嶇的牙齒,曾有人將其譽為家鄉(xiāng)的聯(lián)合收割機,還是年久失修發(fā)黑生銹的那一臺。20多年來,他從來都是低頭掩面,寡言少語。
其實他的牙齒不過是生活的映照。他家世代生活在大別山區(qū)深處,土地稀少,交通閉塞,生病的父親,超生的妹妹,年邁的爺爺,家里具備一切窮困到難以翻身的元素。母親像個饑餓而絕望的母狼,紅著眼睛發(fā)瘋似地到處刨食,全家仍然窮得連紅薯都吃不飽,哪有空侍弄那口牙!小時候他生了場病,還是赤腳醫(yī)生施舍了一包四環(huán)素,保他不死,還管什么牙齒的顏色好不好看!
而他,在沒有任何營養(yǎng)支撐的情況下,憑著對改變命運的渴求,硬是考上了清華大學。接到通知書的當天,他爺爺就含笑向祖宗們報喜去了,全家人抱著通知書痛哭了一天。直到后來,他母親想到這一天,還是會激動得眼淚鼻涕一起流。
肖陸左肩扛著個骯臟的杉木箱子,右手拎著個紅白藍編織袋,探頭縮腰地走下火車。迎新的同學都呆住了,不是準備聲勢浩大地跨過千禧年了嗎?人民都邁向富裕小康了,怎么還有這樣的人?像是上個世紀希望工程宣傳片里走出來的孩子,瞪著個眼睛,恐懼地看著繁華的世界。甚至有人認為他是藝術系的,以一種行為藝術來宣告特立獨行的大學生活——他那身八成新的白色T恤后面赫然印著“三月肥牌飼料”。
然而肖陸深深地明白,生活沒有那么多幽默,衣服在饑餓面前,是多么微不足道。入校的新鮮感還來不及體驗,他就立即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對生活的抗爭中了。他拿出高考精神,每一門課程都爭取最好成績,力爭奪取最高獎學金。晚上就去實驗室?guī)椭驋咝l(wèi)生,做做助手。周末和暑假還要去附近的小商店幫著搬貨。來北京兩年了,他沒有去過故宮,以為王府井就是一口井,天安門也只是從公車上遠眺過一次。
他的食物是每天兩個饅頭,雖然不飽,對他已經算奢侈。他唯一不太愿意吃的,是城里人很稀罕的那種玉米和紅薯,因為他的胃早已產生反抗因子。他從來沒有買過衣服,都是同學或者老鄉(xiāng)給的。為了節(jié)省肥皂,他很少洗澡,被子和床單也時常散發(fā)異味。那條毛巾堪稱經典,由于不斷地破損脫落,加上發(fā)硬發(fā)酵,幾乎僵硬成一條小咸魚,泡上水都擰不動。
也許疲勞過度,有一次,他深夜從實驗室回來,咳出了一大口血來,結果是肺結核,住院一個月。這次把他真的嚇壞了,躺在病床上,他想起了父親浮腫的臉,還有母親那老樹皮般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從醫(yī)院出來后,他聽說牛肉能補血,就去市場買了兩斤牛肉,借同學的電飯煲,不管生熟,煮了就吃,結果又因為急性腸胃炎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同宿舍的同學說,他簡直就是中國農業(yè)社會急速城市化的一個縮影。
這之后,他的城市化進程順利了很多。因為分析化學成績優(yōu)秀,他開始幫一個教授做實驗,后來還保送了研究生。他開始到飯?zhí)么蝻埐?,并在同學的指導下,在地攤上買了幾件新衣服,頭發(fā)會定期去小店里修剪。妹妹上大學的時候,他還用省下的錢給她買了一個手機。
只是,他從來未想過他也會跟出國扯上關系。這天,他在郵箱里看到一封郵件,是美國內布拉斯加大學的一位教授寫來的。教授表示,看到了他發(fā)表在JACS(美國化學會志)的那篇文章,對他的研究能力非常欣賞極感興趣。如果愿意,教授希望他申請該校分析化學專業(yè)博士生,并提供全額獎學金。
肖陸像做夢一般,恍恍惚惚在校園里蕩了兩個小時,他感到心里有個氣泡,慢慢地把心臟撐開來,讓整個人都舒展起來。他開始放慢腳步去感受校園的美景了,美麗的裙子在圖書館的臺階上起伏,古老的房檐映襯著滿池風荷,青蔥茂盛的草地上,有生命的光在跳躍。他第一次買了個冰激凌,小心放進嘴里,從舌尖到心肺到血液的甜,讓他逐漸清醒過來。從前所謂種種的苦,他也從未認真體嘗,只是緊縮著身體去碰撞,現(xiàn)在,他只需要放松下來,讓甜滲透進來。他咧開嘴笑了。
三
林雅昏昏沉沉走向出口,這是一個狹小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機場。分別一年多了,她努力回憶丈夫的樣子,將點滴中的眼睛鼻子嘴巴拼湊起來,但腦中是一片扭曲。不過,她還是一眼就找到了接機的肖陸。這小小的機場出口,就只有一個亞裔男子,興奮地倚在欄桿上,傻傻地探著頭。她確認那個人就是她的丈夫。
肖陸早就看見了藍色的可人兒,他興奮地沖上來,一把摟住了林雅,再次溫習他在夢中演練了無數回的動作。林雅有點尷尬地順從了,伸出雙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
車子駛出停車場,已是黃昏時分。一輪通紅的圓日,剎那間噴涌出金色的碎屑,紛紛揚揚的,把一切都染成金色,包括林雅的頭發(fā)和面龐。林雅忽閃著睫毛,貪婪地將目光攝過窗外的異鄉(xiāng),眼前是一片平坦而略帶荒涼的土地,連綿無界的玉米地,果實早已收割完畢,留下整齊枯黃的玉米稈子,從車窗外退去又不斷重現(xiàn)。平原盡頭是剛健的蒼黃山脈,像是巨人手臂上鼓起的經脈。
穿過森林,低緩的山坡前竟有一處湖泊,平整如鏡,閑淡如詩,四周滿是白絮茫茫的蘆葦。幾只野鴨從夕陽中歸來,弄彎了幾羽蘆稈,飄落幾處白絮在湖面。湖旁是一座白樺木搭成的房子,一瀑紫藤從二樓直瀉而下,門口掛著鮮花編織的花環(huán),下面吊著一串風鈴。屋前是排精致的小籬笆,種著玫瑰和波斯菊,屋后擺放著秋千和籃球架,還有一只白色小艇。
林雅忍不住贊嘆這是童話中的小屋,不知道什么人才能住這樣的房子。肖陸得意地笑了笑,告訴林雅這還不算什么,前面那個住宅區(qū)還有更多更漂亮的房子——關鍵是,這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住的房子。就是說,等他們有工作了,也能買得起。肖陸興奮地從崎嶇的牙齒里蹦出幾點口水星來。
果然,車子駛過一片翠松掩映的房屋。這里房屋一般是三層,顯得比較宏偉瑰麗,但是風格卻各不相同。在一個蘇格蘭式的鄉(xiāng)間別墅前,一個金發(fā)的小女孩,穿著粉色的裙子,正在院子里擺弄著沙堆。林雅貪婪地看著,她幻想著自己成為這座房子的女主人,在落地窗前的廚房里忙碌著,平底鍋里的煎蛋滋滋作響,她不時看著窗外,陽光下,她的丈夫正在修剪著草坪,她的孩子拿著一個飛盤向遠方擲去,她家那頭高大的德國牧羊犬箭一般飛馳,一把叼住飛盤。
車子停在了一幢小公寓前,“到了!到了!”肖陸還在興奮之中,臉有些發(fā)紅。他們費力將大件的行李拖進房間。這是個兩居室的公寓,在林雅看來,這是一間挺寬敞的房子,雖然有些發(fā)舊,但是各種設施的質地都非常好,還有寬大的衣柜和雜物柜。林雅坐在小小的紅色沙發(fā)上,望著房子里的一切。
門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肖陸連忙開門,探進來一頭灰色的蓬發(fā),是一個50多歲的婦女,她疲憊地穿著長長的灰色棉布睡衣,下塌的眼皮幾乎要遮住眼睛,眼皮后面射出極其嚴肅的不滿。肖陸還在極度的亢奮中歡騰著,恨不得全世界都來分享他的幸福。不等她說話,他已經把林雅拉了過來,“瓊斯太太,瓊斯太太!這是我妻子林雅,我妻子林雅,她是今天剛從中國過來的!”他特意頓了頓,準備迎接對方理所當然的祝福和贊美,哪怕只是一個會心的微笑。他甚至都準備好了下面的對話,林雅如何從北京轉機東京轉機芝加哥再到奧馬哈,他們如何相識相愛相盼再相見……
瓊斯太太吃力地將法令紋向上推了一下,似乎法令紋的力量過于牢固,她實在無力把它推成笑的形狀,眼皮后面的縫斜瞥了林雅一眼,她嚴肅地說:“哦!很好,你知道,這很好!”不過,她隨即提醒,是否可以請他們在走路搬東西的時候,輕一點點!因為那粗重的腳步聲,讓她在樓下簡直無法休息。雖然現(xiàn)在還不是睡覺的時間,可她需要休息。說罷,又開始抱著頭自言自語起來,“天哪,一個就夠受了,現(xiàn)在居然有兩個!”
