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美曾氏“番仔樓”舊事

閩南人早有“通番”的歷史，明朝月港成為通商港口，大批閩南人漂洋過海到南洋。他們中一部分人往來于這條海上“絲綢之路”，成為早期的“海商”，也帶動一股閩南人下南洋的移民熱潮。差不多與流傳村郭有品創(chuàng)辦“天一總局”同時，角美鎮(zhèn)東美村的曾振源家族已在南洋創(chuàng)下輝煌的經(jīng)商業(yè)績，成為名商巨賈。而曾振源和東美“番仔樓”有一段傳奇故事卻鮮為人知。

賣田螺 四塊銀元下南洋

曾振源的傳奇故事得從四塊銀元說起。

十九世紀中葉，閩南“石角東”一帶，有許多人到南洋闖蕩謀生。東美村墩上社有一個靠賣田螺度日子的少年叫曾振源，他聽說鄰近的流傳社、楊厝社很多人去了南洋發(fā)了財，寄回白銀起了大厝，還娶了水女人做老婆，心里就癢癢的有闖南洋的念頭。曾振源的外婆家在滸茂溪州社，聽大人說過有個娘舅去了南洋，決定去探聽個虛實。那天正好是溪州社七月普渡日，他沒和家人告別就出了門。從東美社到溪州社隔著三條溪，二十多里路，為了省渡船錢，他竟然泅渡三層溪，找到外婆家。聽小外甥想去南洋打拼掙錢，小舅拿出四塊銀元給曾振源，還寫了封家書和南洋娘舅的地址。曾振源就這樣揮別故土，搭上去南洋新加坡的輪船，輾轉(zhuǎn)找到南洋的娘舅，開始了南洋的謀生。

當伙計 賣命掙下首桶金

曾振源在新加坡開始做的是貨棧學(xué)徒，老板是個當?shù)氐姆抛?，開店販賣各色貨物。自有了這個“唐山”過來的年輕伙計打幫手，貨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幾年下來，這個“唐山客”就開始給老家寄錢，身邊也積累了不少銀兩。番婆子也很滿意，不僅放手讓他獨當一面做生意，還張羅著給他找媳婦，想留住這個小伙計。但曾振源人在南洋心在“唐山”，只想攢下更多的錢回老家蓋房子娶妻生仔。

番婆子的生意做到了安南（今越南）、緬甸、暹羅（今泰國）和臺灣等地。

有一年，正值海上臺風(fēng)季節(jié)，暹羅、安南那邊傳來消息，新加坡的貨物到那里可以賣到好價錢，很多商家因為風(fēng)險太大而望洋興嘆。番婆子找來曾振源說，敢不敢押貨去賣，說如果把這趟貨物及時送到目的地，賺的錢對半分。曽振源本來就是個耙田螺的窮漢子，聽到有這么個發(fā)家致富的大好機會，就滿口答應(yīng)下來。

貨船起帆之后，航行到半途，烏云滾滾，熱浪灸人，眼看臺風(fēng)即將襲來，船上的每個伙計心頭都籠罩著葬身大海的悲哀?？耧L(fēng)呼呼直刮，大船搖晃傾斜，甲板上大公也不知所措，叫船工請曾振源做決斷。此時，曾振源正無奈地在船艙底下吃餅干，心想死后也不能做餓鬼，把剩下的餅屑也吃得精光。那個船工見曾振源沒理會，氣得跑上甲板大喊，“胡兄吃餅屑哩！”

因為曾振源留著胡子，大家平時都叫他胡兄。風(fēng)聲太大，大公聽為“胡兄走丙戌”，趕忙拿起羅盤調(diào)整方位，下令船工壓低大帆轉(zhuǎn)向，迎著風(fēng)頭而去。所有船上伙計大驚失色，船往風(fēng)頭沖不要命了！也該是曾振源大富大貴，船掉頭行走了一段，沖過一波又一波惡浪之后，居然風(fēng)平浪靜，貨船平穩(wěn)前行，沒幾天就把貨物送到目的地貨棧，掙回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

