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xué)家嘛,行為舉止難免怪異,主動站到世人的隊(duì)伍之外,也許是為了更準(zhǔn)確的觀察人與人世。
赫拉克利特尤其怪異,生性孤傲,不屑與任何人為伍。成群的是羊,獅子和老虎都是單只兒的。這頭公元前六世紀(jì)的獅子拒絕了愛菲斯城邦的王位,一走了之,成全弟弟。
世間還有什么能入他的眼呢?王位他不要,家室也沒有,著作藏起來,只身躲在阿爾忒彌斯神廟周圍,跟孩子們一起玩骰子。一城人跑出來看他的熱鬧,他流露輕蔑:“無賴,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這不比跟你們一起搞政治正當(dāng)嗎?”人世早已更替,神廟亦成廢墟,經(jīng)得起時間的唯有智者的箴言。
赫拉克利特輕巧地否定了一切:擁有不過是不相信這世界有永恒的東西存在?!笆朗聼o常啊”,人難免這樣感慨,“以無常當(dāng)?shù)装宓娜松惺裁匆饬x呢”,哲學(xué)家以回答此問題為業(yè)。在無常背后尋找一個主宰,在變化之上尋找一個不變,這是很多哲學(xué)家的解題之法。但赫拉克利特不,他說無常背后還是無常,變化之上依然變化——“世界是一條永不止息的河流,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去,甚至不能一次踏進(jìn)去,因?yàn)樵谔みM(jìn)的瞬間它已發(fā)生變化。”除了變化,一無所有。比如人吧,名字還是昨天的名字,身份依然昨天的身份,誰知道一夜之間有什么事件已在他的心靈上留下烙印,他已不是那個人,多了一些記憶,多了一抹或明或暗的情緒。
在哲學(xué)家的隊(duì)伍中,赫拉克利特的冷嘲熱諷和憤世嫉俗是出了名的。但太熱烈的嘲諷似乎有失哲人風(fēng)度,過于憤世嫉俗還是退得不夠遠(yuǎn)。被城邦驅(qū)逐的古希臘哲學(xué)家大有人在,主動出走,自我放逐的還就赫拉克利特一個人。他是真的看不起蕓蕓眾生??床黄鹚麄兊淖访鹄?,看不起他們的信仰缺失,看不起他們的頭腦死掉。誰沒求過神拜過仙呢,但在赫拉克利特眼中這種“臨時抱佛腳”的行為是可恥的,這種所謂的信仰不過是欲望和迷信的混合物,所求所祈都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回報(bào)。也許是混跡神廟周圍看多了求神拜仙的行為,他成了最早把宗教歸于內(nèi)心生活的思想家之一,篤信只有內(nèi)心凈化的人才有真信仰。去神廟里擺一些好吃好喝那是賄賂神仙,求什么呢?唯有求一份智慧,醒貪迷。
赫拉克利特最痛恨的,還是長了大腦而不思考的人。上帝不給你大腦也就罷了,給了你大腦你卻情愿用它來盛水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們對自己遭遇的事情沒有思考的習(xí)慣,喜歡問東問西聽從他人的意見,人云亦云的“意見”在赫拉克利特那里沒有一文價值,不過是“街頭賣唱之人”的隨便哼哼?!叭巳硕加姓J(rèn)識自己和健全思考的能力”,“理性能力是靈魂所固有的”,赫拉克利特說,語帶無奈與氣憤。還是因?yàn)槟懶?,不敢自己走路,還是因?yàn)閼卸?,不愿?dú)立思考,隨便拽幾條意見鋪就自己的人生之路,也不看那提意見的人過著怎樣沒滋沒味兒的人生。
沒有老師,沒有學(xué)生,不立門派,赫拉克利特下定了當(dāng)一個獨(dú)行俠的決心,他甚至把著作藏在阿爾忒彌斯神廟中,秘不示人。流傳下來的殘篇出了名的晦澀難懂,連蘇格拉底也承認(rèn)只讀懂了一部分。他執(zhí)意不與同代人交談,把書寫給未來。這位晦澀哲人一邊寫一邊笑:誰稀罕你們懂,我只寫給懂的人看。
功夫不負(fù)耐心人,兩千年后,赫拉克利特等來了他的精神知音——尼采?!斑@是一顆沒有大氣層的星辰”,尼采如此評價。一切都是變化的,一切都是暫時的,赫拉克利特冷漠的答案難免讓人悲傷,尼采讀出了這個悲傷,恨不能跑去兩千年前和赫拉克利特談一談,告訴他一切暫時之物都是有價值的,那就是——審美價值。沒有永恒,沒有彼岸,審美已是救助。
后來的后來,也沒有個具體時間,赫拉克利特把家從神廟搬進(jìn)了深山,草根和樹皮為食害他得了水腫病,不治而死。他說性格決定命運(yùn),世人連連點(diǎn)頭,他的死亡已成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