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成名于20世紀50年代,以重實踐、尚“人化”的“客觀性與社會性相統(tǒng)一”的美學觀卓然成家。八十年代,李澤厚不斷拓展其學術(shù)論域,引導思想界在啟蒙的 路徑上艱辛前行。20世紀90年代,李澤厚客居美國,出版了《論語今讀》、《世紀新夢》、《美學三書》等著作,對中國未來的社會建構(gòu)給予沉甸甸的人文關(guān)懷。
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p>
【譯】
孔子說:“聰明的人喜歡水,仁愛的人喜歡山。聰明的人活動,仁愛的人安靜。聰明的人??鞓罚蕫鄣娜嘶铋L久?!?/p>
【注】
《錢解》:道德本乎人性,人性出于自然,自然之美反映于人心,表而出之,則為藝術(shù)。故有道德者多知愛藝術(shù),以此二者皆同本于自然也?!墩撜Z》中似此章富于藝術(shù)性之美者尚多,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俯仰之間,而天人合一,亦合之于德性與藝術(shù)耳,此之謂美善合一。善美合一,此乃中國古人所倡天人合一之深旨。
【記】
用山、水類比和描寫仁、智,非常聰明和貼切。作為最高生活境界的“仁”,其可靠、穩(wěn)定、鞏固、長久有如山;作為學習、謀劃、思考的智慧,其靈敏、快速、流動、變遷有如水。真正聰明的人之所以??鞓?,不僅因為能夠迎刃而解各種問題,而且因為了解人生的方向和意義而快樂。“仁”則似乎更高一層,已無謂快樂不快樂。他(她)的心境是如此平和寧靜、無所變遷,成了無時間的時間:壽?!皹飞健薄ⅰ皹匪?,是一種“人的自然化”?!叭说淖匀换庇泻脦讓右馑?。例如各種體育活動便能發(fā)展個體肢體、身體的力量和能力,從社會異化中解脫出來(但今天的某些體育競技活動卻嚴重地被社會異化了),得到因它本身獲得實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享受和快樂。這種快樂不是社會性的如榮譽、成就等等的快樂,而是身體本身從而使心理也伴同的快樂。第二,即“樂山樂水”,回歸自然,免除各種社會異化,拾回失落感。它既是一種心境,也是一種身體—心理狀態(tài)。第三,即由氣功、瑜伽等所達到的人與自然—宇宙節(jié)律的同構(gòu)合拍??傊?,“人的自然化”使人恢復和發(fā)展被社會或群體所扭曲、損傷的人的各種自然素質(zhì)和能力,使自己的身體、心靈與整個自然融為一體,盡管有時它只可能是短時間的,但對體驗生命本身極具意義。流動不居(水)而又長在(山)?!凹娂婇_且落”,動亦靜;“日長如小年”,靜含動;生活情境如同山水,有此意象,合天一矣。此豈道德?乃審美也:主客同一,仁智并行,亦宗教,亦哲學。中國非真理符合論(Plato)、非解蔽發(fā)現(xiàn)論(Heidegger),體用一源,非本領主義,均以來源于“太初有為”故也。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譯】
曾子說:“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為別人謀劃考慮,盡了心沒有?交朋友,有沒有不信實的地方?所傳授給別人的東西,自己實踐、研究過嗎?”