送走瓊斯太太,肖陸告訴林雅這就是他們的房東,住在樓下,因為寡居多年,脾氣古怪兼帶神經敏感,也許還有點更年期綜合癥加被迫害妄想癥。
四
不知道是因為時差、疲憊還是興奮,林雅兩點鐘就坐起來數星星了。
“這簡直就像一場夢?!彼哉Z著,“可是,我該如何把這個夢做下去?”想到前一個晚上,肖陸那憨厚笑容里暗含著的急切欲望,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意識到自己是肖陸的妻子,這讓她害怕起來。對她而言,他就是一個陌生人,雖然他們是夫妻,可還是改變不了陌生人這個事實。于是她推說有時差睡不著,拒絕了肖陸邀請她上床休息的好意,蜷縮在客廳的小沙發(fā)里。
就這樣胡亂地想著,撐到了天色微微泛白。她站起身來,到廚房找到一包麥片,用開水煮了,加了點牛奶,吃完又喝了一杯橙汁。走下樓去,眼前是一片平整的蔥綠草坪,路邊開著各色鮮花,晨風夾雜著松樹的香味吹過來,讓她感覺渾身清爽,似乎已經到了可以想見的天堂。沿著小路,很多人在晨跑,她的黑色頭發(fā)在一片金棕色之間尤其耀眼。每個跑過跟前的人都會溫和地看著她,禮貌地笑著說早上好。這種陌生人之間的溫情,林雅之前從沒有經歷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恍惚著,好像還在昨天北京灰蒙的空氣中行走著,腳步匆忙,面無表情地對著一個個湊近又消逝的面孔。而現(xiàn)在,這都變成了一個個迎面而來的唇角弧線。剛開始的時候,她只是愣一下,低著頭躲避別人的眼神。慢慢地,她也輕松起來,對別人抱以靦腆的微笑。
她來自云南一個偏遠的小縣城。母親是北京知青,后來沒有能回北京,嫁給了林雅的父親,一個貧窮老實的當地教師。在林雅的記憶中,母親是驕傲的,但是也是極度哀怨和神經質的。家里的大多數時光就是在母親的抱怨中度過的。吃飯的時候,母親會突然放下筷子,望著盤子里的那幾點干菜嘆氣,說她小時候在北京就沒吃過這些東西。春天的時候,她姥爺就摘了香椿烙雞蛋,那叫一個香。冬天她媽還會帶她去吃火鍋,桌上放個銅鍋,冒著熱騰騰的白氣,切好的羊肉薄片,往鍋里一滾,她就愛吃那蘸麻醬的。走進縣城中心那家商場的時候,母親必定翻個白眼,嘟囔著這么土的衣服也敢賣300塊錢,比她年輕時候上西單買的款式還要落后。有時望著林雅,母親也會感嘆起來:“我的皮膚這么白,偏偏女兒的皮膚跟她爸爸,又黃又黑,要是在北京,我生個女兒肯定也是白里透紅?!?/p>
林雅從小就對自己那黃黑的皮膚極度自卑,恨不能拿粉筆涂白了。從初中開始,她就拿母親的粉底,偷偷搽在臉上。到高中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化妝高手了。
鄰居總喜歡拿她開玩笑,每次看到她就問:“林雅你哪里人?。俊?/p>
她必定昂著頭回答:“我媽是北京人!”
鄰居忍著笑繼續(xù)問:“那你爸哪里人?”
她會瞪上人家一眼,氣呼呼地說:“我爸是北京人的丈夫!”
不過,她那標準的京腔普通話,還有偶爾穿著的從北京帶來的漂亮衣服,讓她顯得與眾不同,因而同學背后不無羨慕帶諷刺地叫她“小北京”。
“你一定要回北京!”母親每天都這樣對她說,“什么所謂理想都是放屁?!?/p>
最終她總算完成了母親的叮囑,考到了北外英語系。母親平靜地對鄰居說,畢竟咱還是北京人,肯定有這個基因的。
快領畢業(yè)證了,林雅還是無所事事。班上有一半的人已經出了國,其他的不是進了國企就是中央機關。宿舍里就剩了她和小丹。每天看著小丹噴著香水、扭著屁股走出校門,一輛寶馬跑車已經在那里笑臉迎接了。難道我就只能去做個小白領,每天一臉油汗地去擠地鐵,回來一間小出租屋里支個微波爐煮方便面?望著她那個在小酒吧彈吉他的男友,她從心里生出一股悲涼。她不能比別人差,虛榮就是她人生的底線。
所以,當同學麗雯跟她說起肖陸的時候,她心動了。麗雯夸張著舞動腰肢,說那個人長相確實不怎么樣,家里條件也不好。不過,人家拿到了美國博士的全額獎學金,最關鍵的是——他還拿到了簽證。要知道這“9·11”才過去幾年,現(xiàn)在美國簽證收得緊,多少人拿了美國名校全獎的拿不到簽證,蹲在美國使館門口哭啊!后來,當林雅第一次走進美國使館的時候,她才得以親身罹受這一感覺。當她信心滿滿遞過一大套各式證件表格公證書,甚至還有她和肖陸婚宴的照片以及他們高中時的合影——盡管那只是他們租了一套校服偽造的,對面玻璃里那個英俊的簽證官卻全然沒有理會林雅那諂媚的笑容,甚至還沒有問她一個問題,就已經無情地在林雅的護照上狠狠地蓋了一個章,像是在她臉上扇了一個耳光。林雅愣在那里,以為問詢還沒有開始,正調整著呼吸收緊小腹,思量著如何描繪她與肖陸那忠貞偉大的愛情。后面排隊的男子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告訴她其實她已經被拒簽了,但這也不算什么,因為自己已經被拒簽了五次了,而且還是在拿到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全額獎學金的情況下。的確,雖然他們宣稱已相識十年,但是他們是在肖陸拿到簽證后才結婚的,而且一個月后肖陸就出國了。才過了一個月,林雅就敢去申請陪讀簽證,簽證官自然是有理由懷疑的。
肖陸走后,留下林雅一次次重復著被簽證官甩耳光。大半年過去了,林雅自己都在嘲笑自己,騙人終騙己,找個丈夫想出國,現(xiàn)在連丈夫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一年半過去了,林雅已經失去信心,去使館然后被拒簽好像已經成了她生活中一個必經程序,就像每天吃飯、洗碗那么平常。就在這天,林雅偏著個頭,抱著手,懶洋洋地遞過去資料,等著甩過來的拒簽章,簽證官卻給她過了。林雅在電話里跟肖陸報告了這個好消息,還不忘嘲弄一番,這個世界就是這么變態(tài),你想方設法找個活路,怎么都活不下去,你死心了,你心甘情愿去尋死了,卻不讓你死,讓你活了!
實際上,要說她和肖陸的愛情,恐怕她自己都不會相信。因為當林雅看到肖陸的第一眼開始,她已經給他判了死刑。肖陸穿著地攤上淘來的露著線頭的T恤,因為太舊,已經接近米白色,而且有點透光,背著一個褐色單肩包,面上都起油了,差不多可以炒一盤菜。而肖陸繃緊了全身的神經,直愣愣地坐在位子上,始終不敢抬頭,兩腿不停地抖動,一只手不時在臉上摸一下,另一只手局促地在褲子上摩挲著。旁邊的同學狠狠把他褲子上的手抓了一把,他才緊張地抬起頭,仰視著面前這位女孩,黑色的微微有點透視的蕾絲裙子,細長的眼睛襯著猩紅的嘴唇,雖然不是絕世佳人,卻已經把肖陸驚慌得差點滑到桌子下去。
看情勢不妙,麗雯朝著肖陸的同學,也就是她男朋友使了個眼色,故意端起飲料杯恭喜肖陸順利拿到簽證。肖陸只是靦腆地笑著,不過他提醒自己絕對不要笑出牙齒,他怕他的聯(lián)合收割機,瞬間切割了關于愛情的幻想。他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許是太緊張,那天簽證官問了一句想不想去美國,他嘴一抖就回答成“不想”,那簽證官愣了一下,大大的藍眼睛把他全身掃射了一遍,然后“啪”一聲蓋了個章,指示他去等簽證,居然就這樣給他過了,他到現(xiàn)在還在納悶呢!
林雅正喝著湯,噗嗤一下,差點把湯噴出來。這一笑,大家反而都松了一口氣。肖陸畢竟還是個質樸的人,林雅想道,對他的死刑也瞬間變成了死緩。
麗雯男朋友連忙接上話,說人家美國簽證官也不是傻的。每個去簽證的人,他事先已經假設為有移民傾向了。他所要評估的是,如果這個人去了美國,并且定居,他是否對美國有利,他的專業(yè)是否是美國需要,他所產生的價值是否大過他消耗的社會資源。所以要看到,為什么年紀大的人相對難以獲得簽證,因為年紀大了,還來不及做事就要退休了,就要占用人家的社會福利了。而年輕人,特別是緊俏專業(yè)的年輕人,美國人一樣會給簽證,這才是人家的高明之處。所以,他拍了拍肖陸的肩膀,斷定肖陸也算是美國承認的質優(yōu)股了,讀書期間就有獎學金,畢業(yè)隨便進個大制藥公司或者實驗室,年薪最少也有五萬美元,兩年夠買一輛保時捷911了。
林雅怔了一下,她想象不出肖陸開著保時捷的樣子,不過在心里已經將肖陸無罪釋放了。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個小公園,林雅脫下高跟鞋,光著腳踩在石子路上,腳心硌在堅硬的石子上,硌得她的心也酸痛冰涼了。麗雯冷笑著告訴她,現(xiàn)實就擺在她眼前,是跟那個彈吉他的男朋友去酒吧賣唱還是出國當個中產階級,就看她自己的選擇。不過時間不多了,還有兩個月肖陸就要出國了!
