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太在乎它,所以怕失去。石庫門對于上海,就像馬可對于威尼斯,因為太鐘情所以從不敢照耀。
外灘、南京路、豫園、石庫門是上海的四大標志性景觀,石庫門在僅有的一個半世紀的歷史中,在上海輾轉(zhuǎn)于極度的風華與飄搖,卻始終保持著對上海文化的忠貞。有人說是上海成就了“石庫門”文化,也有人說是“石庫門”一直秉承著上海的民風。石庫門的生命猶如老上海那些流傳至今、老得泛著枯黃的美女海報——隨著上海的浮沉搖曳,繁華時它風光旖旎、蕭條時它幾度飄搖,如今它又不得不端坐以往昔的“豐姿”——施好粉、畫好眉,在現(xiàn)代繁華的商業(yè)場所繼續(xù)銜接上海早已消弱了的文脈。
石庫門的青春
石庫門是最具上海特色的居民住宅,它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的四合院。19世紀中期,農(nóng)民起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震落迫使浙江一代富商、地主、官紳紛紛舉家涌入租借尋求庇護,外國的房產(chǎn)商乘機大量修建住宅,于是上海開始出現(xiàn)用傳統(tǒng)木結(jié)構(gòu)加磚墻承重建造起來的住宅。由于這類居民的外門選用石料作門框,故稱“石庫門”??梢哉f“石庫門建筑”的靈魂就是他的黑色大。它是整個“石庫門”建筑物立面的重力中心,與高墻青磚渾然一體,凝重、端莊、在古拙之中混合著鄉(xiāng)村財主的陳舊趣味和那個時代的財富審美。
19世紀末20世紀初,石庫門建筑抖擻出最瀟灑的熱情,與上海這個大都市共舞在世界東方的風口浪尖上。中西合璧的石庫門住宅應(yīng)運而生,這一時期石庫門建筑大量吸收了江南民居的式樣和歐洲聯(lián)排式風格,與老式石庫門截然不同。
此時上海正值風月無邊,東方小巴黎的美輪美奐赤裸著石庫門花園洋房的海派風情,成為上海最性感,最使人流連忘返的姿態(tài)——政客和顯貴們的隱秘會所,文化名士們的學(xué)術(shù)沙龍,還帶著富商與交際花的火熱青春——上海正興沖沖地踮著腳,站在石庫門上雕刻著維納斯像的二樓陽臺,點著燭火眺望,既驕傲又浪漫;她的奢華和高高在上像針尖一樣劃過了上帝俯瞰大地的臉,讓上帝和上海的城市平民共同感到了輕微的痛楚;它為權(quán)利和富有代言,在那個時代把自己最曼妙的形容,最燦爛的青春揮霍殆盡。
石庫門的生命力
20世紀中期的戰(zhàn)亂使上海疲憊又憔悴,戰(zhàn)爭使得權(quán)貴和政客們喬遷,石庫門建筑逐漸淪為城市流民的棲息之所。隨著上海居民家庭向小家庭結(jié)構(gòu)化,居民生活習慣也明顯不同,石庫門住宅的結(jié)構(gòu)和樣式也隨之變化,開始形成適宜小家庭居住的“單進”(既無廂房)和“兩進”(一客堂一廂房)。當時全上海四分之三的平民生活在石庫門建筑中,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上世紀80年代——上海住房越來越緊張,部分住戶將多余的房間出租給他人,所以大多數(shù)石庫門建筑改變了原來的設(shè)計初衷,成為多戶同住一門的住宅。由于居住密度不斷增加,居住空間過度逼仄,居民之間的融合與摩擦也隨之密切,鄰里間的其樂融融與唇槍舌戰(zhàn)在石庫門建筑里沸騰至今——它像野草般蔓溯、堅韌地生長,任憑隔著歲月的打量,依然不變其頑強的生命力。至此石庫門建筑的外貌已經(jīng)消退了當年顯赫時的妝容,它的滄桑已墮化為上海民俗的“市井”,成為滋生市民“小氣主義”最中心的搖籃。
