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再年少的我遍求四方,太多時候是希冀可以一勞永逸,歲月蹉跎中,直奔主題地拂去歲月的塵垢,直面未見涂飾的心靈。三十年前,一列火車??吭谝粋€很普通的站臺——漳平新橋鎮(zhèn)一個叫麥園的小村莊,我的二姑丈拖家?guī)Э诘诌_一戶陳姓人的家,住進了村子里那座掩映于青山綠水之間的普通民房里。
我的二姑丈只上到小學五年級就因家境貧寒輟學了,但他硬是咬著牙一邊打工一邊自學,取得了“工程師”資格,當起了包工頭。再后來,三姑姑和小姑姑兩家都投奔二姑父去了。三姑姑一家在麥園開了小飯館,小姑姑是個出色的裁縫,依山傍水的麥園村便成了我兒時的天堂,吃穿不愁,快樂無憂。
如果說孤獨是有顏色的,我想一定跟黃昏的顏色差不多。二十年前,鐵路線上穿行的綠皮火車,只有慢車才會在那個小站???。當年,從老家出發(fā),要坐上7、8個小時才能到達麥園。那些年的夏天,一放暑假,奶奶就會帶上我和妹妹,坐著綠皮火車去姑姑家,火車的車窗外總有滿眼的綠,淺綠、碧綠、深綠、墨綠,層層疊疊。正是山花爛漫時,車窗是個流動的畫框,山坡像是一塊巨大的毯子上綴上了詩意的白。記得我們每次到達那個小站的時間都是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二姑丈的房東是鐵路線上的護路工人,我們叫他“陳伯”,卻稱呼他的妻子“陳嫂”,幾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這樣叫“陳嫂”。她是個很和善的人,平日里養(yǎng)雞、喂鴨、養(yǎng)豬、種菜,忙忙碌碌,我很少看見她停下來休息。
陳家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她的女兒和我同歲。陳嫂一家總是用極大的熱情歡迎我們的到來,那時,她家的院子里就會擠滿大大小小十幾個孩子。一到吃飯時間,就熱鬧非凡,姑姑總是要煮了幾大鍋飯,一大桌子菜,陳嫂也總是煮好幾大盆菜,吃飯的時候,陳嫂總會端上幾盤菜放到姑姑家的飯桌上,梅菜扣肉、釀豆腐或者蕨菜炒肉絲什么的。
十多歲的年紀充滿了轉瞬即逝的熱情和厭倦,腦子里全是大而空洞的想法,既簡單又真摯,還免不了有些淺薄。陳家的大兒子上大學去了,陳家的二兒子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孩子王。他帶著我們一群孩子走東家,逛西家。一群孩子跟著他上躥下跳,上樹掏鳥窩,下水撈魚蝦,中午的太陽曬燙我們年輕的臉。回家后,頭頂?shù)娘L扇緩慢地轉動著,帶出一陣一陣炎熱的風。他飛快地把陳嫂泡在井水里的仙草取出來,放進一個透明的玻璃碗里,用小刀橫橫豎豎胡亂地切上許多刀,加了涼開水和少許蜜,攪動幾下,他總是把調制好的第一碗仙草凍遞給我,這也許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能為另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做的最好最難忘的事情了。他從來不在乎近旁弟弟、妹妹們急切的目光。我總是接過來,然后又把碗里的仙草勻給了最小的表弟和表妹。多年后,那些看起來巨大無比的幸?;蛘咄纯啵洃浕蛘咄鼌s,功業(yè)或者遺憾,無一例外地隱藏在某些細小的情節(jié)背后,有些記憶一旦進入經度與緯度的坐標,一旦置于高空俯視下的目光,就會在陽光下消弭無形,在寂靜之間毫無蹤跡。
茉莉花靜靜地在陳家門外的空地上綻放,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日子從指間悄悄劃過,很快又到離開的時間了。我是很害怕坐綠皮火車的。當年火車還沒有經過幾次提速,特別是慢車,前行的速度十分緩慢,車上總是有股難聞的氣味,令我頭昏眼花,7、8小時的車程于我而言是煎熬。在麥園的很多夜晚,我都會做同樣的夢,夢見自己睡著了,奶奶把我抱上火車,我醒來時,已經到家了。但夢終究是夢,半夢半醒之間,有一種陌生的情感在我心里滋長,就好像陳家院子外的野花野草隨處生長。
夏天的午后,風雨稍歇,水淋淋的石板閃一片薄光,樹上的枝葉東仰西伏筋疲力盡,地上有零落花瓣,草葉都掛著亮晶晶的水珠,連草叢里的蛛網也掛上了三兩光點。離別的時間將近,我們再次朝山里進發(fā),很快來到一眼泉水邊,弟弟、妹妹們在淺水里嬉戲,我找了一塊大石頭坐下,像一個捉迷藏的孩子沉湎在童話世界里。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靠近了,遞給我一只鮮潤欲滴的野果,很認真地說:“長大了,我要去開火車,我要把火車開得很穩(wěn),絕不讓你暈車。”一枚嫩青的葉子垂在我的腮邊,我轉過臉去,看清水微波。
我們在水邊坐了很久,時間矯情得忘乎所以,透過近旁梧桐樹的枝丫可以看見一點點橙紅的晚霞。
如今的我并不孤獨,每天忙完工作,就是喜歡一個人待著,讀點書,嘗試寫點文字,安慰自己,安慰時間里的空白,證明那些往事并不如煙。隔著玻璃望著街角,許多年過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村莊的印象始終詭異地停在那一刻,蒼涼里面有一點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