林雅低著頭,不停扯下花壇里的葉子,沿著葉脈,想把葉子整齊地撕開,卻發(fā)現(xiàn)怎么努力,都是歪歪斜斜的鋸齒狀。她想,這葉脈怎么這么奇怪,明明畫在葉子上面,沿著它的方向,卻怎么都是歪曲的。后來她放棄了努力,把玩著破碎的葉子,迎著風在空中劃動,最后,她將所有的葉子扭碎,狠狠地撒向了天空。
第二次見面的時候,林雅主動提出喝了一點酒。林雅似乎有點不勝酒力,肖陸送她回到宿舍,剛一進門,林雅就抱住了肖陸。
肖陸的身體頓時產生了宇宙大爆炸,剎那間,他已經被熾熱炸成了無數塵埃和碎片。他剝下了林雅的衣服,撲向了他夢中的那個地方。但是,他剛剛拉下褲子,高聳的大廈轟然倒塌,華麗的樂章戛然而止。就這樣,他就在天堂的門口,結束了他人生中劃時代的一幕。
從小,父母只教他做一個好人,長大后,老師教他做一個有用的人??上?,沒人教他怎么做一個人。
五
“我們這是住在郊區(qū)嗎,離市區(qū)有多遠?”林雅問肖陸,來了幾天,滿眼是悠然的田園風光,卻沒有看到街道和商店,只看到一些住宅和大鐵皮屋。
肖陸解釋其實他們已經是在市區(qū)了,美國的城市都是這樣攤大餅的,街道基本由住宅組成,要想看高樓,在downtown,也就是所謂老城區(qū)有一些,不過那些樓房可不能跟北京比。林雅想起一個師姐曾說起過,美國除紐約那幾個大城市,其他都是農村。特別是聽說林雅要去內布拉斯加州,不由得帶了輕蔑的口氣說:“那個州在美國差不多相當于咱們的青海吧!不過,畢竟是美國的青海?!绷盅女敃r還開玩笑說:“我就當去支援美國的西部大開發(fā)吧!”
肖陸開著車帶林雅去了附近的一間超級市場,林雅這才明白為什么看不到商店,這些超市就像一片集裝箱擺在空地里,旁邊豎幾個高高的牌子,前面是一片巨大的停車場。林雅推著購物車從一排排貨品中穿過,隨手拿下幾包麥片和自己喜歡吃的零食。肖陸盯著購物車里的東西,頓時臉色變了,“這個貴??!你看看,你是沒有仔細看價格標簽,這不是人民幣,這是美元?。∧惆堰@些東西都乘以8看看,貴得你不敢買??!”于是,當貨架上的一切商品都乘以8之后,他們的購買欲望也除以了8。
林雅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也懶得再看貨架了。在她過往的生活中,雖然從來沒有隨心所欲地花過錢,但在超市里買點零食還是從來不需要考慮的。沒想到剛來美國,她面臨的就是除以8的緊湊生活。此時肖陸卻漸漸興奮起來,在蔬果架前幾乎要跳起來,“哈!今年洪都拉斯的香蕉一定是大豐收了!我們不愁水果吃了,看看,巨便宜??!還有這洋蔥也是……巨——便宜!”由于“巨”字拖得很長,又特別激動,林雅分明看到一小撮噴泉從他的聯(lián)合收割機里面射出,在空氣中配合著洋蔥的氣味,讓林雅的胃開始翻騰起來。
后來林雅才知道,每到星期二,這間超市就成了當地華人留學生的小型聚會場,比圣誕節(jié)派對來的人還多。大家搶購打折商品,交流各種打折信息,還兼發(fā)布小道消息。
肖陸指著一個干瘦且有些禿頂的人說這是老滿,他們學校建筑工程的博士,別看他老相,其實還沒有結婚。旁邊一個娃娃臉的矮個子尖聲湊過來說還是個處男呢,惹得眾人都竊笑起來,老滿那滿是褶皺的臉上居然羞出了一抹紅暈。
“這個小屁孩叫小超,北科大少年班的天才,不過也夠怪的,放著好好的軟件開發(fā)不學,現(xiàn)在迷上了哲學。”肖陸指著娃娃臉說。接著旁邊又走過一個叫趙思宗的,帶著黑框眼鏡,邀請大家過些日子去吃火鍋,說是老婆快從四川過來,帶了正宗的郫縣豆瓣。幾個白皮膚推著購物車走過,不經意望了幾眼。林雅心虛地感覺到,藍色眼睛里滿是鄙視和不屑,林雅的虛榮心頓時被藍光攪成了狼狽。她突然憤怒起來,不再看這群奇形怪狀的科學怪人,沉著臉往前走,邊走邊說:“我要買剛才那袋麥片。”
肖陸連忙拿下一包麥片,說不用買那個貴的,買這個柜上的,比剛才那個便宜一半。
“可是這個麥片里面沒有草莓干和藍莓干?!?/p>
“麥片就麥片,加那么多東西干什么?你要加水果,把我們買的香蕉加進去就行了?!?/p>
“你有病??!你吃麥片你加香蕉嗎?”
肖陸愣了,他覺得自己被踩了一腳,連身高都給踩矮了,在他記憶中,母親都是順著父親的,飯菜端到手上,洗腳水打到跟前。即使是在父親病了之后,只要父親哼一聲,母親連話都不敢說。他無從想象,女人還敢頂撞他的男人。他顫抖地撐起男人的自尊,提高八度音說一個月就那么點錢,吃完了上半月,下半月只能去喝西北風了。
林雅一把將購物車中的廉價麥片甩出去,掏出錢包在肖陸面前甩動了一下,大聲說:“我自己買!”說完,她突然感到胃里一陣強烈的惡心,也許是這樣的生活讓她想嘔吐,也許是她那可憐的小自尊。
任性絕對無法支撐他們的生活,肖陸回到公寓的時候還在這么想著。生活就應該在一個精準的計劃和既定的程序中進行,就像配好的化學制劑,按照既定的公式,這樣才能收獲成果。每個月,導師給他1000美元的生活費。想到林雅過來,他特意到校外租了個兩居室的公寓,租金就要500元。因為離學校遠,又不得不借人家2000美元買了部二手車。為了省錢,他開始發(fā)揮大學時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實驗室里經常會準備一些小餅干和飲料,他不吃早餐,早早就跑去做實驗,然后把餅干全部掃光。午餐就吃個最低廉的漢堡包,傍晚守在超市門口等那些過期食品清貨。后來,他發(fā)現(xiàn)垃圾桶旁遍地是寶,很快他在附近的垃圾桶撿回了一個沙發(fā)和電視。沙發(fā)完好無損,電視幾乎是全新的。他看著戰(zhàn)利品搖頭,“美國人也太浪費了吧!”
此時,林雅就坐在那個撿來的紅色沙發(fā)上,板著臉翻弄著雜志——肖陸在網上弄來的免費雜志。肖陸越加心慌了,主動洗菜煮飯,做了個洋蔥炒肉,特意用韓國泡菜加面粉雞蛋,給林雅做了個韓國泡菜餅,算是加菜。
林雅不說話,冷冷地夾了菜放進嘴里。
窗外是一片漆黑,除了幾聲貓頭鷹撲騰翅膀的聲音,一切都是那么安靜。肖陸看著林雅,他想起初見的那個夜晚,那是他第一次抬起頭來真正看一個女孩。她那偏黃黑的皮膚并不算是傳統(tǒng)的美女,但他還是被深深吸引了,肖陸說不清,是不是因為他見過的女人太少,還是林雅那份迷茫中帶著妖嬈的眼神打動了他,他就是愛上了她。第二次見面,肖陸無法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把她抱在懷里。盡管有些尷尬,也許自己是太緊張,但無論如何,在肖陸的觀念里,她已經是他的人了。他決心要帶她一起走,一起走向未知的美好生活。那時的她千嬌百媚地躺在他的懷里,他將她摟緊了,“我們結婚,跟我一起走吧!”
一切都是這么完美,早已超越了他兒時對于未來的憧憬,可預見的前方還可以更加幸福,他不能讓幸福的小舟擱淺在小小的礁石里。他委下所謂的男人面子和自尊,學著電視劇里男主角的誠懇眼神向林雅道歉,并說明他暫時的經濟窘狀,不過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讓林雅受委屈,因為他正準備幫一家披薩店送外賣,足以讓林雅吃上任何款式的麥片。再過幾年,等他一畢業(yè)有了工作,一切都更加美好,到時候他們將擁有童話般的房子,帶著花園和秋千,當然林雅將會首先擁有一輛紅色的跑車,接下來也許就有一個穿越東西線的環(huán)美自駕旅行……有生物學家宣稱女人之所以對物質懷有強烈占有欲是基因所致,而非道德上的虛榮,因為女人在進化過程中扮演著撫養(yǎng)下一代的角色,當然需要更多的物質基礎。無論真相如何,這些夢想在林雅心里引起了共鳴,她放松了下來,把頭靠在肖陸肩上。在這陌生的土地上,其實她更需要一個依靠。
肖陸低下頭輕輕地吻著她的嘴唇,吻著這個朝思暮想的可人兒,他積壓許久的熱情開始膨脹起來,想要把她融化了再融進自己的身體,只有這樣,才能解他思念的苦,才能撫慰他長久的寂寞和難耐。林雅順從地接受了,雖然她還是不習慣與一個陌生人的溫存,但她強忍著難受和惡心,閉上眼睛,接受著肖陸的嘴唇和手指。
肖陸在狂熱中親吻著林雅,心里默念著步驟,這來自他從網上看來的寶典:手放進她的頭發(fā)……親吻她的脖子……撫摸她的乳房五分鐘,咦……這個東西的扣子怎么解不開?林雅感覺自己像個化學儀器被人擺弄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就在寶典進入到最關鍵部分的時候,肖陸突然停了下來,他的狂熱像被北冰洋的寒流給急凍了,眼珠直愣愣地劃動了幾下,整個人僵在那里。
林雅睜開眼睛,看到了肖陸尷尬的臉。肖陸避開林雅質疑的眼光,惴惴不安地說:“你等一下,不好意思,你等一下?!闭f罷飛快地跑下了床。
林雅狐疑起來,想起那次跟他在宿舍的情形,就悄悄走了出去。
肖陸跑進洗手間,打開壁柜,拿出一張紙,手抖抖地看著,又拿出一小瓶東西,倒在手上,拼命地搓揉著,一邊小聲慌張地罵著:“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林雅趕緊縮回房間,就在這一刻,她的心也猛的縮了一下。她驚恐起來,我的丈夫是一個有問題的人?看他那猥瑣的樣子,他原來是個性無能!上次在宿舍就覺得不對,當時還以為他是太緊張……突然又慶幸起來,反正我也不喜歡他,正好,他不用碰我了。林雅越想越混亂,最后干脆將頭埋進被子,彎成一團,睡覺去了。
肖陸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臥室,他彷徨無助地望著那團被子,又退了出來。他顫顫巍巍地打開電腦,拼命搜索著有關這一切的一切,搜索引擎刷出一列列長長短短的信息,整齊排列著,像無數嘲笑著他的咧開的嘴唇,露出黑色的牙齒。他努力看著,卻怎么都看不下去,一頭砸在鍵盤上,電腦發(fā)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六
這晚之后,兩個人突然變得相敬如賓起來,各自心里裝著一些疑慮和心虛,似乎都明白什么,又裝著不明白什么。肖陸還是一如既往地出門、回家、陪林雅去超市。林雅也很自若地和他一起散步、聊天、收集打折物品信息。兩人還在一張床上睡,卻是各自裹一床被子,中間客氣地留一片空白來。
一個晴朗的中午,肖陸打電話回來,說是他導師請他們到家中做客。路上,肖陸告訴林雅他導師也是個中國人,叫他李博士就行了。同時他叮囑只能同他說英語,千萬別跟他說中國話。
林雅正對著鏡子整理頭發(fā),心想明明是中國人,干嗎不能說中國話?