番婆子沒有食言，分了一半銀兩給曽振源。曽振源用這筆生命換來的錢開了間貨店，取名“豐源貨棧”，開始走上自己的經(jīng)商之路。曾振源聰明睿智，忠厚誠實，他秉承閩南人刻苦耐勞的打拼精神，吃苦耐勞，拓展生意。當?shù)亻}南僑民，親不親故鄉(xiāng)人，他們給豐源商號帶來很多關(guān)照和商機。十數(shù)年時間，曾振源馳騁商界，商務(wù)涉及貿(mào)易、航運、典當?shù)刃袠I(yè)，伙計幾百人。豐源商號在新加坡之外，菲律賓、印尼、泰國、越南、緬甸以及廈門、廣州均有分號。后來，事業(yè)發(fā)展到鼎盛時期，曾振源父子又組建了“豐源航務(wù)局”，共有29艘輪船，較大型的輪船就有13艘，成為新加坡首屈一指的航運巨頭。

回故里 巨資打造“番仔樓”

掙了大錢以后，曾振源終于實現(xiàn)了衣錦還鄉(xiāng)、娶妻生仔起大厝的夙愿。曾振源先是在東美墩上社起了座三進式大宅，是典型的閩南風(fēng)格燕尾大厝，因墻壁粉刷成黑顏色，故稱“烏煙厝”。烏煙厝前后三落共39個房間，石埕、石桌、花窗、隔屏等都是上等石料、木料做成，庭院古樸，精致高雅。曽振源成親后，曾氏元配夫人生育曾福全（人稱金安仔），曾福禎（人稱銀安仔）。后來曾振源年紀大了，就由曾福全統(tǒng)領(lǐng)新加坡商務(wù)。

曾福全年輕能干，處事穩(wěn)妥，事業(yè)蒸蒸日上。豐源商號在南洋各地以及中國東南沿海名聞遐邇，東美曾氏成為閩南的巨商望族。曾振源、曾福全父子決定斥巨資在家鄉(xiāng)再建一座中西合璧的莊園，即后來的東美曾氏“番仔樓”。

當年為了建造“番仔樓”，曾氏真是耗盡心思。先是請了在南洋的西方設(shè)計師設(shè)計圖紙，后又請中國的風(fēng)水師擺羅庚看風(fēng)水。曾氏“番仔樓” 整體布局為三橫三縱凹形格局， 坐南朝北，共有九十九個房間，建筑面積四千多平方米，占地九畝。前排中間是座閩南兩進式祠堂，是曾氏祭祀祖先的地方。大門上方有“曾氏家廟”字樣，兩邊有一副石刻對聯(lián)：“祖澤綿長距魯國已七十五世，廟貌壯麗冠薌江廿八九都”，描述曾氏的祖籍身世和家廟的精致壯觀；家廟門前的石鼓、石墩，上方的都是用上等青石打磨成的；家廟的正面兩側(cè)有兩個五尺直徑的圓形花窗，也是用上等青石鏤空雕刻，雙面均為仙鶴祥云圖案，相互對稱。據(jù)說當時為了讓工匠們精雕細琢，家廟的石雕工錢是用雕鑿出來的石粉稱重去領(lǐng)取等量的白銀，堪稱石雕藝術(shù)精品。家廟正廳上方，懸掛一個橫匾，上書“曾浦堂”，是光緒年間曾氏在黃河發(fā)水災(zāi)時，賑災(zāi)有功，清朝皇帝賞賜的。家廟的大小橫梁彩繪中國民間傳說故事，鏨金嵌銀，美輪美奐。家廟前有一月池，收集雨水，種養(yǎng)蓮花，池水通過一座水閘，還可以和外面的河道相連，通向九龍江。

