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徹底這么盡興,一整支族群的女性把羞怯演繹得如此步調(diào)一致,此前是無從想像的。面對鏡頭,她們最經(jīng)典的動作就是埋下頭雙手捧上臉龐,像一兩歲孩童那樣以為,自己看不見了,就算是躲好了藏緊了,也就避開了與害羞沾邊的所有問題。
那天,我們的兩輛車穿行青海南部的澤庫草原,看到路邊草坡上立有兩頂黑帳篷,起風(fēng)了,女人們正忙著拴牦牛??次覀兺\囎呓腥藗兎畔率掷锏幕?,先打起了招呼。青海師傅和牧民搭訕問話的當口,一頂帳篷黑洞洞的門口紅衣一閃,探出半張朝外窺覷的小卓瑪圓臉,眾鏡頭警覺抬起,興奮地聚攏上去。
眾人歡天喜地的勁頭感染了年輕的爸爸,這位友善好客的牧民走過去,手臂托起小卓瑪雙腋,把她從幽暗的帳篷里提起放到門簾外。猜測過去,小卓瑪是睡夢里被帳篷外的聲音吵醒,神色還有點懵怔,兩腳拘謹?shù)貎?nèi)八字臨風(fēng)立著,皮靴頭彼此搓蹭。草原的風(fēng)拂起她頭頂?shù)膩y發(fā),一只小手草原鼠受驚那樣躲閃進另一條藏袍的袖筒里取暖,又本能舉起雙臂遮攔上臉。一陣雨點般的快門聲后,小卓瑪歪頭從雙臂后探出臉來,用那雙還有點惺忪的瞇眼偷看前方動靜。也許是發(fā)現(xiàn)一圈鏡頭還包圍著自己,那場面讓她覺得好搞笑,啟嘴露出五六歲孩子才有的缺齒。閃光燈再次亮起時,她的小手掌又迅速和埋下去的臉頰合攏,藏起了那雙好奇的睡眼。
事后看照片,總是感覺到小卓瑪在風(fēng)中微微抖顫,低頭垂眼簾抿嘴角,一幅茫然無辜的神態(tài),就有一次次的內(nèi)疚襲上心來,每回都是那童稚的一笑救了我。我沒由來想起菩薩形象,它們從來都是這樣半垂眼簾,唯恐如炬目光讓蕓蕓眾生無地自容;而薄薄的眼簾,對小卓瑪來說,只是抵擋世俗進入心靈的門檻。
記得在郎木寺,看見一位老太太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我們路過舉機便拍,與此同時,她側(cè)身縮緊身體,雙手把汗巾緊捂上臉。晚上在住地回放,隱約感覺汗巾后面的那張臉不是很情愿,告誡自己這樣的事要少干。
同行魏兄酷愛人物攝影,且經(jīng)驗老道,常常有偷襲目標的即興發(fā)揮。若爾蓋賽馬會的草原上,他那雙畫家出生之眼,盯上了白口罩下的一對美目,不知如何花言巧語,以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詭道,和她身邊的伙伴聊上了,獲得“經(jīng)紀人”準許信號后,進而得寸進尺,佯裝不解風(fēng)情狀,憨憨問其同伴,她嘴邊是不是有疤呀,干嘛把臉遮起來。只言不發(fā)的“美目”其實耳朵沒閑著,為了證實魏兄胡說八道,當事人快快除去口罩,一張完整好看的臉龐攤展在天光之下。大凡美女總是質(zhì)地冰冷,皇帝女兒那樣拒人千里。自以為是的結(jié)果,正中拍攝者下懷,魏兄相機里的人像從來是笑得越燦爛刪得越狠。
免不了有未遂之時,那是在和日石經(jīng)墻。當著聊得彼此都很開心的藏胞,魏兄的“定焦”逼上去,欲拍其妻頭飾特寫。那婦人如臨大敵,死活不從,羞赧萬分中左躲右閃,臉一次次往低處躲避,眼看就要把頭彎到摩托車后輪去了。見此情形,她老公和我們一起大笑起來。最后,她干脆跑上草坡坐下,遠離鏡頭是非。
這讓我回想起去年東出阿里南線時,在仲巴縣霍爾巴鄉(xiāng)國道旁姐妹茶館的情形。當時有憨厚的藏族司機扎西做我們翻譯,加上是你來我往的生意關(guān)系,還有性格開朗、上著小學(xué)六年級的妹妹尼瑪拉姆,白藏房里彼此對話的氣氛相當輕松融洽。只是在魏兄問及18歲的妹妹有無男朋友時,就見尼瑪拉姆黧黑的臉上,兩頰高原紅再被重上了一層色彩,飛快地雙掌遮臉,俯身羞笑不已,還不忘推卸棘手難題,朝姐姐那邊聳肩,你問她。姐姐拉珠文靜靦腆不多語,是個羞而不怯的角色。魏兄得知姐姐嫁了個走南闖北的司機,就問你愛不愛他。這話叫扎西搬運也難于啟齒,頂不住魏兄的嬉皮笑臉,步步緊逼,他只好支支吾吾開了口。豈料拉珠果敢異常地說愛,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聲音落下,她也羞臊難當,雙手捂臉趕緊藏起來,伏在屈起的雙膝上笑得肩背顫動。
環(huán)境和習(xí)俗使她們沒有表達心思的可能,特別是感情話題,長期包裹在不受外界侵擾的心底,嬌嫩而羸弱,一經(jīng)陽光拂照,自然青澀得很;眼睛向來是心靈的窗口,倘若不遮藏起來,情何以堪呀。
