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東北部宜蘭,與漳州同在一條緯線上,臺灣欒樹、國蘭和冬春時節(jié)的飄飄雨絲,是宜蘭給人的印象。釣魚島行政上歸屬這個縣,設治歷史200年。漳州籍人口占近九成。
在雪山山脈和中央山脈之間的蘭陽溪,從西南向東北蜿蜒入海,一路匯集來自兩大山脈的二十幾條支流,充沛的流量挾帶沖刷下來的泥沙,在下游河口形成的沖積扇,這就是蘭陽平原。
最初,蘭陽平原只是沖繩海槽中一段沉睡數(shù)百年的海底地塹,因為天地的造化,才隨地殼上升脫離滄海,又經(jīng)漳州移民近一個世紀的墾拓,終于成為今天我們所能看到的桑田。
18世紀70年代,一個43歲的中年男子只是漳州鄉(xiāng)間的一介普通的農(nóng)夫。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可能平凡地度過一生,但是命運讓他選擇冒險。當他來時,蘭陽平原只是一片荒野。20年后,當他辭世,蘭陽溪北岸開始有了今天的模樣。
這人被稱為“開蘭始祖”,他的經(jīng)歷是漳州移民的一個縮影。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他的名字叫吳沙。
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吳沙只是一個不起眼的農(nóng)夫,貧窮、卑下,中年娶妻,40歲得子,傳宗接代看起來沒有問題。但是,這個時候,除了多了鄉(xiāng)村郎中的女婿這一身份,吳沙的生活好像沒有別的起色。
他的家鄉(xiāng)——漳浦縣石榴鄉(xiāng)小山城人家墟,雖然四面環(huán)山,卻是南靖、平和、漳浦三縣交會之處,山外便是大海。明清時期,這里有過繁盛的海外貿(mào)易,那些殘存的糖寮說明這兒曾經(jīng)的商品經(jīng)濟活躍,因為信息靈通,人多不閉塞,出洋也是傳統(tǒng)的謀生方式。
在漳州度過大半生后,吳沙動身去了臺灣。43歲,對于一個普通中國人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收斂心性的年齡,但是對于吳沙,這似乎才是個開始。
這一年,是清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
早在吳沙入宜蘭前,宜蘭稱作“噶瑪蘭”或“蛤仔難”。噶瑪蘭人在蘭陽溪的出海口已經(jīng)生活了上千年。他們以蘭陽溪作腹地,駕著“艋舺”(獨木舟)在太平洋航行,與漢人互市。而西南山地的泰雅人長期與世隔絕,極其驍勇。
西方人注意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是1632年。一艘西班牙船因為颶風漂到這里,船員50人悉數(shù)被戳,這引發(fā)了西班牙人的報復行動,7處部落被焚毀,幾百個原住民被殺死,然后西班牙人在這里修建了城堡。
然后是1877年的牡丹社事件,兩艘琉球船又是因為颶風漂到這里。船員與牡丹社部落民發(fā)生沖突,結果,54人被殺死,其余12人在漢人的營救下逃生。日本政府借機出兵攻入牡丹社,并在臺灣建立都督府,準備久踞,由此引發(fā)中日兩國外交爭端。
因為地理和民風之故,到乾隆年間,當臺南、臺中、臺北已經(jīng)全面開發(fā),這里依然是一片荒原。
一直到18世紀末,噶瑪蘭才真正進入大陸移民的視線。
先民開墾最初集中在平原下游,到道光年間,才擴散到蘭陽溪兩個支流——宜蘭河和冬山河,最后擴張到泰雅人生活的西南山區(qū)。
這一切應該說是從吳沙開始。
吳沙到達臺灣時,漢人大規(guī)模的拓墾活動,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個半世紀,整個臺灣原野人流涌動,田地、果園、水圳,雨后春筍一樣出現(xiàn)。不斷涌入的勞動大軍和無法回家的異鄉(xiāng)人的墳塋,時刻考驗每一個人的身體和大腦的承受能力。不久發(fā)生的林爽文事件已經(jīng)顯示,一個跨越式成長的生機勃勃的新居住地正在因為生存壓力引發(fā)一系列社會矛盾而充滿風險。