家廟兩邊是兩進式平房，中間有天井，栽花種草，為主人養(yǎng)老寓所。向外兩側(cè)建東賓摟、西賓樓兩座西式樓房，稱為“東樓”和“西樓”，供會見中外來賓，或作客房。樓下面設(shè)計有通風(fēng)洞，涼爽透氣，即使是閩南梅雨季節(jié)，室內(nèi)也依然舒適干燥。

家廟和主人寓所后面，有一座白色樓房，稱中樓，南洋式風(fēng)格，上下兩層，供兒媳子孫居住，也叫“媳婦樓”。中樓每層計有三個門戶十五個房間，每個門內(nèi)四室一廳，上下對稱。前后均有條走廊，走廊構(gòu)筑為半圓拱柱，壁面線條錯落有致，浮雕、花鳥點綴非常工整別致。樓房外墻裝飾用的花瓷磚，據(jù)說是英國制造的，由南洋專船運回，雖歷經(jīng)百年，仍色彩鮮艷，富有西式情調(diào)。建筑樓群的通氣窗采用生鐵鑄造，十分牢固；磚塊是特制的，又厚又硬，每個足有十幾斤重；墻體粉刷據(jù)說摻進紅糖水，鋼釘打不進去。東樓、西摟以及“媳婦樓”主廳，均設(shè)有西式取暖壁爐，壁爐的煙囪像兩只耳朵立于樓的屋頂，平時作為樓內(nèi)通風(fēng)管道。

后摟為中式紅磚樓房，和中樓以廊橋相連，作為膳房。再后面有花園、水井、糧庫、柴火房等。東西兩側(cè)還建有雙層配套樓房，供丫鬟、長工居住，并有通道連接前樓和中、后樓，便于伺候主人。前樓、中樓、后樓之間地面，采用“泉州白”石板鋪成，整齊劃一。樓與樓之間均有騎樓、走廊與通道連接，出入不受雨淋日曬，既適合族人群居的舒適、通暢，又能獨立成戶不受干擾。

整座“番仔樓”莊園還配有地下排水系統(tǒng)，石板通道下面設(shè)計有三縱三橫排水溝，若有小球落入溝中，不論在哪個角落掉落，下雨天或大水一沖，都可以在家廟前的月池中找到。

在“番仔樓”最后面有個風(fēng)力抽水機房，大型風(fēng)輪帶動機器把水從深井里抽出來，儲存在樓頂水塔，井水通過錫鑄的管道再通向各座建筑。一百多年前“番仔樓”就有自來水設(shè)施，堪稱稀奇。

曾氏“番仔樓”1893年開始籌建，1897年8月開工，1907年10月竣工，歷時十四年，共耗費白銀二十多萬兩。落成后的曾氏“番仔樓”，布局嚴謹、氣勢恢宏、工藝精湛、流光溢彩。落成之日，正好是金安仔夫人生日，曾氏家族在“番仔樓”連擺三天筵席，大宴賓客，整個東美社男女老少盡情品賞，至今傳為佳話。

樂善施 榮華富貴神仙眷

曾振源出身農(nóng)家，少時窮困潦倒，但據(jù)考證，曾氏為孔子弟子曾子（曾參）的嫡系傳人，曾氏家廟對聯(lián)“祖澤綿長距魯國已七十五世，廟貌壯麗冠薌江廿八九都”，光宗耀祖、揚眉吐氣，充滿著名門之后躊躇滿志的自豪感。曾氏成為巨富之后，不忘憂國憂民， “番仔樓”竣工后，時值黃河泛濫，樂善好施的曾氏家族捐贈大量銀元賑災(zāi)，深得朝廷贊賞，賜匾“曾浦堂”，該匾懸至今掛于曾氏宗祠上方。曾振源因多才善賈，熱心公益，深孚民望，曾被清朝朝廷封賜五品爵位。曾氏還在南洋出資捐助華人子弟學(xué)校，據(jù)傳廈門博物館亦是曾氏族人捐資助建。

