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文17歲那年從北京最著名的高中退學了。與許多不安分的年輕人一樣,他南下到了深圳,希望在這座工廠林立的城市找一份工作??墒撬胍墓ぷ鞑⒉皇钦驹谀硹l流水線旁,這個天才少年的目的地是世界上最大的基因組測序中心。如今幾年過去了,在由一家鞋廠翻新而成的深圳華大基因研究院總部,這個21歲的年輕人正帶領團隊破解約2000人的基因組成——共計12萬億個DNA堿基對。
深圳華大基因研究院,原名北京基因組研究所,它仿佛是一夜之間從一家默默無聞的冷門機構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人類及動植物DNA測序中心。2010年拿著國家開發(fā)銀行15.8億美元的貸款,華大基因購入了128臺世界上最先進的DNA測序儀器,每臺價值50萬美元。如今的華大坐擁156臺不同品牌的測序儀,輸出的數(shù)據(jù)量占全球DNA數(shù)據(jù)總量的10%~20%。到目前為止,華大已完整測出了約5萬人的基因組,這個數(shù)字遠遠超過世界上任何其他機構。
華大基因的龐大規(guī)模使中國的基因研究吸引了廣泛關注。隨著全基因組解讀變成常規(guī)診治的一部分,這種大規(guī)模的基因測序可能會成為中國的一個優(yōu)勢。DNA測序的成本正快速降低。用不了幾年,想通過自己的基因預知自己健康狀況的人可能會有幾百萬。而華大很可能會成為這種服務的供應商。
今年1月,華大基因宣布他們已經測出了多達90種鷹嘴豆的基因序列,不過規(guī)模龐大的科學項目不是他們唯一的工作內容。他們還提供商業(yè)測序服務,大批量解碼人類基因組,客戶中包括世界頂級的制藥公司和大學。去年華大甚至開始在國外的科研中心建立實驗室,并向這些實驗室輸送中國的技術員。
華大基因的崛起引起了不少好奇,也引發(fā)了不少擔憂,原因除了其不可小覷的規(guī)模,還有他們投機主義的商業(yè)策略(華大有一個克隆豬中心,有一個診斷學實驗室,連干細胞研究也有涉獵)。華大擁有4000名員工,相當于一個中型大學,僅生物信息學一個分部就多達1000人。這些雇員中的大部分人與趙博文一樣十分年輕,整個公司的平均年齡才27歲,有一些還住在公司宿舍中。他們的平均月薪為1500美元。
10年前,人類基因組計劃合多國之力、耗資30億美元,才完成了第一份人類基因組測序。之后,由于一系列創(chuàng)新技術的發(fā)明,一個人的基因組測序成本已下降到了今天的幾千美元。但這種進步又帶來了新的問題:如何儲存、分析和善用這些數(shù)據(jù)。華大基因稱,他們的機器每天生產的數(shù)據(jù)量就可達到6TB。
33歲的張勇是華大基因的一名資深研究人員,他預測在接下來的10年內,個人基因組測序成本將下降到200~ 300美元,到時華大會成為組建“生物版谷歌”的一大力量,而這個“生物版谷歌”會幫助我們“把全世界的生物信息整合到一起,讓所有人都能獲取和使用這些信息”。
不過,一些圈外人士卻質疑華大基因是否只是生物學界的富士康——這家大型企業(yè)是iPad和其他非富士康自主設計產品的裝配商,湊巧的是富士康規(guī)模最大、雇員約24萬人的工廠也位于深圳。盡管華大基因從事的是重要的科學研究——不久前他們剛在《自然》上發(fā)表了一篇學術論文,測出了一種人類消化道細菌的基因序列——但他們看起來更像是個巨型的數(shù)據(jù)生產機,而非進行原創(chuàng)研究、解答科學問題的研究者。
“華大基因的成長速度令人吃驚,”美國博德研究所(此研究所擁有美國最大的學術性DNA測序中心)所長埃里克?蘭德說道,“但我覺得相比規(guī)模而言,研究的內容要重要得多?!?/p>