車子駛入一片中產階級特征明顯的街區(qū),停在一棟優(yōu)雅的乳白色房子前。屋前是整潔的草坪,還有一個花園。一個中年婦女正在玫瑰園里剪著玫瑰。她燙了個短短的波浪頭,金邊眼鏡下面吊著兩個眼袋,涂著鮮紅的嘴唇,映襯著耳朵上兩粒翡翠耳墜??吹剿麄?,她夸張地伸出手,無名指上巨大的鉆戒頓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歡迎你們,多可愛的人兒啊!肖陸,這一定是你美麗的妻子林雅了。”
將肖陸和林雅迎進一間起居室,李太太端來一個考究的盤子,放著茶壺、茶杯和點心盤。這茶具極其考究,一下就吸引了林雅的眼光。瓷胎有著中國瓷的細膩溫婉,又帶著現(xiàn)代藝術極強的造型感,像是暮春三月江南青草里飛出的一只彩蝶,以東方的優(yōu)雅停駐在維納斯的肩上。林雅端起杯子,更為這靈巧別致贊嘆起來,杯柄就是一羽蝶翼,撲扇在杯口。每次端起它,就像與彩蝶細語。林雅享受這一刻的感覺,她想著什么時候才能擁有這樣的時光,坐在這里喝一杯下午茶。
“我個人比較喜歡這種瓷器。它很好地將東方瓷器的美融入現(xiàn)代藝術?!弊哌M來一個中年男子,他體格魁梧,皮膚偏白,頭發(fā)微微有點自然卷曲,穿著一件細格子明黃色襯衣,活力自在又獨具品位。一口標準的美式英語,是標準的美國中部口音,確切地說,沒有口音。李太太立刻夸張地張開雙臂,“親愛的,你的客人來了???!這是我剛剛剪下的玫瑰,香檳色的,我最喜歡的顏色,我想把這些玫瑰擺在餐桌上,為你們的晚餐增添美妙。棒極了,不是嗎?”
他連忙吻過太太的臉頰,贊美這花朵和太太一樣美麗,感謝他的花朵準備了美妙的晚餐。同時微笑著跟林雅打招呼,希望她在這邊生活愉快。他態(tài)度和藹,但自然呈現(xiàn)出一種威嚴的氣度,讓人不得不恭敬起來。
后來,又進來兩個女博士。其中一個大眼圓臉,說話時眼神里閃著睿智的光。另一個就有點像傳說中的女博士,穿著一件黑色的不知是袍子還是裙子的衣服,架著厚厚的眼鏡,不茍言笑,不停地用手整理著她蓬亂的頭發(fā)。林雅看到,不時有白色的飛雪般的碎屑在空中飄揚著,隨時準備為晚餐加菜。
餐桌前,大家都已經就座了,氣氛很是融洽。李太太忙著端上各種西式菜肴,有小牛排、炸雞翅、甜甜圈,還有幾樣沙拉。林雅的面前擺著一小碟紫甘藍沙拉,上面撒著面包屑和培根粒,看起來很誘人,她忍不住想用叉子挑一塊嘗嘗。
突然聽到李博士威嚴地一聲:“讓我開始祈禱吧!”林雅嚇得把手縮了回去。
眾人立刻肅靜起來,手指交叉放在胸前,低頭跟著李博士祈禱起來。肖陸碰了林雅一下,林雅趕快也學著嘟囔起來,其實什么都沒有聽清,就聽到最后一句——“感謝主,阿門?!?/p>
李博士抿了一口紅酒,禮貌地問起林雅是否習慣這邊的生活。林雅不知道怎么說,只得打趣說她都還習慣,只是在北京被擠慣了,坐公車是堵,坐地鐵是擠,過節(jié)上街是人山人?!,F(xiàn)在過來這邊,突然走進一個這么寬闊的空間里,就像壓扁的氣球給充了氣,反而自在得不習慣了。
晚餐結束后,學生們都走了,李博士換上了一件老頭衫,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等他太太給他重新上飯菜。其實他對那些牛排、炸雞、面包什么的根本不感興趣,但是他招待別人一定是牛排面包,只是他自己不吃。等人家走了,他再一個人吃他的飯。
廚房旁邊那個小儲物間里,藏了他很多的秘密。打開門走進去,就是一排懸掛著的自制臘腸和臘肉——那些他剛才還在飯桌上批判的中國致癌食品。他太太早就習以為常,自如地在他旁邊跑來跑去,收拾著雜物。她是廣東人,依舊保持著對野地里一切活動生物的天然好感,一次路過附近的濕地公園,不動聲色地將一個野鴨裝進了她的LV手袋,回家給她老公煲了一鍋玉竹老鴨湯。當然,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實現(xiàn)美國夢的典型家庭。參加學校派對的時候,他們一定是相擁而立,學著別人那樣不時親吻對方。李博士意氣風發(fā)地討論著今年學術前沿的最新動態(tài),不時也批判一下新總統(tǒng)的減稅政策。李太太則幸福地摸著鉆戒,對一幫太太們打趣。
七
回來的路上,肖陸帶林雅到學校走了一圈。已經是深秋了,陽光下的男孩女孩們還是穿著短袖和短褲。林雅背著雙肩背包走在校園里,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清新。一群金發(fā)的美麗女孩走過,穿著統(tǒng)一的啦啦隊服,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露著性感的小肚子,驕傲地嬉笑打鬧著。
在圖書館門口又遇到了黑衣女博士和一個矮胖女孩。黑衣女博士依舊不忘撥弄她頭上的飛屑,帶著主人翁的姿態(tài)向林雅詳細介紹學校的設施,那邊那個紅頂的房子是健身房,里面有跑步機、登山機、自行車什么的,還有教健身操、瑜伽的,要有興趣,攀巖什么的都有。這里是圖書館,可以進去借書,里面可以高速無線上網。她還特意指出這邊的學校都是對社會開放,就算不是這里的學生一樣可以享用學校設施的。
“哦!你是F2過來的呀!”胖女孩意味深長地講了一句。
林雅知道她話里的意思,這兩個博士是在國內考托福、考GRE,正正規(guī)規(guī)拿學生簽證F1過來,而自己只是個陪讀身份。
林雅沒有打招呼就走開了,肖陸追上的時候,她正在心里咒罵著她們的丑陋和虛偽。肖陸搖搖頭,他覺得可能來美國的人就會這樣,因為當初是在別人羨慕的眼光里出來的,自然就有優(yōu)越感。他感嘆那些留學生出了國都變得人格分裂,在國內的時候,大家天天找美劇看,看到外國人就湊上去講話,吃大排檔都恨不得用英語點菜。出了國,一個《還珠格格》都看得津津有味,看到面包牛排就害怕,幾個留學生天天窩在一起搗弄中餐,八大菜系樣樣精通。這些在國內想要拼命被閹割掉的中國尾巴,在這里卻像癌癥細胞一樣在體內瘋長?!拔椰F(xiàn)在也差不多了,我這正準備跟別人借周星馳的盜版碟看呢!”肖陸自我嘲弄著。
林雅突然懷念起北京來,那里擁擠反而更感受自我的存在,淹沒在人群中也有一種被擁抱的安全感,她懷念起學校周圍的小街道,吃著那些骯臟的小吃,呼吸著并不干凈的空氣,但是那里有人的氣息,有生活的熟悉味道。
肖陸打斷了她的回憶,提醒她不能再這樣無所事事了,因為她的陪讀簽證只有半年,必須盡快準備資料申請入學,然后轉身份,這樣才能留下來。而且他已經幫她考慮好了專業(yè),就在他們學校讀會計專業(yè)——入學要求不高、學制短、出來容易找工作掙錢。更好的消息是,他導師認識很多教授,可以幫忙寫入學推薦信。
“會計!”林雅小聲說道,“這是一個多么無聊的專業(yè)啊!”她從小就不喜歡和數字打交道,想到那一部部賬本,她就頭痛。她心儀的專業(yè)是大眾傳媒,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電視節(jié)目編導兼主持。她深深地認為,只有那密密聳立的高樓大廈和那些錦衣香鬟的人們,才配得上她的美國夢。
肖陸沒有理解林雅想去紐約這個夢想中暗含的深意,只是充分發(fā)揮他實事求是的思維指出,憑林雅現(xiàn)在的條件,就算申請到紐約大學的大眾傳媒專業(yè),也是讀不起的,沒有獎學金,學費生活費奇高,“就算睡到人家車庫里去,你可能也付不起房租。”
許久,林雅沒有說話,她覺得這個人實在乏味,像是隔了夜的老饅頭,生硬發(fā)酸且寡淡,他的人生就只有兩個話題,一是如何掙更多的錢,二是如何省更多的錢。從最開始的鄙夷,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極度厭惡。第二天,他們又因為一瓶洗頭水和一支牙膏的價錢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氣憤地將頭扭在一邊,看到了紅瓤的西瓜,切成一片片放在那里,水靈靈的。林雅覺得很久沒有回味這種感覺了,她很想咬一口西瓜,滋潤發(fā)干的喉嚨,于是提出要買一片西瓜。肖陸看了一下價格標簽,面帶難色地說這片西瓜的價格在國內可以買兩個西瓜了。不如吃黃瓜吧!便宜,水分又多。頓時,一股絕望涌上林雅心頭。
那天晚上,她開始懲罰肖陸。當肖陸帶著從論壇里收集而來的秘訣信心滿滿湊近的時候,她沒有拒絕,但也不帶一絲表情,僵硬在那里像個死尸,眼睛里惡毒地寫著:“你確定你行嗎?”把肖陸的熱情從赤道嚇回了南極。
八
肖陸的同學趙思宗請客,林雅一進門就看到,小公寓里擺放著兩個電磁爐大鍋,沸騰著熱鬧的氣泡,飄出了特有的麻辣味道。林雅不由地咽了咽口水。好久沒有吃火鍋了。
趙思宗摟著漂亮的老婆,興奮地招呼著大家。
沙發(fā)邊有個人正和一個女孩聊得火熱,頭發(fā)修剪得很有輪廓,特意做出一點凌亂的感覺,穿一件阿瑪尼的襯衣,系著愛馬仕的皮帶。眼睛有點凹陷,鼻子高高的,下巴也是高高地抬著,像一個倨傲的歐洲貴族。小超說他就是那個白慕齊,家里特別有錢,好吹牛和追女孩,特喜歡參加各種稀奇古怪的派對,腰上掛了塊破玉,跟人家說他是漢朝西域古國龜茲國王室后裔,有雙性戀傾向,神經質嚴重。
大家開始調侃起他的社交軼事來,緊接著一陣怪笑,人群中還喊出了一句——“龜兒子”。
白慕齊撲騰一下站起來,指著人群叫道:“是哪個喊的?有本事你站出來。哼!文盲!那個字不讀龜,讀qiū。他媽的,真是文盲!”