吳沙最初的落腳點是淡水。然后,往淡水的邊荒之地三貂社與平埔人貿(mào)易。當年,這種行當叫“番割”。吳沙把從漢族商人那里取得的草藥、布匹、鹽、糖和刀具賣給部落,換回山貨,再轉賣給漢人。我們不知道他是怎么樣長時間生活在一個沒多少人愿去的地方,從事這么一種有些危險的職業(yè),能夠僥幸不死而且得到部落民的信任。到了五十幾歲時,他不再是一個離開家鄉(xiāng)的落魄的農(nóng)夫,而是一個有影響力的富裕的商人,因為“通番市有信”,又肯接濟漢人,平民吳沙的身邊已經(jīng)有了很多追隨者。
今天,在宜蘭礁溪鄉(xiāng)吳沙村中吳沙故厝所能見到的吳沙像,大抵是這個年齡的樣子——沉默無言、長髯及胸、額頭刻著歲月的印痕,眼神寫滿滄桑,以致我們弄不清楚這是一個宅心仁厚的長者,還是飽經(jīng)憂患的父親,抑或是一個統(tǒng)領上萬墾丁的領袖。
知天命之年,身體不再壯美,步態(tài)不再矯健,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遠行人或者可以回家,尋幾百畝地、建一處莊園,光耀門庭,看自己慢慢變老,或者守著稚子,看他們漸漸長大。
但是,噶瑪蘭平野萬頃,波光粼粼。仰望星空,星空燦爛;放眼大地,大地豐碩。掬一把蘭陽溪水,水中帶著甜意,一個出身貧困的富裕商人的人生恰如盛宴,身體正走向荒蕪,但生命才現(xiàn)華美。
1787年,吳沙把投奔他的200多個漳泉人、潮惠人集合起來,一人一斗米,一人一把斧,在三貂社附近的貢寮,鑿山、開河、伐木、修路、架橋、墾地。
一斗米,可以果腹;一把斧頭,可以搭寮。對于一無所有的新移民來說,這些最簡單的生活資料與生產(chǎn)工具,便是新生活的開始。一些年后,如果僥幸不死,他們將成為一棵大樹,他們的后裔,將成為大樹伸出的無數(shù)枝椏,那些活躍在政界、商界或者尋常巷陌的,都將因為他們的祖輩而榮耀。
不久,投奔吳沙的人已達上千,漳州人因為鄉(xiāng)親的關系,占了九成。人跡罕見的荒野,出現(xiàn)大片良田和果園,道路和車馬,打破山間的平靜,部落民和漢人也算相安無事。
這一年,吳沙56歲,離漢人輕易不敢走進的噶瑪蘭已經(jīng)近在咫尺。
隨后,幾個和他一起做“番割”的朋友——許天送、朱合、洪掌參加了進來,然后,又有淡水富戶——柯有成、何繢、趙隆盛的財力支持,而淡防同知何茹蓮的默認,使拓墾有了基本的條件。
1796年9月16日,大清帝國剛剛從乾隆年走入嘉慶年。
吳沙帶著一千多個漳泉農(nóng)民和三十幾個通曉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人,乘船抵達噶瑪蘭烏石港,合筑土圍,開墾荒地,這是噶瑪蘭的頭一個漢人村落,所以叫“頭圍”。
從此,頭圍有了媽祖的香火。
因為慶賀剛剛到來的嘉慶元年,或許,也為了祝福剛剛開始的拓墾,宜蘭的第一座宮廟取名慶元宮。
這一年,吳沙已經(jīng)65年,離貢寮試墾,中間又隔了9年。
9年,可以把熱情冷卻成冰,把生命挫成灰燼,而吳沙,則在專心做一件事,如果時間可以用來繡花,這時候已經(jīng)花團錦簇。
后來的事情證明,這個由青壯年作骨干的大膽的冒險行動所體現(xiàn)出來的老年人的謹慎與睿智是多么重要。
吳沙在長時間的準備后建立了一套嚴密的組織系統(tǒng)?!敖Y首制”是他們的組織形式。墾丁數(shù)十人為一結,數(shù)十結,為一圍,相互支援。小結首,曉事而資產(chǎn)多者擔任;大結首,以富強有力公正者擔任。土地墾成,眾佃公分,結首倍之或數(shù)倍之。
五六萬的墾丁就這樣被組織成一支勞動大軍。