今年59歲的華大基因總裁汪建于1999年與今年61歲的楊煥明共同創(chuàng)立了這家公司。他們成功說服了當時人類基因組計劃的負責人,在當時正全力進行的測序工作中承擔1%的工作量,這使得中國這個發(fā)展中國家在這項計劃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2002年,華大基因在《科學》雜志上發(fā)表了水稻(秈稻)的完整基因序列,引起了廣泛關注。與國家利益密切相關的研究一直是華大的重頭工程:他們測出了大熊貓的基因序列,還發(fā)現(xiàn)了令藏族人民適應高海拔生活的基因突變。工作之余,汪建還于2010年登上了珠穆朗瑪峰。(“這里只是一座國家公園。登頂沒啥大不了的?!彼缡钦f。)
華大內部奉行的規(guī)則毫不拘泥于正統(tǒng)做法,十分隨意。傳統(tǒng)的中國研究所等級分明,講究文憑與人脈至上,可華大卻完全不同,這樣的氛圍使華大在許多人眼中更具謎樣色彩。29歲的華大基因研究院副院長徐訊負責管理規(guī)模達1000人的生物信息研究組,他說這是華大能吸引這么多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的原因?!霸谶@里你能參與很多令人興奮激動的工作?!彼f道。2010年,《自然》在一篇社論中引華大為例,質疑科學家是否真的需要攻讀博士學位。徐訊就是在讀博時中途退出加入華大的。他更接近傳統(tǒng)意義上的“壞學生”——對上學沒有耐心,卻迫不及待想要一頭扎進校門外的大千世界——公司上下不但了解他的這一特點,也欣賞他的這一特點。
汪建的辦公隔間在一大排藍色小隔間的中間,從身后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山腳下的一個建筑工地,一封由比爾?蓋茨親筆簽名的信就躺在汪建的小隔間里,上面正式公告了去年秋天就已商定的由華大和蓋茨基金會合作的農業(yè)基因項目?!八矚g肄業(yè)生?!蓖艚ㄟ@樣形容這位微軟巨頭,他微微一笑,哼唱了幾句鮑比?麥克菲林的“Don’t Worry, Be Happy”(“別擔心,開心點”),然后說:“我喜歡這首歌。”
華大基因宣稱自己是中國第一家“民營”研究所。在北京政府強大的政治支持下,2003年華大成了中國科學院的一部分。可是融合的過程卻沒那么簡單。保守的科學院對研究所的規(guī)模多有限制,而華大卻正處于飛速發(fā)展期,且這個年輕的機構對文憑學歷不屑一顧。2007年,深圳政府為華大出資1280萬美元,讓華大搬到了這座港口城市并成為一家獨立的研究所。
汪建說,如今華大的收入中只有10%左右是來自政府項目——而這其中大部分都來自本地政府,而非北京。剩下的收入則來自許多不同的科研基金、一些匿名捐贈和客戶支付的報酬,其中包括3000~4000美元一位的個人基因組測序服務收入。
盡管華大基因是非營利性機構,它的旗下經營著幾項不同業(yè)務。這使得不少西方人士對這家中國研究所的本質充滿猜測。汪建認為他們不需擔心?!拔覀兿矚g科學;我們也需要錢。我們把這兩者合而為一,”他說,“左手賺錢,右手做基礎研究?!弊罱谏钲谂e行了一次生物技術會議,華大是主辦方之一,汪建致開幕詞。他的演示報告中有一頁寫著:“世界級科研=世界級商機?!?/p>
在科研工作中,華大經常扮演實現(xiàn)他人創(chuàng)意的角色。比如在密歇根州立大學副校長史蒂夫?許構想的大型項目中就是這樣。許教授想要尋找影響智商的基因,于是在趙博文的帶領下,華大正在對智商超過160或高出平均值4個標準差的2000多人——其中大部分是美國人——進行DNA測序。
DNA主要是從血液樣品中提取,血樣的采集者是倫敦國王學院的心理學家羅伯特?普羅敏。這個將天才的基因與普通人的基因進行對比的主意具有一定的科學風險(牽涉其中的基因可能多達幾千個),且頗具爭議。因此想在西方國家找到1500~2000萬美元經費來完成這個項目十分困難?!白詈笠苍S會成功,也許會失敗,風險很高,”普羅敏說,“但華大幾乎等于是在免費測序?!?/p>