林雅走過去從桌上拿點吃的,路過沙發(fā)的時候,聽見白慕齊對身邊的女孩說:“露露,今天要不是聽說你來,我是絕對不會來這里的,跟這些窮酸說話,看到他們身上穿的衣服,還有他們的吃相,我就覺得丟臉。而且,我也懶得承受他們羨慕又嫉妒的眼神?!?/p>
林雅突然覺得自己與他雖然站在同一間屋子里,卻是處在不同的世界。
林雅覺得有點無聊,走到了陽臺,看到一個女人,一手扶著欄桿,另一只手拿著一小杯酒,冷冷地望外面。林雅禮貌地打了個招呼,她回過身來,林雅驚了一下。她是個很精致的女人。頭發(fā)從中間分開,在尾端微微卷曲,眼妝畫得些煙熏,內眼角和顴骨處點了高光閃粉,絳紅色嘴唇,穿著一件低胸的酒紅色針織連身裙,修飾出完美的S型身材。
“你是剛來美國的吧!我從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充滿了好奇的探索,又帶著不自信的膽怯?!彼⒅盅诺难劬?,用一種慵懶的語調說,“你看到剛才那個白慕齊了嗎?我每次看到他,我就覺得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那些什么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簡直是……可笑!他根本不需要去奮斗,就可以享受那些人連奮斗也不一定能夠過上的生活。他穿著當季最流行的大牌衣服,參加各色派對,假期到歐洲去旅行。他出國讀書唯一要考慮的,就是怎么樣花他爸的錢?!?/p>
面對一個陌生人突然的傾訴,林雅不知該如何接話。她想起自己和肖陸那絕望的生活,她只是看著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女人翹起一邊嘴角,微微笑起來,“你一定覺得我在嫉妒。當然,我絕不掩飾我的嫉妒。我有雕塑般美麗的身體,你認為這樣的身體應該裹在一個麻布袋里嗎?難道不該用華倫天奴的禮服去禮遇它?人生其實很短暫的!女人美麗的時光更是短暫!等到老的時候,對著鏡子看著自己一臉雞皮,如果連一個美麗的回憶都沒有,那我寧愿馬上就自殺。”
林雅還是沒有說話,她想起了母親。
女人還在夢囈著,“我媽就是自殺的!”在她眼里,母親當年可是上海有名的美女,硬是要嫁給她爸,一個窮畫家。為了支撐生活,早上四點就起來灰頭土臉地擺攤賣餛飩,幾年就變得又丑又肥。后來她爸竟然出了點小名,錢沒有拿回來,在外面又找了一個小姑娘。她媽一輩子就喜歡穿一點漂亮衣服,但是結婚后連衣服都沒有買過。她唯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站在商店門口看衣服。有一次她看到了一件水貂皮的大衣,銀灰色的,站在門口看了一個上午。后來她就穿著那件水貂皮的衣服,開煤氣自殺了。
林雅驚恐地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臉上竟然掛著笑容,“呵呵,可笑,我爸把她送了火葬場,第二天就把那小姑娘接到家里來了?!?/p>
她幾乎在放聲大笑了,而且笑聲里滿是歡樂。過了一會,女人收起笑容,“你好,我叫吉娜?!?/p>
九
林雅跟吉娜成了好朋友。在這陌生的世界,林雅覺得吉娜就是她照看這個世界的一扇窗,也是她走進全新世界的一座橋。吉娜也是通過陪讀簽證過來的,到美國三個月就跟她老公——她眼里那個窮酸留學生離婚了,后來又交往過幾個男朋友,但誰也無法確知,下一個陪在她身邊的是誰。吉娜有車,經常載著林雅到處跑。林雅的世界從無聊的超市走向了廣闊的商場,兩個女人興奮地在商場流連,不時拿起一條丁字褲比畫一下,又竊竊私語,最后哈哈大笑。吉娜還帶著林雅參加教會的一些活動,大多是去老人院陪老人說說話,或者到幼兒園陪小朋友做游戲。林雅最喜歡看那些五顏六色的小孩,白人小女孩那藍得像湖水一樣的眼睛,黑人小男孩像螺旋藻一樣盤旋著的頭發(fā),仿佛進入了童話世界。
他們在教會認識了琳達,一個虔誠而慈祥的老太太,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穿一件干凈的草綠色針織衫,玫瑰紅的臉頰,把她們摟在懷里親吻著。她的身體柔軟而舒服,還帶著一點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的味道,是那種在太陽下晾曬后熏入的陽光和花香的味道。多像媽媽的懷抱,林雅突然流下了眼淚。來了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這么溫暖的懷抱。就是這種柔軟,一下?lián)舸┝怂嗫嘀蔚膱杂驳耐鈿?。她很想就躺在這樣的懷里,沉沉地睡去。琳達像是有感應一般,就這樣一直抱著林雅,像抱著一個久別的孩子,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
琳達在家里舉辦了一個圣經學習班,幫一些新來的留學生補習英語。她十分喜歡這兩個女孩子,真心覺得她們是屬于上帝的,每次必然讓她們享受溫暖的懷抱,還有美味橙汁和剛剛烤好的小餅干。
“林雅,你來讀這一段?!绷者_指著圣經說。
“女人對蛇說,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可以吃, 惟有園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神曾說,你們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們死。蛇對女人說,你們不一定死?!绷盅抛x著讀著,心里有些蒼涼,她想我是那女人,還是那條蛇?
琳達滿意地點頭,要林雅說說她的理解。林雅說這也許這就是人類的天性吧!對欲望的永無止境的追求,對誘惑毫無抵抗力。
旁邊的日本女孩接過話來說,這讓她想起了家鄉(xiāng)一位尊者的話,人的確應該向往天堂,避免墮落。
林雅用眼角余光掃過琳達,感覺她的臉上閃現(xiàn)一絲失望,她想琳達也許會認為自己無可救藥。然而琳達滿面笑容,夸獎她們說得好極了,對上帝的信仰本來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為這個世界本就不完美,有天堂也有地獄。人需要考驗,在誘惑和煎熬中擺脫他的原罪,才能走向天堂?!暗翘焯玫拇箝T永遠為你們敞開?!彼臏厝嵋琅f綻放在臉上。
課程結束的時候,琳達讓每個人說出自己心中的祈禱,因為上帝一定能聽見。日本女孩祈禱這學期的統(tǒng)計學課能夠順利過關,林雅敷衍著祈禱遠在中國的父母身體健康。
輪到吉娜的時候,她神情黯然地把手合十在胸前,“今天我看到了一則新聞,非洲一個國家因為部落沖突,很多兒童無家可歸,這讓我感覺非常難過。我真心祈禱——世界和平!”