曾氏族人自詡來自孔孟之鄉(xiāng)，名門之后，十分注重書禮傳家。漳州一代名師王作人的父輩都曾在曾氏家族做過私塾先生，教習(xí)曾家子弟讀書習(xí)字。曾振源親生兒子曾福全子承父業(yè)，繼續(xù)在新加坡經(jīng)商，這個被稱為金安仔的富二代，在“番仔樓”就娶有五房妻妾，其弟銀安仔留守家鄉(xiāng)，也有幾房妻妾?！胺袠恰钡母鞣刻疸y珠寶無數(shù)，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為躲避日本飛機轟炸，逃往鄉(xiāng)下，有人居然在遺落的枕頭里發(fā)現(xiàn)金條十數(shù)根。“番仔樓”的伙計、丫鬟最多達到近百人，曾氏子弟綾羅綢緞，錦衣玉食，早上有燕窩，晚上有參茸，夫人、小姐三寸金蓮不出門戶，在莊園里享盡人間富貴。據(jù)說一個丫鬟如果一大早開始開窗門，到午后關(guān)窗門，整整要一天時間。鄉(xiāng)人為了要看看“番仔樓”里的美人，總在中午時分偷偷等在莊園外眺望，這個時候是夫人、小姐往膳食房就餐的時間，飯后偶爾會在二樓走廊小移蓮步，正好可以一睹芳顏。

失英才 南洋歿命家道落

正當曾氏族人在“番仔樓”無憂無慮享受神仙般日子的時候，忽然南洋傳來噩耗，掌家人曾福全在新加波突然死亡。南洋伙計來信要其弟銀安仔速速前往料理后事，掌管南洋事務(wù)。聽到長兄金安仔突然不明不白死亡的消息，銀安仔一時悲痛欲絕，六神無主。此時，曾氏大管家正在龍巖辦事，銀安仔決定等他回來再一同前往新加波。等到銀安仔和大管家到達南洋，已是人走茶涼，又是人生地不熟，豐源商號早已改幟易主，只留下一份巨額遺產(chǎn)。曾振源、曾福全父子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十年積累下來的巨大資產(chǎn)和家業(yè)，就這樣頃間縮水散失、土崩瓦解。銀安仔把曾氏家族的所得資產(chǎn)折換成銀元，心情沮喪地回到家鄉(xiāng)。之后，銀安仔不擅經(jīng)營，又熱衷政治，在北洋政府花巨資買了個財務(wù)官虛銜，后來被北伐軍抓去坐牢，家族用巨資營救才免于一死。1932年4月紅軍進漳時，他又資助紅軍，讓紅四軍在“番仔樓”進駐過一段時間，到紅軍撤出漳州，銀安仔即被國民黨軍隊張貞所部以“通匪”罪抓走，在漳州“馬肚底”當眾槍斃。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曾氏家族就此一蹶不振，家道式微。據(jù)說，當天槍斃銀安仔曾福禎時，唯有他的三姨太和大兒媳不畏強權(quán)，在漳州城里設(shè)壇路祭，收尸入殮，圍觀群眾成千上萬，唏嘆不已。

后來，金安仔長子曾應(yīng)侯從南洋回到東美，用私攢下的兩萬多元紅包錢，置地買田九十余畝，種植柑橘、龍眼樹，又在廈門中山路開了間“豐美商行”，但到土改時，所有物業(yè)盡數(shù)充公。

讓東美鄉(xiāng)人引以為傲的豪華莊園“番仔樓”，后來被征用做學(xué)校、糧庫，文革中，很多杉木、花磚、石板被盜被搶，其后十數(shù)年間又遭摧殘，瘋狂的盜賊把價值上百萬元一對的鏤空青石鶴云花窗挖走，連宗祠門口的石鼓、石窗等值錢的物件也悉數(shù)撬走，門口的月池被村民填成了停車場。金安仔的嫡系子孫則住在當年丫鬟長工住的房子，守著先祖留下的榮耀，打短工維持生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