普羅敏認為,華大基因的規(guī)模實在太大了,手握強大的DNA測序能力卻常有剩余,不知該用往何處。華大有“許許多多的機器和員工在亟待可做的項目”,他如是說。這項智商研究并非唯一一個進行中的超級項目。華大基因與美國一個叫做“自閉癥之聲”的非營利性機構合作,有償為多達1萬名來自自閉癥兒童家庭的人進行DNA測序。與此同時,華大還在為丹麥的研究者們破解3000個肥胖者和3000個瘦人的基因組。
除了基礎研究,華大也開始推動被預測會急速發(fā)展的醫(yī)用基因組檢測行業(yè),比如2011年,華大便同意在一家著名的兒科醫(yī)院——美國費城兒童醫(yī)院建立DNA分析中心。十位生物信息學專家持臨時簽證從深圳飛往美國幫助搭建中心,僅6個月后擁有5臺測序儀的分析中心便投入使用了。
隨著測序技術在臨床上的應用,被完整測序的基因組數(shù)量可能會迅速增加到每年幾百萬個。對于這種情況,費城兒童醫(yī)院和華大都有準備?!八麄冇袑I(yè)技能,有儀器,強大的測序能力也會使成本逐漸下降?!眱和t(yī)院的首席病理學家羅伯特?多姆斯說道。他說醫(yī)院會按基因組測序的次數(shù)向華大付費,服務將提供給無法確診的患病兒童的父母。醫(yī)院也會研究新型的基因測試,而這個領域是這些中國專家并不了解、需要學習的。盡管華大在中國也有一家基因測試中心,美國規(guī)章制度的嚴苛程度對于中國的研究者們而言還很陌生。“美國的規(guī)定比之中國,嚴苛程度要高出一個級別?!倍嗄匪菇忉尩馈?/p>
華大也證明了自己在捕捉商機時的敏銳。去年秋天,華大基因出人意料地投標了一家狀況不佳的公司——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山景城的全基因組公司(Complete Genomics)。這家公司擁有一項人類DNA測序的復雜技術;2012年此公司的人類DNA數(shù)據(jù)產出量已經占到全球總量的10%。不過公司卻一直虧損。
華大投出了1.18億美元的價格后,在美國引發(fā)了一些人在國際競爭方面的擔憂。作為DNA測序儀的主要供應商,Illumina公司曾試圖以競標的方式破壞華大的收購計劃,之后又向華盛頓方面要求阻止這次收購。任由華大把全基因組買到手,就相當于把可口可樂的配方賣給了中國,Illumina的CEO杰?弗萊特里說。弗萊特里警告說,盡管中國到目前為止仍需依賴美國的機械設備,但他們完全有可能在下一代技術上占據(jù)優(yōu)勢——到那時,美國的DNA數(shù)據(jù)以TB為流量單位在中國的電腦上飛速運行著,搞不好中國會利用這些數(shù)據(jù)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美國政府排除了這些國家安全方面的擔憂,可交易的批準還是延遲了。
華大的領導者們知道,在發(fā)展擴張的過程中必然會受到各種阻力,但他們對這些猜測擔憂不以為意。在華大的辦公室隔間里大家經常開玩笑說,如果華大真是北京政府的工具,辦公室也不至于這么寒酸了。從更實際的角度來看,就像生物信息學組領導人徐煥明講起收購的原因時所說:“這是一項很好的技術。這家公司破產了,所以我們覺得這是個做點事情的好機會?!?/p>
登上過珠峰的汪建,如今依然時常被要求解釋華大的策略和打算。他回答說,思路跟一個四處找工作的外來務工人員一樣——尋找機會,并時不時地惹惱當局。這就是華大的風格。但華大唯一的核心任務還是做一些對社會有用的工作,正如汪建所說的:華大的策略是“做有益的事”。
(原文轉自麻省理工《技術評論》中文版《麻省理工科技創(chuàng)業(yè)》2013年第3期專題報道《走進中國的基因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