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

英國詩人彭斯說：“沒有愛情的人生是什么？是沒有黎明的長夜！”于是，愛情成了一盞燈，照亮人生前進的路途?！对娊?jīng)》里早就寫滿先人的愛情苦悶，“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由古至今，愛情是個毫不變色的話題，因了不同的情境，愛情有了千萬種模樣。在面對紛繁蕪雜的民國史時，陸陽先生用一本《情愛民國》做出了擲地有聲又合情合理的回應。這是一份用情的追溯，一次辛勞的爬梳，旨在于盡力接近并還原當年學人們的真實、深刻、復雜的情感世界。讀過這本書，民國往事一一涌上心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不管是承平盛世，還是動蕩時期，其間人物最打動人的是他們的俠骨柔腸以及在看似荒誕怪異的言行舉止中，不知不覺地散發(fā)出來的綿綿情意。人之一生不外乎一個“情”字，唯有真情實感可以穿越時空，留給后人不斷回味的余地。面對學問高深、思想深邃、貢獻巨大的學人特質(zhì)，常人多半只有頂禮膜拜的份，欲真正體認，實為一件難事。唯有情，可以像一顆青橄欖，讓人反復咀嚼，回味至于無窮。唯有情，可以像一朵盛開的白蓮花，讓人放下又拿起，似遠又忽近。

時至今日，在中學課堂上解讀《再別康橋》時，不管是老師也好，抑或是學生也罷，都心甘情愿地相信康橋的背后有一個美麗的妙齡女子，令徐志摩身不由己地魂牽夢縈。此情可憶，徐志摩并未遠去，他似乎就是每個讀者身上那似曾相識的可長可短的美麗瞬間。這些瞬間只屬于自己，就像《再別康橋》中的柔情蜜意也永遠只屬于徐志摩一個人。戴望舒心目中的那個，丁香一樣的，撐著油紙傘的，走在雨巷中的姑娘，是否就是施蟄存的妹妹施絳年？我希望是，也希望不是，我希望它永遠是個猜不透的謎，如此，才有了眾說紛紜之可能。

陸陽在序言中寫道：“那一代人，才情四溢，有才便不免多情?！蔽沂莻€民國迷，是個鐘情于“那一代人”的人。那一代人，在學問上的赤誠與情感上的真摯是合二為一的。徐志摩也好，魯迅也罷，馬一浮亦可，他們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亦是孜孜不倦于學問的性情中人。性情的純度決定了他們學問的高度與深度，這是任誰都不能例外的。徐志摩說到愛情時，精練地概括為八字箴言：“得之我命，不得我幸”。如此看，這是徐氏畢生的追求，文字細膩情思婉轉(zhuǎn)的詩行仿佛退而成為業(yè)余的愛好了。

這部講述民國舊人舊事的書，以愛情為主線，在舒緩有致的敘述中打開了民國史的一個敏感側(cè)面，能讓人望見民國的許多家長里短的小事。這些看似不值一提的“充滿坦然率真之氣”的小事，卻感動我最久最久，以至于不能夠輕松釋卷。

馬一浮十九歲時，妻子病逝，從此他孑然一身。即使續(xù)弦是岳父的生前遺愿，馬氏依舊忘不了發(fā)妻湯孝愍，直至終老，亦不復娶。真可謂，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一九六四年，于右任病逝臺灣，“親友僚屬在他去世后打開保險柜，發(fā)現(xiàn)別無財物，但有高仲林親手做布鞋一雙”。有布鞋為證，于氏對發(fā)妻的感情之深厚可想而知。不管歷經(jīng)多少紛繁世事，心里卻藏著一份惟有己知的情分，那是最初的一份深情厚意。新娘謝冰瑩與新郎賈伊箴在婚禮上，雙雙當場咬破手指，用鮮血寫出自己的名字和生日，發(fā)誓終生相守，白頭偕老。后來的他們，真的如愿地白頭到老。去世前一日，朱安對前來探訪的記者說：“周先生對我并不算壞，彼此間并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庇腥苏f，朱安是魯迅的遺物，讓人倍感凄涼。此說雖有新意，卻未能夠洞見朱安身上散發(fā)出的一份對魯迅至死不渝的溫情。一九七二年沉櫻寫給梁宗岱修書一封，其中寫道：“我常對孩子們說，在夫妻關(guān)系上，我們是怨耦，而在文學方面，你卻是影響我最深的老師。”這是埋怨之余一份理智的感激，永生不滅。

身處時代急劇變革之際，許多人的情路是在走進婚姻殿堂之后才柳暗花明的。我無意在此做道德的追問與考究，這是題外話，亦超出我的能力所限。當事人的抉擇之難，內(nèi)心之煎熬，后人是無法代替的，后人無論說出多么深刻的至理名言終歸只是隔岸觀火。在不斷揣摩不斷接近真相的時候，我亦飽含一份敬意，敬重他們對于真正愛情的大膽追求。敬重之余，面對他們的波折與艱難，我將心比心，懷抱一份理解之同情。