同此時上海外灘的馬路一側(cè),一幢幢哥特式、羅馬式、文藝復(fù)興式、巴洛克式等中西合璧、風格迥異的巍峨大廈相比,石庫門則寒酸得像一只被折斷了翅膀的麻雀。聞名世界的上?!叭f國建筑博覽會”毫不留情地搶奪了石庫門曾經(jīng)的奪目光輝,在這些摩天大樓的頂部,聚集著石庫門的無奈與哀傷——上海是個要強的女人,總想屹立潮流,舊旗袍還沒來得及安頓就迫不及待地換上了洋裝。
地道的上海人對石庫門的曖昧就像老道的上海話,不知不覺自然地流瀉出來。弄堂口舔著冰棍、衣衫襤褸的小孩即使到了暮年住慣了和平飯店,也總愿意回到老房子,坐在弄堂口石庫門下懷舊——想想那時候捉弄鄰家沒了牙的阿婆、同伴爭搶新施法條車和當年祖母廚房里的本幫菜……這其實就是石庫門的生命力——鄰里巷尾,尋常百姓家的“上海式”生活。
諷刺語意下的石庫門
到了20世紀90年代,上海的民宅搖身變成了一座座高聳入云的現(xiàn)代建筑。馬克思也早在150年前就把這種景觀稱之為“異化”——“善變?nèi)粼诟缣厥浇ㄖ慕饘偌忭斏?,仿佛一個焦慮的呼喚和禱詞?!痹谏虾?,這種呼喚與禱詞并沒有讓石庫門的命運得到庇護。上世紀末到本世紀初,上海老式的石庫門建筑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被拆遷完畢,但在上海最娛樂的場所,卻閃現(xiàn)出了石庫門的時尚魅影。
位于上海黃陂南路和淮海路上的上?!靶绿斓亍?,成功地完成了對上海石庫門建筑的移植和改寫。為了尋求逼真的效果,它甚至精密地復(fù)原了石庫門建筑的外形,并小心翼翼地移植了石頭上的青苔和野草。石庫門建筑從“新天地”建成開始,在功能上就被蓄意篡改——質(zhì)樸的青磚上鑲嵌著大塊透明玻璃和擲地有聲的金屬門框,大門的石料仍舊高聳肅穆,雕刻的紋理依然咄咄逼人——往昔貧民窟的象征轉(zhuǎn)化成了奢華的商業(yè)中心。這是視覺和功能上的雙重反諷——當下享樂的天堂、消費的勝地,與曾經(jīng)骯臟不堪的貧民窟的鮮明對照。
在新天地的石庫門建筑中,有高檔的畫廊、禮品店、咖啡店、酒吧和時尚餐廳……情人們在這里透過忽明忽暗的燭光相互打量著對方的臉,企圖尋找初戀時的感覺;酒吧女郎性感姿態(tài)下也滿是粗俗的賺錢欲望和新時代的“萬丈豪情”——地道的上海加地道的國際化,在新天地的石庫門里——歲月是歲月,佳人是佳人,城市的壓抑被一個個小放縱、小狂歡置換得一干二凈。
因為上海人的聰明里帶著狡黠的睿智,他們善于粉飾世故,粉飾過去,粉飾真實……所以,石庫門的商業(yè)文化在上海發(fā)達一定是必然之事。
上一次去上海出差,在賓館樓下吃飯的時候同事們要了一瓶上海“石庫門”——這是上海的一種老牌的經(jīng)典黃酒,在中檔的上海飯店超不過四十元錢,同事驚訝:“在北京可賣到了一百零八元呢!”那同事當時就買了兩瓶準備帶回家。誰知大伙喝上了癮,回到房間打牌的時候?qū)λ莾善烤埔琅f念念不忘?!安慌沦\偷,就怕賊惦記”,那同事放下這句話立刻貢獻了他的兩瓶“石庫門”……那個晚上大家撒著酒瘋但都睡得很香。
我想這可能也就是石庫門的催眠術(shù)。
淺談石庫門文化
對于上海,石庫門是中國建筑史上永遠的興趣,也是中國文化長廊里滔滔不絕的話題。為了更多了解石庫門建筑背后滿懷誘惑的文化內(nèi)涵,本刊記者采訪了著名作家、文化學(xué)者彭俐,進一步解讀石庫門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
【人物介紹】
彭俐:北京日報評論部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理論研究會理事、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2008”環(huán)境建設(shè)指揮部傳媒策劃專家,出版《醒木驚天連闊如》、《行走在紙上》等多部傳記、詩歌、雜文專著。
《小康·財智》:石庫門建筑中一個最顯著特點就是他的“中西合璧”,對此,您是怎樣理解的?