林雅突然很想笑,不過她忍住了,使勁抿著嘴,低著頭,不讓人看見。
第二天,吉娜和林雅穿戴整齊,坐著琳達的車來到教堂。教堂坐落在一個小小的山坡上,灰白色的墻面,聳立著哥特式的尖頂,像是一道道聲波,將人間祈禱送達天堂。走進去的時候,已經滿滿地站了一禮堂的人。琳達帶著她們走向人群,和每一個人擁抱、親吻。吉娜和林雅也學著琳達的樣子,擁抱著他們,像是擁抱自己的家人。
十
在舊金山灣的碧海白浪上,赭紅色的金門大橋跨步而立,肖陸站在這雄偉的景觀面前,心越發(fā)慌亂起來,他感覺林雅即將隨著他的視線消失在大橋的遠方。林雅每天早出晚歸,視他為同宿舍的室友,有時連招呼都懶得打。這一切都讓他迷茫而無助,雖然這段時間他在重要期刊發(fā)表了兩篇論文,還和導師去洛杉磯參加了一個大型學術會議,在會上宣讀了自己的論文??僧斔驹诮痖T大橋面前,卻驕傲不起來。作為男人,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失敗。
回來后,他點算了一下送披薩省下的錢,基本可以安排一次短途的旅行。他咬牙把錢拿出來想要安排一次旅行,以融合他們的感情。他在網上看到航空公司圣誕節(jié)促銷,如果湊夠五個人去拉斯維加斯可以免一人機票。他那打折神經又敏感了,拉上了肖陸的同學老滿和小超同往,林雅也叫上了吉娜。五人計劃先飛到拉斯維加斯,再租車去大峽谷玩一天,然后返回拉斯維加斯過圣誕節(jié)。
天氣出奇的好,空蕩蕩的藍天,純粹得沒有一絲云彩。蒼莽無垠的巖石奔嘯起伏,在遠處與藍天相接,像是沙海里騰起的金黃的風暴,被上天有意凝滯,又像是從天外傾瀉而下的史前文明之柱,帶著宇宙的密碼,靜靜矗立。潺湲的科羅拉多河,將大峽谷橫腰切成兩塊,再隨著視線蜿蜒逝去,帶走的,滿滿都是人的渺小和感慨。
“無論是誰,我們也好,現(xiàn)在的美國人也好,或是更早的印第安人也好,都不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我們只有尊重,然后離開?!毙〕蝗幻俺鲆痪洹?/p>
林雅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我將成為自己的主人?!彼谛睦镎f。
夜的賭城,拉斯維加斯,迷醉著美元、口紅和香檳。凱旋門和巴黎鐵塔也被這絢爛極致的霓虹吸引,趕來湊了熱鬧。幾個人像是剛從鄉(xiāng)下進城的孩子,圍著噴泉嬉戲打鬧,在圣誕樹前擺著奇怪的姿勢照相。林雅貪婪地看著這一片奢華錦飾與紅男綠女,她太久沒有霓虹照耀的感覺了,她甚至想化成這里的一盞霓虹燈,夜夜享受著繁華。
剛到酒店,肖陸就為他的打折計劃付出了代價,林雅還沒有進房間就被吉娜給拉走了。那時候,吉娜剛見到林雅,她就斷言林雅黃中帶黑的皮膚和上翹的丹鳳眼就是美國人眼中的東方美女?!拔乙蚰阕C明我是對的!”吉娜調皮地眨著眼睛,把林雅從頭到腳收拾了一番,并叮囑她以后要更加多曬太陽,曬出點雀斑來更性感,一律穿低腰褲,把肚子露出來,屁股拼命往上翹,胸部不大也不要緊,一定要敢于不穿內衣。林雅往鏡子里一望,眼睛畫成了唱京劇的,一路提著褲子被拖進了一間酒吧。
酒吧小小舊舊的,墻上掛著些波普明星頭像,小小的圓桌前圍坐著男男女女,有的在竊竊私語,有的隨著音樂搖頭起舞。吧臺前,一個酒保熟練地搖晃著調酒器,一只粗壯的滿手是毛的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很快,吉娜就和一個黑發(fā)鷹鼻的男子熱絡地聊起來。今天她穿著一件白色吊帶背心,露出小肚子,下面是一個點綴著刺繡的長牛仔褲,頗具東方風情,也兼帶西方式性感。她虔誠地望著對方的眼睛,優(yōu)雅地點著頭,不時極富風情地將長發(fā)撥到一邊肩膀上,又不經意地甩開。過了一會,兩個人就走到一邊去了。
剩了林雅一個人坐著,她故作鎮(zhèn)定地叫了一杯馬提尼,小口啜飲著,一邊偷眼打量周圍的人。正對面一雙褐色眼睛一直專注地盯著她,看到林雅的目光掃過來,立刻挺直了腰,迷人地笑了起來。林雅裝作看不見,把頭別到了另一邊,旁邊小桌邊幾個高大得有些粗魯的男人見她側頭過來,一陣哄鬧,其中一個還吹起了口哨。
肖陸尷尬地跟著老滿和小超在賭場里轉悠了幾下,老滿把小超支回酒店,神秘地說要帶肖陸見識一下,來拉斯維加斯不是為了打幾下老虎機、看幾個空中飛人的,是男人就應該去看脫衣舞。他還絮叨著說,以前就要肖陸跟著來,肖陸非要等老婆來。老婆來了又怎么樣,還不是撈不著肉吃,還是只能對著日本片打飛機。
兩個男人像是準備開葷的酒肉和尚,興奮激動著,七彎八拐地走過幾個街區(qū),眼前是一片曖昧的粉紅燈光。肖陸跟在后面,他以前覺得去那些地方的沒有一個好人,而自己是個好人。但他心里一直有一股欲望和沖動,在林雅來之后,這欲望和沖動變成憤懣和屈辱。舞臺上的舞女已經在扭動了,在酒精和音樂的氤氳中,盡力賣弄著獵豹般的曲線,妖嬈著長蛇般的柔軟,放肆著勾人魂魄的眼神。
幾杯酒下肚,老滿的眼睛有點發(fā)紅,盯著幾個美國女人的胸部狠狠地看著,“你說這美國妞的胸部捏起來什么感覺呢?一只手肯定是裝不下。不過我還是不敢,看那些美國大妞,一屁股能坐死我。我們中國男人就是差點自信??!就怕征服不了那些大屁股洋妞。不過,這中國女人出了國,比外國女人還騷,一看到高高的洋樹枝,就想去攀……”
肖陸也憤怒起來,心想林雅就是這個樣子,那晚她喝醉了,對我也算是熱情似火的。我離開北京的時候,她抹著眼淚在機場口送我?,F(xiàn)在見了我就不咸不淡,像是不認識我一樣,躺在那里就像挺著個死尸,好像我要去玷污她似的。他猛一起身,沖著老滿吼起來:“誰說我們沒有自信?誰說我們不行?今天,我們能不能男人一點?我今天要讓那些洋妞看看,我肖陸是最行的,誰也別想看不起我!”
他掃視全場,望見了吧臺旁一個長腿短裙的金發(fā)女郎,借著酒勁,他大步地邁了過去,雙手往臺上一放,臉湊到金發(fā)美女跟前,傻愣愣地笑了起來。美女一側身,藍色眸子驚奇地看著他。
“嘿!寶貝……你的屁股真像個……真像個蜜桃,讓我想咬一口……咬一口!”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說什么?什么像什么?”美女顯然沒有聽清楚他含糊的表述。
“像個婊子!”肖陸鼓足平生勇氣,非常男人地大聲喊出了一句。也許是喝了酒,也許他真的太緊張,也許他突然想到了林雅,他把蜜桃(peach)說成了婊子(bitch)。
美女大驚失色,“你說什么?噢!天哪!天哪!該死的中國佬,滾開!滾回你老家去!”旁邊的人開始哄笑起來,有的人開始吹口哨,有的罵出一些臟話。肖陸呆在原地,只覺得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像末日的大廈般坍塌下來,只有一張紅唇從廢墟中沖出來笑著:“沒用的中國佬!沒用的男人!”
他全身的血都凝固了,張開嘴巴想要嘶吼,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抱著頭,沖出了酒吧。
十一
剛沖到門口,就撞到了從另一間酒吧走出來的林雅,他睜著火紅的眼,瞪著林雅。
回到酒店,肖陸的眼睛還是紅的,突然他拿出錢包,“你脫衣服,我給你錢!”
林雅氣得渾身發(fā)抖,“你……你簡直就是心理變態(tài)!你,你算個什么男人?”
眼前的林雅突然變成了金發(fā)美女,指著他的鼻子罵著:“沒用的中國佬!”那個影子又變回了林雅,輕蔑地笑著,“哼!性無能,根本不是男人!”肖陸眼里的紅血絲彌漫開來,拳頭慢慢地攥緊了。
他猛地沖了上來,林雅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按在了地毯上。肖陸瘋狂地撕扯著她的衣服,一邊撕一邊叫著:“讓你看我是不是男人!”又伏身上去,拼命在林雅脖子和胸口咬著。林雅奮力掙扎,用指甲狠命地抓著肖陸的臉。她感覺自己幾乎要昏死過去,朦朧中,只知道自己被扒光了衣服,她絕望地將臉扭到了一邊。瘋狂的肖陸此刻卻突然停了下來,他仰起頭來,一聲狂叫,丟開了裸身的林雅,痛苦地抓著頭發(fā),又拼命用頭撞擊著地面。
林雅猛一翻身,迅速裹上衣服,拉開門就跑了出去。跑了很遠很遠,跑到一片黑黑的草地,她一下子就趴到了草坪上。她想哭,居然沒有眼淚,她只是干嚎著:“我要離婚!要離開這個丑陋的人,這個叫花子,這個變態(tài)!明天就回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一個好聽的男聲在耳邊響起,關切地詢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是否需要幫她報警。林雅抬起頭,是那個酒吧里的褐色眼睛,但她冷漠地拒絕了,說只想一個人待著。褐色眼睛解釋自己是附近社區(qū)的義工,如果愿意,也可以去他媽媽家里坐坐,只要吃了他媽媽的蘋果餡餅,世界就會變成甜的了??戳盅胚€不說話,男孩猶豫著走開,過了一會又跑回來,拿著毯子和食物,如果林雅確定想一個人待著,他就坐在那邊的長椅上看著她,確保她沒有危險。
林雅裹上毯子,望著遠處長椅上坐著的男孩,逐漸冷靜了下來,突然覺得世界并不是那么壞的,我永遠都不知道遇到的下一個人是誰,我怎么會因為一個變態(tài)的人,就放棄我的夢想呢?