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決策和籌資,在進入之前已經(jīng)完成;前進路線,已經(jīng)悄悄借打柴進山繪好;二百多個護衛(wèi),為推進的拓墾隊伍設防;每前進一段,就設立隘寮,派隘丁把守;山間的警訊,由這個隘寮傳遞到另一個隘寮,往往比襲擊者還來得迅速。而五六十個鄉(xiāng)勇在墾地穿梭巡防,經(jīng)費由墾丁負擔,每五甲(一甲11.5畝)為一張犁,每張犁,取銀元一二十元。溝通是必須的,三十個“番語”翻譯,可以用和平手段,把突發(fā)事件造成的危險降到最低。后勤補給,包括衣、食、住、農(nóng)具、種子、車馬,供應大體能做得有條不紊。
不過,沖突仍在預期中發(fā)生。結果,噶瑪蘭人失去了兄弟,漢人的首領吳沙也失去了兄弟,在一片悲傷中,吳沙回到三貂社。
今天,游人或者被那種民族融合后形成的多元文化趣味所傾倒,一些與那段歷史有關的蛛絲馬跡被發(fā)掘出來,作為有象征意義的符號,或者作為賣點。但是,對于那個時候,那些拼命尋找新的生存空間的人,對于那些努力捍衛(wèi)自己生活區(qū)域的人,他們的經(jīng)歷都有刻骨銘心的傷痛。
有一個變故改變了大家的處境。
據(jù)說嘉慶二年,噶瑪蘭人的村落發(fā)生了天花,在那時,這是要命的疾病,不過吳沙沒有心情等待人家滅族,好發(fā)展他的事業(yè)。他的妻子,那個叫莊梳娘的鄉(xiāng)村郎中的女兒,顯然也是個信仰媽祖的人,按照漳州民間處方把草藥熬制成汁送給番社。據(jù)說,有好幾百人因此幸免于難。這種仁義感動了噶瑪蘭人,他們劃出土地交給吳沙,雙方依照噶瑪蘭人的習慣埋石為約,互不侵犯。人們彼此爭端,因為善念終于化解。
這個故事有民間傳說的美麗,我們因為希望而相信它的真實。
我們不知道,這樣的感動是否迅速傳遍所有的少數(shù)民族部落,讓那些憤怒的臉從此有了蘭陽溪水一樣親和的表情。
但是,不管怎么說,當傳統(tǒng)的獵區(qū)變成農(nóng)田,傳統(tǒng)只能變成追憶。
吳沙再度入墾頭圍是良好的開始。噶瑪蘭人信守諾言,不再騷擾。吳沙因此廣招佃戶,用漳州的農(nóng)耕技術培育出墾區(qū)的豐登五谷。
頭圍成了漢人在噶瑪蘭建立的第一個村落,接下來,是“二圍”,然后是“三圍”……
那時的頭圍,因為農(nóng)事,人員驟增,街市繁榮,成了臺北、基隆商旅進入噶瑪蘭地區(qū)的中轉。光陰輪轉,又成了今天人們說的頭城。
頭城,宜蘭平原的第一座城鎮(zhèn),因為臨近蘭陽地區(qū)唯一的商港——烏石港,而與大陸、臺北貿(mào)易往來頻繁,盛極一時。
建于嘉慶元年的慶元宮,見證過它的繁華,供奉媽祖的香火和吳沙的那個時代一樣馨香濃郁。
那些閱盡風華的舊日的街,清代閩南樣式融合了日據(jù)時期的繁復雕飾,成排的紅磚店屋圓拱連綿,墻上依舊刻著昔日的商號標識。
我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吳沙而開始。
嘉慶三年十二月九日(1798),正是北風緊時,吳沙——噶瑪蘭墾荒者的老邁的首領生了一場病,去世了,三貂嶺貢寮——他事業(yè)的起始地,成了他的墓園。
這一年,吳沙67歲。
他的侄子繼續(xù)把土地開墾到整個蘭陽溪北岸。
43歲赴臺,56歲試墾貢寮,65歲入駐噶瑪蘭,67歲辭世,頭尾墾地6萬畝,如天假以年,還將發(fā)生什么?
嘉慶十五年(1810),噶瑪蘭墾丁已有5萬,其中,漳州人42000,泉州人2500,廣東人140,歸化的部落民38社,5500人。
嘉慶十七年(1812),朝廷設噶瑪蘭廳,墾地正式收入大清版圖。
光緒元年(1875),噶瑪蘭廳改宜蘭縣。
今天的宜蘭,棋格狀的田野,嫩青水綠,魚池散落其間,像一方方明鏡。村舍參差,錯落有序,宛如桃源。與它一山之隔的臺北,卻是繁華的都會。目光盡處,雪山山脈和中央山脈在這兒收口。地勢低平的沿海一帶,公路兩側,一面,是起伏不定的山巒,白色的鳥影,時隱時現(xiàn);另一面,是無垠的太平洋。驅車奔馳,一路印象,山水宜蘭。
吳沙辭世后的第63個年頭,因緣際會,他的一個叫陳輝煌的漳浦同鄉(xiāng)來到這里,因為身為泰雅人叭哩沙酋長的岳父的幫助,花了近30年的時間,又把蘭陽溪南部全部開墾。
這個時候,距吳沙貢寮試墾,已有80個年頭。
從此,宜蘭,成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