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康之治”、“文景之治”、“開元盛世”、“康乾盛世”,除了“康乾盛世”斷斷續(xù)續(xù)維系了上百年,其余都未能逃脫“五十年周期律”,即一個朝代在經歷了初期的發(fā)展階段后,會進入一個五十年左右的繁榮穩(wěn)定期,然后陷入衰退戰(zhàn)亂。頻繁的戰(zhàn)亂,帶給人民無盡的苦難。
最顯著的標志是人口的銳減:西漢成帝時,全國人口已接近6000萬,300年后,西晉初期,竟然“戶口比漢十分之一”;五胡十六國,“中原大亂,因以饑疫,人相食,無復耕者?!焙筅w皇帝石虎后宮彩女30000余人,石虎死后,竟被亂兵吃光了。如此又過了300年,到大唐天寶初年,全國人口才恢復到4800萬,隨后又遭唐末五代十國的酷烈,生靈涂炭,過于前代。唐昭宗天復二年,朱全忠(即降唐的黃巢部將朱溫)圍攻鳳翔,“城中食盡,凍餒死者不可勝計,或臥未死肉已為人所剮。市中賣人肉,斤值百錢,犬肉值五百?!保ā顿Y治通鑒》)這樣的情景屢見不鮮,叫人不忍卒言。直到清朝,社會長期穩(wěn)定,又實行“攤丁入畝”(即將人頭稅等并入地產稅),人口才穩(wěn)定增長,才有了民國初年的“四萬萬同胞”。
戰(zhàn)亂如此之多,原因主要有三:
一是制度弊端。在封建生產關系下,歷代以戰(zhàn)亂后的人口銳減和土地相對富余為前提的“均田”措施,總是被新一輪土地兼并所取代,反復導致“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它不能用制度的形式將所謂“善政”成果鞏固下來。二是人口眾多。這使得人均可占有的自然資源數量鮮少、獲取生存資料的難度大大增加,民生基礎脆弱,一遇天災人禍,“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比敲癖娖毡榫哂衅骄髁x思想。這既是生產生活的物質條件決定的,也是儒家思想廣泛傳播影響的結果。自古以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理念就深入人心,提高了民眾反對兼并的自覺性,降低了社會對財富集中兩極分化的耐受力。
至此,人們應該明白民間“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的說法,是何等沉痛的經驗總結!同時也應該知道,現(xiàn)行制度,是生產力發(fā)展狀況和民眾思想基礎決定的絕大多數人的選擇,其歷史合理性無可置疑。戰(zhàn)亂帶給民眾的,除了苦難,不會有別的。日本明治維新和中國“太平天國”,誰能最有效地推動社會進步?一目了然。
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樣樣合于圣經賢傳的。
——魯迅《阿Q正傳》
人們習慣將皇帝與農民看作死對頭,其實他們是盟友,本質上,皇帝是坐上龍椅的農民,農民是還未坐上龍椅的潛在的皇帝。
封建社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是這樣的:皇帝是老虎,處在食物鏈的最頂端;地主是狼群;農民是鹿。老虎是要吃鹿的,它不吃草也不吃樹葉,這一點連傻子都明白,可是它同時也抑制狼群的增長,防止它們將鹿吃光。孟子說“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對此老虎是心知肚明的。農民雖然未必能說出其中的道理,卻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微妙,所以阮小七唱道:“貪官污吏全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面對狼群的威脅,皇帝成了農民的必需品和楷模?!班岛?,大丈夫當如此也!”真是快人快語;“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又是何等羨慕。封建社會安定時期,簡言之就是老虎有效控制狼群的時期。如果老虎控制不了狼群,鹿被吃慘了吃急了,就會有黃巢朱元璋洪秀全出來帶頭鬧事,這樣一來,狼群是要被消滅的,這不成問題,而老虎也難逃一劫。
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p>
——《孟子》
儒者喜歡這樣看待社會歷史問題:將人分成“君子”和“小人”,將制度分成“仁”與“不仁”。這種認知至今還深刻影響著我們。