回到奧馬哈后,她連換洗衣服都沒有拿就搬去了吉娜那里。過了幾天,她同時收到了本地內布拉斯加州大學和紐約大學大眾傳媒的錄取通知。她還來不及狂喜,就已經開始發(fā)愁。她知道,如果回去和肖陸重修舊好,靠他的供養(yǎng)還是勉強可以在本地讀下去的。如果就這樣離開去紐約,那巨額的學費和生活費就成了一個大問題。出國前,他父母把所有積蓄拿出來換成一萬美元給她,但這個小家庭的全部財富還不夠她一年的學費。
她不甘心放棄,便想到了打工,雖然是違法的,她還是到了一家中餐館做起了接待員兼洗碗工。有天店里來了一對印度夫婦,端菜的時候,林雅注意到那位太太的手,皮膚雖然黝黑,卻是光滑緊致,泛著黑珍珠般的光彩,上面還戴著一個巨大而璀璨的鉆戒。林雅下意識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這段時間因為泡了太多的洗滌劑,已經明顯粗糙松弛了,整個手背發(fā)紅,指尖粗大。印度人走的時候,破例給了林雅五美元的小費。林雅捏著錢望著他們的背影發(fā)了很久呆,機械地收拾著餐桌,然后套上橡皮手套去廚房洗碗。老板娘走進來說:“正好,今天還賣剩了一個雞丁飯,你把它吃了吧!”林雅默默地把飯端起來,找了一個角落,木然地將飯送進嘴里。飯很冷,吃著吃著,就變成熱淚流了下來。
她很想跟母親傾訴一下,她發(fā)現(xiàn)即使磨爛了手也湊不齊她的學費,但她該如何讓她母親接受之前的種種謊言呢?一直以來,也許是潛意識里想讓母親為她而驕傲,她將這不如意喬裝成了美國電影里的片段,讓她母親在夢里徜徉。因此,在鄰居和母親同事們的閑談中,這個北京知青的女兒,先是考上了北外,再和她的清華老公以托福和GRE滿分的成績被美國常青藤盟校錄取,拿著高額的獎學金,住著一間帶花園的別墅,每天端著紅酒,吃著頂級安格斯牛排。她老公經常在各種大小學術會議上發(fā)表演講,而她在當地已是小有名氣的社會活動家,是巴菲特的座上賓,也是當地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
但此時,她的心像被一個檸檬咬了,酸得難受,甚至難以繼續(xù)編織夢幻。突然她說了一句自己都沒有準備好的話:“其實……媽,我真想回家。”
母親詢問好好的為什么又想回來。林雅推說是吃不慣這邊的冰牛奶和容易掉皮的雞肉。母親開始語重心長地教育她,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何況林雅現(xiàn)在過的什么生活?那是自己年輕時候想都不敢想的。一定要記得媽媽小時候講的故事,“只要功夫真,鐵棍也能磨成針”,學習不要怕苦和難,要用勤奮和毅力去克服它。母親的語氣頗像機場里放映的那些成功勵志講師。
林雅直直地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她不喜歡這靜止的感覺,也討厭過多思考。但現(xiàn)在,胡思亂想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她開始回想自己走過的這夢幻般的路,就在幾個月前,她拿不到簽證,還在惱恨著,焦急地看著自己無法登上天堂的航班。就在一年前,她還在北京的街道上茫然行走著,不甘心淹沒在這蝗蟲般的人群中。但不管在什么時候,她的心里都有著一種向往,她總能在遠處看見一片光亮,她的心就像飛蛾一樣,想要去追逐這些光亮?!艾F(xiàn)在的我又怎么能放棄呢?”她對自己說。她再次走進了那間裝飾雅致的起居室,桌上還是那套精美的彩蝶瓷器。上次林雅因為入學申請的事情,提著家鄉(xiāng)的兩瓶白酒來找過李博士。李博士沒有接受禮品,卻直接明示了對她個人的好感,告訴她這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當時的林雅在猶豫中本能地掙脫了。這次,他的手順利地攬上了她的腰,“我喜歡有野心的女人,你就是個有野心的女人,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你那細細的眼睛里全是往上生長的野草。有野心就好,那能夠明確地告訴你需要什么……”
十二
林雅端坐在鏡前,仔細地化妝,她選用了一款輕薄的很接近膚色的粉底,這讓她看上去更加自然,顴骨間淡淡的曬斑也隱現(xiàn)出來,平添了性感和神秘。她加了一點棕色的眼影,再畫上黑色的眼線,沒有用口紅,只是抹了一點透明發(fā)亮的唇膏。她站起身來,在鏡子前輕輕地轉了一圈,抹胸式的黑色小禮服也隨著曲線扭動著。
“這才是我!”她對著鏡中的美艷女郎親吻了一下。
李博士在獲得有償午餐后,也向林雅回贈了餐后甜點,邀請林雅一同參加當地一位傳媒大亨的派對。李博士提示這位霍華德先生為人非常友善,并有專門的助學金資助那些有意從事傳媒工作的年輕人,以及在他紐約分公司的實習機會,并意味深長地說霍華德上一任女友就是華裔。
踏上紅色與金色交織的卷云紋樣地毯,一頂巨大璀璨的古典水晶吊燈照亮了整個門廳,木質扶梯從中央分成兩股向二樓優(yōu)雅地走去,過道裝飾著鑲金線的羅馬柱。左側墻有一個高大的壁爐,外面是大理石壁爐架,上面掛著一副金框的騎士狩獵油畫。林雅暈暈乎乎地見到了霍華德先生,夢游般地打了招呼,親吻他的臉頰。然后又跟進了一個金碧輝煌的客廳,坐了下來。林雅已經看不太清這一切,銅制的門把手、淺金色的燭臺、鳶尾花的壁毯、銹紅色的意大利沙發(fā),還有客人們藍色的眸子、耳旁搖曳的金墜。她就像掉進了莫奈的油畫里,只看到一片光與影的交錯,還有無數色彩的糅合。
坐在餐桌上的時候,喝了一小口開胃酒,林雅才緩過神來。她仔細觀察霍華德先生,他是一個干瘦的老頭,有點禿頂,只有腦后圍著一圈短短的白發(fā),湛藍色的眼睛非常有神,透出果敢堅定的氣質。林雅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被安排坐在霍華德先生旁邊。
霍華德先生舉起酒杯,對大家的到來表示榮幸和感謝,在座很多人都是為社會貢獻良多的人,也是他多年的好友,雖然別人以為今天的聚會是為慶祝成功收購英國那家電視臺,實際上,他的看法和朋友巴菲特一樣,金錢是買不到愛的。今天,只為友情——干杯!”大家紛紛動情地舉起酒杯,微笑著互致愛意。
過了一會,他溫柔地看了看林雅,又舉起酒杯,“另外,我也很榮幸地向大家介紹我身邊這位東方美人,相信大家早已注意到了她的美貌。哦!雷納!你就不用假裝在吃你的鮭魚沙拉了,我看見那片可憐的鮭魚已經從你叉子上掉了三次了?!贝蠹視獾匦α似饋恚准{先生也笑著聳聳肩。
林雅感覺站上了滿是聚光燈的舞臺,光彩照人卻有些手足無措,她羞澀地笑著,有些機械地舉起酒杯,起身向大家致意。她突然明白了,小時候,看見鄉(xiāng)下親戚走進她家的時候,他們臉上也是這種局促和惶惑?,F(xiàn)在,她就是那個鄉(xiāng)下親戚,突然坐進了城市的大酒店里。
霍華德先生低聲在林雅耳邊說:“對不起!希望您不會介意我剛才的唐突。我聽李博士說你剛來美國,我擔心你還不太適應,所以就自作主張為你介紹了。請你原諒,我只是希望你能夠享受這個夜晚!”他的聲音低沉,態(tài)度謙和而又親切,每個女人都不會拒絕這樣體貼的唐突,林雅當然也不例外。
霍華德先生告訴她自己出生在英國,家族在以前也算是英國貴族,不過到了他這一代,也就只剩下一個姓氏和一棟鄉(xiāng)下的老房子了。他年輕的時候喜歡冒險,也喜歡賭上一把,后來連家族留下的老房子也輸掉了。他無法面對母親,就一個人來到了美國,美國的好處就是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沒有人在乎你的過去或者你家族的過去。于是他重新開始了,這一次他贏了!贏得很漂亮,甚至重新贏回了屬于家族的老房子以及周圍別人的房子。“但是,一切還能回到過去嗎?我頭上的白發(fā)和我那下垂的屁股告訴我,回不去了!”此時他的表情略帶了傷感,說自己只能在這幢仿制的房子里想念家鄉(xiāng),想念母親在壁爐前的背影,想念小時候在森林里騎馬時聽見的鳥鳴了。
林雅的思緒也被帶回了遙遠的云南,那個多雨潮濕的小縣城,終年飄散著干辣椒和米酒的氣味。她說起了木訥的父親,還有挑剔的母親。她說到剛過完年的時候,一家人在吃飯,本來桌上只有一個咸菜,一個親戚走了進來,媽媽連忙從櫥柜里端出一碗油亮的扣肉來,樣子雖然很誘人,實際上誰也不敢吃,因為那個扣肉已經放了十天了,快要成標本了……說到這里,他們的目光相碰了一下,會心地笑了。
夜色沉淪了下去,喧鬧逐漸換了冷清,客人們開始起身告辭。李博士把林雅拉到一邊,兩只眼珠從鷹勾鼻子后面射出光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我就直接一點吧!你想不想改變你自己?你是打算灰頭土臉地在這里混,還是有一天出人頭地?我告訴你,霍華德先生跟我說,他很喜歡你,而且他是單身的,這個意味著什么就不用我說了。今晚,你就留下來吧!”