彭俐:這種“中西合璧”的石庫門建筑既體現(xiàn)了中國近代式向現(xiàn)代過渡的進程,也同樣是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zhuǎn)變的標志,它于中國近代史開端1840年的后20年在上海出現(xiàn),于1919年現(xiàn)代史開始后以最主要的民宅建筑形式在上海消失了,那么至今在建筑上我們就會失去這種歷史過渡的痕跡,所以我們應(yīng)該把它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在上海重點保護。
我們知道在中國封建社會是典型的農(nóng)耕社會,這點在中國建筑上能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中國的建筑以一種“臣服”叩拜的形態(tài)虔誠地緊貼著大地,很少有兩層或者兩層以上的建筑,基本都是一層,它表達的是一種對封建王權(quán)匍匐式的崇拜和膜拜。但在歐洲的工業(yè)社會里,居民很早就出現(xiàn)了聯(lián)排式多層結(jié)構(gòu)的建筑,更加開放,更加擁抱陽光(比如陽臺)。石庫門吸收了這種思想理念,多是二層,有的是三層,所以說它“中西合璧”,開始逐漸走向“工業(yè)”,走向現(xiàn)代都市。從這一點看,它突破了以往的跪拜模式,以眺望的姿態(tài)小小地“屹立”起來。但這種“屹立”還畢竟是封閉的,因為它最終沒有到漆黑的大門和圍抱式的封閉結(jié)構(gòu),在“天井”里的人們依舊坐井觀天??梢哉f它是——關(guān)起來想獨處,站在陽臺想遠望,是從封閉到開放的一種過渡形態(tài)。從顏色上來看,中國的建筑色彩多以灰黑色為主,多是凝重和壓抑的色調(diào),但石庫門吸收了西方建筑的色彩,雕刻和屋頂,都充滿了色彩。特別是屋頂,以鮮艷的紅色最為常見,從這個方面說,它也是本土文化與西方文化色彩交融的一個標志。
《小康·財智》:如果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那么石庫門應(yīng)該是哪一種音樂呢?
彭俐:我是這樣理解的,你說到音樂我忽然想起周璇在電影《馬路天使》里——就在上海老石庫門建筑的二層樓梯下對著趙丹唱起了那首《天涯歌女》,我想這首歌最像石庫門。歌女走遍天涯尋覓知音的美麗,飄零人生,石庫門也有同樣的魅力和飄零,同天涯歌女一樣有著燦爛的青春和悲傷的經(jīng)歷。它還有獨特的標志,比如說起小說你就想起張愛玲,說起音樂你就想起周璇,說到建筑那只能是石庫門。它們在共同記錄著上海獨特的地域和文化氣氛。
《小康·財智》:說石庫門是文化的,這種文化集中體現(xiàn)在哪?
彭俐:一種建筑形式,在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了一種生活方式,有時也是一種精神標識。石庫門的文化,恰恰與中國的新文化運動結(jié)緣,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所謂的大上海是實實在在的文化大都市,中國各種文藝形式都紅紅火火,在全國引領(lǐng)時尚風氣之先。而這一切也體現(xiàn)在居住于石庫門里的文化名人身上。魯迅、巴金、郭沫若、茅盾、葉圣陶、沈雁冰、郁達夫、周立波等,還有剛才提到的周璇、趙丹、阮玲玉、胡蝶、金燕這些電影明星,都是石庫門里走出來的。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我相信,石庫門如同上海文化的乳母,哺育了一代上海文化人,也給他們創(chuàng)造文學(xué)藝術(shù)的靈感。