但是,無論我們多么不情愿,也必須承認,“社會經濟形態(tài)的發(fā)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進程”。就原始動機而言,人們總是按照本能而不是按照道德行事。其所以不按照本能行事,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不能。人的社會性可以逐漸克服其動物性,但不會消除其動物性?!叭藗儕^斗所爭取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彼?,我們可以贊賞儒者的道德關懷,卻不可以像他們那樣無視歷史自身的規(guī)律,試圖用“長官意志”或善良的愿望去“塑造”它。資本原始積累的結果讓我們看到,除了血腥和野蠻,還有生產力的空前發(fā)展,而這正是遠比單純的道德批判中用得多的解決社會問題的鑰匙。自然,現(xiàn)在一些發(fā)達國家看上去那么“順眼”,主要不是因為她們本身有多么“美麗”,而是因為其他國家的反襯。資本在向本國產業(yè)大軍妥協(xié)的同時,成功地將貧困和污染轉嫁給其他國家,成功地將人才和錢財吸離其他國家,它統(tǒng)治的社會所孕育和表現(xiàn)出來的某種社會主義因素例如福利制度,既是起碼的,又是不確定的。她遠不是我們所追求的那個“西施”,她只是眾多“東施”中的一個相貌平平的“姑娘”。
然而,一種文化,在它謝幕之前,總是要演唱自己的“天鵝之歌”,不這樣,就不能充分證明它的歷史的合理性和現(xiàn)實的無奈。偏偏有那么一些人,他們決不是庸人,更不是投機家,而是集所有的傳統(tǒng)美德、良心、智慧和勇氣于一身,滿腔熱情地當它的演員。他們像傳說中的良冶一樣,為了煉成心目中的寶劍而不惜投身爐火,傾力一搏,要割除社會肌體上所有的道德毒瘤,為民眾謀取千秋萬代的福祉。這些高尚的英雄,過于相信“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說法,在將主觀能動性發(fā)揮到極致之后,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車”掙脫他們的手,沿著自己的“回頭曲線”前進。而文化本身,已沒有身手可亮,所有的合理性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完了。在時代的高速路口,這部曾經優(yōu)越華貴的老爺車,再也跑不動了,只有那些價值連城的零件,仍然可以利用,它的名字叫“儒教”。
秦戎狄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
——《史記·商君列傳》
戎狄是膺,荊舒是懲。
——《詩經》
中國文明史上有一座分水嶺,這就是秦漢。
通常以為自從“五胡亂華”,中國才開始遭到戎狄的統(tǒng)治,其實從秦朝,這一進程就開始了。
在三皇五帝中,顓頊是個特異的人物:首先,他統(tǒng)轄的地域最廣,“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至于流沙,東至于蟠木”,甚至連“北方之極,自丁零北至積雪之野”他都“司之”。這是黃帝堯舜等人都做不到的,很叫人疑心他的血統(tǒng)。其次,他的兩支后裔秦人和楚人,是戎狄蠻夷。秦人有濃重的西戎血統(tǒng),楚人連語言都與華夏不同,被魯國為代表的華夏舊邦視為“非我族類”。但他們都驍勇善戰(zhàn),結果秦人建立了秦朝,楚人建立了漢朝。
秦漢以前,“周監(jiān)于二代”,實行的是宗法封建制,奉行“王道”,以“禮”治天下;秦漢以后,實行的是郡縣為基礎的中央集權制,奉行“霸道”,以“政”治天下。周朝的“天王”在行政上有許多限制,不用說貴族,就連“國人”都可以流放他;它有比較完備的諫議體系,所謂“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親戚補察”。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古希臘城邦的“長老會議”、“公民大會”和盲詩人荷馬?!疤焱酢比绱耍髦T侯國也不同程度地仿行,鄭國的子產不毀鄉(xiāng)校;魯宣公夏天到泗水捕魚,太史里革就敢“斷其罟而棄之”,宣公還得表揚他。種種遺籍顯示,周代是一個將氏族社會的某些特點保留在宗法封建制度中、帶有相當的原始民主色彩的朝代。古華夏文明在經過千百年積累后,于周朝達到鼎盛。這正是孔子戀戀不舍的地方。
秦用商鞅,法制苛刻,而且它本來就是戎狄;楚本蠻夷,沐猴而冠,漢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自有法度”。它們對古華夏文明的理解與繼承,無論如何也不敢恭維??墒?,這兩個蹩腳的樂師,竟然做了伯牙“傳人”!古華夏文明中的民主體制遺存,叫這兩個尚未脫盡戎狄蠻夷本色的家伙給弄丟了。春秋時期的百家爭鳴,成了古華夏文明燦爛的絕唱。中國文明早熟后的遲滯,就怪秦戎楚蠻五胡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等這些雖然用功卻悟性不高的弟子不能“克紹箕裘”。但是且慢罵娘,正是這些弟子,靠硬實力為我們開拓出大家大業(yè),不絕如縷的華夏文明,則成了維系家業(yè)的軟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