林雅沒有說話,開學的時間馬上到了,她連一半的學費都沒有……只是對肖陸……這算是不道德嗎?那到底什么算是道德?她意識到自己能抓住的,只有現(xiàn)在了。
她呆呆看著人們一個一個走出去,直到最后一個人消失,“砰”的一聲將大門關上,也將她的心震動了一下。黑暗空曠的房間沒有一絲聲響,間或從窗子里掃進來幾許光,停留在她臉上時,照見了瞳孔里交雜的遲疑、害怕、無助,還有一絲絲冒險。
突然她心里生出恐懼來,猛的吸了一口氣,幽冷帶著鐵銹的空氣。身后,一扇小門打開了,霍華德先生走了出來,周身捆綁著鐵鏈,穿著黑色的長靴,他那藍色的眼睛變成了深海的鬼蜮,高高舉起皮鞭,“啪”的一聲甩到地板上,“嗨!寶貝!今天,你將成為我腳下的羔羊,接受我的懲罰。”
十三
風呼嘯著,世界昏亂著,林雅拼命地跑著、跑著,頭發(fā)粘在滿是淚痕和汗水的臉上。天快亮了,云隙間透出一線光來。
她停了下來,這里是一片空曠的荒草灘。
“媽……媽……我真的真的想要回家!我想回家!媽!你就讓我回家吧!”
媽媽的影子站在面前,冷冷地看著自己。
“媽!我不想再受苦了,就讓我回來好嗎?”她抽泣著,“我要死了!”
“你死——也要死在美國!”
她無力地喊了一聲“媽”,就不再說話了,死死咬著嘴唇,踩著枯草,像個幽靈般向前走著。
前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教堂,高聳而神圣的十字架,挑起了她新的希望。
她喘著粗氣跑上了山坡,想要沖進那扇大門,卻在門口突然被絆倒。她趴在地上,望著廊柱上天使的浮雕,淚水再次落了下來,敲打著地面,“上帝!如果你真的在這兒,我想要告訴你,剛才我看見了自己的靈魂,這個被你拋棄的靈魂,它是如此愚蠢丑陋,甚至比丑陋更不堪,頂著欲望去冒險,卻栽進了地獄的火里。此刻,它被燒得一團漆黑,它還是愚頑而不平,它還是不愿意承認它的荒唐……”
這時候,教堂里傳來了歌聲,絲絲縷縷像是從天空的裂隙中飄散出來……
主!請賜給他們永遠的安息,
并以永遠的光輝照耀他們。
……
可憐的我,那時將說什么呢?
義人不能安心自保,
我還向誰去求庇護?
……
主!仁慈耶穌!
求你賜他們以安息。阿門。
夜的黑似乎吞噬了白晝的明,幽暗中肖陸打開門,看見林雅兩眼呆滯地走了進來,滿身是泥巴和草根。她望著肖陸的臉,這個曾經朝夕相對卻又距離遙遠的人,這是她第一次仔細地看他,平凡如路人的臉,此刻卻如此真實親切,真實如她能呼吸的空氣,能解渴的水,能依偎的肩膀。她多渴望一個懷抱,不管是誰,她張開雙臂想要去擁抱他。
肖陸回過臉看見了她,臉上頓時充了血,瞳孔里噴著火:“臭婊子,不要裝了!何必裝成那一副清純可憐的樣子?從一開始你就在裝,其實你心里就是一個妓女。你見我第一面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我,恐怕我眼睛是長在額頭還是下巴上,你都不清楚。那天晚上進了門抱著我,你就是想利用我來到美國。好!也好!我寧愿做你的工具,只要你能高興,只要你能好好生活,我愿意努力為你做一切事情。我什么都愿意,但我也是人,我也要尊嚴,可在你眼里,我連人的尊嚴都沒有,我就是一張擦屁股的紙,你用完了,就把你的骯臟和侮辱丟給我。”
她不知道,就在前一晚,當她優(yōu)雅地邁上李博士的車時,肖陸就在近旁,本來他已再次鼓足勇氣,抱著重新燃起的希望想要找回她的心,但他只找到了一些早已經明白的事情。肖陸夾著酒瓶回到公寓并把瓶子砸在了地上,隨后趕來敲門的瓊斯太太在經歷最初的憤怒后,突然萌發(fā)了母性的溫柔,繼而展現(xiàn)了她成熟女人的魅力,她脫下衣服,告訴肖陸她能給他想要的。的確,她后來給了他最想要的——贊美。
林雅麻木的臉上閃過了恐懼,覺得兩眼發(fā)黑,大地在震動,她想被震到地縫里去。他就這么恨我?
“我……”林雅囁嚅著,又帶著哭腔無力叫著卻又無話可說,只能捂著臉順著墻蹲了下去。
“你!”肖陸一拳打在墻上,又湊上來到她耳邊,“告訴你,臭婊子!你別得意,你別在心里嘲笑我,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不要以為我不行,是你不行!是你不行!”
“我告訴你,她還夸了我!她還夸了我!”肖陸惡狠狠地指著胸脯說。
這句話像根尖刺,扎醒了林雅,又給了她一股力量,她突然抬了頭,眼淚在眼眶收了線,眼神立刻從羸弱轉成了鄙夷。她慢慢站起來,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說了半天,原來你在罵自己,無恥下賤的可不止我一個?!?/p>
“那是你逼我的,是你這個賤人逼我的。你馬上給我滾,能滾多遠滾多遠,我看到你我都惡心!”
“好!”林雅已經恢復了冷靜,反諷著其實看見他更讓人惡心,吃著洋蔥,刷著盤子,穿著從垃圾桶里撿來的衣服。最好大家永遠不見!離婚!現(xiàn)在就簽協(xié)議!同時她提醒,不會要他任何東西,只需要把她父母給她的一萬美金還給她。那時候她剛來沒有銀行卡,怕放著現(xiàn)金不安全,暫時存在肖陸卡上。
“你說什么一萬美元?”肖陸的臉龐開始扭曲了,“你住在這里半年的房租要多少錢?你吃我的飯要多少錢?我們上次去旅游的酒店路費又得多少?還有,我曾經送過你一臺相機,這又要多少錢?”
“什么?你……你竟然這么無恥!”林雅憤怒地睜圓了眼睛。
“你在我這里花的錢,已經遠遠超過你的錢了,所以,這些錢是我的了!”
“啊!”林雅突然一聲長嘯,抓起一個杯子就砸了過去,“混蛋!那是我父母一輩子的血汗錢!”
她開始歇斯底里地發(fā)抖,“那是我爸我媽……一分一分省出來的……血汗錢!”
“我要殺了你!”她已完全發(fā)狂,眼珠全是通紅的血絲,抓起桌上一個東西,就朝肖陸刺了過去。
其實那只是一支圓珠筆,肖陸沒有戴眼鏡,只聽見一聲“我要殺了你”,一個尖物就刺了過來。他嚇得用左臂一擋,順勢一腳就把林雅踢了出去。
林雅一聲慘叫,朝側后方飛了出去,頭部轟隆一下撞到桌子的尖角,瞬間迸裂出鮮血來,濺上了雪白的墻壁。
“警察!不許動!”門突然被一腳踢開,幾支寒光凜凜的槍管指了過來。
肖陸剛一轉身,兩個巨大的身軀就撲了過去,一只鋼臂把他死死鉗在地上,另一只將他的手狠狠反鎖在背后,他像一只待宰的豬,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是瓊斯太太報的警——在他們爭吵的時候,她就感覺事情不妙。就算有一夜的恩情,瓊斯太太也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十四
春天夾裹著寒氣到了,偶爾襲來的涼風讓人不禁打個哆嗦,樹上的綠芽遲遲未發(fā),似乎還帶著冬天的蕭索。林雅和肖陸去華盛頓的中國大使館辦離婚手續(xù)。
一路上,肖陸沒有表情,也沒有看過林雅一眼,只是木然凝視著前方,僵硬地擺動著腳步。林雅裹了件黑色毛衣,戴著黑色墨鏡,像是去參加葬禮。
吉娜挽著林雅的手臂,悄悄嘟囔著肖陸太不講情義,也可能是上次被抓到警察局嚇傻了,不過那也是他該得的——因為他害林雅頭上縫了六針,但他竟然一點歉意都沒有。那時如果不是林雅主動找警察說是誤會,還有李博士幫忙保釋,他肯定坐牢,那會讓這個膽小如鼠的家伙從此尿失禁。
林雅透過墨鏡望了一下黯淡的街道,輕輕地說:“我和肖陸,到底是我該寬恕他,還是他該寬恕我呢?”
從大使館出來的時候,林雅在門口停住了,她想再看肖陸一眼,一個離別的擁抱,或者一個善意的眼神,也許會讓他們之間的記憶留下那么一點溫存。走在前面的肖陸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突然停了腳步,頭微微地斜了一下。但最后他還是沒有回過頭來,頓了一下,又大踏步地向前走遠了。
林雅摸了一下脖子上的十字架,她覺得應該象征性默念一句“祝福你”,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那么高尚,她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摘下墨鏡,刺眼的光線把她吸引到對面一對并肩走過的身影上——她再次摸了一下十字架,“就算沒有祝福,能夠寬恕總是美好的?!?/p>
深夜的臺階上,林雅坐看著滿天的繁星,她想起云南老家的夜空,還有北京的無數夜晚,“我發(fā)現(xiàn),每一處的星星都是很美麗的。只是這美麗,要在我回憶的時候,才知道那是美麗的?!彼]上眼睛,卻在黑暗中看到另一片天空,那是她明天要去的地方——紐約。
過了很久,林雅站了起來。遠遠的天邊已經開始泛白了,突然她想到自己來美國那天穿著的藍色風衣,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藍色的風箏,朝著那光飛去。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