【注】
宦懋庸《論語稽》:說文以陽之一,合陰之二,其數(shù)三?!妒酚洝ぢ蓵罚簲?shù)始于一,終于十,成于三。蓋數(shù)至于三,陰陽極參錯之變,將觀其成。故古人于屢與多且久之數(shù),皆以三言。如顏子三月不違,南容三復,季文子三思,太伯三讓,柳下三黜,子文三仕三已,三年無改于父之道,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三嗅而作,三年學,三月不知肉味,皆此意也。郭翼《雪履齋筆記》:曾子三省,皆指施于人者言。傳亦我傳乎人。傳而不習,則是以未嘗躬試之事而誤后學。
【記】
人處于“與他人共在”的“主體間性”之中。要使這“共在”的“主體間性”真有意義、價值和生命,從儒學角度看,便需先由自己作起。所以這不僅是交友處世的“君子”之道,而且也是稠密人際關(guān)系,并將這關(guān)系置放于很高地位的自我修養(yǎng)和自我意識。這章特點是反省自己對于這種“主體間性”的忠誠度,具有濃厚的宗教情懷,即宗教性道德的追求色調(diào):“主體間性”在這里即是上帝,對它的反?。ㄗ约旱倪^失和不足)即是面對上帝的懺悔。曾子是儒學中宗教性道德的傳人。但儒學(包括曾子)又畢竟不同基督教的悔罪,盡管兢兢業(yè)業(yè),如臨深淵,但中國仍然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罪孽深重的原罪觀念,較少恐懼性的自我折磨和摧殘。相反,以為宇宙的生存、自然的存在、人的生命都是好的,一種肯定的、積極的情感色調(diào)來解述和規(guī)范它們,作為最高準則的“主體間性”乃是此岸的人際、人群和人生,亦即不是因為上帝叫你“愛人”因而去愛人,而是“愛人”本身乃上帝,這里的“三省”亦如是。
最后一句今天無妨釋作:自己所講授寫作的東西,認真思索過、研究過或?qū)嵺`過嗎?很好的自警語,今日之“謬種流傳,誤人子弟”,特別是言行不一,品學分離者,蓋亦多矣。
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譯】
子禽問子貢說:“孔老夫子每到一個國家,一定與聞政治,是他自己要求的呢?還是國君們要他過問的呢?”子貢回答說:“先生以他的溫和、善良、恭敬、儉樸、謙讓而得到,他要求的方式大概不同于別人的方式吧。”
【注】
《呂氏春秋》:孔子周流海內(nèi),再干世主,所見八十余君。
【記】
學生恭維老師,強調(diào)老師如此美好的品德使國君傾慕,卻并未否定還是“求之”的,即孔子是非常主動、積極地要求參與政治的。這也幾乎是后世儒學、儒家、儒生所共同具有的積極參與政治和社會活動的特征,而不同于盡量扔棄或脫離人際關(guān)系的出家的和尚(釋)、修行的道士(道),也頗不同于后世許多理學家專談心性修養(yǎng),輕視“通經(jīng)致用”。
當然,這并非說近日的知識分子都必須向孔老夫子學習,都成為古代的儒生。相反,今天,你可以關(guān)心或參與政治、社會事務,也可以專攻業(yè)務,不問不聞;今天不但需要“為科學而科學、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專門人才,也需要一批脫開政治、專攻行政的“官僚”科層。因為現(xiàn)在畢竟已不是國難當頭、全民御敵“工農(nóng)商學兵,一齊來救亡”的時候了,而是走向一個多元發(fā)展、各得其所的現(xiàn)代社會。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p>
【譯】
孔子說:“不要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怕的是自己不知道別人?!?/p>
【注】
王夫之《四書訓義》:患己知之不早,則屈學以阿世。
【記】
《論語》屢見此語,第一章即有“人不知而不慍”。中國知識分子從來就有這個“求名”的困惱?!袄先饺狡鋵⒅临?,恐修名之不立?!币驗椤懊标P(guān)系于“不朽”,是人生寄托所在。其實,億萬百姓勤勞一生,并無姓氏可傳,雖無名焉,卻并不與草木共朽。所以,“群眾創(chuàng)造歷史”實為石破天驚之說,我至今信奉之,雖責我以死守馬克思主義,亦欣然接受也。為求名聲而曲學阿世無所不用其極者,如【注】所言,固多見于今日也。
真正值得探討的是今天和未來知識分子的社會功能和命運問題,是老扮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啟蒙者“先知”或社會批判家的角色呢,還是作為市場經(jīng)濟的科技或科層附庸?還是能夠逃脫這現(xiàn)實的兩難論理?我期望歷史的前行將有此逃脫之客觀可能。也只有這樣,知識者才并不“特殊”,也不再需要“人不知而不慍”的教導、鍛煉或修養(yǎng)。這正是我強調(diào)“道在倫理日常之中”,并以“情本體”作為拙作《哲學探尋錄》歸宿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