胡適與魯迅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兩人皆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排了一樁舊式婚姻。不同的是，一個毅然決然地走了出來，一個經(jīng)過些許波折之后又回到了原地。胡適沒有走出來，一生陪侍于小腳太太左右，誰又能說他得到就比失去的少？魯迅走了出來，朱安成了周老太太的“媳婦”，她一生之幸福被徹底斷送。獨守空房，終日服侍老太太之余，朱安又是懷著怎樣的滿腹心事？我們并不想對兩人的追求做出高下優(yōu)劣的評判，只是作為影響后人的文化巨子，他們的愛情之路婚姻之途終究是抹不過去的熱門話題。

當年如是，今日亦如是。

反觀今日，熱烈追求美好愛情之人，反而成了高山上的雪蓮，極為罕見。似乎涉世越深，越是對世間之美好愛情置若罔聞，甚至提起“愛情”二字也成了奢談。這是一個無法逾越無法避免的悖論吧，這是我所不希望的。人由稚童經(jīng)過成長直到成熟，漸漸懂得詢問“這世間情為何物”之后，迎來了親身品嘗愛情的機會。然而，人的心智之慢慢成熟，也不可免地讓愛情摻雜了清晰可見的雜質(zhì)，比如金錢、地位、權(quán)力等。這些既是雜質(zhì)，也是誘因，誘惑人們在世俗的強大壓力面前，妥協(xié)、低頭、黯然無語、默默退卻，把愛情棄之如敝屣。

其實，再準確生動的文字也無法真實完整地還原當年的情感世界，最多是一種努力，一次嘗試。陸陽的《情愛民國》既是一次有益可貴的嘗試，也是為現(xiàn)世敲響了一次振聾發(fā)聵的警鐘。真正的“風流”在于有情，在于多情，在于為了真情，意念堅貞，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此書的副標題為“民國文人的婚戀微記錄”，“微記錄”是一種片段式的寫作，一個一個簡短的片段有機有序地串聯(lián)起來，成為一本并不滯重的書。作為讀者，隨時可以開卷閱讀，隨時可以擱置離開，大可輕松隨意，于輕松隨意中瞥見民國最動人的一道道風景。此書并不高舉一味高舉溢美頌揚的大旗，而是如實地講述了他們的悲歡愁苦，他們的不堪與不足，甚至他們的淺陋與粗鄙。因而，貌似微小，洞見真實之后，方顯其大。蓋上書本，民國的愛情風煙在眼前飄過，在心底溜過，讓人對現(xiàn)世有了新的啟發(fā)，新的認識。私意以為，這本書的出現(xiàn)，真是一件功德無量之事。

從某個角度來說，亦可以把《情愛民國》看做是現(xiàn)代版的《世說新語》。當然，《世說新語》已是不可動搖的經(jīng)典，而《天性風流》還有待于讀者與時間的考驗。所謂“新語”，在于突破常規(guī)之言，在于言人所未敢言，未必驚世駭俗，卻發(fā)自肺腑。這樣的文字，《情愛民國》中亦所在多有。

章太炎在被問及擇偶標準說道：“人之娶妻當飯吃，我之娶妻當藥用。兩湖人甚佳，安徽人次之，最不適合者為北方女子，廣東女子言語不通，如外國人，那是最不敢當?shù)??！边@是一份民國“新語”，“娶妻當藥用”，既顯示出他視學問為生命的風格，更顯示他獨特怪誕的個性。一九一八年的李叔同，作別春山淑子，登上一葉小舟，離岸而去，頭也沒回。此舉之絕，未有任何之修飾，令后人不勝唏噓。與凌叔華有過一段情緣的武大外教朱利安臨死的時候，喃喃自語道：“我一生想兩件事——有個美麗的情婦；上戰(zhàn)場?，F(xiàn)在我都做到了?！鄙馁|(zhì)量從來不以長短來衡量的，朱利安壽命雖短，然此生無憾矣！“楊季康與錢鍾書交好以后，給費孝通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贝诵攀切鏁?，宣告自己擁有了甜蜜的愛情。讀過《我們仨》之后，方可體會楊絳當年簡單明了背后的用情之專注！

兩書之類似，既有片段式的敘述中展示中的人物個性，更有相類似的亂世背景，以及從那個時代中走出來的一群令人難忘的亂世英才，他們在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之余，或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或多情卻似總無情；或君問歸期未有期，或相見時難別亦難。

我忘不了沈從文在致心上人的信中之款款深情，“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边@個瘦弱的湘西男子，文詞婉轉(zhuǎn)細膩，在嘗過愛情的“甜酒”之后，也在《邊城》里給讀者留下了無邊無際的美麗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