藏地高原不僅山川阻隔,往來不便,而且幅員遼闊,地博人稀,除了佛事節(jié)慶、民事活動之外,人與人接觸交流的機會極其有限。長期以來,約定俗成的家庭分工,使藏族女性的生活半徑、接觸面更是窄小得可憐。特別是廣袤無垠的牧區(qū),年復(fù)一年面對的是亙古不變的自然——那些被外人稱為壯美無言的山川,遇上陌生人的幾率比看到的珍稀動物還要少。一旦外人進入她們的生活圈,向來寧靜的生存環(huán)境仿佛一泓幽潭見風(fēng)起漣漪,是那樣快速地收縮自己,就地小心翼翼把自己封閉起來。倘若察覺到對方并無惡意,就有了羞怯怯的笑。這種幾盡純粹的笑意是人類在混沌之初與身俱來的,面臨一切只會憑本能、使出渾身解數(shù)釋放友善,后來目睹猛獸兇禽咬斷同伴脖頸,鮮血四濺、一命嗚呼的災(zāi)難后,尖叫和恐懼才開始附體。
每支民族在進化早期,無一例外都上演過相機攝魂的故事,但在今天,也許藏北草原無人區(qū)邊緣地帶,牧民還可能延續(xù)這樣的傳說。高原熱的這10多年來,318國道車多人眾,堪稱旅游黃金道。一條川藏公路把大山叢中人蹤罕至的村落攤晾出來,牧民們耳濡目染,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合上現(xiàn)代社會節(jié)拍。三年前,我們就親歷了無意中拍照、多出了風(fēng)景之外的東西,被一少女理直氣壯討要20塊錢的事。如此經(jīng)歷,足以成為上述理由的注腳。
同樣的事情還發(fā)生在阿尼瑪卿神山的窄道上,我們的越野車和馱隊相遇,早早地,騎在馬上的人已爬上路旁的坡地避讓。看其中一女子衣飾鮮艷亮麗、英姿颯爽跨于馬背,眾相機紛紛伸出車窗。卻見那女子一手執(zhí)韁一手捂住大半張臉,仿佛自己不慎被陌生人辨識出美艷,自顧自先忍俊不禁,然后在無限的難為情里花枝亂顫,腰身越笑越酥軟,讓人擔(dān)心要栽下馬來。赴玉樹那天,看到路邊有位藏女手提塑料袋,依之前經(jīng)驗,是守株待兔賣草原蘑菇的。停車買罷所有的白菇,同行阿潘道和你合個影吧,說話間手已輕搭上人家肩膀。藏女低頭垂眼皺臉,羞臊之極,抑制不住地笑,拼命縮緊肩膀,情急里還吐出了舌頭。
依行走藏區(qū)三年來的經(jīng)驗,只要對方露出笑意就是認可被拍攝。遵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至理名言,先有你來我往的交流,哪怕扯扯今天的天氣,也能拆除一部分“怯”的籬笆;至于羞的天性,顯然沒有好招數(shù)。有可能我們舉起相機的模樣,在人家看來就是件非??尚χ?。
面對藏族同胞,兩位青海司機身上,好像天生就流淌著軍閥馬步芳的匪氣,總是無所顧忌,主動出擊,甚至發(fā)展到膽大妄為。我們在澤庫草原路邊剪羊毛的草場上和牧民打成一片時,有位頭上梳扎眾多碎辮子的小姑娘在一旁圍觀,青海師傅看大家伙對她的形象興趣十足,就上前說著笑著強扯掉人家頭上的太陽帽。小姑娘羞澀勁過后,居然若無其事,笑臉盈盈隨便大家咔嚓。前往阿須草原時路經(jīng)一處村莊,我們看到路旁水池邊有位藏女,怕沾濕裙裾翹臀洗青菜,青海師傅不知和她嘟噥了句什么話,惹得那藏女老羞成怒,嗔叫著手里的菜梆子帶著水就追上了車頭。
在青海同仁縣郭麻日古寨深窄的巷道上,迎面遇上一位躲閃著鏡頭的老婦人,我比劃著相機說要拍她,明白意思后,她手指自己癟嘴,像是說沒牙了不好看什么的。這是我在藏地第一次明確獲得不想被拍的充足理由。
當然,也有以身一試、直面鏡頭的,那舉動堪稱英勇無比。常常是先藏在大人身后鼓足勇氣,大笑著跳將出來,英雄就義那般。經(jīng)歷了這些,就想,照相機鏡頭做成槍炮形狀頗有不妥,在人類原始記憶里,它可是會傷人的;而突出的鏡頭就如放大的眼睛盯著人瞅,被它對著的人當然是能避則避,能躲就躲。
前不久,在香港著名的星光大道上,看有“果粉”端著Ipad拍照片,給旁人的感覺是一門心思埋頭做著自己的事情,和別人一概無牽扯。拍攝姿勢挺搞笑,卻能麻痹很多人的警覺心理。倘若沒有自戀毛病,沒有周遭環(huán)境的影響,獨自一人要羞澀起來也不那么容易,眾目睽睽才是一切羞的酵母。如果學(xué)著也那樣端上高原藏區(qū),目不旁視,迎面的藏胞肯定會有更多一份的安全感。這樣,無疑就定格了更為放松自然的高原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